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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馬拉多納:

    見信好。

    又四年了,又開春了,又該踢足球了。今年六月不知道你會不會去南非,你的肚子在場邊飛,你的阿根廷小夥子們,長髮在場子裏飛。

    我們國家兩千多年前有個老頭,叫孔丘。他説過一些簡單明強的話,直接踹向生命的褲襠,兩千多年過去了,還能針炙現代人的心理創傷。他知道人類的變革動力和內心煎熬都來自於同樣一種妒嫉,他説,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你有你的好處,我有我的好處,對於我的好處,我有信心,不拿我的好處換你的好處,我羨慕但是內心不煎熬。在妒忌這件事兒上,我檢點自己,我基本能做到孔丘的境界,除了對於跳舞和足球。這兩種技藝或許就是一種技藝,比任何技藝都更加直接地觸摸生命的睾丸,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質。

    我一直妒嫉善舞的和會踢的人。我善想事兒,我善碼字兒。哪怕是再複雜的世俗問題,即使不一定有最好的解決方式,我一定能分析出最不壞的解決方式。無論我是鋼筆在紙面上書寫還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我知道,字句的黑白疏密凸凹之間,有小魚和小雀在。我背書默記不行,但是“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擋住後面,我能填出“霜”。但是,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會毫不猶豫,拿想事兒和碼字兒這兩種大腦層面的手藝換取跳舞和踢球這兩種小腦層面的技藝。小腦層面的技藝比大腦層面的手藝直接太多,足之,蹈之,彷彿植物在雨,彷彿動物當風,楊玉環和我都更記得安祿山高速胡旋舞時候的壯碩肚臍,而不是他幾乎顛覆了唐朝政權的巨大心機。

    高中的時候,學校組織國慶匯演獻禮節目,校長決定別出心裁,假扮新疆人跳新疆舞給祖國獻禮。挑了十二個一水兒高個兒女生,頭髮梳順,紮了小辮兒,戴了小帽兒。挑了坐在我後面的肌肉男當新疆大叔,貼了假山羊鬍兒,穿了金花兒皮靴,用類似京劇丑角的步法,蹲跳,從一溜兒女生的左邊到這溜兒女生的右邊,再從這溜兒女生的右邊到這溜兒女生的左邊。肌肉男滿臉向祖國獻禮的笑容,大腿的縫將肌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攏嘴。在之後的三十年中,肌肉男反覆提起那次匯演,説,每個女生的氣味都不一樣,沒出汗和出汗之後的氣味也不一樣,甚至從左邊到右邊和從右邊到左邊的氣味也不一樣。我想,那是肌肉男人生的制高點,不僅他自己,任何人都很難超越,在他死前的瞬間,他的小腦會清晰地想起那些複雜而遙遠的香氣。

    我們學校距離工人體育場很近,體育場裏面有十幾塊免費的足球練習場,我們學校一直有參加北京中學百隊杯的傳統。我們學校有長期的體育傳統,一堆國家級健將,學校甚至單獨給他們開了一個小灶食堂。在包括足球在內的所有體育中,在我們班男生中排名,我一直排倒數第二名,倒數第一是個先天心臟病。所以代表整個學校的百隊杯足球隊自然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其他人練習足球的時候,我和先天心臟病在足球練習場旁邊的草坪上,鋪開塑料棋盤,下圍棋。先天心臟病聽説棋聖聶衞平心臟也不好,覺得心臟不好應該和下圍棋好有正相關的函數關係。女生們常常來到練習場,她們都大呼小叫地看球隊踢球,她們從來不看我和先天心臟病下棋。我們下棋累了,也在球場邊眺望,夕陽西下,先天心臟病説,要不咱倆狂補足球知識,學解説吧,聽説宋世雄和韓喬生都是咱們學校畢業的,他們的體育也都倒數。

    我這輩子和足球親密接觸的唯一機會在八六年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到來。據説其他百隊杯代表隊請了太多專業外援,我們代表隊完敗多次,被踢傷了很多人,三個守門的都被鏟折了肋骨。我被抓去守門,他們説我乒乓球打得好,儘管我上下跳不起來,前後跑不快,但是在一條水平線上,左右跨步跑還是強於常人,勉強可以守門。和我説好,開大腳球都由粗壯後衞代勞,如果熬到點球決勝負,由中鋒替我當守門員。我説,好啊。

    在八六年的那個夏天,你是很多人的神。現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忽然想,二十四年前,你上帝之手揮舞的那一瞬間,你第三條腿一定腫脹異常,幫助你第一條和第二條腿,帶動身體,在風裏,努力飛往那個大波的方向。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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