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彤聽到“暗鏢”這兩個字,目光不由得轉向西門舉,突然發覺他背後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箱子。
那箱子四四方方,有一尺見方。從隱隱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來是銅做的,外面包着一方青綢子——不知道是什麼值錢的寶貝;否則,西門老爺子萬萬不會這等重視。
這可好,駝子那邊剛剛放了口風,西門舉這邊立刻打上了招呼!
這番話,西門舉也説得十分乾脆,明顯地告訴對方,自己此刻保有一趟暗鏢,要對方高抬貴手,賣個交情,千萬不可染指。
駝子嘻嘻笑道:“依我駝子看,老爺子這番話多餘。如果你老説的那個姓岳的大盜真要跟老爺子過不去,嘿嘿……只怕你老爺子千防萬防也難以躲過麻煩的!”
西門舉神色一振,不悦地道:“掌櫃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駝子嘻嘻笑道:“那有什麼意思?無非是‘光棍一點就透’,這就是老爺子你平常為人好,又不招惹道上的朋友,你賞人家一口飯吃,人家心裏怎會沒有數?能不對你老爺子給予照顧?”
西門舉以他在江漢地面上的聲名德望,聽了這番話,那張紫黑的臉膛陣陣冒光。
駝子見狀,話裏有話地問:“這麼説,老夫倒是領了情了!”
西門舉哈哈一笑,挺了一下腰桿兒,道:“掌櫃的這番話説得真夠意思。只是,據老夫想,那位嶽朋友買老夫的賬,除了放交情,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吧?”
駝子擠了一下三角眼,嘿嘿笑道:“還會有什麼別的原因?我看,沒其它原因啦。”
“怎麼沒有?”西門舉睜大了眼道,“那是因為我西門舉背後這口劍不是好招慧的,任何人要是想在我西門舉眼皮子底下鬧什麼鬼吹燈,他可得小心一下我西門舉的這把寶劍,先自問一下能不能贏得過我這把傢伙!掌櫃的,你説是不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一旁的郭彤聽到這裏,心裏由不住動了一下。好呀,這一下他們雙方可是叫上陣了,我倒要聽聽這個鄂中巨盜怎麼回答?
駝子聽了,那張黑臉忽然現出一片蒼白!三角眼裏,現出了一種“獰厲”。
嘿嘿笑了幾聲,臉色又趨於緩和。
“老爺子話可也不要説得太滿了啊!”他吃吃笑道,“據我所知,那個姓岳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別人不犯他,他是不犯人;別人要是真跟他叫陣,嘿嘿……他可是不會輕易服輸的啊!”
單手託塔西門舉一推桌面,碗筷“嘩啦”一聲大響,怒聲道:“怎麼,不服氣?掌櫃的你就傳過話去,叫那位嶽朋友來找老夫試試看!”
駝子“篤篤”兩聲,用力地把一雙刀栽在菜板子上,眼看着就要説出難聽的話來。
那個婆子卻啞着嗓子笑道:“駝子,盛餃子吧,都快煮爛了!”
駝老人那雙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餃子。
紫衣老人西門舉也忽然平下了氣,笑着坐了下來。
這時,那個老婆婆高聲道:“啊喲,今天可真是好生意,又有客人來了!”
人們被她這麼一吆喝,都向外面看去,一騎黑馬帶着滾滾一團黃沙,風馳電掣般地飛馳了過來!
紫衣人西門舉向外看了一眼,遂問兒子:“是咱們那位貴客麼?”
説話時,那騎黑馬已來到了眼前裏許光景。
馬上人一身皂白色衫子,頭上戴着一頂“馬連波”大草帽。
由於草帽的帽檐極大,遮住了這人的上半邊,面目看不太清楚,只是在馬跑動時,可以若隱若現地看見這人有一雙濃黑的眉毛。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各人抬頭注視的一剎那,那匹大黑馬已把來人馱到了亭子邊。
陡然間,大黑馬陡立前蹄,發出了唏哩哩一聲長嘯,地上黃塵揚起了丈許高,馬上那個豪邁漢子卻未摔下來!
黑馬不服繮勒,再次怒嘯着,帶着馬上漢子圍着亭子頻頻直打轉兒。
那漢子左手輕輕一託帽檐,向亭子裏瞄了一眼,眾人這才有機會看清他。
一張“國”字臉,上額和下額一般寬,掃帚眉,獅子鼻,大嘴,兩處腮幫子上生滿了黑糊糊的一層短鬚。他圍着亭子轉了幾轉,也沒有下馬,使得西門一家子心裏納悶不已!
單手託塔西門舉看了兒子一眼,示意他盤問對方一下。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立刻由座位上站起來,大步跨出亭外,向着馬上那個濃眉漢子抱了一下拳:“朋友,下來喝杯酒吧,在下西門雲飛有禮了!”
西門一家人,在江漢武林道是如何聲望!對方只要是武林中人,在這個地面上,斷斷不會沒有聽説過這個姓氏。
然而馬上這個漢子聽罷西門雲飛的話,翻動着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碌碌打了一個轉兒。
“抱歉!”這個人冷冷地笑着,“在下跟朋友還有約會,不能在此逗留……”
聲音雖低,卻帶着磁性口音——一種本地很少聽見的“關西”音韻。
西門雲飛怔了一下:“那倒巧得很,我等也在等位朋友,足下是——”
濃眉漢子忽然岔口道:“在下是跟人約定,要取一樣東西。那東西至為名貴,絕不能跑光露臉,這地方只怕是不太適合……”
這個人那雙黑光錚亮的眸子瞄了正在掌勺的駝子一眼。這時,駝子也在看他。兩個人四隻眼睛,有意無意地湊在了一塊兒。
濃眉漢子趕忙把頭往下低了一些,駝子更是急着把臉偏向一旁,似乎雙方都不願意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那濃眉漢子説了這幾句話,向着馬前的西門雲飛注視了一眼,即調轉馬頭,哼了一聲,陡地馳馬而去!
