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僧俱知老方丈卦象應驗如神,平素非十分疑難困心之大事,萬萬不會以此卜佔;既然這麼説,自然絕非虛語,一時都沉默不語。
摩雲大師長眉揚動了一下,訥訥道:“這麼看起來,那泄露之人是……”
“老衲經過左思右想,終於琢磨出了那人是誰。”説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實老衲早已看出此女有些靠不住,果然事情出在了她身上。”
金杖大師問道:“方丈指的是哪一個?”
靜虛方丈雙手合十,輕宣了一聲佛號,道:“這個人,也就是剛才老衲所提到的那個雷姑娘——雷金枝。”
摩雲大師輕宣一聲,道:“阿彌陀佛,這件事誠是不可思議的了——那位雷姑娘的兄長不是傷在向陽君手裏麼?何以反而做出不通情理的事?”
靜虛方丈道:“自然,這件事有些奇怪,只是除去此女以外,不可能是別人。姑不論到底是否此女,反正卦象顯示此一大凶之兆,萬萬不會是假的。老衲此刻約見你三人來此,乃是意欲想一萬全大計,如何避免此一步兇殺大劫!”
金錫大師合十道:“無量佛,方丈不必顧慮許多。達雲寺佛門善地,豈容得俗子猖狂?那人不來便罷,果真尋上門來,就由卑座與金杖師弟,出面攔阻化解。以卑座二人聯手之力,就不信阻攔不住此人!”
靜虛上人嘆息道:“這個人,只怕比你們想的要厲害得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老衲雖不曾見過這個人,但是聞知他許多異處,更悉知此人得擅太陽功力,便斷定他實為一不可輕視之大敵。老衲這近年以來,功力已漸漸生疏,雖然仍保有八分實力,但是能否敵得過此人,尚是未知之數。”
摩雲大師口宣佛號道:“南無阿彌陀佛,以卑職之見,方丈還是不宜出見的好;那人如果真的來了,由職等三人推説方丈別處雲遊去了,諒他又能奈何?”
靜虛上人頻頻搖頭道:“這樣不好,那人志在必得,如果見不着老衲,是不會甘心的。如果為此禍延達雲寺,更是不妙!再者,老衲卦象既已顯示本身大凶之兆,不管怎樣也是逃躲不過的!”
這時,老和尚那張憔悴的臉上,又情不自禁地顯現出幾分豪氣。
“再説,老衲平生從不作欺人之言,如今身在佛門,更當嚴守佛律,不作誑語。”
頓了一下,他嚴肅地道,“老衲已決定以身試劫,倘能消弭本寺一場浩劫,自身生死,倒也可以置之度外!”
“阿彌陀佛,”金杖大師雙手合十道,“方丈言重了,方文武術造詣,已入化境,卑職實在不敢想當今有誰是你老對手。再説,尚有卑職等三人承當一切,哼哼,那俗家子不來便罷,若敢咆哮佛門,卻要他當場束手就擒!”
靜虛上人道:“出家人不可稱一時意氣之勇,向陽君果真近日來到要以禮相待,從容化解,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妄動殺機。切記,切記。”
三僧聆聽之下,各自垂首合十,表示虛心接受。
摩雲大師道:“方丈但請放心,這件事既關係到本寺未來盛衰,職等自是大意不得,一切尚請方丈吩咐才是!”
靜虛上人訥訥道:“話雖如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來人既是心懷叵測,我等就不可不防,關於這件事,老衲略有盤算。”
摩雲大師道:“方丈既有主張,即請賜示,以便有所遵循。”
“摩雲——”靜虛上人長嘆一聲道,“這件事老衲曾經再三盤算,卻是難以周全,看來一場兇殺在所難免,老衲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是向陽君來了,不聽老衲好言規勸,為了本寺安全起見,就不得不全力與之周旋。”
金杖大師洪聲道:“方丈不必有所顧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雖是佛門善地,也不能善罷干休!”
金錫大師道:“阿彌陀佛,以卑座之意,我等應該先行有所佈置才是!”
“老衲正有此意。”靜虛上人雙手合十,訥訥地道,“來人向陽君絕非凡俗之輩,老衲之意,你等三人須聯手合組一陣,在萬不得已時出手攔阻,解其一時之鋭,如能使他到時知難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摩雲大師道:“方丈的意思是……”
靜虛上人臉上現出一片深思,喃喃地道:“你等是否尚記得去歲中秋之夜,老衲曾與你們參習過一陣北斗七殺,後因此陣殺氣過重,而未曾練習?”
金杖大師頓時道:“卑座記得,莫非方丈……”
“記得。”靜虛雙手合十道,“無量佛,向陽君既擅太陽功力,本身必為正陽魁罡之性,非尋常拳腳,只怕難近其身;必欲以至陰殺數,方可去其鋒芒。北斗七殺陣勢,雖非至陰之性,卻屬陰陣之列,如果搭配得宜,可收相當功效,説不定使其知難而退!”
摩雲大師揚眉笑道:“方丈所言極是,於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事。如果這人真如方丈所説,那麼以此一陣來應付他,是至為恰當的。”
靜虛上人道:“話雖如此,本座卻不敢以此為萬全之計,本座也順作必要的準備。”
金杖大師道:“方丈之意是……”
靜虛上人冷澀地道:“這個向陽君,本座雖然與他不曾見過一面,卻自信對他甚為了解。為今之計,本座只希望他遲來二日,至時本座雖不敢説必能制勝於他,起碼他不得奈何於我!”
金錫大師忽然一驚道:“啊,方丈莫非要以二日之功,打通全身關節,欲以先天之氣,補後天之功麼?”
靜虛上人點了一下頭,道:“本座正有此意。”
三僧相繼神色一變,彼此對看了一眼,心裏俱是有數。看來,這個老和尚,誠然是以性命與對方一搏了!
原來每一個精於上乘武術之人,都練有先天之氣,亦即先天元罡。這類功力常能於必要時提取運用,以補後天之不足,只是非內功達到澄波返渡極頂境界之人,不足以提取運用……
靜虛上人以浸淫內功近五十年之功力,練成了這等成就。近年來因沉心於佛學,無形中疏忽了武功的反哺,一旦面臨大敵,欲行非常之功,就不得不先有所準備了。
這一段抽調準備過程,至為艱鉅——以老上人之功力成就,尚且須要兩晝夜之久。
在這一段時間之內,必須全身固守,身如果偶,更須意志堅守,全力將本身各關節逐一打通,乃能使先後天氣機相互串連;否則,一經外敵干擾,即有“岔氣”之危,招來性命之憂!
老人上有見於此,焉能不心存慎重?
