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喜愛追尋、吸收知識的人來説,圖書館是一個最好的去處。任何圖書館,從世界上最大的、收藏書籍最多的,到小型的、流動的,都給人以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人一走進去,看看那麼多書籍,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出來的時候,會和進去時不同,因為已經在書本上,得到了新的知識。
書本,一直是人類用來記錄文化發展的工具。如今,雖然已有其它的方式來替代,像電腦資料的儲存,錄影或錄音,拍成電影等等。但是通過文字和紙張組合成的書本,仍然是人類文明的象徵。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書,其實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們千變萬化,有着完全無法統計的類別和內容,但是它們在外表上,幾乎是相同的:字印在紙上,如此而已。當你一書在手之際,不打開來閲讀,完全無法知道它的內容是什麼,它只是一本書,一厚迭或者一薄迭印有文字的紙張而已。但是當你閲讀之後,你就可以知道它的內容了。
一本書和另一本書的不同,可以相去幾百萬光年。一本書講的是如何烹飪中國的四川菜,但另一本書講的卻是巫術的咒語,可是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稱:書。
而圖書館,就是儲放着許多書,供人閲讀的地方。
小寶圖書館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圖書館。看這個圖書館的名字,像是一個兒童圖書館,專門收藏兒童讀物的。但事實上卻大謬不然,小寶圖書館,可以説是世界上收藏玄學方面書籍最豐富的一家圖書館。舉凡討論如今人類科學還不能徹底解釋的種種怪異現象的書籍,小寶圖書館可以説應有盡有。
而它的另一個特色是,它收藏的醫學方面的書籍,也是數一數二的。這是説,在小寶圖書館之中,不但有現代醫藥的書籍,還有古代醫藥書籍,甚至於探訪美洲印第安人的醫術,非洲黑暗大陸上的巫醫術等等的書籍,也應有盡有。而中國醫藥的書籍,更可以肯定是全世界之冠。
這樣的一個圖書館,為什麼會有那樣稚氣的一個名字呢?曾經有不少人詢問過,所得的答案是:那是因為創辦人紀念他的女兒,所以才設立了這樣一個圖書館的。
小寶,就是創辦人的女兒,據説,五歲就死了。而這個小女孩,聰穎過人,自小就喜歡看書,所以她死了之後,創辦人就把他的大部分財產,去創設圖書館。如果創辦人只是一個普通人,就算設立一個圖書館,也不會有多大的規模,可是這個創辦人,夭折的小女孩的父親,卻不是普通人。
在這個世界知名的亞洲大城市的南邊,有一大片平原,是用這個人的名字命名的。在這個大城市的中心區,已被譽為世界重要的金融中心的城市心臟地帶,有一條摩天大廈林立的街道,也用他的名字。
這個人的名字是盛遠天。
盛遠天可以説是一個極神秘的人物,他逝世已經好多年了,可是由於他的一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他一直還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有關他的事蹟,也不斷被人當作傳奇來寫成書。
盛遠天大約是四十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四十年前,這個城市的地位,和如今相比,相去十萬八千里。盛遠天從什麼地方來,完全沒有人知道,他好象全然沒有親人,和他一起來的,是一個樣子很怪的,看來十分瘦削的小姑娘。
説這個小姑娘“樣子怪”,倒並不是口傳下來的。事實上,當年曾見過這個“小姑娘”,而還在世的人,可能已是寥寥可數了。但是這個“小姑娘”有五幅畫像留下來,就懸在小寶圖書館的大堂之中,和盛遠天的五幅畫像排在一起。