隨着馬股之後,騰揚起大片黃塵,把對方這一人一馬吞噬了個乾淨!
西門雲飛望着那漢子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道了聲“怪事”,蜘躕着走回亭子裏。
西門雲飛剛剛踏進亭子,他爹爹西門舉站了起來,喝道:“掌櫃的算賬!”
駝子嘻嘻一笑,兩隻油手在下身圍裙上擦着,嘴裏訥訥道:“貴人光臨,這頓酒菜讓我駝子請了吧!”
駝子的老婆也嚷着:“我們絕不能要西門大爺的錢,絕不能要!”
西門舉嘿嘿笑道:“笑話,我們豈有白吃白喝的道理?玉英給錢!”
那個俏麗的小媳婦答應一聲,取出一些碎銀。
西門舉哈哈笑道:“怎生這等小家子氣?”
説時隨即由攤開的銀包裏,拿出了一塊重有二十兩的銀子,轉身雙手遞上。
“老哥,西門舉承你們夫婦盛情招待。這一點銀子,不成敬意……”
駝子嘻嘻一笑,道:“不過幾十個小錢的酒菜,大爺你卻給上這麼多。好傢伙,二十兩!我駝子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呢。”
他搖着兩隻手,足下頻頻向後退着,那副樣子真是惹人發笑。
單手託塔西門舉哪能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當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笑道:“掌櫃的這是嫌少了!今天事忙,改天自當會有一番人心,老夫等這就告辭了!”
説罷,當即把那錠銀子向石頭桌子上一放,平手一撫;待他手掌離開時,那錠重約二十兩的銀子,已深深陷入石面之內,最上面與桌面一般平齊!
這一手功夫,雖然是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慣施的伎倆,卻大有不盡相同之處!
即以眼前情形而論,堅硬的青石台面到底較諸一般木質桌面要硬上許多,是以西門舉這一手功力,也就越加顯得驚人!
西門舉朗聲大笑着:“打擾,打擾,”與家人陸續地翻身上馬。
駝子追出來躬身哈腰地打着拱,他女兒睜着一雙挺機靈的眸子骨碌碌地轉着,駝子的老婆,卻一時行蹤飄渺,不知到哪裏去了。
眼看着駝子頻頻地打躬道:“老爺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單手託塔西門舉一家三日早已抖動繮繩,三匹馬箭矢也似地飛馳而去。
一直看到他們走得沒有了影,駝子才眨着兩隻三角眼,慢吞吞地轉回來。
郭彤一直是個冷眼旁觀者,這一切都不曾逃開過他的眼睛。
他曾經注意到了西門舉手掌壓銀錠,也注意到了駝子婆婆假借揀柴而溜進樹林……
現在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駝子拿着刀在石桌子上挖銀子。
當然,這不過是掩飾而已!
過了一會兒,駝子的老婆回到了亭子裏,郭彤注意到她頭髮上沾滿了樹葉。
回來之後,她一聲不響地低下身子去在木桶裏洗碗,駝子藉着送碗之便把身子湊了過去,兩口子嘀嘀咕咕説了起來。
忽然,駝子回過身來大聲道:“丫頭,把那頭小驢子牽出來,我要進城去買肉。”
大姑娘答應了一聲,到後面牽驢子去了。
郭彤這才注意到後面還拴着三頭小毛驢。
驢子牽出來,駝子收拾了一下身上,脱下了圍裙,背了一個藍布包袱。
老婆婆叮囑道:“這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照顧着,可不要把到手的大肥豬讓人家弄走了。”
駝子哼了一聲道:“他跑不了的。”
老婆婆送他上了驢,又道:“要不要丫頭跟着你去一趟?”
駝子搖搖頭:“用不着。”
休看他個頭兒不高,身子可處處透着利落。他單手在驢背上輕輕一按,“呼”一下子坐在了驢背上。
坐定之後,駝子才道:“明天晌午要是我沒信兒,你就到城裏去接應……”
老婆婆道:“我知道。”她左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道,“多半是住在快活齋,入夜我就……”
駝子不耐煩地道:“知道啦,照顧你的生意去吧!”
他邊説邊策動繮繩,胯下小毛驢甩開四蹄,一溜風似地向前奔馳而去。
郭彤看到這裏,即站起來道:“算賬!”
老婆婆回身道:“客人要走麼?”
郭彤點點頭,手指前面問道:“借問這條路通向哪裏?怎麼走法?”
婆子沙啞地乾笑了幾聲,道:“你大概是剛由外地來的吧?敢情連漢陽府也沒來過呀!”
郭彤這才知道,前面鎮市竟是漢陽府城大鎮,當下道了謝,結了酒資,拿起了棍杖。
那婆子又道:“客人是起旱,還是走水?”
郭彤笑道:“當然是起旱!”
婆子笑道:“啊,那你只怕不好走啊,從這裏到府城,少説還有百八十里路呢,這會子天可是不早了呀!”
郭彤道:“這個,我還沒有想到呀。”
那婆子嘿嘿怪笑道:“這要等個機會,看看是不是有騾子車經過,運氣好的話,你還可以搭個便車坐坐!”