摩雲等三個明白了靜虛上人心意之後,又鑑於上人如此重視,各人心裏都很沉重,不敢掉以輕心。
靜虛上人喟嘆一聲道:“你三人明白了老衲之意,就着手準備一切吧。”
摩雲大師點點頭道:“方丈請放心,卑職等即刻全力部署,那人果真來了,絕不容他侵入雷池一步,一待方丈功力圓滿之後,諒他也無可奈何了!”
靜虛上人點了點頭道:“老衲所祈求,也正是如此,怕只怕在劫難逃,萬一這個向陽君來得倉促……”
金杖大師霍然站起來,道:“方丈大可免慮,卑職等受方丈平日愛護有加,正是報效之時,有我三人之力,足有給來人以重創,到時定當施展全力,以期拖延到方丈大功告成,然後合力消除這個大鬧佛門的孽障!”
摩雲、金錫二僧亦隨聲附和,靜虛上人眼見三僧如此氣盛,心中暫時不那麼憂愁了。
靜虛方丈遂打點精神,就防守應對之策,詳細與三僧交代了一番,尤其是對那北斗七殺陣勢更有精細之指點。
三僧告退,天色已近申時。
靜虛上人乃命守侍在外的培空小僧來到近前,見禮之後,退侍一邊。
老上人打量着面前的這個英武少年,恍然發覺到對方頭蓄短髮,還未剃度,不禁一驚!
“你竟然還未剃髮皈依!”
培空躬身道:“弟子理當於半年前剃髮,惜適住持大師差遣往江南應天寺走了一趟。
返回之後,錯過了日子,住持師父關照今年年底補行剃度之禮,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靜虛上人道:“原來這樣。”
上人説到這裏,禁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嘆,微微笑了一下,道:“這麼説起來,你仍是在俗弟子了?”
培空窘笑了一下,垂首道:“弟子誠心向佛,經摩雲師父通過了考試,只是目前仍然帶髮修行而已!”
靜虛上人點點頭,説道:“你俗家姓名是!”
培空道:“弟子俗家姓名叫郭彤,是豫南人氏!”
“噢——”老和尚點了一下頭,“郭彤,你前進一步,到我跟前來。”
培空愕了一下,拘謹地向前一步,站立在靜虛上人面前,老上人一雙眸子在他臉上骨碌碌轉了一週,輕嘆一聲道:“這就是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培空,你雖然深具向佛之心,只是老衲觀你面相,卻深知你目前斷非佛門之人。”
培空大吃一驚,猝然色變,道:“老方丈,你老是説,弟子還……”
靜虛上人搖搖頭道:“郭彤,你向佛之誠心,老衲已由住持師父處悉知,對你棄家從佛,甚是嘉許;只是今日細察你面相,發覺你日後與塵世尚有許多牽聯。觀諸你英華內斂,威上眉梢,你未來大有可為——六旬之後,將有一段因果,或許再入佛門,亦是光大佛門之人。唉,老衲果真是糊塗了,竟然不知道達雲寺內,尚藏有如此大才……可惜……可惜……”
一口氣説了好幾聲“可惜”,那雙細長的眸子緩緩收攏成一條線。一剎間,現出了無限的慈光。
“如果老衲早發覺你這等氣質,更知你目前非我門中人,老衲就不會這般對你了……
可惜……可惜……”
培空呆了一陣,退後一步,苦笑道:“方丈師父,你老的意思,弟子明白……弟子知道,眼前達雲寺將有一場事故,你老想將弟子差遣出寺,避開眼前這場佛家劫數,是也不是?”
靜虛上人冷冷地點點頭:“你這話説對了一半。”
“方丈師父請賜其詳!”
“本寺將有一場劫數,你説得不錯。”老上人目光深湛的註定着他,“只是老衲並無將你遣開離寺的心意,這一點你大錯了。”
培空面色一喜:“這麼説,方丈師父是要弟子留在寺中了?”
“不錯。”靜虛上人道,“我不但要留你在寺,而且尚要將你留在我這偏殿,也就是老衲此刻置身的禪房之中,你可願意?”
培空躬身一禮,道:“弟子謹遵法諭!”
靜虛上人微微一笑,心情像是開朗了許多。
“郭彤,你可知道,老衲如今端視你為護身之符。”頓了一下,又接道,“一旦度過了眼前這步大劫,老衲當會酬謝於你。對你來説,那將終身受用不盡。”
培空恭謹抱拳道:“弟子謹知惟方丈師父之命是從,不敢心存半絲非分之想,方丈師父只請吩咐就是。”
靜虛上人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很好,你既然如此誠懇,老衲不妨告訴你:遠則三天,近則眼前,將有一個極為厲害的武林中人,要來達雲寺尋老衲報仇。老衲已經囑咐了方才三位大師,要他們佈下北斗七星陣,迎接這個不速之客,只是……”老上人又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雖然如此,他三人只怕仍然不是那人對手,老衲雖然自信功力不會輸給這人,只是我卻要先行作一番準備之後,才可與那人決一勝負。原由就在這裏,老衲這一番準備需要二十四個時辰,才可大功告成;如果那人在此時間之內來到,老衲之性命,可就萬萬難以保全!”
他説到這裏,微微一頓,遂又發出了一聲長嘆:“老衲之意,郭彤你可明白?”
培空神色一振,氣態昂然地道:“弟子明白,弟子當誓死保護方丈大師渡過眼前難關!”
“噫——”老上人長長地吁了一聲,頻頻點頭道,“你的這番説話,給了我無比信心……孩子,我説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我寄託在你身上的希望甚於三堂大師,彷彿覺得你是老衲惟一得力之人。”
培空退後一步,躬身道:“弟子惶恐……”
靜虛上人點點頭道:“豈止是你,老衲亦何嘗不是?説來慚愧,三十年佛門修心養性之功,一朝面臨生死關頭,卻仍然有些放心不下;誰要能看破生死這一層,也就去佛不遠矣!”
培空雙手合十道:“方丈師父説的是,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方丈師父請教。”
靜虛上人點頭道:“你説吧。”
培空道:“弟子承方丈師父垂青,殿前護衞師父責無旁貸。但是,弟子除卻一腔血氣之勇以外,別無所恃。那所來之人,既是這般厲害,如果連住持師父都不是敵手,弟子又何能抵擋過他?弟子生死事小,而使方丈師父受了損害,弟子萬死亦難贖罪。是以,此刻想起,實是惶恐不安!”
靜虛上人點頭道:“你説得不無道理,老衲已想到了這一點。”
輕嘆一聲,他目光注向培空道:“郭彤,你昔日未來寺前,所習武功是什麼路數?”
