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長嘶着,奔馳的姿勢,十分美妙,馳進了林子。進了林子之後,令公主感到奇怪的是,林子中並不陰暗,一樣十分明亮,只是光線柔和得多。公主心想,這飛馬不知道負着我到何處去?若是竟能帶着自己去找年輕人,那可是神奇之極了——既然身在神話之中,理論上來説,是應該什麼樣神奇的事,都有可能發生的!林子中的樹木,又高又直,抬頭看去,一株一株,十分整齊,奔進了林子大約兩百來公尺,飛馬陡然停止,又人立了一次,發出長嘶聲。公主正不知它是何用意,已聽得上面,有人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話,説了幾句話,那是一把相當老的男聲。
公主忙抬頭循聲看去,看到在四株樹的中間,搭着一個棚,整個棚,是用一種很大的葉子的樹枝搭成的,在樹枝上,還有許多長長的藤蔓垂下來。
那些藤蔓垂下來。那些藤是紫色的,開着豔紫色的花朵,十分美麗。這樣的一個棚,就已經十足是神話境界的景物了。
公主吸了一口氣,抬頭問:“有……”
她只説了一個字,就無法再問下去了,因為在人間,這是一句極普通的話,只要問一句“有人嗎”就可以了。但是這裏並不是人間,是神話世界。神話世界中,怎麼會有“人”嗎?
那麼,應該怎麼問,問:“有神嗎?”那必須肯定在這裏的全是神——是不是情形正是如此呢?公主也不能肯定。這時,公主的思緒,亂到了極點,她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而她對這個境界又並不陌生,只是她從來也未曾去想過這個境界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她定了定神,還是大聲問了出來:“有人嗎?”
因為她想到,神話世界中不一定沒有人,至少,她自己就是人,而年輕人也在神話世界之中,年輕人自然也毫無疑問是人!
她才一出聲,就聽到在用藤蔓作遮掩的棚子中,傳出了一下聽來很古怪的聲音,像是有一個老人,咳嗽了一聲。
接着,密密的藤蔓被分開,一個白髮蒼蒼的頭,探了出來,那頭又圓又大,看來十分滑稽,雖是一頭白髮,可是一抬起頭來,臉上卻又沒有什麼皺紋,一雙小眼睛,眼珠在骨碌碌亂轉,盯着公主看。
公主一時之間,也想不起這樣造型,是屬於何方神聖所有,也只好眼定定望着他。
那白髦老者,望了公主好一會,一直在發出“呵呵”,“咕咕”的聲音,過了一會,才開口道:“你從何處來?你不屬於這裏!”
公主聽得對方口吐人言,自然高興之極,而且,他説的話也十分對,所以公主連連點頭:“是,我不屬於此處,我來自人間!”
那老者忽然眉心打結,像是兩道白眉之間,忽然多了一個肉球一樣,看來更是滑稽,他又大搖其頭,又問:“哪一個人間?”
公主想了一想:“我的身體來自幽靈星座,所以和一般人的人不同,你可能察覺到了這一點,請問,你又是誰呢?”
老者仍然有迷惑不解的神情:“我專負責回答問題——可是你使我迷惑,如果有神問我你是什麼,我就答不出來了,我就答不出了!”
公主心念電轉,知道這個怪模怪樣;白髮白眉的老者,多半是神話世界之中,專司解答疑難的,他是神也好,不是神也好,若是有一難題,他竟然無法解答,那麼,對他來説,就會是一種災難了。公主看到他的神情,漸漸陷入沉思,而且,越來越迷惑,越來越苦惱,看來就此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了!公主忙提高了聲音:“喂!我是什麼,並不重要,你根本不可能什麼都知道,快告訴我,我的丈夫在什麼地方,快回答我!”公主一叫,那老者有如夢初醒的神情,張大了口:“你的丈夫?啊!我知道了,是那個想來尋找潘的小夥子,啊,他真大膽!”
公主聽得他這樣説,心頭不禁狂跳,連忙又問:“是啊!他在哪裏?請告訴我!”
老者卻並不回答公主的問題,又用公主所聽不懂的話,説了兩句,公主正在莫名其妙之際,卻又聽得她身邊飛馬,發出了長嘶聲,老者又説了兩句,竟像是在和飛馬對答一樣!
公主十分心急,那老者這才道:“我已經告訴了飛馬你丈夫在何處,它會帶你去。你的運氣真好,遇到了它,而它又肯負載你!”
公主吸了一口氣,勉力使自己鎮定,她知道,飛馬之所以肯負載自己,是由於自己身體可以變成一點重量也沒有的原故!