郭彤告了擾,步出亭外,無巧不巧,一輛篷車風馳電掣般地奔過來。
婆子笑道:“客人你好福氣,想什麼就來什麼,這下省了走路了!”
説話之間,那輛大騾車已乒乒乓乓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忙自上前揮手令車子停住,趕車的五旬開外的一個小個子,頭上戴着破氈帽,一隻手把着老長的一根旱煙袋杆子,另隻手攏着兩匹牲口的繮繩。
老遠的地方,就見他用力地扯着繮,喊着牲口:“籲——籲——”
騾車停了下來,郭彤上前抱拳道:“老鄉,是往漢陽府去的車麼?”
趕車的那個小老頭擠着一雙小眼睛,想是早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便看着郭彤道:
“就你一個人麼?”
郭彤點點頭,小老頭翹起鞋底,一面磕着煙灰:“你去漢陽府?那就上車吧!”
郭彤抱拳告了擾,遂攀上了車座。
車把式重新裝上了一袋煙,向着老婆婆笑道:“大嬸子,給我來兩張油餅,半隻雞。”
老婆婆招呼女兒把餅送去,收了錢。趕車的把壺裏灌滿了水,甩起大鞭,“叭”地響了一聲,那輛騾車才骨骨碌碌地向前移動起來。
這時候,太陽已微微有些個偏西。雖説是秋高氣爽的時令,但是仍然十分燠熱。
一陣陣暖風由水面上飄過來,江上有幾隻白鷺緩緩地飛着,景象極為寧靜。
車把式又耍了兩個響鞭,把長鞭插向座旁,拿起煙袋繼續就口抽着。
“我説,”車把式眯着一雙小眼,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道:“這位客人,你府上是——”
郭彤道:“我是南方來的。”
“啊,南方是好地方!”車把式笑道,“那地方山明水秀、鳥語花香,我早年去過一回。嗯,説起來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郭彤道:“你老貴姓呀?”
車把式笑道:“姓郭,郭子儀的郭,你呢?”
郭彤微微一笑,“那倒是巧,我也姓郭!”
“咦,巧得很!”趕車的笑道,“原來,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呀。我説,郭東家,你上漢陽是投親還是辦事?”
郭彤搖搖頭道:“都不是,只是找個人!”
趕車的嘿嘿笑道:“啊啊……客人你進了城住在哪裏?”
郭彤道:“有一家叫快活齋的客棧,你知不知道?”
趕車的“啊”了一聲,回頭看了郭彤幾眼,道:“快活齋?那是城裏第一塊大字號,我當然知道,怎麼,你要住在那裏?”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我打算住在那裏。”
趕車的聽後情不自禁地回過頭,頻頻打量了他幾眼:“倒看不出,東家老弟台你還是個土財主呀!失敬,失敬!”
郭彤道:“怎麼,我又怎麼會是土財主?”
趕車的道:“能在快活齋裏面住下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再不就是有錢有勢,你老弟一定差不到哪裏去……哈哈……幸會,幸會!”
郭彤這才知道那快活齋是專為豪門所設,自己別隻顧了跟蹤人家看熱鬧,而忽略了眼前任務,想着不禁有些氣餒。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所要尋覓的那個叫崔奇的前輩,所居住的狠牙山在漢陽之北,此行亦是順路。眼前既然自己無意間發覺了黑道劫財的勾當,站在俠義的立場來説,縱不便插手干預,也應該設法暗中向物主點明,讓他提高警覺。
這正是郭彤此行的打算,因為方才小食亭人多口雜,那單手託塔西門舉一家人又走得張皇,沒有説話之機;後來又見駝子夫婦的一番勾搭,才使他發覺到這件事態的嚴重,不得不隨後趕上。如能找到西門家人相機進言,點破駝子的陰謀詭計,也算是善事一樁!
他想到這裏,遂向趕車的問道:“剛才亭子裏賣酒的那一家人,他們一直都在這裏做生意麼?”
“可不是!”車把式道:“那個駝子姓岳,這裏人都喊他是嶽老六,一家三口人,手都巧得很。你別瞧他們開着這麼個小店,生意可是好得很呢!尤其是他們賣的酒,都是親手釀製,味道醇極了,叫做‘漢陽紅’,一年出土一次,客人你剛才喝的就是那種酒,味道怎麼樣?”
郭彤點點頭道:“怪不得呢,味道確是不錯。當家的,你們認識很久了?”
