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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驚心動魄夜 消魂奪魄人

    郭彤搖搖頭訥訥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也許那位老前輩不太喜歡人家提起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據老方丈説,那位前輩生性十分固執,而且埋名隱姓有二十年之久,是以……”

    崔奇冷冷一笑道:“這麼説,你又如何知道他下腳之處?”

    郭彤道:“後輩只知道他老人家居住在鄂省狼牙山,卻並不知他老人家的詳細住處。”

    他忽然中止住要説出的話,原因是發覺到對方聽到狼牙山三字時,神色為之一變,便問:“你老人家怎麼了?”

    “哼哼……”崔奇冷笑道,“你剛才説那人居住在什麼山?”

    “是……是狼牙山呀。”

    “狼牙山?”崔奇那雙眸子又移向郭彤臉上,道,“這麼説,你要找的那個人,大概是姓崔的了?”

    郭彤大吃一驚,大喜道:“咦!你老人家怎麼會知道?”

    崔奇冷冷一笑道:“這人大概名叫崔奇吧?”

    郭彤更現驚異,訥訥道:“莫非你老人家認識他?”

    “哼哼……你先不要問這些。”崔奇訥訥道,“據我所知,那崔奇與老和尚可稱得上仇深似海,二人曾經賭過咒、發過誓,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惡毒咒語,老和尚豈能在臨死之前改變了初衷?這件事誠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郭彤睜大了眸子道:“原來這樣……後輩確實不知道。不過,老方丈卻交待了在下幾句話,到時面對那位前輩,自然會説得一清二楚的。”

    崔奇呆了一呆,道:“老和尚交待了你一些什麼?”

    “這個,”郭彤苦笑了一下,抱拳道,“老前輩,不覺這句話問得過於唐突麼?”

    忽然,崔奇像旋風一樣地撲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叱道:“説,老和尚交待了你一些什麼話?快説!”

    郭彤只覺得對方抓在肩上的那一隻手,宛如一把鋼鈎,那麼有力地抓下來,真有皮穿肉裂之勢,痛得他全身打起了哆嗦。

    對方這等大失常態的舉止,不禁激起他一腔怒火。

    當下,他由不住冷哼一聲,右手乍翻,用浪打礁崖掌力,一掌直向崔奇當胸推去。

    當然,他絕無意傷害對方,只是想以掌力迫使對方離開而已。然而,崔奇是何等身手之人,豈會為他掌力所中!郭彤當時只覺得掌力方自遞出一半,那隻胳膊立即一陣發麻、動彈不得了!

    這時,崔奇臉色一陣鐵青,道:“小輩,你要給我動手,還差得遠呢。説!老和尚都關照了你些什麼?”

    郭彤道:“想不到你老人家是一個如此蠻橫而不講理的人……我看錯人了!”

    “混蛋!”崔奇大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郭彤怔了一下,澀澀地道:“你老人家不説,我怎會知道你是誰?”

    “該死,該死……”

    崔奇睜大了眼,郭彤可以清楚地看見散佈在他眼睛四周的紅絲——可見這個老頭兒是十分震怒了。

    “告訴你吧!”崔奇凌厲地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崔奇。”

    郭彤頓時覺得頭上“轟”一聲,呆住了。

    “這……這是真的?”

    “誰還騙你不成?”

    説了這句話,崔奇忽然鬆開了緊抓在他肩上的手,驀地後退,坐到一張椅子上。

    一剎間,他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先前的一番盛怒,似乎在極短的一剎那為之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了。

    “郭……彤!”他喚着郭彤的名字,訥訥地道,“説吧、説吧,老和尚要你告訴我些什麼呢?”

    郭彤緩緩地站起來,先活動了一下幾乎被對方抓脱了臼的肩骨,然後道:

    “老人家……你説的可是真的?”

    “胡鬧!”崔奇眼睛裏忽然湧出無比怒火,“你要再問一句,我可就要活劈了你!

    我崔某人生平在世,從來就沒有説過一句謊話。”

    郭彤見他説得真誠,相信絕非虛語。

    由於這番話實在來得過於突然,一時使得郭彤簡直無所適從。

    停了好長的一會兒,他才緩緩走過去,冉冉拜倒道:“這麼説,崔老前輩在上,後輩實在是太失禮了。”

    説罷,向着崔奇深深地拜了一拜。

    野鶴崔奇冷冷一笑道:“站起來吧!”

    “是……”郭彤答應着,站起一旁。

    “哼!”崔奇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老遠地打量着他,“現在該我對你表示懷疑了,你不相信我,我還不相信你呢!説,你到底是什麼人?”

    郭彤怔了一下,道:“説了半天,你老人家還對我表示懷疑?”

