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杖輕嘆了一聲,搖頭道:“師兄,不知怎麼的,我心裏怕得緊;萬一事機敗露,你我想活命可就千難萬難了!”
金錫聽他這麼一説,禁不住呆了呆,剔眉道:“萬無一失,走吧。”
金杖又嘆息一聲,探手入懷,摸出了一串綿繩。在武林眾多兵器之中,這是最斯文的一種,通身上下不帶一絲半點鐵器,是用極為堅韌的綿線編織而成,約有龍眼般粗細,首尾兩端繫有拳頭大小的兩顆綿錘。使用時,只要一經着物即自行繞轉,首端綿錘一搭下來,即可形成死結,視出手人腕力強弱而形成不同傷害程度。
大體上説來,這種兵器多用以夜間突襲或是徒手教習;真正用以陣上對敵,尚不多見。
金錫和尚這時將僧衣下襬揚起來,掖在腰帶上。大敵當前,自然不敢大意,當下深深提起一股真力,貫注於雙掌上。
他二人昔日練功,曾經習過抱樹盤根功夫,雙掌兩臂之間,功力十分驚人。
經過短時運功凝聚,四隻手掌不啻銅鑄鐵澆,足有一掌斷碑之威。
勢已如此,金杖和尚也只得硬下心來。
二人雙雙打了個手勢,各自提氣運身,輕若雲飄,來到了向陽君身前。
月影偏斜,照着向陽君魁梧的身材。二僧起步之始,尚清楚地聞得對方發自鼻咽間沉重的鼾聲。
只是這一剎間,二人方自站定,對方鼾聲忽然中止!
兩個人嚇得頓時停下身子,連大氣也不敢喘,這當口兒可真應上了進退維谷那句話。
向陽君雖然止住了鼾聲,可仍然保持着原來的姿態,垂着老長的一根大發辮,甚至於連頭也沒抬一下。
錫、杖二僧站立在對方丈許之外,不知是心理作祟抑或其它,只覺得一顆心忐忑跳動不已,彷彿有一種隱隱向外排斥的力道,隨着對方均勻的呼吸,頗有規律地向外擴展着。
金錫和尚稍待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麼動靜,向金杖比了個手勢,雙雙向前踏進了幾步。
頓時,他們清楚地體覺到一種強烈的擴張之力,驀地阻隔住他們前進的勢子。
錫、杖二僧大吃一驚,第二次站住身子,這才發覺到地面上環繞着向陽君丈許之間劃了個大圓圈!
二僧這一突然發覺,更使得他們心裏怦然而驚,二人已踏入圓圈之內。
大凡一個內功深湛之士,與對手動敵時,均有戰圈設施。敵人只要在戰圈之外,對自己根本構不成威脅;反之,一經踏入戰圈之內,就説明敵我雙方形成了明確的對壘局面,勢將一搏生死了。
錫、仗二僧非泛泛之輩,當然看得出這其中孕育的無限殺機。
壞在他二人貪功過甚,如果他二人一經覺出不妙,即速退出,是能脱離險境的。只是那金錫和尚自負,總以為功力至巨,對方又在睡夢之中,即使對方以本身氣機設防示警,來個迅雷不及掩耳,獲勝的成分仍然極大。
怪在那個向陽君,其狀仍然如前。
只見他深深地埋着頭顱,頭上髮辮直垂至地,雖不聞先時鼾聲,卻出息均勻,仍似在熟睡之中。
看到這裏,錫、仗二僧匆匆交換了一下目光。
金杖和尚身軀速轉,極其快捷地繞到了向陽君背後。
他身子一經站定,便迫不及待地擲出了手裏的綿繩。
“刷”的一聲,出手的繩索,有如一條巨蛇,直向着向陽君的上半個身子套了過去。
説時遲,那時快——
就在飛索出手的一剎那,垂着上軀、身形至為魁梧的向陽君驀地往上一挺身。“嗖”
地一股勁風,發自他快速揚起的那隻大發辮。
也就在同一個時間裏,他那雙杖持在手的連鞘鐵劍霍地揚起來,不偏不倚地正好迎着了正面飛來的繩圈,“嗡”然聲中,頓時繃了個緊!
這一手大出二僧的意外。
這個人——向陽君,好像是渾身上下都生了眼睛,那條仰起的髮辮,説穿了簡直就是為對付背後敵人而設的。原來,金錫和尚在金杖的綿繩出手之時,陡然欺身而近。
他力聚雙掌,施展出全身功力,用雙撞掌方式,直擊向陽君背後。他怎麼也不曾料到,向陽君對於前後雙方的攻勢都瞭若指掌。尤其沒有料到的是,向陽君用以迎敵的竟是那條大發辮。
透着疾勁的一溜子尖風,那條大辮子活像一條軟鞭,直向着金錫和尚的光頭上猛抽下來。
金錫心知厲害,緊張得很。
他那前此遞出的一雙手掌,也就顧不得再圖傷人,雙手急忙交叉着向上一揚,“噗”
一聲,抓住了迎頭而來的那條發鞭!