“敢情是很有些年了!”車把式咳嗽了一聲,道:“那一年漲大水,這一家子人説是祖產被水給淹了,後來就飄落到了這裏……”
“説也奇怪,”車把式又道,“照説,這爺孃三個這些年該是存了不少錢了,滿可以開個像樣子的大酒館,用上幾個夥計,何必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這可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郭彤本想由這個車把式嘴裏,打探出駝子的一些怪異行蹤,卻沒有想到出諸他嘴裏的卻是一些家常廢話,也就沒有興趣再去多問。
騾車在鋪着平平一層黃沙的地上放速前進,郭彤靠着車上載的軟軟的棉花,耳中聽着“嗒嗒”的蹄音,心情略一鬆弛,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車把式還在有一句沒一名地説着話,沒有聽見郭彤的回話。
扭過頭一看,才知道他睡着了。
傍晚時分,騾車在一條寬敞的石板巷道口停了下來。
郭彤抱了一下拳,拿起棍杖和隨身衣囊由車上跳下來。
車把式手指着巷口對面的那座巍峨建築道:“喏,那就是這裏最講究的快活齋。”
説話時,正有一輛四輪馬車,駛向那客棧的正門。兩個身穿長大褂的聽差,趕上前拉開車門,迎接着車廂裏一個大腹便便的白胖客人。
天色才入暮,快活齋門前的一溜子高挑長燈可都點着了。八名身穿青布長大褂的茶房,分兩列站立在門側左右。
透過敞開的門,往裏面看,各種鮮花開得五彩斑斕,高懸的鳥寵子裏面的八哥鳥不時地跳上躍下。
郭彤看了幾眼,摸出一塊碎銀賞與趕車的把式,道了聲謝,即將行囊挑在棍棒上,大搖大擺地走向快活齋。
站在快活齋門前的幾個夥計,眼看着來了這麼一個布衣少年,氣勢堂堂,一時還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只當他是先進去的那個白胖子的跟班兒,倒也未加阻攔就讓他神氣活現地走了進去。
遠遠注視着他的那個車把式,只當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快活齋的大門,見狀不由得大感驚奇,搖着頭趕着騾車走了。
郭彤扛着行囊,搖搖擺擺地走進快活齋的大門,見裏面好大的一片地方,假山、花圃、亭台樓榭,無不齊全,大別於一般客棧。
鳥語花香聲中,郭彤一徑來到廊舍盡頭,迎面走過來一個穿着青布長大褂的夥計。
郭彤叫住他,道:“喂,夥計!”
那個夥計站是站住了,卻現出瞧不起人的樣子,斜過眼睛問:“什麼事?”
郭彤瞪着眼睛道:“我是來住店的,竟然沒有人來照顧我,豈有此理!”
那個夥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屑地道:“你是來住店的?”
“當然。”郭彤怒聲道,“我是跟着前面那輛馬車一塊來的,你們是顧前不顧後!”
那個夥計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哈腰道:“噢噢噢……原來是崔五爺手下的人,你怎麼不早説呢。對不起,對不起,請跟我來吧!”
郭彤把眼睛一瞪,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自己果真表明身份,很可能對方根本不予接納,倒不如將錯就錯,先住下來再説。
這麼一想,他也就不再辯白,冷笑了一聲,遂跟在那個夥計身後向前步進。
穿過了一個洞門,腳下踩着花崗石甬道,來到了一排房舍。
那個夥計回過臉陪笑道:“是小的疏忽了,以為崔五爺只帶來了兩個人,原來還有一個,請教貴姓?”
郭彤道:“我姓郭!”
那個夥計抱拳笑道:“郭爺還請多原諒!”一指那排房舍,“其實空房多的是,咱們掌櫃的只當崔五爺身邊一定帶着很多人,所以把整排房子都事先空了下來,郭爺你請!”
夥計隨即掏出鑰匙開了門,把郭彤請進了房裏。
那房子雖不似正房那般寬敞闊氣,但在郭彤眼裏已是十分難得了,也就不再多説什麼,點點頭坐了下來。
當下,那個夥計忙着給他打水洗臉,沏茶鋪牀,忙成一團。
郭彤問道:“這裏住棧,一夜房錢多少?”
夥計齜牙一笑道:“郭爺還用問這個?這整個的客棧一總還不都是崔五爺的嗎,只要郭爺你樂意,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説白了,還不都是一家人嗎?”
郭彤心知,夥計誤會他是那個崔五爺的身邊人。聽口氣,那個崔五爺原來竟是他們這所客棧的大東家,這就難怪了。想想不禁好笑,也就不與説破,有了這層關係,那夥計自然百般巴結討好。
一會送茶,一會送飯,郭彤也就老下臉皮,來個樣樣享受。等到吃完了飯,那個夥計兀自賴在房子裏不走。
幾經猶豫之後,他才訥訥地道:“郭爺,小的有一事相托……不知道……郭爺肯不肯幫忙?”
郭彤怔了一下道:“是什麼事?”
那個夥計齜牙笑了一下,搓着兩隻手道:“是這麼回事,小的姓張叫張有財,來到快活齋也有五六年了……”
郭彤點點頭道:“怎麼樣呢?”
張有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這麼回事,郭爺,小的聽説襄陽快活齋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不瞞郭爺説,小的自幼念過幾年書,也學過幾天算學,自信記個賬什麼的還不會誤事,只是……嘿嘿……”
他汗顏地笑了一下,接下去道:“小的如今這個身份,別説在崔五爺身前説話了,簡直難得見上一面。郭爺是五爺跟前的人,見面的機會非常多,所以小的是想……是想……”
郭彤這才明白對方是什麼心意,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你是説襄陽那家分號,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張老兄是不是想頂那個缺?”
張有財鞠躬打揖地道:“是是……全賴郭爺大力成全、大力成全!”
郭彤眼見對方一臉諂媚之態,心裏大生惡感。
他聽罷,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這件事,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了。過兩天崔五爺正好要去襄陽,我就見機給你説上一説,可不一定能成功。”
張有財聽了,頓時大為欣喜,千恩萬謝不已。
郭彤趁機道:“噢,對了,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可知道?”
張有財立刻道:“誰呀?”
郭彤説:“這個人大大有名,就是人稱單手託塔的西門舉,不知是否住在這個店裏?”
張有財道:“是父子媳婦三個人一塊來的,是不是?”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他們住在哪裏?”
張有財想了一下,説道:“在北院裏,郭爺找他們有事麼?我這就找他們去!”
郭彤道:“使不得,你千萬不要驚動他們,只把他們下榻的地方告訴我就行了。這件事是崔五爺暗中關照我辦的,可不能出岔子!”
張有財連口答應道:“是麼……既然這樣,郭爺請隨小人走上一趟,容小人指點西門一家住宿之處也就是了!”