那老者説飛馬會帶她去找年輕人,她自然可以放心,但是她又想多瞭解一些情形,所以她又問:“我還想知道,怎樣才能對付潘?”
那老者一聽,神情古怪之至,雙眉縱動,連滿頭白髮,也都飛揚了兩三次,本來是小小的眼睛,瞪得老大,聲音聽來,也十分不同,他反問:“你説要對付潘,那是什麼意思?”
公主想了一想,因為要回答這個反問,也不是容易的事,她一面想一面回答:“潘的一些行為,不是很正常,我要對付他的,是想他改變他的行為!”
老者叫了起來:“你的丈夫,也懷有同樣目的?”
公主點了點頭:“我想是!”
老者的腦袋,在藤蔓之間,來回搖頭:“潘不會改變他的行為,潘就是潘!而且,像你這樣美麗的女性,一旦被潘看到了,危險之極!必然難以逃避被他凌辱,你從哪裏來,還是趕快回哪裏去吧!”
老者的話,説到後來,急促之至,顯得他的心中,也十分害怕!
公主不禁呆住了——她從來也未曾想到過,自己一見到了潘,就有可能發生危險!連那麼多女神都難逃噩運,何況她不是女神!
公主之所以未曾想到這一點,還是由於她在觀念上,還是無法把神世界真正現實化。在觀念上,神話世界中的一切變化,一切行為,看來,一旦現實化之後,比人間更酷惡,更嚴酷!
像潘這樣的神,在神話世界之中,擁有橫行的能力和欺凌其他神的能力,其他神就只對他畏懼,而沒有想到可以和他對抗,連那個專司回答問題的怪老者,都如此害怕!
公主提高了聲音:“沒有力量可以使潘改變他的行為?諸神的力量都不能?”
老者像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呆了好一會,才道:“諸神或者可以宙斯或者可以……可是為什麼要改變播的行為呢?”
這個問題,公主倒可以一下子就回答出來,她叫:“因為他的行為不當!”
老者很是奇怪:“不當?你用的什麼標準?”
公主喟然長嘆,她知道無法和對方再交談下去了。因為她用的是人間的標準,而對方用的是神話世界的標準!
在人間認為不當的行為,在這裏則認為是理所當然,那還有什麼好爭論的?公主就算再神通大,也無法改變神話世界的行為標準啊!
一想到這一點,公主不禁沮喪莫名,當她進入神話世界之前,她心懷大志,要改寫神話,但是現在才知道,那是何等困難’她無法改寫神話:神話是根據神話世界的行為標準自然形成的,除非她能扭轉整個神話世界的行為標準,不然,神話就永遠是這個樣子,一點一滴都不會改變,潘永遠是潘,不會變成憐香惜工的君於,他永遠是欺凌女神的狂徒!
公主在剎那之間,六神無主,仿惶無依,她格外想快些和年輕人會面,不然,她的一顆心,就產生了那種飄蕩蕩,沒有着落的感覺——那是空虛和失望交織而成的一種可怕的感覺!
她於是揮了揮手,聲音也變得格外低沉:“謝謝你的指點,我想快些和我丈夫會合,再見了!”
老者仍然不住搖頭:“其實,我並沒有給你什麼解答,因為你的問題有的……我甚至不明白你問的是什麼,真對不起!”
公主回頭,看到飛馬就在她的身邊,公主身子向上飄起,落在馬背上,輕撫着馬鬃,低聲道:“請你帶我去見我的丈夫,謝謝你!”
飛馬昂首長嘶,灑開四蹄,向林間的深處馳去,公主回頭,看那長者一眼,只見那老者的大頭,仍然在不斷搖晃着,雖然飛馬的速度很快,但是僅還是可以看到,老者的神情,一片迷惑。公主在那一剎間,又有了一點信心。
她想到,由於自己的來到,神話還是一點改變的。像自己和這個老者的對答,將來是不是會成為神話的記載呢?
如果化成神話的記載,就可是這樣。
專司回答的智慧之神,忽然被問了幾個連他都不明白的問題,於是他就若有思索,一直想得到答案,於是他陷入一個窘境——一個永遠思索着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如普羅米修士偷了火神之後,所受的永遠的懲罰一樣……
如果出現了這樣的神話,那麼,這神話豈不是由於她的出現而出現的?
神話也不是全不可改變的!
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到了神話世界之後,她只覺得思緒紊亂之至,直到這時,才有一點頭緒,可是仍然十分難以捉摸。
她不知道年輕人的情形如何,猜想起來,只怕也差不多——因為他們同來人間,對這個突然由虛無變得實際的神話世界,絕對無法完全適應和完全瞭解的!