附帶説一句,小寶圖書館的大堂之上,一共有十三幅畫像。任何人,只要一進小寶圖書館的大廳,就可以看到這十三幅畫像。因為整個看來寬敞宏大的大廳之中,幾乎沒有別的陳設──建築是專為圖書館而設計的,大廳十分方整,有着四根四方形的柱子,由於經費極充裕,所以建築物保養如新,那十三幅畫像,就懸在對大門的一幅牆上。在十三幅的畫像之下,永遠有各種各樣的鮮花放着,這是創辦人盛遠天親自設計的,規定任何人不能更改這種佈置。
這十三幅畫像,也曾引起過不少人的研究,其中最使人感到興趣的一幅,是第十三幅。這一幅畫像何以會使人感到興趣,以後再説,先説其餘的十二幅。
所有的畫像,一定全出自一個畫家之手,但由於畫家根本沒有署名,所以究竟這些畫是哪一位畫家的心血結晶,已經不可查考了。也有人説,這些畫全是盛遠天自己畫的,因為在那時候,根本沒有一個成名畫家有這樣的畫風。而一個畫家如果能畫出那麼好的人像畫來,沒有理由不成名的。
所有的畫,全是黑白兩色的炭筆畫,畫得極其細膩傳神。每一根頭髮,皮膚上的每一絲皺紋,都清晰可見,比起最好的攝影來,光線明暗的對比更加強烈。
由於畫像的筆法是如此上乘,所以畫像給人以極度的立體感。當凝神細看時,就像是真的有人在觀賞者的對面一樣。
十三幅畫像,不但是畫中的人如此,連背景也一絲不。有一幅是以卧房作背景的,甚至牀上所懸的蚊帳上的搭子,都清晰可見。
這十三幅畫像,一共分為六組,懸掛在牆上,每一組之間,相隔大概一公尺左右。
第一組的兩幅,一幅是一個留着唇髭的中年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瘦削,從他身邊的桌椅比例來看,這個中年人的身形相當高,比普通人要高得多,中國人這樣高身量的人並不多見。有人計算過,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
這個中年人穿着一件綢長衫,手中拿着一柄摺扇,可以看出,扇子是湘妃竹的扇骨。扇子可見的一面,寫的是草書,每一個字雖然極小,還可以看得出,寫的是後蜀詞人歐陽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書法家是晚清名書家何紹基。
這個中年人,就是盛遠天。
在第一幅畫像中看來,盛遠天的樣子很給人以威嚴的感覺。然而,他的眼神之中,卻帶着極度的憂鬱,這種憂鬱感甚至給人以沉重的壓力,叫人在看這畫像之際,有點不敢和他的目光相接觸。
由於盛遠天是這樣一個富有傳奇性的人物,所以他的畫像,也是眾多人研究的對象。有一個心理學家就曾發表他研究的心得,説畫家如此活靈活現,傳神地畫出了盛遠天的這種眼神,可以從他的這種眼神之中,推測盛遠天的心理狀況。他斷定盛遠天一定是心中充滿痛苦,而且懷着一種莫名的恐懼,幾乎無時無刻,不受這種恐懼和痛苦的煎熬!
這位心理學家的這種説法,立時受到了各方面的駁斥。盛遠天在世時的生活情形,已經無人知道,但是他那麼富有,誰會有了那麼多錢,還生活在痛苦和恐懼的煎熬之中?那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心理學家對於他人的指責,也無法反駁,但是他仍堅持自己的意見。因為在另外幾幅盛遠天的畫像之中,他的眼神都是如此沉重、哀痛和憂鬱。
第一組畫像,在盛遠天畫像旁邊,緊貼着的一幅,就是那個被人認為“樣子很怪”的小姑娘。從畫像上看來,其實那小姑娘十分美麗,有着尖削的下顎,靈活又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可是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以“怪怪的”感覺。
這個美麗的小姑娘,梳着兩條粗大的辮子,穿着當時大户人家女孩子所穿的刺繡衣服,在精細的炭筆畫中,甚至可以看出刺繡所起的那種絨頭。那實在是十分美麗的一個小姑娘,或者説,一個少女。不過看起來,真是很瘦。