他心裏一喜,登時雙腕力帶,叱了一聲,兩手緊緊把髮辮抓住不放。
這麼一來,向陽君頓時前後着力,受制於二憎力鉗之下。
金錫和尚雖説是雙手用力抓住對方那根大辮子,卻覺得很不輕鬆。那根足有鴨卵粗的大發辮,似乎通體上下,充滿了一種奇怪的熱力,巨大的力道不時張縮着,使他的那雙足能抓石成粉的巨大手掌,竟然難以握住。
無獨有偶,對於他那位師弟金杖來説,情形一模一樣——被一隻連鞘的長鐵劍繃着,手裏的那根綿繩彷彿承受着萬鈞巨力。
他二人一前一後,雖然施出了全身之力,都佔不了絲毫上風。
金杖目睹着向陽君那張威猛不可一世的臉,心裏萬分空虛。
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的演變,竟然會弄成如此進退不能的僵局。
雖説是他們各自心裏都醖釀着百千種厲害招兒,奈何一上來就一籌莫展。
在向陽君憤怒如炬的一雙目光注視之下,金杖內心起了一陣子恐懼!
“和尚!”向陽君目光注視着金杖,慢吞吞地道,“這可是你們居心不良,怪不得金某人我怒劍無情了。”
金杖和尚正不知如何應付眼前這個尷尬場面,卻聽得金錫嘴裏怒吼一聲,“師弟,上!”
“上”字方一出,他陡地打了一個箭步,切身而進,力駢五指,狀若鋼刀,直插向陽君後背。
招式方一遞出,向陽君怒吼一聲:“好!”
——寶劍出鞘,“唏哩”一聲脆響!
力扯着綿繩的金杖只覺得手裏繩索驀地一鬆,情不自禁地向後面打了一個跌閃。
這一招實在漂亮極了。
迎着晨曦的微光,眼看着向陽君那口出鞘長劍,閃電似地亮了一亮。這口劍不是奔向正面的金杖,而是照顧身後的金錫。
可憐金錫作夢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口神來之劍是對他而來,加之他求功心切,欺身過近,再想閃躲哪裏還來得及?
一時之間,劍光閃處,金錫的頭顱被劈成了兩半!隨着向陽君身形倒轉,金錫的屍身,足足向前撲出了丈許遠,倒卧在血泊裏。
目睹着師兄的慘死,金杖和尚由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三十年休慼與共,這份情誼,自非言語所能形容。
“師兄——”
金杖悲號了一聲,緊接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驀地撲倒在金錫屍身上,撫屍大慟!
他這裏才叫了一聲,忽然覺得面頰上陡然一涼,如同着了冰露那般寒冷。乍然抬頭,登時嚇得面色慘變!
冷森森的一截劍尖,直直地指在他臉上。兩者之間的距離,頂多不過寸許——那股冷森森的感覺,正是由劍上襲出的氣機所致。
金杖一驚之下,頓時瞠目結舌,當場怔住了。
向陽君冷電般的目光逼視着他,道:“和尚,起來説話。”
他邊説邊收劍後退了一步,留出空隙容金杖站起來。
金杖顫抖一下,緩緩站起來。他面色極忿,凝聚着無比的怒火。那副樣子,簡直恨不能一口把向陽君吞進肚子裏。
只是對方的蓋世神威,使他不願再步師兄後塵。緬懷着師兄的死,心裏一陣發酸,兩行熱淚籟籟直淌了下來。
向陽君冷冷一笑,道:“我原對於出家人敬重有加,想不到你們達雲寺裏的和尚,上從靜虛老方丈算起,都這麼可惡……我是再也不會上你們的當了,你叫什麼名字?”
金杖大師未曾答話,試着向後輕退半步,立刻覺得身上一寒。向陽君手上寶劍頓時大現光華,金杖這才知道自己仍在對方長劍威脅之中。
金杖雖具一身高超武功,卻是知道武林中那些極流劍客,常常可以藉助劍炁功力殺人於彈指間。
眼前這個向陽君,雖然未必有此功力,可是觀諸他的出劍方式,以及劍上光華、寒度,卻不得不令金杖心存恐懼。
一念及此,哪能不使他心膽俱寒?先時鬱積在心裏一腔憤恨,頃刻之間消失了個乾淨!剩下的只是一腔驚懼、無限酷寒,哪裏還敢向對方出手復仇。
當下,他那雙驚嚇的眸子,遲滯地注視於對方,良久,才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金施主,”他訥訥道,“這件事皆是貧僧師兄弟二人一時糊塗,盼你千萬不要誤會,遷怒到敝寺其他各人,無量佛,我佛慈悲!”
向陽君冷冷一笑,道:“和尚你不要多説,嘿嘿!好一個‘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且看貴寺那個住持和尚如何向我交代!”
金杖雙目閃了一下,雙手合十,訥訥道:“阿彌陀佛,貧僧方才已經説過了,這件事皆因貧僧二人一時糊塗,與敝寺住持大師無關。”
向陽君搖頭道:“怎説與他無關?這麼説,你二人是那個靜虛老禿驢差遣而來的了?”
金杖驚道:“方才師父不在寺內,這件事更是扯不上他老人家!”
“哼,”向陽君獰笑道,“一派胡言,豈能輕信你的胡説八道,我親自看過再説!”
金杖頹然道:“貧僧二人只不過想將施主拿下來,並無殺害之心……卻不料你竟會對出家人下此毒手。我師兄既已慘遭毒手,貧僧也不願苟活人世;施主請賜我一個痛快,也好早登彼岸!”
金杖説到這裏,口中輕誦梵語,雙手合十,緩緩閉上了眸子。
向陽君沉聲道:“好!”
劍光一閃,一蓬冷光。順着他遞出的劍勢,兜頭蓋臉地將金杖上軀罩住,後者打了寒顫,自忖必死。
卻不知那蓬劍光在他頭頂一閃之後,又收了回去。
金杖和尚睜開眸子,恍如夢中。
向陽君抱劍道:“和尚你起來説話!”