郭彤點點頭道:“這倒可以。”
二人出了棧房,天色早已大黑,只是這快活齋裏外一片通明,處處笙歌管絃,交織出此刻的歡樂今宵!
張有財眉開眼笑地同郭彤來到了所謂的“北院”。這雖不若前院那般華麗雅緻,卻極為寧靜,不似前院那般亂囂。
當他們走到一個亭子時,張有財左右打量了幾眼,指着前面一排棧房道:“努,如果小的記得不差,西門舉一家人就在第二第三兩間房裏……”
話方出口,即見那第二扇房門“咿呀”一聲敞了開來,由裏面出來一個紅衣少婦。
郭彤眼尖,一眼看出了這紅衣少婦正是西門舉的媳婦兒,人稱紅尾蜂的沈雲英。
由於方才郭彤與她在小食亭子裏共同進食,彼此總算照過面。在事情還沒弄清之前,郭彤還不打算同她見面。
不意,他方自轉過臉來,卻出乎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年歲約在三旬上下,一身黑色長衣,長到幾乎可以垂落地面,白慘慘的一張長臉,活似一具殭屍,那深深嵌在眶子裏的一雙瞳子,更具陰森之感。
郭彤原以為亭子裏空無一人,乍然發覺,不免吃了一驚。
黑衣人那雙深邃的眸子,原是眨也不眨地向正面那排房舍注視着,這時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郭彤身上。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黑衣人森森地笑了笑。
“朋友貴姓?”這人拱了一下手,點頭道:“幸會幸會!”
郭彤道:“郭——”
他説了這個字,向張有財道:“我們走吧!”即步出亭外。
方自跨出亭外,耳邊卻聽得亭內那個黑衣瘦子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凡事可有個先來後到!”黑衣人嘴裏喃喃地道:“朋友,你晚來了一步。”
這幾句話雖像是自言自語,卻是有所為而發。郭彤一聽,登時大吃一驚,倏地回過頭來。
黑衣人見狀,輕聲道:“這買賣可是張飛賣刺蝟——人強貨扎手,要想動人家,可得先衡量一下自己啊!”
他邊説邊自暗中站起,抖了一下身上的黑綢子長衫,向另一面步出。
郭彤不禁怔了一下,一時弄不清楚對方是什麼身份。
張有財也跟着在一旁發愣,郭彤向他揮了一下手,道:“你走吧,我要一個人在這裏靜一會!”
那個張有財答應了一聲,打躬而去。
郭彤獨自個在亭子一角坐下,先時由對面房中步出的那個紅尾蜂沈雲英,一路姍姍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不自然地笑了笑,欠了一下身子,正想開口説話,紅尾蜂沈雲英卻冷笑了一聲: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她一隻手叉着腰,怒視着郭彤,“白天吃飯的時候我就注意你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郭彤情知她是誤會了,便深深一揖道:“西門娘子請了,在下姓郭,單名為彤……”
“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沈雲英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氏?”
郭彤愕了一下,道:“西門娘子不要誤會,在下是白天用飯時,聽到了你的名字。”
沈雲英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敢心生歹念!不給你一點厲害,怕你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她話聲出口,身軀略晃,捷若電閃般地閃了過來。郭彤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小婦人已揚手一掌,直向郭彤臉上打來。
郭彤身子向下一矮,一股疾風直由頭頂上掠了過去。
沈雲英一掌落空之下,緊跟着她玉手輕翻,由上而上,直向着郭彤當頭直拍過來。
這一手翻天掌,小婦人施展得極見火候。郭彤只覺得一股壓力,直貫頂門而下。此時此刻,只要略顯猶豫,定將為其擊中。
驚心之下,郭彤不假思索地霍然亮起掌心,向對方扣了過去——“叭”一聲迎了個正着。
郭彤一時性急,絕沒絲毫輕薄之心;等到雙方手掌接觸,才忽然想到了對方乃女子身份,卻已收勢不及。
他心中一急,猛地用力擰手,施出了全身勁道,猝然向外甩出。
須知,郭彤雖然不具有什麼特殊功力,但是他早年在家曾隨師父練過鶴爪之功,浸淫有年,手掌上具有驚人的力道,以眼前而論,這一擰一甩之力何止千斤?
紅尾蜂沈雲英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等神力,一時大驚失色,想從容化解,哪裏還來得及!
就在郭彤反手擰摔之下,沈雲英整個身子有如一隻大鳥,霍地騰空直起,足足被拋起了丈許高,直向着一旁猛摔下來。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間,猛可裏一條人影“刷”一聲亮身而出。此人乍然現身,陡地高舉雙腕,把沈雲英直墜下來的身子接到了手上,隨即輕輕放下。
是時,郭彤由於冒失出手,心中正感孟浪。他見來人托住了沈雲英,雖然心中一鬆,卻意想到對方不肯放過自己。
果然,那個乍然現身的人,正是那個叫西門雲飛的藍衣青年。他與沈雲英是夫婦,郭彤白天在小食店時已經認定。
當下,郭彤不待對方發作,慌不迭上前抱拳道:“西門娘子萬請海涵,請原諒在下一時失手之誤。”
話未説完,西門雲飛冷笑道:“去!”
足下一個跨進,陡地掄起右掌,直向郭彤迎面劈了過去。
郭彤猝然覺得對方這股掌風其力絕猛,打算運起全身之力接住對方一掌。
不意,郭彤尚未來得及提聚真力的當兒,就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叱道:“雲飛!”