使人覺得她“樣子很怪”的原因,多半是由於她看來穿了那樣的衣服,有一種很不習慣的樣子。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譬如説,一個來自中國偏僻農村的中國鄉下人,忽然叫他穿上全套西裝,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但總給人以“怪樣子”的感覺。
這個“小姑娘”,就是當年和盛遠天一起,突然在這個城市出現的。沒有人知道她從哪來,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她後來和盛遠天結了婚。小寶,就是她和盛遠天所生的女兒。
而且,似乎從來沒有聽到她開口説話,連盛遠天似乎也從來不對她講話,可能她是一個先天性的聾啞人。但其中詳情也沒有人確切知道,因為盛遠天已經不怎麼見人,這個“小姑娘”更是躲起來不見人的。
在第二組兩幅畫像中,盛遠天看來仍然是老樣子,但是卻穿着西服。那“小姑娘”,這時看來,已經是一個十分成熟美麗的少婦,也穿着西服。
這可能是他們新婚後的繪像,在這組繪像中,那成熟美麗的少婦,看來極自然。所以有人推測,她可能不是中國人,所以在第一幅畫像中,穿了中國衣服,便給人以“怪樣子”之感。
第三組畫像是三幅,除了盛遠天和他的妻子之外,是一個看來極可愛的女嬰。那女嬰和她的母親十分相似,就是小寶。
第四組,也是三幅:盛遠天和他的妻女,小寶已經有三、四歲大小,騎在一匹小馬上,看來依然可愛。
第五組畫像又變成了兩幅,那可能是小寶夭折了之後畫的,盛遠天看來蒼老了不少,眼神中那種憂鬱更甚。而他的妻子的神情,則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十二幅畫像,大約前後相隔了七、八年左右。
奇怪的是第六組,孤零零的一幅。那幅畫像,懸在牆的最左邊,畫的是一個男嬰。畫中的男嬰,看來出世未久,眼睛閉着,皮膚上有着初生嬰兒的那種皺紋。看起來,實在是一個普通的嬰兒,只不過在胸口部分,有一個黑色圓形的胎記。
神秘是在,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嬰是什麼人,為什麼他的畫像會掛在這裏?
自然,也有人推測過,這個男嬰,有可能是盛遠天的兒子。
但這個推論,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像盛遠天這樣的大富豪,如果有一個兒子,焉有他人不知道之理?
事實是,盛遠天和妻子同年去世,和他出現在這個城市之際一樣,盛遠天去世時沒有任何親人。
而負責處理盛遠天身後事和他龐大財產的,是一個名字叫作蘇安的人。這個蘇安,也相當傳奇,他的事蹟,倒是街知巷聞,盡人皆知,他被譽為最誠實的人。
蘇安在二十歲那一年,是搖着一隻小船,接載擺渡客人的窮小子。有一次,有一個乘坐他船隻的人,帶着一隻皮箱,當小船搖到半途時,這個客人心臟病發作,在臨死之前,囑咐蘇安,小心保管這隻箱子,通知他的兒子,把箱子交給他。
當時在船上,只有蘇安和那個客人,時間又在午夜,完全沒有人知道,連那個客人,也不相信蘇安真會做到這一點。蘇安一直不明白,那客人在吩咐完了之後,為什麼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直不明白,但聽他講起經過的人都明白,那是客人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真會有那麼誠實的人之故。
可是蘇安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完全照那心臟病發作的人的話去做。等到死者的兒子趕來,也幾乎不相信世上有那麼誠實的人!因為那箱子中,全是大額的鈔票和有價證券。那個死者是一位外地來的投資者,箱中的一切,價值之高,可以在當時開辦一家規模十分大的銀行,而那正是這位死者未竟的目的。