飛馬的去勢越來越快,奔向林子的深處,林子像是無窮無盡一樣,兩邊的林木,在飛馬的急馳之中,排山倒海也似的向後退去。
等到飛馬陡然停止時,是停在一個相當大的空地的邊緣,那一片空地上,綠草如茵,除了悦目的青草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植物,在空地的中心部分,有兩個白衣女郎,在正互相打圈,追逐着,看來像是在嬉戲。
她們看到了飛馬和公主,才停了下來,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公主,公主自然也注視着她們,只見這一雙女郎,面貌神情,都一模一樣,眼睛都是湖水一樣的淺藍色,十分迷人。公主知道神話之中,有不少男神或女神,都是雙生的,眼前這一對,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了。
她們互相對望了一會,那一雙女郎,就向公主走了過來,公主不知道她們的來意,那飛馬卻像是十分歡喜,短嘶着,迎了上去!
雙方接近了之後,那一雙女郎同時開口:“你來尋找你的丈夫?”
聲音極動聽,但公主卻無暇欣賞,她急道:“是,你們知道他在哪裏?”
那一雙美麗的女郎卻並不回答公主的問題,只是望着公主,嘻嘻地笑着,公主十分焦急,她們卻一點也不在乎,看了公主一會,才道:“你的丈夫很怪,你也很怪,你們究竟是哪裏來的?”
公主嘆了一聲:“別理我們是哪裏來的,告訴我,他在哪裏?”
公主由於焦急,在説話之間,已經不顧得什麼儀態了,那一雙女郎也由於公主的態度,而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你那麼着急幹什麼?”
公主再嘆了一聲,急急地解釋:“我自然非着急不可——在我來的地方,是有時間的,生命受時間的限制,所以我們——”她講到這裏,陡地住了口。因為她想到,連雪倫克絲那樣,在人間已生活了很久的,都無法明白什麼是時間,眼前這一雙女郎,究竟完全只存在於神話世界之中,怎能明白什麼是時間?自己再用心向她們解釋,都不能令她們明白的!
果然,在她住口之後,那一雙女郎美麗之極的俏臉上,現在出疑惑之極的神情。
公主揮了揮手:“我另外還有心急的理由,我丈夫進入神話世界,是來找潘,可能會和潘起爭執,我要儘快幫助他!”
兩個女郎一聲到“潘”這個名字,就現出害怕的神情,兩個人靠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叫了起來:“原來他説的是真的啊,我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這一雙相貌一模一樣的女郎,外形看來,十分美麗可人,可是看她們的言行,卻又幼稚如小兒,公主不由自主搖着頭,心想,這可能是神話世界的另一特色吧!
她實在無法和她們再糾纏下去,雖然她知道這裏沒有時間,可是她完全不能理解“沒有時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來自時間的地方,自然一切都仍然照有時間的情形行事。
她一字一頓:“我丈夫向哪一方向走?請你們告訴我!”
那兩個女郎走過來,一起伸出手來,撫摸着飛馬的馬頭,飛馬對她們的神情也十分親熱,兩人一面還不斷説着一些飛馬神駿、了不起的讚美詞,飛馬則報以歡愉的短嘶聲,情景十分動人,可是公主卻尤心如焚!
公主準備不再理會那一雙女郎了,她拍着飛馬的頭:“我們該走了,找到我丈夫,我們再盡情嬉戲,好不好?請帶我去找我的丈夫!”
公主這一次,是對着飛馬講這番話的,可是那一雙女郎,卻有了反應,她們的手遮額,一起向一個方向望去,像是正在望什麼。公主也忙照着同樣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他們雖然在空地之上,但是還在林子中,不論向哪一個方向看出去,都是樹木,看不到別的什麼。可是那一雙女郎,一面向前看,一面神情都有相當豐富的變化,分明她們是看到了什麼的!
公主連問了幾遍:“你們看到了什麼?”
那兩個女郎並不回答,公主吸了一口氣,身子向上升了起來——公主這時,身子向上升起的目的,只是也想看到那一雙女郎正在看而她看不到的東西,一般來説,人到了高處,能可以看得遠些的!