培空道:“是嶺南玄鶴門——先師麒麟子在武林中雖無什麼聲名,一身武功卻甚了得,被號為玄鶴門開派以來的最傑出弟子之一。”
靜虛上人聞言,神色微微一動,驚訝地道:“什麼,你竟是……麒麟子尚無波的門下弟子……”
培空點頭道:“弟子愧蒙先師識拔,並被認為可造之才,只可惜方入門牆,習技不及二年,就逢先師東海覆舟之痛。先師棄養之後,弟子不容於玄鶴師門,被迫離開……
自是天涯浪跡,飽受人世淒涼,看破人生,才來到寺裏……”
靜虛上人喃喃地道:“阿彌陀佛,你塵緣未了,原是不該來到這裏的!這也是一段緣分,無量佛,善哉、善哉。如無今日之因,焉得明日之果!”
培空怔了一下,道:“方丈師父,你老説些什麼?”
“這些都是後話,你還不能明白!”靜虛上人輕嘆一聲,道,“只説眼前吧!”
他微微一頓,遂又道:“你既是出身玄鶴門,可曾習過無敵鶴爪之功?”
培空道:“無敵鶴爪功為玄鶴門最傑出的上乘功力,弟子入門日短,功力薄淺,還不夠資格學習此功。不過,承先師偏愛,曾將入門之術,也就是鶴眠術傳授與我。弟子習後覺得有輕身益氣之妙,直到如今也不曾間斷,算起來已有六七年之久了。”
“噢!”老上人打量着他,緩緩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這就難怪了……”
停了一下,他又道,“郭彤,你所習鶴眠之術,乃是最為傑出的內裏調練功夫,也是鍛鍊你本門無敵鶴爪之功的不二法門。難得你竟然持之以恆地習了六七年之久,莫怪乎你神充內實,是內家一流高手無疑了!”
培空心中一喜,躬身道:“多謝方丈師父誇獎!”
靜虛上人道:“你既然有這等功夫,那可是再好不過,我現在即傳授你一式七招手法,你卻要細心領會……記住,這七招手法,很可能將是你我救命之數;若稍有疏忽,或是不能發揮盡致,都可能為你我帶來殺身之禍!”
培空點頭道:“弟子不敢!”
靜虛上人於是念出了七個字訣,並分別傳授了七種不同的動作。
培空情知眼前時間急迫,更知道自己所習這些招式,將是用以老上人臨危救命之招,自是不敢稍存疏忽。
當下培空打起精神,將老上人所傳授之七種招式用心習會。
靜虛上人看着他演習了一遍,略一指正,微微頷首讚歎道:“你果然聰穎敏悟——
只可嘆,你我到此刻才得結識,實在是相見恨晚!果真皇天見垂,得使老衲避過了眼前這一難關,我必將青眼以待,將老衲任氏一門絕技,傾囊傳授與你。”
他雙眉一搭,嘴裏情不自禁地宣道:“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培空試着運行那一式七招,忽有心得,道:“方丈師父,這些招式是否全憑心氣之力才得運施?”
“然!”老上人微微一笑,道,“老衲正在等候着你有此一問;你這樣問,足見你對這些招式已經深切領會,很好!”
他於是進一步解釋道:“這一式七招,名喚‘開陽七掌’。誠如你所説,乃是一種全憑內元真氣行使的招法,如無精湛內功為基礎,簡直毫無用處——”
他微微一笑,訥訥道:“愈是武功高強不可一世之輩,對於這些招式愈是不敢心存大意。你當知老衲之主要用意,乃是藉此拖延時間,以待運行澄波返渡之功;一待老衲這一功力圓滿之後,也就無畏於來人了!”
於是,老上人乃就運氣行功之訣竅,細心地為培空指點了一番。看看天色已晚,老上人又重新關照了他許多應付策略,才換了一襲寬大袈裟,盤膝在蒲團之上坐好。
培空遵囑在他身座兩側,各自燃起了一盞青燈,輕輕將座前一層竹簾放下來。
靜虛上人看着他,點頭道:“至目前為止,一切看來都甚完好,希望此番佈署,純系多餘才好,否則的話,唉……”
他發出了一聲冗長的嘆息!
這了一會兒,他才苦笑着接下去道:“……我必須告訴你,將要來的這個人,可能是你平生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的厲害敵人。你看我作了這些準備,到時候很可能對來人根本產生不了什麼作用;果真如此,那也是老衲命該如此。郭彤——為你之計,到時候切莫猶豫,就該快快逃生!”
培空聆聽到此,一時心如刀絞,不禁垂下頭來!
靜虛上人苦笑道:“來人向陽君,雖然與老衲素未謀面,不過據老衲分析,此人雖系手狠心毒,卻也不失於方正。這裏是佛門善地,除去老衲以外,或許還不至於對別人濫施殺戒,不過這也只是老衲一方面之臆測而已,萬一他要是大舉興仇,連你也不放過的話……”老上人思忖着,緩緩地道,“老衲倒有兩句話要與你講。”
培空心情至為沉痛,仍然是不發一言。
靜虛上人臉現悽慘,微微笑道:“那時你為了活命起見,不得不説上兩句謊言,騙他一騙!”
培空愕了一下,苦笑道:“弟子又能説些什麼?”
靜虛上人接口道:“以老衲猜想,此人既有正陽魁罡之性,必屬酷愛自然之士,你不妨詭稱老衲生前乃酷愛自然之人,曾事先交待於你,將此身後臭皮囊掛於後山頂峯之樹,以待天風化解!”
他頓了一下,嘆息一聲,訥訥接道:“此一請求,説不定會為他所接受。你如有此機會,即可乘機脱逃了;如能苟脱性命,趕快遠去——”
説到這裏,乃由身邊取出一串掛珠,交與他道:“這串佛珠你好好收着!”
培空接過來,十分惶恐地道:“方丈師父,這……”
靜虛上人道:“待到風平之後,你速速趕上鄂省狼牙山七紫坪,面見一個人……”
説到這裏,老上人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牙,道:“這個人乃是武林中一個行蹤極其飄忽、武功高超出眾的怪傑,也許你沒有聽説過這人……”
“他……是誰?”
“野鶴崔奇!”