那家銀行後來還是成立了,蘇安被聘為銀行的安全顧問,可是他卻什麼也不懂,只是坐領高薪。但是他誠實的故事,卻傳了開去。
盛遠天是怎樣找到蘇安的,經過也沒有人知道。總之,蘇安成了盛遠天的總管,盛遠天的財產,交給他保管;盛遠天的遺囑,交給他執行。
蘇安在到了盛家的第二年結婚,盛遠天培植他的幾個兒子,指定盛氏機構的主要負責人,必須是蘇家的子弟。他相信誠實是遺傳的,靠得住的人的後代,一定也靠得住。
事實上,蘇家的三個兒子,將盛氏機構,打理得有聲有色。而且一直遵照盛遠天的遣囑,把每年盈利的一部分,用來擴充小寶圖書館的藏書,和改善圖書館的設備之用。
這就是小寶圖書館,何以如此完善的原因。
關於盛遠天,盛遠天的妻子等人,以後還會有很多事情,會把他們牽涉出來,那等到事態發展到那時候再説。
小寶圖書館有一條和別的圖書館不同的禁例,那就是館中的絕大多數藏書,是不能借出去的,只能在圖書館中閲讀。所以,整幢圖書館之中,一共有九十六間,十分舒適的閲讀室。閲讀室的舒適程度,絕對超過上等家庭中所能有的設備。
小寶圖書館説起來是公開的,但是要申請那張閲讀證,卻相當因難。
申請閲讀證的資格,也就是説,能夠出入小寶圖書館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條件印成一本小冊子,根據管理委員會説,是盛遠天生前親自規定的,自圖書館開放以來,一直被嚴格執行着。
如今,發出去的閲讀證,不超過三千份。申請人必須有一定的學識,在學術上有一定的成就,或者是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等等。一般來説,申請一份小寶圖書館的閲讀證,其困難程度,約莫和申請加入這個城市最貴族化的上流社會俱樂部相仿。
原振俠持有小寶圖書館的閲讀證。由於原振俠是醫生,那是專業人士,符合申請的條件,而圖書館中又有許多醫學方面的書籍。醫生要申請閲讀證,一般來説,不會被拒絕。
原振俠在有空的時候,或者有需要的時候,會駕上一小時車,到小寶圖書館來,或是為了尋找參考資料,或是為了進修。小寶圖書館在這個城市的南郊,距離市區相當遠。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原振俠為了要找尋一份多年之前,由美國三位外科醫生聯合發表的一份病例報告,冒着雨,駕車在公路上疾駛。
雨勢實在大得驚人,車前窗上的雨刷不斷來回擺動,可是看出去,一片水煙迷濛,視程不超過五公尺。雨點打在車頂上,發出急驟的聲音,車輪過處,水花濺起老高。雖然公路上的車很少,但是原振俠還是把車子開得相當慢。所以,當他看到小寶圖書館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附帶説一句,小寶圖書館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不管你什麼時候來,一定有工作人員殷勤招待,使你能夠在最好的環境下閲讀。
所以,原振俠倒並不怕天黑。只不過當天黑下來,而雨勢並不變小之際,那種環境,實在不是很令人感到愉快的。本來,車子應該停在停車場,但由於雨實在太大,所以這一次,原振俠把車子直駛到了大門口停下。
雨那麼大,天色又黑了下來,原振俠估計在這時候,不會有什麼人再來圖書館看書,他把車停在門口,多半也不會妨礙他人的。
他停好了車,打開車門,吸一口氣,直衝出去,奔上大門口的那幾級石階,衝進了建築物。這個過程,至多不會超過三秒鐘,可是雨水卻已順着他的褲腳,往下直淌,令他很狼狽。
他一面抹着臉上的雨水,一面把閲讀證取了出來。進門之後,是一個接待廳,有工作人員接待前來看書的人。原振俠交出了閲讀證,在一本簿子上籤了名,職員十分客氣地向原振俠打着招呼,原振俠道:“好大的雨!”
職員道:“是啊!”
原振俠向門口指了指,道:“由於雨太大,所以我將車子就停在門口,不要緊吧?”