金杖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緩緩站起來打量着對方。他自幸未死,又覺得這條生命十分珍貴了。
向陽君冷冷地道:“你與你師兄的一切,當我不知道麼?看起來,你比你師兄要厚道得多。這樣吧,我就破例對你大開一次方便之門,你帶我到你家方丈坐禪之處,找到了他,我就放過你!”
金杖和尚苦笑道:“老方丈後山坐關之處,貧僧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能夠帶你前去?”
向陽君哼了一聲:“事到如今,你還給我來這一套,你到底是帶路不帶?”
金杖俯首搭眉,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施主何必強人所難,貧僧實在是不知道老方丈在哪裏坐關,你又叫我怎麼帶法?”
向陽君濃眉猛然一剔,道:“那麼,你是要我自己去了?只怕那麼一來,要平白多造上許多殺孽了……”
金杖心裏一動,忖道:“這説得不錯,如經他胡打亂闖,只怕整個達雲寺將要壞在他手裏,不如暫且假作依他之意,將他誘至事先設計好的北斗七殺陣之中,給他一個厲害。”
想到這裏,打量了一下金錫大師的屍身,心裏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片哀痛!
那北斗七殺陣七個主要角色之中,少了一個金錫,自然是威力大減了,應趕快設法知會摩雲大師,設法補足此數。
心裏前後左右地盤算了一通之後,立刻改變了想法,當下向着向陽君合十道:“施主且慢——”
向陽君道:“怎麼,你可是改變了主意?”
金杖嘆息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你這般肆無忌憚地濫殺無辜,尤其是殺害佛門子弟,莫非就不怕道天譴麼?”
向陽君森森一笑,道:“和尚説得好聽!上天有好生之德,金某人何嘗不知道!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是欺凌到我頭上來,一任你是大羅神仙,我也不會輕易地就放了你!廢話少説,你到底是帶不帶路?要不然,我這就去了。”
金杖頓了一下,點點頭道:“為恐你濫殺無辜,貧僧勉為其難一次就是。”
向陽君點頭道:“這樣就好!”
金杖冷冷一笑,道:“只是老方丈後山坐關未歸,貧僧充其量也只能把你帶到他昔日坐禪之處,你意如何?”
向陽君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轉,點頭道:“好吧!就這麼辦,你頭裏走吧!”
金杖偏首看向地上的金錫道:“我這師兄死得太淒涼,且容我將他屍身攜回安葬,可好?”
向陽君笑道:“死者已矣!人生遲早都難免一死,生於憂患,死與草木同朽;埋不埋都是一樣,何必多此一舉,找個地方隨便丟了就行!”
金杖深邃的目光瞪着他,咬了咬牙齒,道:“施主你真是心如鐵石!唉,暫且留他在這裏吧!”
説完雙手合十,向着師兄屍體深深一拜,轉身道:“我們走吧!”
向陽君道:“和尚你聽着,我可是把話説在前頭,你要是在我面前玩什麼花招,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金杖微微愕了一下,不再多言,轉身大步向殿外行出。
向陽君並不緊緊跟上,他從容舉步,與前行的金杖保持着一丈的距離。
這個距離雖然相當遠,金杖和尚卻絲毫不能心存異想。
對方向陽君那口長劍雖已入鞘,卻有一股冷森的劍氣緊緊襲向他的脊椎,雖然只是若有若無的一種輕微感觸。
二人一前一後,步向殿外,只把守侍門外的兩個小和尚看得膛目結舌,大感驚異不已。
金杖立足門前,看着他們道:“金錫師父已不幸遭害,伏屍殿前,你二人小心將他收殮入缸,抬向後殿,聽憑住持師父發落便了!”
兩上小和尚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聽後嚇得魂不附體,張皇着向裏面跑去。
金杖這才看了身後的向陽君一眼,道:“我們走吧!”
言罷轉身,大步向前踏進。
向陽君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仍然保持着原來的距離。金杖前行甚快,一路來到石階前,忽然放慢了腳步。
向陽君打量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極從容地跟上去,驀地兩條人影,一左一右,快若電光石火,直向着向陽君左右身側撲到!
這一切有如鬼使神差,其實是早經安排好的。
金杖大師看似無異,卻是極其隱秘地傳出了襲擊的暗號——
猝然躍出襲向向陽君的兩名年輕僧人,每人手裏持着一口薄刃的沙門戒刀。
兩口刀在一個整齊劃一的式子裏,一左一右,交插着形成兩道耀目炫光,向着向陽君身上招呼下來!
只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對於向陽君來説,早已如同鏡子一樣鮮明。
兩口交插着的刀光,一左一右電光猝閃,有如兩道迎風的白綾子那樣醒目。
即以這猝然躍出、聯手施展的一式刀法而論,真是無懈可擊。顯然,這是事先經過高明指點,稱得上既快又狠!
只是,這一切加諸在怪人向陽君身上好像失去了應有的效果。
閃爍的刀光裏,誰也不曾注意到竟然混淆了劍光。
總之,這番動作太快了,快到目光不及交睫,一片光華閃過之後,三個人——兩個和尚、向陽君——忽然像木頭人似的突然呆立如偶!
兩個年輕的和尚左右分侍,向陽君居中而立。不知什麼時候,他那口拿在手裏的長劍已經拔出來;也不知什麼時候,那一劍一鞘分別扎進了左右二僧的胸膛!
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剎那,似乎整個的空氣,以及能夠呼吸空氣的每一個人,全部被膠住了。
拔劍,入鞘!
“嗆!”短而脆的一聲金鐵交鳴聲。
兩個年輕僧人,臉部作了一個極為痛苦的扭曲表情,就在向陽君拔收長劍時雙雙倒了下去。怒血如箭,噴射不止。
目睹着這一切的金杖和尚,臉色突變,他似乎忘了跑,更忘了出手!