公主的身子一升了起來,那一雙女郎就抬頭向她望來,神情訝異莫名。公主自然知道神話世界之中必然會有飛能力者,可能她與眾不同,所以總能引來訝異的目光。而且,飛馬在這時,也騰身而起,展開了雙翼,跟着公主,飛了起來。
公主升得很高很高,一直高到了可以看到森林之外的情形,她看到林子外,是一座山崗,山崗上也有許多林木,更是密集。飛馬來到了公主的身邊,用嘴來哄公主,示意公主騎上馬背,公主輕輕地上了馬背,飛馬扇動了一下翼,穩穩地向前飛了出去。
就在這時候,公主聽到那一雙女郎的聲音,自下面傳了上來:“我們把你丈夫的所在,告訴了飛馬,它會帶你前去,你丈夫很好,正和潘在喝酒。你如果在潘的面前出現,怕會有麻煩!”飛馬飛得很穩,但是速度也極高,眨眼之間,已飛到林子的邊緣了,可是那一雙女郎的話,説來不急不徐,每一個字,都聽得十分清楚。
公主呆了一呆,大聲叫:“謝謝你們!”
在叫了一這聲之後,她又發了一會怔——那一雙女郎,行動舉止、言語等等,看來都十分幼稚,她們畢竟是屬於神話世界的,因為她們有可以看到遠方情景的能力,那應該是屬於“天眼通”的超能力。
這種超能力,在人間已必於不可思議之至的異能,但是在這裏,只怕普通之極,不足為奇。
那一雙女郎竟然可以看到年輕人和潘一起在喝酒!公主雖然有超特的想像力,可是這時,也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她心中感到不可思議之至!
飛馬飛到了那山崗的上空,盤旋了一下,忽然雙翼一束,身子陡然向下沉去。公主本來就不是真正騎馬上的,這一個變化,使得她和飛馬,陡然分了開來。
飛馬在一沉下去之後,立時向前飛了出去,轉過頭來,向着公主,長嘶了一聲,竟然大有告別之意。
公主定了定神,飛馬的去好快,一下就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她知道,年輕人可以就在下面的山崗之上。
所以她急急向下落去,山崗頂上的樹木很密,她才落到了一株大樹的頂上,就聽到樹下面,傳來了十分怪異的笑聲。
那種笑聲,十分宏亮,聽來有一種轟然之感,接着,又是一陣在耳中會引起轟然迴響的語聲:“這種酒,在你來的地方,喝不到吧!”
接着聽到的,卻是年輕人的聲音——公主一聽到年輕人的聲音,心中陡然溢起了親切感,令得她的鼻子,一陣發酸,她和年輕人分開並沒有多久,可是由於處境如此怪異,身處兩個完全不同的境界,生離死別的感覺,強烈之至,這時忽然又聽到了年輕人的聲音,自然高興莫名!
她聽到年輕人在説:“如果你認為這就是美酒的話,我真應該從人間帶一點美酒來給你喝!”
那轟然的語聲,又笑了起來:“你這是什麼話?我這酒,是向司酒之神直接要來的,你還嫌不好?”
年輕人的聲音十分悠然:“可能在神話世界之中,這算是好的了。”公主聽到這裏,不禁揚了揚眉——和年輕人在對話的那個,應該就是“潘”了。聽起來,年輕人和潘相處得不壞,正如那一雙女郎所説,他們正在喝酒。看來不論是在神話還是在人間,兩個男性在一起喝酒,總代表了一種比較和洽的情形。
公主覺得年輕人的話,是有意在刺激潘。酒是從司酒之神那裏來的,怎麼會不是美酒?而且,人間之所以有酒,傳説也是酒神所傳授的,怎麼會神話中的酒,反倒不如人間的酒?
年輕人自然是故意如此説的,有什麼目的,公主暫時還想不到,公主這時,已完全定下神來。她想起自己所受到的一再告誡,她決定暫時不露臉,只在暗中窺伺,就算有什麼意外,也容易應付。
可是她又怕年輕人牽掛自己,她又決定先儘量集中精神,把自己已到了他的身邊,只可以作有限度的心靈相通。果然,她坐了沒有多久,就聽得年輕人發出了一陣愉快之極的笑聲,同時大聲道:“我知道了!”
在這之前,年輕人和潘之間,又交談了些什麼,公主由於集中精神在傳遞訊息——所以並沒有注意到。
這時,她聽得潘在問“你知道了什麼?”
年輕人笑:“重要之至,你自稱無所不能,應該知道我知道了什麼!”
潘發出了一下相當古怪的吼叫聲,如同響起了一個悶雷一樣,聲音也大得驚人:“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麼!”
公主聽到這裏,想起了潘這時所感到的困惑,她幾乎上忍不住笑了出來——對一個一直只存在於神話的潘來説,自然無法知道什麼是人!
這情形,比年輕人糟,年輕人至少知道潘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