職員笑着,道:“不要緊,今晚怕不會有什麼人再來。你看,七時之後,除了你之外只有一個人,比你早到了十分鐘。”
原振俠並沒有在意,就向大堂走去。大堂,就是那懸掛着十三幅畫像之處。雖然沒有人,可是一樣燈火通明,強力的射燈,二十四小時不斷地照射着那些畫像,畫像之前,也照例堆放着各色鮮花。
圖書館都是很靜的,小寶圖書館尤然。小寶圖書館的另一條禁例是,如果有人在館內,發出任何聲響,足以令得任何人感到討厭者,一經投訴,沒有警告,閲讀證就立時要取消。
所以,有不少人,來小寶圖書館之前,是要特地換上軟底鞋的。而不幸染上感冒的人,就算想來圖書館,也得先考慮考慮。
平時,原振俠來的時候,總嫌整幢建築物之中,實在太靜了。讀書固然需要幽靜的環境,但是當週遭實在太靜的時候,會給人以一種窒息感,也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不過這時,由於雨勢實在大,噗噗的雨聲,打破了寂靜,至少令得建築物中的氣氛,比較活潑一些。
由於燈光特別集中在那十幾幅畫像上,所以任何人一進大廳,視線自然而然,會向那幅牆轉過去。原振俠已經很詳細地看過那些畫像,也曾對神秘的盛遠天,和他的妻子感到過很大的興趣,想多知道一些他們的生平。但當他知道那是極困難的事之後,就放棄了。
這時,原振俠望過去,看到有一個穿着黑西裝的男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最左的那幅畫像之前。
原振俠一看到了那個人,心中就想:這個人,一定就是門口接待的那個職員所説的,十分鐘之前來的那個人了!他難道是第一次來嗎?為什麼那麼專注地看着畫像?
如果他是十分鐘前就來了的話,那麼,他看這些畫像,至少已有十分鐘了!
那人站得離畫像很近,原振俠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身上的黑西裝上衣,濕了一大片。這個人身形相當高,也很瘦,左手支着一根枴杖,左腳微微向上縮着,看來他的左腿受過傷。
這個人一動不動地站着,原振俠向他走近,在他身後經過時,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看到那個人的側面。他看來大約三十歲左右,有着俊俏的臉型,和略嫌高而鈎的鼻子。他正盯着那幅男嬰的畫像,看得極其出神。
原振俠並沒有出聲,在這裏,即使是熟人,見了面之後,也最多互相點頭而已,儘量避免説話,何況是一個陌生人。而那人對於在他身後走過的原振俠,也根本沒有加以任何注意。
原振俠走進了走廊,推開了一扇門,那是圖書館的目錄室。全館的藏書,在目錄室中,都有着詳細的資料,自從五年前開始,目錄已由電腦作資料儲存。
在目錄室當值的,是一個樣子很甜的女職員,原振俠向她説了自己所要的那本書的名稱,女職員在電腦鍵盤上操作着,不一會,就道:“你要的那本書編號是四一四四九,在四樓,十四號藏書室!”
原振俠向女職員致謝,向外走去。當他來到目錄室的門口之際,看到那個穿黑西裝的人,剛好推門走了進來。那人在進來的時候,左腳略帶點跛,需要用手杖,他走得相當緩慢。
原振俠剛好和他打了一個照面,禮貌上,原振俠向那人微笑了一下。可是那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看他的神情,像是失魂落魄一樣,注意力一點也不集中。
正由於這個人的神情十分古怪──到圖書館來的人,尤其是這種時候,這樣天氣,來到圖書館的人,都是專門來找書的,怎會有這種恍惚的神情?
所以,原振俠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下。
那人進了目錄室之後,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那女職員在桌子後,向他微笑,道:“先生,你需要什麼書?”
原振俠已轉回了頭,準備走出去了,可是就在這時,他聽得那女職員,發出了一下驚恐之極的尖叫聲來!
雖然大雨聲令得圖書館中不是絕對地寂靜,但畢竟還是十分靜的,所以那女職員的一下尖叫聲,聽起來簡直是極其淒厲。而且那一下尖叫聲,來得如此突然,令得原振俠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立時轉過身去。
當他轉過身去時,他看到那樣子十分甜美的女職員,指着才進來的人,神情驚恐到了極點,張大了口,講不出話來。
照女職員的這種神情來看,一定是才進來的那個人,有什麼令人吃驚之極的舉動才對。可是這時,那人望着驚怖之極的女職員,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分明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女職員為什麼要指着他尖叫。
原振俠怔了一怔,對眼前發生的事,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去理解才好。這時候,那女職員像是緩過了一口氣來,仍然指着那人,道:“先生,你……的……腿……在流血!在流血!”