其實他很明白,這一切都是多餘的。
打量着倒在山道左右的兩具屍體,他的眼睛濕潤了。
“這兩個小和尚,雖然死在我的劍下,其實是死在你的手裏!”
向陽君臉上一片平和,顯得像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注視着對方。
金杖訥訥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金施主好快的劍法,請恕貧僧好奇,多問一句,莫非在這兩個弟子出刀之前,你就發現了他們?”
向陽君搖頭道:“那倒沒有!”
金杖怔了一下,道:“然而你的劍比他二人的刀快得多,似乎有點過於玄奧……”
向陽君冷冷一笑:“所以我説這件事你要負完全責任,你可同意?”
“貧僧實在不明白——”
向陽君微微一笑,道:“我是一個很仔細的人,任何人都別想在我面前玩什麼花招,即使稍露痕跡,也會被我看穿!你也許自己沒有覺察到,在你忽然放慢了腳步的一剎那,我就預感着有些不妥,事實證明我的警覺沒有錯。當然,這一切你事先都已經知道,所以我説對於他們倆的死,你要負完全責任!”
金杖神色至為沮喪,喟嘆道:“你説得不錯,對於他二人的死,我確實難辭其罪!”
他冷笑一聲,憤怒地看着向陽君,道:“既然你看穿了一切,就該一劍殺了我,何必濫殺無辜?”
“你固然是罪有應得,他二人卻也並非無辜!”向陽君目光深邃地注視着他:“畢竟是刀劍無情,如果我的劍沒有事先刺中他們,而他們的刀卻刺中了我,你當然知道後果將是如何?”
金杖合十念道:“無量佛,上天有眼,金施主你且慢得意,殺人者死,早晚你必自食惡果。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向陽君哼了一聲,冷笑道:“打從我出道江湖以來,無日不在求死,只可惜時到如今,還未能找到那個能致我於死地的人!你還不能——那就看看老和尚怎麼樣吧!”
他揮揮手,至為冷峻地道:“廢話少説,走吧!”
金杖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才無可奈何地頭前帶路,繼續前行。
東方已現出了魚肚白色,一片微曦由穹空投射下來。
黎明在望,金杖回顧了一下後隨的向陽君,內心紊亂不已。
一片雀鳥聲噪,無數山鳥由前面山窩子裏振翅驚飛了起來。
向陽君忽然站住了腳步。
金杖回過身來道:“阿彌陀佛,施主怎麼不走?”
向陽君看了他一眼,訥訥道:“和尚,你們這廟裏共有多少和尚?”
金杖怔了一下,喃喃道:“兩百個想是有的。”
向陽君點點頭,冷笑道:“多得很,死幾個無妨!走吧!”
金杖怔了一下,又回身繼續前進。
四隻腳步,踐踏着地上的殘枝敗葉,發出“沙沙”的聲息。
金杖道:“金施主,你一向都是這般嗜殺麼?”
向陽君笑道:“我方才已經説過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死在我劍下的,可謂並無屈死之人!”
金杖和尚嘿嘿一笑,道:“天下之大,尤其是江湖武林之中,能人異士多得很,你這種行徑早晚會觸犯天怒,遇見厲害的對頭!”
“但願有此一天!”
“這一天也許在眼前!”
向陽君忽然站住:“這話是什麼意思?”
“施主豈能不知?”金杖長長地宣了聲佛號,“無量佛,善哉,善哉!施主莫非不知道,敝寺方文靜虛上人一身傑出武功不在施主之下麼?”
向陽君冷哼一聲,道:“豈有不知之理?如果老和尚沒有這身能耐,我也不會親自前來拜訪他了!”
金杖冷笑道:“事已至今,貧僧也不必再行隱瞞,施主你可知敝寺方丈未曾皈依佛門之前俗家姓名,以及其出身來歷麼?”
向陽君微微一哂,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我要是沒把老和尚的生辰八字兒摸清楚,也就不來你們這個和尚廟現醜了!”
金杖冷笑一聲,道:“施主知道些什麼?”
向陽君道:“今日的靜虛老方丈,也就是四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頗具俠聲的武林前輩、人稱紅葉居士的任秋蟬——是也不是?”
“你——”金杖顯然大吃一驚:“這……你又怎麼知道的?”
向陽君冷冷地道:“我怎麼知道的,你就不必管了,也許我知道得比你更多……總之,靜虛老和尚在我眼睛裏,空負其名,尤其不該在進入佛門之後晚年還不知自愛,設計害人,晚節不保……今日落在了金某人手裏,他的死期到了!”
金杖神色一變,由不住氣往上衝,冷笑道:“那可也不一定,以貧僧所見,你未見得就是敞寺方丈的對手!”
“你的看法不無道理!”
向陽君忽然悵悵地發出了一聲嘆息,道:“剛才我已經跟你説過了,我此行的另一意圖,未嘗不是在求敗。如果老和尚果然較我技高一籌,我是死而無憾;否則……我可也絕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金杖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嘆口氣道:“走!”
回身繼續前行。
一前一後,來到了前面山窪子當口。金杖足下加快了速度大步前進,向陽君毫不考慮地跟上去。
金杖頭也不回地繞過了前面的一處要道,向陽君跟在他身後繞過去。
就在這一剎間,一件驚人的事情又發生了。
向陽君的腳步跨入的同時,一隻閃爍着烏光的佛門禪杖,泰山壓頂似地直往向陽君當頭擊了下來。
一個壯大的紅衣頭陀,由高處躍身而下。他雙手持杖,有如虹落大地,疾勁之至。
紅衣頭陀這一招式,顯然事先早有安排。時間、部位,以及落杖的準頭,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衣影、杖風,在初一現身的剎那間,緊緊地將向陽君頭頂罩定。
然而,他仍然免不了敗亡的厄運!