“野鶴崔奇?”培空嘴裏重複着,實在想不起有這麼個人……
靜虛上人訥訥地道:“此人與老衲稱得上當年故舊——你見了他,什麼話也不須多説,只將這串佛珠交給他……他如問你什麼,你就告訴他紅葉凋零四個字——”
説到這裏,老上人痛苦地搖了一下頭,又嘆息道,“……那時,這個崔奇必會再詢問你,你與我是什麼關係,你就説是師徒之誼;他必會再問你,何所去從,你再告訴他一句話——”
停了一下,老上人搖搖頭,臉上很是淒涼:“這句話,對你今後一生都將受用不盡,你卻要緊緊地記在心裏……”
培空雖然痛心至極,可也知道老上人眼前的交待,對未來至為重要。是以,於痛心之中,猶能保持相當鎮定。
老上人冷冷一笑,道:“那個野鶴崔奇問到這裏,你就告訴他‘來索舊日之債’!”
“來索舊日之……債?”
“不錯……來索舊日之債!”
一剎間,老上人眸子紅了,兩行淚水突地由他慈祥的眼眶裏滾落下來……
他輕起雲袖,拭了一下臉上的淚痕:“你只要説上這一句話,崔奇苟或尚有一些人心,必將視你如子侄,將其平生絕技,毫無保留地傳授與你了……”
培空陡然一驚,抱拳道:“方丈師父請放寬心,事情萬萬不會落到這般田地,你老人家安下來調息運功吧!”
靜虛上人雙手合十,輕輕宣着佛號:“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
老上人説到後來,聲音越見細小,也似乎越見疲累,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緩緩閉攏起來。
培空知道他已入定,不敢在一旁打擾,合十一拜,即悄悄走向簾外,在老上人先前關照之處盤膝坐好。
此時天色已然入夜,培空細想着此一特殊使命,心裏未免忐忑不安;幾經剋制,才使心情平靜下來,漸漸提吸導引……
在距離天明,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前後,天色更見黝黑了,整個天空就像潑了一片墨那般濃黑——
此時萬籟俱靜,整個天地之間,聽不見丁點兒雜亂聲音,倒是隔着一山之外的村墟夜臼之聲,隱約可聞。
站在山頂上,居高下望,四面一片黝黑,但達雲寺光明在望,尤其是自寺門開始起,用以銜接至山下的那條蜿蜒小道,在間歇的一串黃紙燈籠高挑照射之下,像是一條火龍,盤沿直上,看來極其醒目刺眼。
也許是住持大師的特別關照,平素一向疏於防範的寺廟,這天加添了前所未有的措施。
就在這條蜿轉山道之端,左右各自站立着一個年輕力壯的灰衣頭陀。
摩雲大師顯然很重視這件事,在眾多弟子之中,特別挑出了一些精鋭,用以未來的攻防任務。四名武功最高者,用以配合摩雲、金杖、金錫,湊成北斗七殺之數;下餘的十二名,分派於大寺院山道各處,用以防範。
眼前這兩個年輕力壯的灰衣頭陀,一名培大、一名培光,均系十二名弟子之中,被安置在山道之端,負責入寺登山另一道關隘之口。
那山道左右,各置一塊平整高起的石塊。二僧盤膝其上,對面坐守。
培大虎臂熊腰,培光豹頭環眼。看上去,兩個人都威武有力,像是武功傑出不凡。
一陣山風襲過來,兩側樹林子發出一陣子刷刷聲。那插立道邊高挑在空中的一盞黃紙燈籠,被風搖曳得婆娑起舞,遠看過去真有點鏡花水月的感覺。
培光和尚伸了個懶腰,由石座上站起來,道:“今天夜裏是有點邪門兒,我怎麼老是覺着不大對勁兒,莫非真有什麼事要發生不成?”
高個子的培大和尚咧嘴笑道:“有屁事,什麼事還能發生在廟裏?你知不知道——
這是佛門善地呀!”
培光和尚搖頭道:“不不……你沒看見麼,住持大師和兩位精武師父都出動了……
而且還關照我們,要我們留意那個人麼?”
培大和尚把身子向後面一靠,倚着樹幹,含糊地搖搖頭。他實在有點困了,想倚着樹打上一個盹兒——
哪裏知道,就在他眼睛剛要閉上的一霎兒,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説是一個人,還不如説那個人的一雙腳恰當。
那是一雙甚是有力踏立在青石板道上的腳,雪白的長筒布襪,套着一雙純白的多耳麻鞋。乍一看上去,這雙腳還真有點像廟裏的和尚。
一驚之下,培大和尚睡意立時全消,趕忙抬起頭來,可就把對方這個陌生的行腳客人看清楚了……
好傢伙,和尚肚子裏嚷了一聲。
這個人好高的身材,站在山道正前方,足足七尺高下,有説不出的一種英挺魁梧。
悽迷的燈光映照着這人古銅色的膚澤,眉目英挺,豪氣逼人,他直直地站在那裏,兩道目光炯炯如炬,有着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個人的奇怪裝束,尤其使年輕的培大和尚大為驚異。
只見他身上一襲雨過天青的湖色長衫,在前胸地方繡有一血紅色的大太陽,兒臂粗細的一條髮辮,由頸後甩置前胸,在辮梢上結着光華閃爍的一顆珠子。
這個人的氣派、裝束、神態,驀然地出現在眼前,怎不令人大吃一驚!
培大和尚一驚之下,連出聲招呼對座的培光都忘了。但是,後者卻由他奇異的表情上,立刻覺出了不對,緊循着前者的視線發覺了來人。
頓時,培光和尚也愕住了。
那辮子大漢,遠遠地注視着兩個和尚。過了一會兒,臉上輕輕帶着一抹冷笑,遂舉步向前繼續走來。
漸漸地,雙方越來越接近了。
燈光之下,使得這個人被看得更為清楚。
兩個年輕和尚彷彿在對方一露臉的當兒,已被那種特殊的氣息給鎮住了!
一直到這個人第二次站立住腳步時,才使得他二人恍然一驚。
來人偉岸的身軀,顯然已站立在眼前,彼此距離不及一丈。
這個距離,大大地威脅了二僧的安全。他二人在猝然一驚之下,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那人仍然是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們兩個。
培光和尚雙手合十,向着來人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深夜登山,敢問要去哪裏?”
辮子大漢微微頷首道:“這山上廟宇,可是達雲寺嗎?”
培光和尚道:“正是敝寺,施主你是——”
辮子大漢點點頭,道:“這就不錯了,在下來此正是投奔貴寺,小和尚請頭前帶路!”
培大和尚閃過身子,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此來敝寺有什麼貴幹?”
那人嘿嘿一笑,往斜裏走出兩步,面向沉沉山林道:“小和尚,看樣子你們兩個是專為等人來的,哼哼……好個精明的老禿驢——”
説到這裏,他倏地回過頭來,那雙眸子裏猝然加添了幾分異彩……
“也好,我不妨告訴你們,給我實實在在傳上去!”