西門雲飛的招式眼看着就要出擊的當兒,霍地坐腰收掌,硬生生地將遞出的手掌收了回來。
郭彤覺得身上一輕,抬頭一看,才見遠處房檐下站立着一個長髯老者,正是那個頗具盛名,人稱單手託塔的西門舉。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對於父親似乎很是畏懼,不敢再行出手,回身向父親道:“爹爹快來,這個人——”
立在瓦檐下的西門舉冷冷哼了一聲,道:“不許多事,回來!”
説了這句話,隨即轉身回房。
西門雲飛應了一聲:“是!”狠狠地瞪了郭彤一眼,轉向妻子道,“雲英,咱們走!”
郭彤抱拳道:“西門少俠慢走一步,在下有重要事情見告!”
可是對方連頭也不轉地一徑去了。
郭彤暗忖道:我這是何苦?罷罷,這個閒事我不管了。
越是不想管閒事,卻偏偏有許多閒事要他非管不可。
就在他轉過身來的一剎那,那一條黑影就像一縷輕煙,驀然拔空而起。
郭彤慌不迭地把身子向着亭柱後面一閃。其實,他這一番應措純是多餘,對方是不會發現他的。
那人猝然拔身而起,輕若無物地落在瓦脊之上。
夜行人現身之處,乃是第二排房舍,距離着郭彤站立的地方,少説也有十來支距離。
這時入夜不久,竟有人這般出沒,不禁使郭彤大感驚異。當下,他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直向對方盯過去。
夜行人端的是好身法。
在郭彤暗中注視之下,這人不過是冒了個高兒,隨即落身直下。到他一雙足尖方自觸到瓦面,頓時全身下伏。動作之靈活,簡直形同貓般靈巧,一落一伏,絲毫不着痕跡。
他緊緊地趴伏在屋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向一邊注視着,顯得此人內功十分精湛。
郭彤由於有見於先,依然能辨其大概;否則,一任你觀察如何仔細也難以看出。
雙方距離甚遠,郭彤卻能依稀看見這個人的輪廓——瘦白瘦白的一張尖臉,身上穿着一襲黑色長衣,使他忽然記起先前在亭子裏所看見的那個中年黑衣人。
就外表而論,這兩個人有很多相似之處。
郭彤心裏一驚,暗忖道:“你也未免膽子太大了,這個時間,竟敢下手行劫不成?”
思念之間,對方已有所異動,手足並用,一陣窸窸聲中,順着屋脊爬出去三四丈。
這時郭彤已經認定,原來對方所注視之處竟是西門父子下榻的那排房舍,心裏也就有了幾分底數。
他只當西門舉的這一趟暗鏢,僅為駝子嶽罡夫婦所探知。這時看來,知道的還不少,起碼眼前的這個瘦子是清楚的。
心裏這麼想着,眼睛也就越加放不開對方。
房上那個夜行人好大膽,就見他手足並施,不知着力何處,猛然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哧”一聲,好快的身法。
郭彤心裏吃驚,眼看着對方這個夜行人足足竄出了四五丈距離,就空一個折滾,使了一招雲裏翻身,即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這樣一來,郭彤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一點不錯,正是剛才自己在亭子裏看見的那個瘦若殭屍的中年漢子。
很顯然,他是衝着西門那家子來的。
就見他身子站定之後,那雙光華畢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視向正面的兩間房門—
—西門父子居住之處。
黑衣漢子看着看着,那雙白瘦的臉上現出了一片凌厲表情,唇際兩道紋路,深深陷下去,現出頗為不屑的神情。
即見他緩緩伸開了兩隻瘦手,正面對着一扇房門比了比,身子一轉移向另一扇房門,又比了一比,倏地打了一個旋風,飄出丈許以外。這些動作,他施展得極為輕微,沒有帶出一點點聲息。
郭彤由於自幼奔波江湖見識廣,夜行人這些動作一經落在眼內,頓時使他想到江湖黑道上一種名叫“量天尺”的手法。
那是一種江湖黑道人物,用以採探大户人家的特殊手法,其用意是在勘測對方房間內的空間到底有多大。手法與計算都至為微妙,非局外人所能瞭解到的。
可是有一點他似乎沒有料到,以西門舉的老練沉着,當不會任憑他稱心如意。事實上這個黑衣人的一切,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
黑衣人這裏方自慶幸的當兒,猛可裏就見迎面房門陡地大開。隨着敞開的房門,一人怒叱道:“打!”
緊接着“嘭”的一聲,一蓬光雨,直朝着黑衣人正面飛射過來。
黑衣人驚呼一聲,擰身疾竄而起,身法極為輕快。儘管如此,那蓬銀色光雨也沾着了一些,使他身子下落時打了個顫兒。緊接着,他足尖力點,奇快如矢地穿身而起,一路輕登巧縱地直向着院牆外翻去。
房子裏的西門父子自然是不放過他,極其快捷地追了去——一條,兩條,三條,西門舉連同他兒子、媳婦都追了出去。
一逃一追,轉瞬之間已消逝無蹤!
郭彤心裏一動,有意要看個究竟,不意他心裏方自動念,即見緊接着西門父子鄰舍的那扇房門,忽然“吱”地敞開來。藉着當空有限的那點星月之光,使得郭彤看清了對方的一個大概。
一看之下,郭彤內心為之一動,暗忖道:好個老小子,你果然露了面了。
站立在門前的這個人,身材不過五尺來高,黑黑的眉毛之下是一雙三角眼,這個人正是日間開設小食店的那個駝背老者。
只是有一點,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駝子,若非是郭彤對他有深刻的印象,簡直難以認出。
原來,他的駝背竟是裝出來的!