隨着紅衣頭陀落壓下的巨大身影,向陽君的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其實,他早已料到了對方的這一手!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蹲下的同時,一隻左手巨靈金剛般地向上推出。
掌風是那般疾勁,形成了無堅不摧的一根大風柱。紅衣頭陀一迎着這般風力,頓時被擊得球也似地拋起來。
這麼一來,他手上的那根烏龍禪杖無形中失了準頭,“叭喳”一聲,重重地擊在了山石崖壁上。一時石屑紛飛,聲震四野,聲勢驚人至極!
紅衣頭陀一仗落空之下,再也沒有出手之機,在他倒翻的身姿裏,向陽君那口連鞘的長劍已倒插出手,“噗哧”一聲,深深搗進了他的心窩。
也就在這一瞬間,前面的金杖忽然一個倒穿,極其迅速地欺身而近。
金杖目擊着苦心埋設的狙擊任務再次失敗,弟子喪生,內心痛楚到了極點,再也不顧慮自身的安危了。他身子一躍出來,雙手合十,用童子拜佛式,陡然向對方頂門上擊去。
“砰”一聲——並非是擊中了向陽君頭頂,卻是被向陽君抬起來的連鞘長劍架住了胳膊。
金杖只覺得一雙手腕子上一陣麻軟,幾乎吃受不住,趕忙點足退身。
哪裏想到,他的一舉一動,早在向陽君的觀察之中!
他這裏方後退了不及三尺,陡然間前心一陣子發冷,有如着了一口冰劍,被向陽君那口連鞘長劍點在了前心位置。
身上一陣子發冷,一連打了兩個寒顫,登時嚇得動彈不得,只管用一雙既驚又怒的眸子打量着對方。
向陽君嘿嘿一笑,道:“和尚,好死不如賴活着,我看你算了吧!”
金杖呆怔了老半天,才算恢復過氣色來。
他垂下頭來,長吁了一聲,道:“你好像什麼都早已知道。”
“和尚!”向陽君冷冷地笑道,“大風起於萍末,事情的起因,常常可以由小的地方觀察出來。”
金杖冷冷地道:“莫非貧僧現出了什麼痕跡!”
向陽君莞爾一笑,道:“起先是宿鳥的驚飛,你知道,鳥是不會無故離巢的,顯然是受了驚嚇——非人即獸。所以,我判斷這個地方有點不妥!”
金杖一時面色如土,輕輕地念了一聲佛:“後來呢!”
“後來是和尚你的腳步忽然加快!”
金杖和尚怒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向陽君一笑道:“上一次你是腳步放慢,這一次歸咎於你的矯枉過正。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承認吧!”
金杖喟然嘆息一聲,搖搖頭不發一言——確實是無話可説。
向陽君凌厲的目光盯着他:“你屢次三番地想陷害於我,結果我是毫髮無損,你的人卻已經喪命,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不妨再告訴你,果真再有這麼一次,也就是你命喪黃泉的時候。一切得失,你應該心裏有數,走吧!”
手中劍向回一收,金杖只覺得身子打了個哆嗦,才恢復正常。
一時他內心真有無限悽苦,因為已屢次三番自這個向陽君手上嘗知了厲害,確知對方功力深湛、足參造化;自己即使再有十次對他出手的機會,也是惘然。
想到這裏,只好暫時按下一胸悲憤,無可奈何地同着這個要命煞星繼續前行。
白騰騰的霧氣,由山嶺間蒸蒸飄起,黎明的晝光迅速地渲染開來。
黑夜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將是另一個光明晴朗的白天。
將要有一連串的棘手事情,必須要在這一天裏完成,向陽君倒確信自己是最能把握住白天的人。
在東方即將日出之前,他似乎感覺到了身體內奔流的血液和激動的情緒,那是每一次功力充滿之前的一種預兆。
繞過了眼前這片山道,踏上了石級——達雲寺那座巍峨的建築赫然現在眼前。
面迎着在東半天的一天霧光彩氣,那些琉璃殿瓦,一片片都交織出絢麗而鮮明的顏色。
不知何時,寺前已集結了無數僧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住持摩雲大師,身後是本寺二名長老;左右兩側,數十名弟子,一個個虎臂熊腰,各持棍棒物件。
這其中,卻有一列十二名年少弟子,各着黃色短衣,腰扎布帶,人手捧着一口連鞘的沙門戒刀,看上去甚是英武勇猛。
向陽君一見這番景象,不禁突地站住了腳步!
金杖回過身來道:“金施主你可看見了?”
向陽君點頭道:“看見了!”
金杖訥訥合十道:“阿彌陀佛,敝寺所有弟子都出來歡迎施主你的大駕了!”
向陽君沉聲道:“這又何苦?貴寺既然以敵相對,金某人又何惜大開殺戒!”
金杖嚇得一驚,搖頭道:“施主,吾佛慈悲,你不能……”
“那麼,你就轉告他們,我目的只在貴寺方丈一人,叫他們不要多管閒事,否則……
哼哼!”
“你要怎麼樣?”
“這還要問麼?”向陽君冷冷一笑道,“剛才死的三個人,就是最好的説明!”
“阿彌陀佛,”金杖大師合十道,“施主當體上天好生之德,這個殺孽……造不得的!”