培大和尚合十欠身道:“小僧洗耳恭聽!”
辮子大漢冷冷一笑,道:“我名金貞觀,人稱向陽君的便是——你們也許沒聽説過,可是這廟裏的老方丈一定不會陌生!”
培大合十應了一聲,道:“金施主來到敝寺,是——”
“兩件事!”自稱金貞觀的魁梧漢子道,“第一件是朝山進香,第二件專誠拜見貴寺裏的靜虛老方丈,當面問安,並有一事當面候教!”
培大和尚頓時神色一變。
一旁的培光和尚上前一步,強作笑臉道:“金施主來得真不巧……”
“怎麼?”向陽君金貞觀陡然睜大了眼睛!
培大和尚欠身合十道:“金施主有所不知,敝寺方丈三日以前,已入後山坐關入定去了!”
向陽君冷哼一聲道:“在後山哪個地方?”
“這個……”培大有點心虛的樣子,“老方丈行蹤隱秘,他老人家的一切,就不是小僧所能知道的了!”
向陽君那雙鋭光如炬的眸子,在這個和尚臉上一轉,冷笑道:“你們這廟裏還有些什麼人?誰當家?”
培光和尚岔口道:“眼前不多,只有住持摩雲師父!”
向陽君點頭道:“很好,那我就找他去!”
培光攔阻道:“施主,現在天色未明,廟裏僧人都還沒有起身,你去尋哪個?”
向陽君冷笑了一聲,道:“囉嗦!”
他右臂輕起,向着培光身上搪去,培光已看出了來人不好相與。是以,彼此對答之間,心裏十分仔細。這時見狀,不甘示弱,更要拿捏一下對方的斤兩。
原來,這廟裏年輕一代的和尚,在靜虛方丈授意之下,隨着金錫、金杖二位精通武技的師父,都練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
眼前的培光,更是個中傑出之輩,練有一手像樣的鷹爪功,平素頗是自負,只可惜沒有施展的機會。這時眼看着對方向自己動粗,住持大師又早給了指示,只要來人意圖對本寺不軌,便可出手……
是以,他二話不説,箕開兩掌,直向着向陽君搪來的那隻手腕上抓去。
“噗”一聲,抓了個結實!
培光心中一喜,起先,還沒施出十成勁道,只用了六成功力。他猝然十指一收,直向對方腕子上力抓過去,就勢足下站定,用力向外一推,叱道:“去!”
滿打算對方無備之下,萬萬受不住這一抓一推,説不定當場就許出醜。
他的如意算盤,事實上卻是一廂情願!就在他十根手指方自接觸到對方手腕的一剎那,一陣子奇熱感觸,驀地循着他遞出的手指直襲上來。
培光還覺出對方站立的身子,簡直重若山嶽,自己非但未能將對方身子撼動,自身反而被一股反彈的勁道猝然反震出去。
“撲通”一聲,跌出七尺以外!
這一下,看似不重,其實很是不輕——原因在形諸內外的兩股力道作祟。
眼看着培光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才爬起一半,由不住又摔了下去。一時,只覺得全身上下各處骨節火爆針刺般地疼痛,哪裏還能站立起來?
向陽君根本未曾還手,甚至於他仍然站立原處,全身上下一動不動。
目睹着培光和尚的出醜,他冷冷一笑,點頭道:“傻小子,你要想身上舒服,最好給我乖乖地在地上躺上一會兒,就自然好了;要是依然胡蹦亂跳,可是自討苦吃!”
培光原來在地上拚命地打滾,聽他這麼一説,頓時不再滾動,果然痛苦大減。
一邊的培大看得觸目驚心,卻已激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當時他一言不發,猝然提聚丹田之力於兩掌之上,乘着向陽君轉身空檔,嘴裏一聲怒叱,霍地施展一個反撲之勢,搶到了向陽君背後。
由於培光吃虧在先,培大就不敢大意了。是以,兩手之上貫足了勁道,用通天神拳中的雷霆萬鈞之勢,霍地向着向陽君背後擊去。
“砰砰!”兩聲大響。
培大這雙拳,就像是擊在了一面金皮大鼓上,向陽君仍如前狀,身形紋風不動。培大由不住痛呼一聲,足下一陣子打跌,倒退不止。那兩隻握拳的手幾乎折斷,一時青筋暴露,突地腫起了老高!
真是十指連心,培大簡直無法忍受得住,痛得全身打顫,直到站立不住蹲下身來……
向陽君直立的身子不曾回一下,直直地站立了一會兒,遂拾級而上,直向着山道繼續前進。
培大捧着腫脹的兩隻手,一時痛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
培光經過少時的休息,已經勉強忍痛站了起來。
他記着摩雲師父的關照,不敢怠忽職守,急忙踉蹌着跑上左面山坡。
那裏有一個小小茅亭,亭子裏懸掛着一口鐘。
培光忍着身上砭骨奇痛,雙手推動撞鐘,發出了“噹噹”的鐘聲。
靜夜無聲,這幾響鐘聲一時震耳欲聾,響遏行雲——鐘聲起處,空谷迴響,四山齊應,驚飛起宿鳥滿天!
前行的向陽君聞聲止住,臉上微微現出一些冷笑,繼續沿山道攀行上去。
驀地,面前燈光搖閃,黑暗中閃出了一老二少三顆和尚光頭——
兩名少僧,每人一襲灰布短衣褲,手持沙門戒刀,每個人左手高舉,高挑着一盞上面書寫着“佛”字的白紙燈籠。燈光正照之下的那個老和尚,皓首白眉,面容消瘦,正是達雲寺的住持大師摩雲。
雙方乍一照臉,老和尚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無量佛,善哉!善哉!”
接着,老和尚深深一揖道:“施主這是往哪裏去?”
向陽君站住腳步,端詳着正面這個和尚,道:“和尚你又是哪一個?莫非要攔阻我的去路不成?”
老和尚雙手合十,目光深邃地注視着當前這個人,心裏已是有數。
當下喟然一嘆,訥訥道:“老衲摩雲,職司達雲寺住持,施主可是人稱向陽君的那個英雄嗎?”
向陽君聽對方呼出了名號,不禁吃了一驚。
他陡地跨前一步,一股內熱真力在他跨步之始已向對方襲到。老和尚面色突地為之一凝,禁不住後退一步。
向陽君虎目圓睜,道:“不錯,某家姓金名貞觀,人稱向陽君,老和尚你是怎麼知道的?”。
摩雲大師一面暗自運功抵禦住對方襲來的內熱真力,一面故示從容地微微一笑。
“金施主,敝寺方丈早已算定施主此刻登山,是以特命老衲率領寺中弟子相迎。”
他微微一頓,口頌佛號道:“阿彌陀佛,施主請!”