女職員這樣講了之後,那人陡地震動了一下。原振俠這時正在注視那人,對他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任何人,當有人驚怖地告訴他,他的腿在流血之際,一定會震動,這種反應很正常。接下來正常的反應,自然是低頭去看看自己的腿。
可是那人的反應,卻十分怪異,在震動了一下之後,他仍然拄着枴杖,直挺挺地站着,並不低頭去看自己的腿,而臉色則在那一-間,變得煞白。
反倒是原振俠,經那女職員一指,立時向那人的腿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颼”地吸了一口氣!
那人穿着黑色的西裝,褲子也是黑色的。可是雖然是黑色的褲子,叫水弄濕了,或是叫血弄濕了,還是可以分得出來的。
這時,那人的左腿,褲管上,正濡濕了一大片,原振俠一看就可以肯定,那是血浸濕的。而令得他如此肯定的原因之一,當然是由於鮮紅的血,正順着那人的褲腳,在大滴大滴向下滴着!
這種情景是極其恐怖的,地下鋪着潔白的磚,鮮血一滴滴落在上面,濺成一小團一小團殷紅的血液。那人是站定之前就開始滴血的,所以在白磚上,有一條大約一公尺長的血痕,看來更是怵目驚心!
原振俠一看到這等情形,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鎮定了下來。他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你受傷了!先站着別動,我是醫生!”
那人抬起頭,向原振俠望來。
那人向原振俠望來之際,臉色真是白得可怕。原振俠是醫生,接觸過各種各樣的病人。以他的經驗而論,只有大量失血而死的人,才會有這樣可怕的臉色。如今這個人雖然在流血,但是少量的失血,不致於令得他的面色變得如此難看。他面色變得這樣白,自然是因為心中有極度的恐懼,導致血管緊縮所造成的!
所以,原振俠忙道:“別驚慌,你的左腿原來受過傷?可能是傷口突然破裂了,不要緊的!”
原振俠説着,已經來到了那人的身前,伸手去扶那人。原振俠原來是想,先把那人扶到沙發上,坐下來,再察看他的傷勢的。
可是,原振俠的手,才一碰到那人的身子,那人陡然一伸手,推開了原振俠。他那下動作的力道相當大,原振俠完全沒有防到這一點,所以被他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那人喘着氣,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照顧!”
當他這樣説的時候,他的神情,真是複雜到了極點──驚恐、倔強、悲憤,兼而有之。
這時,雨勢已經小了下來。雨勢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小的,原振俠也沒有注意,只是四周忽然靜了下來。除了那人和女職員的喘息之外,就是鮮血順着那人的褲腳,向下滴下來時的“答答”聲。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道:“你還在不斷流血,一定需要醫生!”
那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尖厲,幾乎是在叫着:“醫生!醫生!”
他一面叫,一面拄着枴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隨着他的走動,在白磚地上,又出現了一道血線。
他是向門外走去的,看樣子是準備離去。
原振俠本來就是在準備離去時,聽到了女職員的驚叫聲,才轉回身來的。而目錄室只有一扇門,所以那人要離去的話,必須在原振俠的身前經過。
原振俠當然不知道那人高叫“醫生”是什麼意思,只聽得出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憤懣和譏嘲,像是醫生是最卑鄙的人一樣。但在這時候,原振俠卻不理會那麼多──這人在流血,不斷地流血,會導致死亡,而他又確知附近沒有醫院。他是一個醫生,有責任幫助這個人,不論這個人有多古怪。
所以,當那人在他身前經過之際,他一伸手,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神情堅決地道:“到那邊坐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那人被原振俠一把抓住,立時轉過頭來,神情冰冷冷地望向原振俠。那種冷峻的神情,令得原振俠陡然一怔,在-那之間,他依稀感到那種冷峻神情,他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可是印象卻又十分模糊。
原振俠當然無暇去細想,他既然已打定了主意,那人那種冰冷的眼光,也就不能令他退縮。他又把剛才那句話,再重複了一遍,那人卻冷冷地道:“我説不必了!”
在他講話之前的那一段短暫的靜寂時間,那人仍然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仍然發出聲響。
那女職員這時,又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也向前走了過來,急匆匆向門口走去。看情形她已恢復了鎮定,要出去尋人來幫助。
圖書館中,每一間房間的隔音設備都十分完善,是以即使那女職員剛才發出一下驚呼聲,只要門是關着的話,外面還是聽不到的。
那人一看到女職員要向門外走去,忙道:“小姐,請等一等!”