他雖然開了門,卻並不急於外出,只是靜靜地站在當門,轉動着一雙眸子。他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忽然一轉身子閃到了隔壁房門。
身法之快,簡直令人不及交睫。
郭彤暗忖了一聲:不好!
當下,實在顧不得自己的功夫是否能對付對方,只是倏地縱身而起,直向着西門舉的住房撲了過去。
他身子一撲向房前,忽然站住,心裏忖道:“我豈能這樣貿然闖入?萬一西門父子這時轉回,不分青紅皂白,豈非跳入黃河洗不清了?”
這麼一想,頓時站定腳步,沒有輕舉妄動,遂由地上撿起一粒石子,並選好了一個避身之處,將石子打了出去。
“篤”一聲,石子破窗而入。
郭彤也就在這時施出全身之力,霍地騰身而起,直向着對面屋檐上落去。
他的身法實在是相當快了,可是房子裏的那個巨盜雲裏翻嶽罡較他更快。
就在郭彤身子方自騰起的一剎那,猛然間窗門大開,先時潛身進入的嶽罡進而復出,如同穿雲飛燕一般地落在一堵高牆上。
郭彤雖然身法快捷,卻仍然落在了對方眼中,耳聽得背後的嶽罡一聲冷笑道:“相好的,你還想跑麼?”
他嘴裏説着,施展出流星趕月輕功身法,循着郭彤背後追了過去。
郭彤一摸身上,雖然沒有什麼厲害暗器,卻有幾粒佛門菩提子。當下,急扣掌心倏地一個快速滾翻,施展滿天花雨手法,把一掌菩提子全數打出。
隨着對方猝然擊來的暗器,雲裏翻嶽罡霍地向下一蹲,雙掌同時運力劈出,一陣叮咚之聲,暗器全數都反彈了出去,紛紛濺落在屋瓦上。
雲裏翻嶽罡憤怒之下,身形陡然騰起,在空中手腳齊張,活似一隻大青蛙,直循着郭彤身上落下來。
這一式身手,他施展得極為快速,身子一經挨近對方,倏地手腳齊施,其力萬鈞。
郭彤心裏一慌,“叭叭”兩聲,上面着了一掌,下面着了一腳,郭彤覺得再也站立不住,一個筋斗,直向旁邊墜去。
“噗通”一聲,摔得真不輕。
郭彤咬牙切齒地忍着痛疼,一個骨碌翻身站起來。眼前人影一閃,雲裏翻嶽罡到了他面前。
嶽罡的身勢,其快無比,身子向下一落,眼看着郭彤已經躍身而起,怎能就此放過?
就見他右手抖處,烏光一閃,一支判官筆直直地點在了郭彤前心位置。
郭彤用勁一挺,還想閃開,哪裏來得及?只覺得透過對方鐵筆之鋒,傳過來一股尖鋭的力道,全身由不住打了一個哆嗦,登時動彈不得!
雲裏翻嶽罡一經注視對方的臉,不禁登時一驚,獰笑一聲,道:“好呀,原來是你這個小子!”
嶽罡邊説邊持緊鐵筆,要向對方當胸扎去。
郭彤心裏一急,脱口道:“且慢!”
雲裏翻嶽罡一聽,登時中止了動作。
他揚了一下眉毛,翻動着一雙小眼道:“怎麼回事?”
郭彤冷冷笑道:“你我無冤無仇,何必下此毒手?”
嶽罡怔了一下,冷哼道:“你可認得老夫是誰?”
他説着,故意伸了一下背部,下意識地表示自己不是駝子——這雖然是極為微細的小小動作,卻能現出一個人的內在情愫。
郭彤當然洞悉他的用心:對方希望認不出他的本來面目。自然,如果郭彤一語道破,這條性命就萬無保全之理;如果裝糊塗慌稱不知,説不定還有活命之機。
這麼一想,郭彤睜大了眼睛,在對方的臉上迷糊地轉了一轉,搖搖頭道:“不,我不認識你!”
嶽罡嘿嘿一笑:“真不認識?”
郭彤搖搖頭:“真不認識,你……到底是誰?”
嶽罡挑動了一下眉毛,心裏暗忖道:“莫非這廝真的不曾認出我來?”心裏一樂,遂嘿嘿笑了幾聲。
郭彤在對方説話之時,已窺出了他眸子裏隱現的殺機,暗忖不好。也無暇再與對方胡言亂語,便乘對方得意發笑之際,忽地一個快速滾翻,滾出了丈許以外,左手抓起了一把沙土,用力向對方臉上擲了過去。
雲裏翻嶽罡倒不曾想到,對方死在目前,還會有此一手。當下身形閃了閃,讓開了郭彤擲出的那把沙土。是時,郭彤早已翻身躍起,手裏的木棍用足了力道,猛力向嶽罡當頭直打了下去。
嶽罡鐵筆一迎,“當”地架住了對方的棍勢。
郭彤雖然與對方僅動了三招兩式,卻知自己絕非是對手。
值此性命相關之際,豈能束手待斃!
當下,霍地跳身而出,扯高了喉嚨,大聲嚷道:“強盜殺人,有賊呀!”
靜夜裏這聲嘶喊自是驚人!
隨着他的喊叫,有幾間客房頓時亮起了燈光。
郭彤叫聲出口,再也沒有心情惡戰。於是,足下一點,運出了全身氣力,霍地縱身向着最近的院牆上落去。
雲裏翻嶽罡切齒恨聲道:“小子,你是找死!”