摩雲邊説邊側身讓路。
向陽君於是對於老和尚之臨危鎮定,心裏甚是佩服,而且知道對方並非易與之輩。
“且慢!”他站住腳步,冷冷地道,“你這廟裏方丈又是哪個?”
摩雲大師嘿嘿一笑,道:“敝寺方丈法號上靜下虛,施主莫非沒有耳聞麼?”
向陽君把靜虛二字在嘴裏唸了一遍,冷冷一笑,點頭道:“不錯,金某此行正要訪他,我們走。”
摩雲伸手道:“金施主請!”
向陽君方自踏進一步,忽然站住道:“不對!”
摩雲大師道:“怎麼?”
向陽君目射精光,道:“金某與你家方丈冒昧平生,來前既未示知,他又如何得知?”
摩雲大師道:“阿彌陀佛,施主有所不知,敝寺方丈佛法高深,無所不知,金施主此來早已在計算之中。”
向陽君鼻子裏輕輕一哼,道:“這麼説,金某來意你家方丈也知道了?”
“無量佛,”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方丈倒未曾示下,只道與施主素緣深厚,特今老衲深夜相迎。”
向陽君冷哼一聲,心知有故,只是藝高膽大,卻也沒有放在心上,當下點點頭,道:
“既然這樣,有煩老和尚頭前帶路了。”
摩雲大師一揖道:“正要如此。”説着,一揮袍袖道,“頭前帶路!”
兩名挑燈弟子應了一聲,持燈前行,摩雲合十道:“金施主請。”
向陽君微微一笑,情知老和尚所以要走在自己背後,是深恐自己在他背後施以暗算,不覺竊竊失笑。當下大踏腳步,緊緊跟在前行二僧背後。摩雲隨即起步,緊綴着他身形之後,一行人直向山上行去。
前面來到了一處殿院,燈火照耀得甚是光明。
向陽君在二名小僧率領之下,踏入殿院。
只見這院子四周繞生着萬竿修竹,夜風之下婆娑起舞,蕭蕭竹影配合着悦耳的竹濤聲,令人心智神爽,有如生塵之境。
殿前已佇候着兩名小僧,向陽君甫行踏入院中,二小僧一起合十,執禮甚恭。
向陽君站住腳步,抬頭打量着殿匾——達雲前殿。
是時,摩雲大師已自後面步上,引手道:“施主請!”
向陽君那雙鋭利眸子四下一轉,看不出什麼蹊蹺,即步入前殿,摩雲大師隨後進入。
大殿裏一片靜寂,只是各佛前香火不輟,數十支高腳佛燭吞吐着灼灼青光,和座前的十數尊金身佛雕映襯得極見氣派,當得上寶相萬千。
向陽君看着一列大佛,情不自禁地降下了心裏急躁。他雖非佛門弟子,卻是明心見性。面對諸佛,不禁問心有愧——自感殺孽深重。當下向着佛前深深行了一禮,退後一邊,在角落裏的一張紅漆木凳上坐下來。
摩雲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你也信佛嗎?”
“不不!”向陽君搖搖頭,冷冷地道,“靜虛方丈在麼?你請他快快出來,我不想在這地方停留甚久。”
摩雲大師微微一笑,道:“方丈師父後山坐關未歸,施主要是有什麼事,可在此等候二日,約莫到後天上午可以回來。”
向陽君愣了一下,霍地站起來道:“我不信。”
“出家人不打誑語!”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方丈確實坐關去了,施主要是不願久等,可否請先轉回,到後天午後再來。方丈必定在此恭候大駕,如何?”
向陽君冷笑一聲,身形倏轉,捷如飛鷹般地閃身殿外。摩雲大師吃了一驚,趕忙跟隨着飄向殿外。
“老和尚。”向陽君目射精光地逼視着他,“你這是給我鬧的什麼玄虛?”
話方出口,身勢陡然向前一欺,右手突然張開,直向着摩雲大師肩頭抓去。
摩雲大師一驚之下,左肩霍地向下一沉,右手用霸王卸甲手法,向對方右手掌推來。
殊不知,向陽君這一招只不過是個虛勢,旨在掩飾下一式的實招。摩雲不知究竟,以實招迎架,可就正好落入了他的計算之中。
他這裏手掌方自推出,向陽君倏然壯軀飛轉,猛可裏右肩上一陣奇痛刺骨,被向陽君五根手指緊緊地抓了個結實。
任摩雲大師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可是猝然被對方拿住了肩頭,肩上的雲門、中府、周榮三處穴道也就控制在對方指下。一時全身麻軟不堪,由不住籟籟地戰抖了起來。
“金施主……”摩雲大師臉色鐵青,道,“你這是……幹什麼?老衲……又是哪—……點開罪與你啦?”
向陽君一雙眸子,骨碌碌在他身上轉了一轉,説:“你方才所説的是真的嗎?靜虛方丈當真不在寺裏?”
摩雲大師暗中提運真力,想抗衡對方五指勁道。無奈,全身麻軟不堪,一時竟是難以提起勁道。
“施主——你要怎地?”
摩雲大師以一寺住持之尊,實在是難以開口向對方討饒;可是,在對方內力拿捏之下,難以與對方抗衡,誠是萬分尷尬之事。
向陽君滾圓的一雙眸子,骨碌碌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忽然鬆手退步。
就在這個動作甫一完成,他身軀已後退三尺有餘。摩雲大師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
“倒看不出來,老和尚你也練過幾天功夫!”向陽君嚴峻的一雙眼睛,打量着摩雲,“能夠擋得住我這五指神燈功力的人,武林中還不多見。金某與你無怨無仇,自不會輕易地傷你性命,哼——我只問你,那個靜虛老和尚真不在廟裏嗎?”
摩雲大師已經領略了對方厲害,雖説是隨便出了一招,自己竟然無法躲過。以此而斷,雙方差距簡直判若雲泥。
有此可見,摩雲大師早先的一腔自信,頓時化為子虛,也就更加急於擺脱困境。
“阿彌陀佛,老衲無緣無故,何必騙你?施主如若不信,大可隨老衲至後殿看看究竟。”
這幾句話,誠然是昧心之論,只是出自一個出家人口中,卻看不出絲毫作偽。
向陽君冷哼了一聲,道:“靜虛老和尚在哪裏坐關?”
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個嘛,老衲可就不清楚了,方丈師父的行蹤,一向是深不可測!”
向陽君仰頭向後山崇崖峭嶺看了一眼:“是這座山?”