“那可就要看你們的了!”向陽君冷冷一笑,眸子裏陡然射出了精光,“把我的話傳下去,讓路者生、阻路者死,我是説到做到的!”
金杖怔了一下,冷冷地道:“貧僧無能,只怕難以辦到,敝寺弟子幼承方丈教誨,愛之若父,敬之若佛,為了護衞方丈安全,他們是不惜一死的!”
向陽君長嘆一聲,隨後點頭道:“那他們就只好死了,我決定的事,任何人也不能更改,走吧。”
言罷,大步向前踏進。
金杖驚道:“施主且慢。”
向陽君停下腳步來:“怎麼?”
金杖嘆息了一聲,道:“貧僧且依照施主之意,與他們商量一下,看看是否行得通,再定取捨如何?”
向陽君點頭道:“這樣甚好,我即在此等候,快去快回。”
金杖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一聲,返身向寺前踏進。
向陽君直直地站在道中,等候着他的回話。
一剎那間東方日出,火紅的一輪太陽,驀地由遠處山巔上躍出,大地一片赤紅。
向陽君的臉,在面迎着朝陽的一剎那,突地變成了一片血紅,壯大的身軀霍地下矮,一陣子緊而密的骨節響聲,由他身子裏傳出來,那雙原本就充滿了炯炯光彩的眸子,更有神采了。
他一人當道而立,面對着達雲寺正殿廟門,真有一夫當關,萬夫不敵的氣勢,手中那一口連鞘長劍,霍地插入地面,劍鞘點石破土,直入一尺有餘!
在他強力目光監視之下,金杖大師來到了大殿門前。
由於雙方距離尚遠,他們倒不愁對話會被向陽君聽見。
金杖快步來到殿前,與住持摩雲大師取了個正面照臉。
摩雲大師悲憤地道:“這是怎麼回事?金錫他……”
金杖和尚眼睛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住持師兄……”金杖目藴熱淚地道,“金錫師兄他已經死了……”
“你?”摩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師弟……你們太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摩雲説話顫顫的,兩行老淚情不自禁地由眸子裏淌了出來。
“這件事都怪貧僧師兄弟一時貪功心切……”金杖訥訥道,“尤其是金錫師兄……
屬下勸不住他,只好冒險陪他前行,結果卻……唉!”
“糊塗——糊塗……”
事到如今,責備也是多餘了。
摩雲老和尚抬起了海青色的袖角,揩了一下臉上的淚,訥訥道:“你們不信我的話……這個人豈是輕易招惹得了的,現在他意若何?”
“住持師父,”金杖神色至為悽苦,“這人執意要尋掌寺方丈,屬下被迫帶路。”
摩雲大師面色一沉道:“這件事如何使得?”
他微微一頓,沉聲道:“這件事全寺上下也都知曉,眾怒難犯。你不妨轉告這個向陽君,他如果堅持己見,可就會遭遇到全寺二百名僧眾全力對擊了。”
金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住持師父如果認為那廝不敢造這個殺孽可就錯了!”
摩雲大師不禁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金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事情正是如此,這廝要卑座代其傳言,各弟子讓路者生,阻攔者死。住持師父,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好孽障,”摩雲大師臉色一片鐵青:“這麼説,這廝是決心與全寺為敵了?”
“正有此意——”
“無量佛,”説話的是一旁年屆耄耋的兩位長老之一,邊説邊向前跨了一步。
長老生就瘦削的一張長臉,雙顴高聳。因他年歲過高,平素坐禪把一截上軀都壓彎了。他與另一長老,乃是這廟裏輩份最高的長老,一向坐塔不問外事;如今大難當頭,卻不得不出來問問事情了。
從體型上來看,二位長老大有區別,一個瘦骨磷峋,一個卻胖似如來,是以這廟裏也就捨棄他二人原有的靜禪、靜安法號不用,而以胖、瘦代之。
那麼,眼前説話的這個就是瘦長老了。
聽見了瘦長老的佛號,摩雲大師亦不得不回身合十恭敬:“弟子恭領長老訓誨,請長老賜教!”
瘦長老雙手合十,喃喃宣道:“南無阿彌陀佛,住持師父,這件事對本寺關係太大。
達雲寺二百年基業,不可毀於一旦,你要慎重處理。”
摩雲大師長嘆了一聲,道:“長老何須關照,卑座豈有不知之理,只是這件事……
太難以周全,請長老賜以良策才好。”
瘦長老慨嘆一聲道:“靜虛師弟,為本寺開先闢後、光大佛門之人,萬萬不容來人欺凌。只是這人又是如此彪悍,如何避重就輕,使本寺弟子不受傷害,卻是你的責任了。”
胖長老聽到此,喃喃宣道:“吾佛慈悲,無量佛,善哉……善哉!昔有惡漢南虎,來至普陀山太淵寺尋仇生事,太淵寺方丈原是精武之人,因觀諸來人殺氣甚重,於是誘其至大殿,觀諸寶相,復令寺僧焚香誦經,高唱大悲錄。南虎目睹之下,頓生仟悔,竟然於佛前放下屠刀,自承罪狀。太淵方丈,當得上智珠在握,吾佛恩典之人了。住持師父何不如法炮製,借無上佛法,俾使此頑石點頭,豈非一大功德?”