休看他個頭兒不高,腳下卻是快到了極點。足尖點處,其快如風地躡到了郭彤身後。
一雙判官筆倏地掄起,用連環雙投刺手法,直向郭彤後腰力紮下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眼看着嶽罡這雙鐵筆幾乎紮在了郭彤背上,猛可裏一股風力直襲向嶽罡後背。
一條人影,凌空直由嶽罡頭上掠了過去。
這人隨着掠身之勢,陡地飛起右腳,直向嶽罡後腦上猛踢了過去。
雲裏翻嶽罡想不到猛可裏竟然會殺出了個人來,如果他不抽招換式,眼前休能逃過背後人的暗算。
心裏一驚,即時把遞出的一雙判官筆用力收回,就勢向前低頭一個前撲,滾了出去。
這人飛足而踢不過是個幌子,倒也並非真地打算傷對方。當下身子往下一墜,落在了郭彤身邊,忽然分出一隻手抓住了郭彤的左臂,嘴裏叱道:“走!”
郭彤只覺得對方力道至猛,只得隨着這人的騰起之勢,一併縱了出去。
這人決計要把嶽罡誘出棧外,是以身子一經騰起,毫不停留,一連着六個起落,帶着郭彤翻出了客棧院牆外。
牆外是一片寬敞的菜園,這人單手攙着郭彤,施展出陸地飛騰之術,雙腳幾個起落,竄出十數丈外。
菜園之中,搭有一個茅篷,像是為守菜園的農夫而設。是時,郭彤被這人快速地一陣拉奔,只累得頻頻氣喘。直到此刻為止,連對方的臉還不曾看上一眼。
二人身子方經站定,身後的雲裏翻嶽罡已怒嘯着趕到。就腳程上來説,顯然較諸前者慢了許多。
前面人把他誘來菜園,就是要給他一個厲害。他身子方站定,右掌一推郭彤肩頭道:
“小夥子,一邊涼快涼快去!”
雖然像是隨便一掌,郭彤卻感覺到大大吃受不起,足下一個踉蹌,幾乎倒在地上,被推的肩頭火辣辣爆熱。
是時,雲裏翻嶽罡,已來到了近前。
那個人已經在等着他了。
白眉、白髮、白鬚,外加上一襲月色長衣。這人很有一把子年歲了,光光的一顆頭,被月光一照,閃閃生輝!
郭彤這才看清了這個人,給他的印象,簡直有如畫上仙人一般!
雲裏翻嶽罡身子一撲到,嘴裏怒哼一聲,兩支判官筆“當”一聲交擊,卻又分開,分向着對面白衣老人兩肋上點了過去。
出乎意外,白衣老人站在那裏的身子,動也不曾動一下。那姿態,簡直宛若未覺。
雲裏翻嶽罡的雙筆,紮了個正着,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忽然快速地收回了遞出的雙筆,身子一擰,旋身而出,落在了丈許外的一堆土上,把身子定了下來。
“相好的!”嶽罡雙筆交叉前胸,“當”地響了一聲,那雙眼睛直直地逼視着對方。
“請報出萬兒聽聽!姓岳的可栽不起這個筋斗。”
白衣老人“嘻嘻”一笑:“你説你姓什麼來着?”
這一開口説話,郭彤才聽出了他話聲之中,帶有極為濃重的陝西口音。
雲裏翻嶽罡似乎已經認識到對方這個人不是好惹的,是以言談神態,處處都顯得特別謹慎。就以先時動手出招,卻又中途撤回那一手而論,即透着他對來人大大存有戒心!
這時,嶽罡冷森森地笑道:“老朋友,你這是在盤我的底吧?嘿嘿……我姓岳。相好的,你呢!”
白衣老人又嘻嘻笑了一聲:“你還不配問我姓什麼,就是我説出了名姓,你也未必知道!”
説到這裏,他忽然臨時頓住,點點頭道:“姓岳?這麼説,你就是那個人稱雲裏翻的嶽罡了?”
嶽罡後退一步,冷笑一聲:“不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嶽罡。相好的,你八成兒就是衝着嶽某人來的吧!”
白衣老人眨着一對瞳子,搖頭笑道:“我已經説過了,你還不配,我老頭子眼睛裏,你還掛不上號兒;不過,話可得説回來,你在這個地面上小有名氣,我倒是久有這個念頭,想會一會你!”
換上另一個人,要是膽敢對嶽罡用這種口氣説話,嶽罡勢將當場發作,必不與其干休。
然而,對當前這個老人,他卻顯現出少有的涵養與耐性:非但不曾發作,反而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
“老爺子,你太看得起我姓岳的了!”他一面説,一面打量着,看清對方個子不高,緩緩地向下蹲了一些,兩支烏油油的判官筆筆鋒下垂,反扣在掌心裏。
“有兩條路你可以走!”白衣老人對着面前的嶽罡道,“第一,當着我面前,把你一雙腕子給廢了。這樣做,雖然很痛苦,可是總還能保全住你一條活命!”
像是大堂裏審案子的大老爺,絲毫沒有妥協的口吻。
“第二……”他輕鬆地笑了一聲道,“如果你不願意廢了你的雙手,也行,那可就得把你那條命給我留下來。只要你點點頭,我保證你絕對活着出不了這所菜園子。”
雲裏翻嶽罡先是神色一變,緊接着仰天怪笑了一聲:“好説,好説,老人家你對我嶽某人可真是太照顧。姓岳的活了這麼一把子年紀,今天晚上才算見識了高人,哈哈!”
他雖然臉上笑着,表情卻變了。
白衣老人仍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態,連臉上的那些笑意也和先前一般無二。他那雙細長的瞳子,直直地看着對方,不曾移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