摩雲大師訥訥道:“大概是吧,後面地方大得很呢。”
向陽君冷笑道:“好吧,我暫且相信你所説的,就在這殿裏等他兩日。”
説罷,轉身步向殿前,卻不向大殿裏跨入,只在殿前一張朱漆木凳上坐了下來。
摩雲大師見他坐下,禁不住心裏鬆了一口氣,宣了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道,“殿裏設有禪房,可供施主休息,你不進去歇息?”
向陽君冷冷地道:“這裏就好,你不要再來囉嗦我。”
摩雲大師自忖得計,心裏已是篤定,當下合十一揖,道:“既然如此,老衲也就不打擾了,門外現有站更弟子二人,可供施主隨意差遣。”
向陽君道:“那倒用不着,你只命人送來一罐泉水、幹饃兩個就可了。”
摩雲大師道:“這樣甚好,老衲告辭了。”
向陽君冷峻的目光,緊緊地逼視着他道:“老和尚,你説的話,我姑且相信,如果你存心欺騙於我,可就休怪我掌下無情,你且去吧。”
摩雲大師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虛應了一聲,合十再拜,即匆匆退下。
摩雲大師一徑來到了達雲寺側面偏殿。
只見金錫、金杖二人左右立在殿前。
見面之後,金錫合十道:“大師將那廝如何安置了?”
摩雲大師嘆息了一聲,道:“阿彌陀佛,這個人好不厲害,現在總算被我誆至前殿,我佯稱老方丈在後山坐關未返,要在後日正午才可轉回,竟然騙過了他。但願這一段時間裏,不要出了差錯才好。”
金錫恨聲道:“這個魔頭,果如方丈所説,確實厲害。培大、培光兩個弟子,都幾乎落了殘廢,大師以為如何?”
摩雲大師一雙銀眉,霍地搭拉了下來,苦笑道:“不怕你二人見笑,老衲有生之年,還不曾見過這麼厲害的對手……方丈大師所言不假,本寺百十年開寺基業,説不定真要毀在這個魔障手上。”
摩雲邊説邊抬起手來,在肩上摩挲不已。
金杖和尚皺眉道:“大師,怎麼了?”
摩雲搖頭道:“沒什麼,只不過先前被那人在肩上抓了一下而已——這人竟然練有五指神燈功力,老衲未曾落成殘廢,已是萬幸。”
金杖道:“依大師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摩雲大師反問道:“方丈情形怎麼樣?”
金錫插口道:“方才我悄悄進去,見着了方丈護法弟子培空。據他説,方丈師父正在緊要關頭,千萬擾亂不得!”
摩雲大師點頭説道:“為今之計,只有期盼方丈師父能夠完成此一功力,或可有卻敵之機;否則,只怕大事不妙。”
金杖冷笑道:“大師不必過於憂心,我等已作好了必要準備。那人老老實實等到後天方丈功力完滿之後醒轉,自然是再好不過,否則我等就施展北斗七殺陣與他一拼,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摩雲大師嘆息一聲,搖搖頭:“真要是那樣,可就大事不好了。二位師弟年事尚輕,須知明哲保身才得以身事佛……遇事千萬衝動不得,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金杖聽後,雙手合十,道:“大師放心,我二人一切惟命是從也就是了。”
摩雲大師輕嘆一聲,道:“本座自信平素養性有所,誰知一遇上今夜之事,內心竟然惶恐不安,較之方丈師父之臨危鎮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件事,在佛而謂,當得上一步大劫,誠乃是一種異數,和平化解才是上上之策。對於老方丈所囑安排之北斗七殺陣勢,只能候其不得已之用,事先卻千萬不可露出一些痕跡;否則,一旦被那人看出破綻,只怕闔寺都要牽連受害,豈不是大大的罪過?”
金錫看了金杖一眼,悶不吭聲,未置可否。
摩雲大師悄悄向殿前走了幾步,張看了一下,隨即退後,輕聲道:“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老衲還要到各處去看看。你二人暫且不要離開這附近,如有意外,即刻以飛鈸傳音通知我。”
金錫合十道:“大師放心去吧,我二人不會誤事!”
摩雲大師這才匆匆離開自去。
金錫打量着摩雲大師離去的背影,冷冷呼了一聲,道:“住持師父是被那廝嚇破了膽,我就不信這個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
金杖較金錫更氣盛,冷冷笑道:“我也是心裏有氣,這廝身入佛門,竟然如此猖狂;要不是老方丈刻下在緊要關頭,我真要去會一會此人,看看他到底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能耐!”
金錫左右看了一眼:“怎麼樣?你有膽子沒有?”
“幹什麼?”
“哼!”金錫冷筆道,“那廝刻下就在前殿,你我這就去看看他去!”
金杖微微一愣,問道:“你想幹什麼?”
金錫獰笑了一聲,道:“我二人雖自負一身能耐,卻苦於無機會施展,今夜機會來了。”
“這個……”金杖皺了一下眉,“我看不大好,萬一下手不成,壞了方丈的大事,只怕百死也難贖其罪。這件事,千萬造次不得。”
金錫冷笑道:“好吧,既然你這麼怕事,那麼我就自己走一趟!”
言罷舉步向前。
金杖橫身攔住道:“師兄,使不得!”
“那麼你就跟我走一趟。”金錫盛氣凌人地道,“我二人一旦聯手,那廝絕難逃得了。想想看,如果我二人擒住了他,該是何等光彩之事?”
金杖被他説得心裏一動,臉上現出猶豫表情。
“放心吧。”金錫和尚慫恿道:“我們不過試一試,沒有機會也就算了。”
金杖被説得心裏活動了,點頭道:“好吧,我們只去看看,你可千萬不要惹事。”
金錫道:“這是自然!”説罷,即頭前帶路。
金杖一向順從這個師兄慣了,再者他二人一同從佛、一同習武,三十年如一日,真是親同手足;所練武功又多為聯手卻敵之招,自不忍師兄單身涉險——這時,自忖拗不過金錫,嘆息一聲,只得隨之前往。
他二人一身武功,確實不弱,較之那位住持大師摩雲來,真不知要高明多少。
這時,他二人一經展開輕功,宛若兩隻深霄大雁。但見兔起鶻落,快若飄風,只消一刻,已翻下眼前山崗,來到了位處半山之間的達雲寺前殿。
大敵當前,他二人不得不心存仔細。
離着前殿約有半箭之遙,他二人放慢了腳步。
站立在山道上,打量着前殿正門,即見兩個站更的和尚左右並立——由殿門到裏面正殿還有一段距離,也不知那個“向陽君”現在哪裏?