一口氣説到這裏,胖手合十垂下頭來,兩頰肥肉高高隆起,活生生的一個老胖彌勒形象。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胖長老一身肥肉打着顫,“依老衲看,這件事是事不宜遲了。”
摩雲大師聽了,簡直啼笑皆非,想不到事情到了眼前這等地步,胖長老竟然想出這麼一個辦法。
“長老此言差矣,”摩雲大師冷冷一笑,雙手合十,頂禮道,“你老用心慈善,卻不知來人心如鐵石。長老也許不知,金錫師弟,以及培達、培嶽……都濺血在此人手下,來人果真是心欽佛門之人,焉能如此?所以想用佛心感化他,萬萬行不通。”
胖長老頓時神色一變:“什麼……金錫……金師弟,他……他已經……”
瘦長老忽然退後一步,道:“啊?”
各人乍然驚顧之下,才發覺到向陽君已立在面前不遠。
旭日東昇,渲染得大殿前後一片通紅——而這個人——向陽君的臉,則是紅上加紅,既像塗了一層紅顏色,又像喝醉了酒。
他當然不是一個醉漢,是活生生的、精神抖擻的一個俠士。
灼灼光彩的一雙眸子,充滿了無限殺機。當他用這雙眼睛掃過面前時,凡是與他眸子接觸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
“和尚!”向陽君的眼睛落在了金杖臉上,“你交涉得怎麼樣了?”
金杖和尚尷尬地一笑,偏頭看了一旁的摩雲大師一眼,後者乾咳一聲,上前合十道,“金施主,且先不要動無名之火,茲事體大,敝寺卻要與施主商量一下。”
向陽君濃眉一挑:“老和尚,如果在下記憶不差,記得與你已經有過約定。是你這個賊和尚毀約;若非我有備於先,此刻焉得會有命在?你既食言無信,就怪不得我金貞觀手下無情,大開殺戒了。”
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金施主未免逼人太甚了。敝寺方丈確實不在寺內,施主你要老衲如何向你交待?”
“嘿嘿!”向陽君那雙眸子幾乎噴出火來,“金某再也不信你的話了,靜虛方丈在與不在,我要親自看過才能斷定。你且閃開!”
向陽君話聲一出,右掌輕起,直向着摩雲當胸擊了過去。
摩雲大師猝然一驚,迎合着對方的掌勢,雙手同出,用推窗望月的架式向外封出。
只是雙方力道不成比例!
摩雲雖然是同出雙掌,卻是擋不住對方看似隨便的一擊。兩種力道互迎之下,即見老和尚臉上一陣子充血,身子霍地向後倒退了兩步。
饒是如此,仍然並不能平下對方所加諸的這股力道。只見他身子挺了一挺,“哇”
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目睹者,無不大吃一驚。蓋因為這個摩雲和尚在本寺身尊位高,當今老方文靜虛已有倦勤之意,寺內一切重要煩雜事務統統歸他總負其責。摩雲和尚本身佛業高超,宿根又深,久孚盛名;一旦靜虛老方丈坐塔歸隱,毫無疑問,他便是方丈的繼承人。
有了以上這幾層原因,這一剎,當眾人目睹着摩雲大師負傷,無不既驚嚇又憤慨。
數十名少年弟子一聲喝叱之下,驀地一擁而上,將這個冒失傷人的練家子“向陽君”團團圍住。
是時,金杖大師眼看着摩雲負傷,亦是既怒又驚,慌不迭上前一步,一把攙住了摩雲大師。
“住持師兄,你怎麼樣?”
摩雲大師噴出了鮮血,手按前胸,瘦軀一陣子抖顫,霍地張嘴又噴出了一口鮮血。
這一口血,卻比前一口厲害多了。像是一根血箭,足足噴出了三尺多遠。緊接着,他的身子彎縮下去,左右搖晃不已。
金杖扶他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見摩雲大師臉上像是喝醉了酒,染了一層紅暈。
“你……向陽君,”摩雲大師抖得那麼厲害,“你竟敢對老衲施以毒手……你……”
向陽君冷笑道:“金某人言出必踐,是你食約於先,何怪我手下無情?不過,老和尚,你還死不了,且回到禪房躺上一百天,看看是否能夠復元?這會子説多了話,卻是對你無益。”
摩雲大師在急怒之中,本欲作勢站立起來,聽到這裏,忽然閉口不言。顯然,他知道對方所言不虛,便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站在他身旁的金杖聽到這裏,忽然一驚,怒目看着向陽君,道:“你……住持師兄與你何怨何仇,你竟然下此毒手!這麼説,你莫非傷了我師兄的六陰伏脈?”
向陽君冷哼了一聲,點頭道:“倒看不出來你這和尚還有些見識……不過,就是這麼回事,快把他攙下去吧。”
摩雲大師聽到此,一陣急怒攻心,只説了一個“你”字,當場暈了過去。
金杖忙令人將摩雲抬下去,形勢的演變,似乎發展到了勢將一拚的地步。
“向陽君!”金杖抬起頭,鐵青着臉道,“你未免欺人過甚,你想搜寺不難,但先得把我們打發了。”
他話聲微頓,緊接着厲叱一聲:“來呀,擺陣侍候!”
金杖的話一出口,眾弟子一聲斷喝,倏地散了開來!
為數將近二十名少年弟子,在同一個時間裏站好步位;二十日沙門戒刀,也在同一個時間裏出鞘。這一剎那,當真稱得上雄壯可觀。
觀諸眼前二十名沙門弟子所站立的位置,以及所掣出的刀勢,呈蓮花形狀,妙在二十名弟子動作劃一。
但見各弟子人手一刀,同時以左手託着右手刀下,刀尖都是朝上,對正了鼻樑。
朝陽春煦,一片光炫耀出森森的殺氣。在此凌晨,地當佛門禁地,背映着巍峨的大雄寶殿,實在是極見勢派,更似有無限磅礴氣概!
