豬和蝴蝶是我最喜歡的兩種動物。
我喜歡豬早於我喜歡姑娘,我喜歡蝴蝶晚於我喜歡姑娘。豬比姑娘有容易理解的好處:穿了哥哥淘汰下來的大舊衣服,站在豬面前,也不會自卑。豬手可以看,可以摸,還可以啃,啃了之後,幾個小時不餓。豬直來直去,餓了吃,困了睡,激素高了就拱牆壁,不用你猜它的心思。豬比較胖,冬暖夏涼,夏天把手放到它的肉上,手很快就涼爽了。豬有兩排Rx房,而不是兩個。等等。這些好處,姑娘都沒有。
發行第一套生肖猴票(T46,庚申猴)的時候,由於只發行了三百萬張,半年就從八分錢的面值升到兩塊。那時我上小學,才學了算術。我和我老媽算:全國十億人,三百多人才輪上一張猴票,這三百多人裏就有三十來個屬猴的,猴票的價格還得漲。我老媽給了我兩塊錢,放在貼肉的兜裏,叫我去黑市買猴。我在崇文門郵市買到猴之後,在王府井附近一個工藝品商店的櫥窗裏看見了一個豬造型的存錢罐。造型獨特,我從沒見過。青地青花,母子豬,大豬在下面馱着上面的小豬,兩頭豬都咧嘴樂着,小豬背上開了一個口子,鋼蹦兒就從那裏進去,標價兩塊。我立刻覺得,同是兩塊錢,比猴票值。一,兩個豬比一個猴,多。二,培養攢錢的好習慣。三,那個大豬身材像我老媽,大腿粗,小腿極細。我跑到東單郵電局郵市,我兩塊兩毛賣了那張猴票,買了母子豬存錢罐子,又買了一根奶油雙棒冰棍。告訴我老媽,我老媽誇我算術學得好,日回報百分之十,這一天過得有意義。
又過了兩年,庚申猴漲到十塊一張了,母子豬存錢罐子滿大街都看得到了,我遇到郵電局就繞着走,把母子豬塞進牀底下。我老媽把錢罐翻出來,擺在我的小書桌上,她説了一句話,這句話二十年後,我在書裏聽麥兜老媽麥太説起。麥太因為盲目信任麥兜的童子手氣而沒中六合大彩,麥兜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老媽當時和麥太説的一樣:“我們現在很好。”
麥兜不僅是一隻豬,而且是一隻生活在低處的豬,一隻飽含簡單而低級趣味的豬,一隻得大道的豬。
麥兜生活在低處。麥兜們天資平常,出身草根,單親家庭,摳錢買火雞,沒錢去馬爾代夫,很大的奢望是有一塊橡皮。
我在香港住的地方是老區,統稱西營盤,英國鬼子最早打到香港島,駐紮軍隊的地方。上下班的時候,在周圍左看右看,常常看見很多領着麥兜的麥太們,麥兜們穿着藍色校服,麥太們燙着卷花頭。麥兜麥太走過沒有樹的水泥便道,皇后大道西和水街的交匯處,掛着直截了當的橫幅,“維護西區淳樸民風,反對建立變相按摩院”。麥兜麥太走進茶餐廳,套餐二十元,凍飲加兩元,穿校服者奉送汽水。我香港的同事Jackie告訴我,她還是麥兜的時候,從廣州來香港,她媽媽擠出所有能擠出來的錢讓她上了個好學校,同學們都出自香港老望族,他們的爸爸們都抹頭油,小轎車車牌只有兩位數。學校老師要求,每個小童都學一個樂器,提升品行。她同學有的學大提琴,有的學鋼琴。Jackie問媽媽她學什麼,媽媽説屋子小,給Jackie買了個口琴。
麥兜飽含簡單而低級的趣味。麥兜們説,“沒有錢,但我有個橙。”橙子十元四個,問西營盤附近的水果攤子老闆,“哪種甜?”老闆會説真話,不會總指最貴的一堆。在麥兜們眼裏,每個橙都是誠實樸素的,殺入橙皮,裂開橙瓣,每一粒橙肉都讓人想起橙子在過去一年吸收的天光和地氣。吃橙的十分鐘,是偉大而圓滿的十分鐘。麥兜們拜師學六合譚腿,專攻撩陰腿,暗戀師傅的女兒,“不是沒風無情,也就是偶然的一笑,像桂花蓮藕,桂花沁入一碌藕。”麥兜們長大了,幾個人在深圳包一個二奶,一個人供她房,一個人買車,一個人出汽油錢和青菜錢。聚在一起,沒什麼話説,就很歡喜。在麥兜們眼裏,所有二奶都是女神,年輕,苗條,白,篤信只有豬才能稱得上帥氣。
這種低級趣味,綿延不絕,從《詩經》到《論語》,到《世説新語》,到豐子愷,到周作人,到陳果,到麥兜。我要向麥兜們學習。我以後碼字,只用逗號和句號,只用動詞和名詞,只用主語和謂語,最多加個賓語。不二逼,不裝逼。覺得一個人傻,直截了當好好説,“你傻逼”。不説,“你的思路很細緻,但是稍稍欠缺戰略高度”,甚至也不説,“你腦子進水了,你腦子吃腫了”。
麥兜得了大道。麥兜做了一個大慢鍾,無數年走一分鐘,無數年走一個時辰,但是的確在走。彷彿和尚説,前面也是雨,在大慢鐘面前,所有的人都沒有壓力了,心平氣和,生活簡單而美好。麥兜沒學過醫,不知道激素作用,但是他總結出,事物最美妙的時候是等待和剛剛嚐到的時候。這個智慧兩度襲擊麥兜,一次在他的婚禮上,一次他老媽死的時候。
我在一個初秋的下午,等待十一長假的到來,翻完了四本麥兜。我堅定了生活在低處就不怕錢少的信念,我認為所有人都用上抽水馬桶就是共產主義,我確立了直截了當説“你傻逼”的文學宗旨,我餓了吃,我困了睡,我激素高了就蹭大樹,我想起了我老媽,我眼圈紅了。麥兜麥太説,“我們已經很滿足,再多已是貪婪。”
2004.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