女職員站定,仍然是一臉驚怖之色。那人緩了一口氣,道:“請不要再驚動他人,我無意驚嚇你們,我不知道時間上的變易,會弄得如此之準!”
那人的口齒絕不是不清,但是原振俠聽了他的話之後,陡然呆了一呆。他迅速在心中,把那人的話重複了一遍,那是:“請不要再驚動他人,我無意驚嚇你們,我不知道時間上的變易,會弄得如此之準!”
一點也不錯,原振俠完全可以肯定,剛才出自那人之口的,是那幾句話,可是他卻全然不懂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在一呆之後,立時問:“你説什麼?”
那人用力一掙,掙脱了原振俠抓住他手臂的手,道:“沒有什麼,我不想嚇你們,流點血,不算什麼,我實在不需要醫生!”
他説着,又向外走去。當他來到門口之際,原振俠道:“附近沒有醫院,你這樣一直滴着血走出去,任何人都不會讓你離去!”
那人震動了一下,突然解開了領帶,抽下來,然後把手杖夾在脅下,俯身,用十分熟練的動作,把領帶緊緊地綁在他的左腿膝蓋上大約二十公分處。
然後,他又直起身子來,神情依然冷漠,望也不望原振俠一下,就走向門口,推門走出去。
那女職員神情駭然地望着原振俠,顫聲道:“先生,這……這……”原振俠望着地上的血痕,雖然他是一個醫生,也有怵目驚心之感。他急於想追出去看那個人,所以他道:“如果你不是太怕血的話,把它們抹乾淨!”
那女職員現出害怕之極的神情來,道:“怕,怕,我……很怕血!”
原振俠道:“那等我來抹!”
他説着,就待去拉開門,可是那女職員卻抓住了他的手臂,現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來。原振俠嘆了一聲,道:“小姐,別怕,那人不會是什麼吸血-屍──”他本來是想説説笑話,令得氣氛變得輕鬆一點的。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那女職員剛才所受的驚恐實在太甚了,她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講,心中的驚恐更甚,又發出了一下尖叫聲。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忙道:“等我回來再抹,我要出去看看那人!”
女職員連忙道:“我不敢一個人留在這,我和你……一起去!”
原振俠無法可施,只好任由那女職員跟着他,一起向外走去。當他走出目錄室之際,看過去,走廊中一個人也沒有,他急急走向大堂,那女職員緊緊地跟着他。大堂也沒有人,顯得分外空蕩。原振俠急步走出大堂,看到那個職員,正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原振俠道:“那穿黑西裝的人──”那職員“哼”地一聲,道:“才走,哼,他不是來看書的,一下子就走了!”
原振俠忙轉身向那女職員揮了揮手,拔腳向外面就奔。當他跳下石階之際,他看到一輛車子,正亮着燈,自原來停着的地方倒退出來。
雨勢雖小了,但還是在下雨,天色十分黑暗,原振俠只可以依稀看到,駕車的就是那個人。
他連忙打開自己的車門,就在這時,那輛車已發出“轟”的一聲響,速度陡地加快,向前疾駛出去。
原振俠一聽得那輛車子引擎所發出的聲響,心頭便已涼了半截。他沒有看清那是什麼車子,但是這一下聲響已告訴他,那輛車子的引擎性能是超卓的,也就是説,那輛車子,絕不是他駕駛的那種普通小房車所能追趕得上的。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放棄了追逐的念頭。
原振俠本來是想駕車追上去,再堅持看顧那人的傷勢。但知道追不上,而且對方拒絕的神態,又是如此堅決,他也只好放棄了。
他目送着那輛車子發出的燈光,迅速遠去,轉身走上石階,再進入圖書館,看到女職員正和門口的那個職員,在説着目錄室中發生的事。
原振俠對那個人的行動,也感到十分怪異,但是看到驚怖的情緒正在蔓延,他就道:“別太緊張,很多人受了傷,是不願意接受別人幫助的。”
那女職員欲語又止,指着目錄室的那個方向。原振俠向門口那職員道:“對了,我看需要一條抹布,和一些水,把那些血跡──”那個職員連連點頭,神情十分感激。
二十分鐘後,目錄室的血跡已被抹乾淨,看來就像任何事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那女職員,卻再也不敢獨自留在目錄室中,走到門口,和那個職員坐在一起。
原振俠也來到了門口,道:“剛才那位先生,進來的時候,當然也辦過登記手續的?”