後殿噹噹響起了一片鐘聲。
無數白鳥,由山窪裏冉冉升起。
氣氛是那等莊嚴、寧靜而又充滿了碎人心魄的殺機。
莫怪乎,就連向陽君這等鐵血漢子,在目睹及此的一剎那,也為之呆住了。
他面對着這等莊嚴氣氛,一時使得他心情大見猶豫,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胖一瘦兩位長老,卻於這時一左一右走到了向陽君眼前。
“無量佛,善哉,善哉!”瘦老雙手合十,道,“施主,你可是心虛了?”
胖長者單手打着問訊:“阿彌陀佛,佛主慈悲,施主你還是早早丟下手上殺人的劍,老衲領你到後殿,許你成佛之願去吧!”
向陽君剔眉張目,冷哼了一聲,道:“金貞觀行闖江湖,一身是膽,只問是非,不計成敗生死,一身臭皮囊,隨處可拋;如能葬身在你們這達雲寺大雄寶殿,更稱得上是祖上有德。兩位長老,速速給我閃到一旁?”
胖瘦二長老神色一懍,互相對看了一眼。
胖長老挺了一下肥胖的肚子,嘴裏又宣了一聲佛號,即道:“老衲二人皆是稚齡進寺,如今已是春秋九十之人。這達雲寺就是老衲的家,施主你要多造殺孽,也罷——”
胖長老説到這裏,長嘆一聲,銀眉頻眨,道,“無量佛,善哉,善哉!施主要是堅持為惡殺人,就請將老衲二人先行殺死;否則,萬萬容不得你這般橫行。”
瘦長老頻頻點頭道:“師兄之言誠是,向施主,你就成全了我們兩個吧!”
豔陽下,兩個老和尚實在是太老朽了。
也許是因長年閉户坐禪、鮮見陽光之故,他們的膚色都過於蒼白,而且皺紋極多、重重相疊。瘦長老雞皮鶴髮,胖長老痴胖鬆弛,都留着長長的指甲,沒精打采。看上去,已是風燭殘年了。
向陽君打量着那胖瘦二位長老,不啻又面臨着一番新的困境、難題。
他可以舉掌揮劍,殺死上百個人,卻沒有勇氣殺害這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大雄寶殿前這片地面夠大的,只是各僧排開了這等陣勢竟是無隙可入。
擺在向陽君面前的,顯然有三道障礙——
第一道是胖瘦兩個長老。
第二道為金杖和尚。
第三道是二十名健壯弟子所擺設的一座荷花蓮台陣勢。
使得向陽君眼前最感棘手的反倒是第一陣,因為這胖瘦兩位長老看上去顯然沒有武功,以向陽君之蓋世身手,舉手之間即可致其二人於死地。然而,難就難在這裏。
向陽君怎能向此二人下手?
“二位長老,”向陽君目光炯炯道,“你二人春秋已高,我不欲向你們下手,只是並非怕你們。請借步讓身,以保平安!”
瘦長老搖頭道:“不行,老衲二人身為本寺長老,施主你要毀寺殺人,老衲二人不能不予過問。索性你就大發慈悲,成全了我們二人吧!”
“哼!”向陽君冷笑道,“好個刁鑽和尚,這等苦肉計嚇得了一般人,卻是嚇不得我!”
説罷,後退一步,面向朝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回向兩位長老。
“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老朽如何能夠阻攔住我的去勢,還不閃開!”
話聲出口,足下向前踏進了一步。
頓時,一股無形勁道,隨着他前趨的身子向前邁出,胖瘦二位長老立刻受到了大力搖撼,身軀擺動了起來。
目睹這般情景,向陽君頓時證實了他二人不精武技,甚至連一點點武術的根基都沒有。
他啞然一笑,暗忖:何必與他們多費唇舌?
心裏想着,腳下即向前踏進。
果然,胖瘦二者禁不住踉蹌退後,隨着向陽君的前進之勢,他二人節節後退,簡直連向陽君的身邊都偎不上。
胖瘦二長者似乎根本沒有料到有此怪異事兒,一時至為慌張。隨着向陽君前進的腳步,他二人收不住腳步,緊接着一個踉蹌,相繼跌坐在地。
立時,就跑過來兩個小和尚,將他二人攙扶起來。
向陽君冷冷一笑,繼續前進,目光卻注視在第二道防線上的金杖和尚。
這時,身後的瘦長老發出一聲斷喝,道:“站住。”
休看他年老人瘦,這一聲斷喝卻是極具氣魄。乍聽之下,倒也嚇人!
前進的向陽君倒被他驚得站住了腳步,緩緩回過身來,要看看他玩些什麼花樣。
卻見瘦長老氣勢洶洶地掙開了扶持他的小和尚,手指向陽君道:“你這個佛門孽障……好好好……老衲二人既是攔不住你,這就死給你看。”
向陽君一哂道:“老和尚,好死不如賴活着;活得好好的,幹嘛要死?我看,這件事對你也不容易。”
“什麼?”瘦長老氣得眼前金星亂冒,“老衲莫非連自己尋死也不行嗎?”
向陽君道:“我看不容易。”
瘦長老那張瘦臉上一陣發青,注視着胖長老道:“罷,罷!許是老衲大限到了,侍奉佛祖的日子已經結束。師兄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説罷,驀地雙足一頓,直向着當前一根大石柱子撞了過去。
不意,他的動作雖快,卻有人比他更快。
眼前人影一閃,向陽君一陣風似地攔在了他面前。
瘦長老頓時覺得一團氣機彌蓋當前,自己的頭就像撞在了一團棉花上,整個身子霍地被倒彈了回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