金杖遙遙向着門前兩個僧人招了招手,二僧之一頓時會意,左右看了一眼,匆匆來到面前。
“弟子培真,參見兩位師父!”那和尚一邊説話,雙手合十,向着二人深深一揖。
金錫道:“不必多禮,那人還在麼?”
培真和尚點頭道:“師父説的是那個姓金的施主?”
金錫道:“不錯,就是他。”
培真小和尚往後面瞧了一眼,趨前一步,小聲道:“回稟二位師父,那位金施主可真是一個怪人。”
金杖道:“怎麼回事?你慢慢地説。”
“是!”培真小和尚説,“剛才弟子為他送水進去的時候,見他蜷着一條腿,倚着門板睡着了!”
二僧對看一眼,金錫冰冷冷地道:“胡説,天下哪有站着睡覺的道理?你怎麼知道他睡着了?”
小和尚道:“弟子清清楚楚聽見他發出鼾聲,一定錯不了。”
金錫冷笑一聲,道:“現在還在睡麼?”
“還在睡——”小和尚立刻道,“不過他睡的很機警,弟子雖然行動很輕,而且離他很遠,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告訴我沒有事不許再進去,否則格殺勿論。弟子一害怕,就跑出來了。”
金杖輕嘆一聲,對金錫道:“我看,我們還是謹慎一點好,先回去吧!”
金錫搖搖頭道:“哪有這麼好的事,既然來了,總要看個清楚。”
遂向那個叫培真的小和尚道:“我們想去看看他,你看方便麼?”
培真小和尚想了一下,道:“有個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二位師父請隨弟子來!”
金杖道:“你要小心,千萬不能被他發覺。”
培真小和尚道:“師父請放心,這地方最隱秘,他絕對不會發覺的。”説罷,轉身帶路。
二僧跟着培真繞向前殿側面,培真回頭以手按唇,輕輕噓了一聲。三人腳步放得極輕,前進了數百步,來到了偏殿院牆一角。
小和尚推開了一扇門,回身道:“這裏最安全,上面是藏經閣,可從側面清楚地看見他。弟子職責所在,不敢怠忽,就向二位師父告辭了。”
金錫點點頭,揮手道:“好吧,你去吧。”
小和尚離開之後,二僧循梯上樓——那樓梯久年失修,足踏其上,連連晃動不已,不時地發出“吱吱”聲。
二僧心中一驚,對看一眼,暗提真力,頓時身輕如燕,極其輕微地登上樓廊。
這處藏經閣,年久廢置,早已無人問津,樓梯上積滿了塵灰,四下裏佈滿了蛛網,二人弄了個滿頭滿臉,甚是狼狽。
小和尚帶來的這個地方,果然是個隱秘所在。由於地處斜角,距離前殿尚有一大段距離。雖然如此,站在樓廊一角,卻可以把整個前殿打量得十分清楚。
二僧幾乎沒有怎麼費事,立刻就發覺了那個怪客——向陽君。
果然正如小和尚所説,夜月之下,只見向陽君金貞觀倚身殿門,蜷着一條腿,金雞獨立似地站在那裏。
二僧因有了小和尚的一番話,覺得向陽君是在入睡——
只是這種睡眠的姿態,未免太怪了一些!
他二人是第一次見到向陽君,想不到對主竟是個身材高大、意態軒昂的漢子。目睹之下,不禁嚇了一跳。
淡月斜掛天際,辰星寥落,天色雖然黝黑如故,只是慣於早起的人都知道,天色不久就要亮了。二僧藉着閣檐的陰影掩飾着身子,繼續遠遠打量着向陽君。
只見他七尺高軀略略前傾,腰背部分倚靠着門扉,一顆頭搭垂向前,黑光油亮的大辮子直垂下來,辮梢部分幾乎已經挨着了地面,雖然是蜷着一條腿靠獨腳站立,左右手卻把持着一口長匣鐵劍,以劍鞘的尖部,支點着地面,借在保持着身軀的平衡。
他身上那一襲繡着旭日東昇的湖青色長衫,無論什麼時候,都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
“真是一個怪物!”金仗一面打量着,小聲與身邊的金錫道,“看來,他是真睡着了!”
金錫冷笑道:“聽掌寺方丈説,這人深精太陽神功——太陽要在白天才會出來,難怪他熬不住這漫漫的長夜!”
金杖道:“話雖如此,這個人畢竟武功高不可測,你難道忘了住持師父方才説的話了嗎?”
金錫道:“我打算過去看看!”
金杖搖頭道:“不可!”
話方出口,金錫身軀一長,已飄身下地,金杖再想招呼已是不及,不禁吃了一驚。
只見金錫用力一路提聚丹田,身若飛羽飄空,轉瞬之間向着向陽君身邊襲了過去。
金杖在樓閣上看得汗毛直豎,卻又不能出聲招呼,急出了一身冷汗。
金錫和尚真個膽子不小,一個人施展輕功,倏起倏落,轉瞬間來到向陽君丈許左右站住。打量了一刻之後,遂又轉過身來,一路騰縱如飛,須臾轉回藏經閣樓。
金杖一把抓住他説:“你好大的膽子!夠了,夠了,我們回去吧!”
金錫掙開他,道:“你聽着,這廝真睡着了,鼾聲如雷,正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金杖心中一動,卻又搖頭苦笑道:“這件事關係太大,千萬造次不得,我們還是走吧。”
金錫冷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也同住持師父那樣怕事,那就先回去吧,我獨自一人也能擒下這廝——”
這和尚真地恃強,轉身待去。
金杖拉住他道:“好,好,我同你一起去就是。只是這件事千萬大意不得,你預備怎麼出手?”
金錫想了想,道:“你我二人由左右包抄上去,同時下手,用閃電左右連環手傷他兩肋,只一招就可將他擺平!”
金杖搖搖頭道:“這樣怕不妥當!”
“怎麼不妥當?”
金杖道:“連環雙手是重手法,施展起來,怕要費許多力道。那樣一來,我們人還未到,只怕足下先就帶出了聲音,豈不把他給驚醒了?”
金錫怔了一下,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依你之見呢?”
金杖想了想,道:“我隨身帶有授徒時的綿繩一根,可以在丈許以外飛出。將他拿住後,然再施展點穴法將他制住,這樣可好?”
金錫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們就這麼着。你一拋繩子,我就上去,咱們給他來個措手不及。”
説時,師兄弟二人雙雙飄身而下。
論及他二人武功,確實有過人之處。壯大的軀體落下地面,竟然不曾帶出一點點聲音。
一陣夜風迎面吹來,金杖由不住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陡然間,他內心起了一陣恐懼……
金錫見狀旋身而回,拉了他一下,小聲道:“你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