他是想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和身分,來滿足一下好奇心。可是那職員卻搖頭道:“沒有!”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原振俠意料之外的,他“哦”地一聲,道:“我不知道小寶圖書館,可以允許沒有閲讀證的人進來!”
那職員忙道:“不,他有閲讀證。不過他有的那種證,是特別的,是發給地位十分高,身分極特別的貴賓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並不知道小寶圖書館有這樣的制度。自然,小寶圖書館純粹是私人創辦的,愛訂立什麼古怪的制度,旁人完全無法干涉。他問:“例如什麼樣的人,才有成為特別貴賓的資格?”
那職員道:“例如每年各項諾貝爾獎金的得獎人。”
原振俠無話可説,可是剛才那個人,看來不過三十歲左右。若不是他的神情看來,給人以一種陰森怪異之感,這個人實在是一個年輕人。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有可能在學術上已有了極高的成就嗎?當然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世界上既然有十三歲的博士,自然也可以有三十歲的天才科學家。但是問題是,如果有這樣的成就,那麼這個人的知名度一定極高,他的照片出現在公眾前的次數也不會少,可是原振俠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道:“哦,這樣説來,這個人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大人物了?”
那職員道:“誰知道──”原振俠陡地一揮手,道:“他就算不用登記,也一定會把那張特別閲讀證讓你看看。證件上不是有名字嗎?你是不是想得起來?”
職員搖頭道:“特別證件上沒有持證人的名字,只有編號。當那人向我出示證件的時候,我就感到十分奇怪。”
原振俠忙問:“他所持的證件編號,有什麼特別?”
“那是第一號!”職員回答。
原振俠更感到奇怪:“第一號,也就是説,他是第一個持有特別證件的人?”
職員道:“是啊,那是不可能的。原醫生,你想想,小寶圖書館成立,已將近三十年了,除非這個人出生不多久,就獲得特別閲讀證,不然,第一號證件,一定很早就發出去,他這年紀,怎麼趕得上?”
原振俠不禁苦笑:“你的懷疑很有道理,可是當時你為什麼不問?”
原振俠的話中,有了責備的意味,那令得這個職員感到了不快。他並不直接回答原振俠的話,只是翻了翻眼睛,打開了抽屜,取出了一本小冊子來,道:“請你自己看看,其中有關特別貴賓的那一章!”
原振俠一看那本小冊子的封面,有着“小寶圖書館規則”字樣。他取過小冊子來,翻到了“特別貴賓”的那一章,看到有如下的條款:“本圖書館有特別貴賓閲讀證,證件為純銀色,質地特別,無法假冒。每張特別證件,均經本館董事會鄭重討論之後發出。凡持有特別證件進入本館者,本館所有職員,不得向之發出任何問題,必須對特別對賓,絕對尊重,違此規則者開除。”
那職員道:“看到了沒有?我敢問嗎?”
原振俠的心中更是奇怪,這條規則,看來是為了尊重特別貴賓而設的,但是總給人有另有目的之感。但另外的目的是什麼呢?卻又説不上來。
原振俠合上了小冊子,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則。”
當他合上小冊子之際,他看小冊子的最上,有兩個名字,那是:“董事會主席盛遠天,副主席蘇安”。
那職員道:“只要來的人能出示特別證件,就算明知他是偷來的,我們也不能問!”
原振俠有點無可奈何,看來要找那個受傷的人,是十分困難的了。他想起了自己來圖書館的目的,就隨便又説了幾句話,轉身走開去。
當他走開去之際,他聽得那女職員在道:“持有特別證件的人,有權索閲編號一到一百的書,其它人是不能看的,那究竟是什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