    “口説無憑,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是故意捏造的?”

    “我沒有捏造的理由!”

    嘴裏這麼説着,內心卻對當日老方丈的未卜先知大是欽佩。

    當下他遂後退一步,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布包,冷冷地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看證物,我這裏倒是有一件。”

    他邊説邊解開了那個小小布包,裏面是一串黑光淨亮的沙門念珠,一顆顆都約有拇指蓋那般大小,彼此磨擦發出“琤琮”之聲——正是靜虛老方丈在生之日從不離手的東西。

    崔奇乍睹之下,不禁臉色微微一變,道:“拿來我看。”

    郭彤答應了一聲,上前正待將手上佛珠交上,忽然又收了回來。

    想起了老方丈當日所交代,他目注着對方的臉,喃喃道出了“紅葉凋零”四個字。

    崔奇先是一愣,隨即現出了一片戚容,仰首長嘆道:“秋蟬兄,你當真是個有心人,多年來還不曾忘記了這個約會,紅葉凋零,物故人非,唉唉……”

    説話間,那雙眸子裏情不自禁地滾出了點點珠淚,一顆顆晶亮有光,自臉上滑落而下,那是一種垂暮人的傷懷。目睹之下,令人輒生無限同情。

    是時,郭彤已雙手把佛珠送上,崔奇接了過來,手指摩挲着每一顆珠子……

    “這就不錯了,正是老和尚的心愛物件……”他苦笑着道,“老和尚既肯將這件貼身之物交與你,足見你方才所説不假……唉,難道老和尚除此之外,對你別無所差了?”

    “不!”郭彤雙手合十禮拜了一下,由對方手上接過了佛珠,“老方丈不曾忘記與老前輩以往的過節,特別囑咐後輩向老前輩你討還舊債,後輩不敢藏私,這就有一句説一句了。”

    崔奇臉上,一陣子發白,頹然坐了下來!

    他冷笑了一聲點點頭道:“老和尚説得不錯,論及當年之事,我確實欠了他太多。

    可是,他也……唉,他已經死了,我又何忍苛責於他……”頓了頓又道,“也罷!”他似乎為自己下了個決心,“我知道,老和尚要你投奔於我,乃是看中了我‘壓箱子底兒’的一套玩藝兒。好吧,你就跟着我吧,看着老和尚的面子,我絕不會虧待你。從今之後,你就是我‘野鶴’崔奇的心腹弟子。我這一身武功非你不授,就成全你的一番苦心孤詣吧!”

    郭彤一直擔心着崔奇這個人不易找尋,想不到一番誤打誤鬥,竟然會在眼前邂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由於這番邂逅來得過於突然,他一時難以適應,只管直直地看着崔奇發呆,卻不知如何自處。

    崔奇嘿嘿一笑,目注着他道:“怎麼,莫非你不願意?”

    郭彤一驚之下,趕忙向着崔奇行了一禮,道:“老前輩成全造就大恩,弟子當永世不忘,這裏先行敬謝了。”

    崔奇“呵呵”一笑,道:“這麼説,你是決定拜我為師了?”

    郭彤搖搖頭道:“老前輩萬勿見怪,弟子前已向靜虛方丈跪行拜師大禮,且曾入達雲寺帶髮修行,算得上是半個出家人,對於老前輩不便再行拜師之禮,以師尊相稱,這一點萬請老前輩破格成全。”

    崔奇一聽,神色霍然變了,冷笑道:“豈有此理,你當我‘野鶴’是什麼人?既不是我崔氏門中弟子,焉能身受我崔氏不傳之蓋世絕技?不行,不行,這一點萬萬辦不到!”

    郭彤愣了一下,苦笑道:“老前輩如堅持此意,弟子豈能相強,人各有志,也只有就此叩別,各行其事了。”

    説罷上前一步,向着崔奇深深一揖,即退向一旁坐了下來。

    崔奇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個倔強小子,老夫偌大年紀,豈會向你低頭?這件事你好好想想,明天我聽你迴音。此刻夜深,我先去了。”

    説完,穿好鞋襪,自位子上站起,滿臉不悦地向外步出。

    郭彤因見他足下受傷,生恐他行走不便,連忙搶前一步上去攙扶他。

    崔奇身子一閃,道:“用不着,不礙事。”

    拉開了風門,一陣冷風襲進來,桌上的油燈頓時熄滅。

    崔奇一隻腳在外,一隻腳在裏,看着郭彤冷冷地道:“切記,不要走出這間屋子。

    向陽君那個小輩可不是好惹的,一旦被他發覺你住在這裏,只怕連我也救不了你!”

    郭彤心裏雖是不無憤慨,可對方是與老方丈同一輩份、武技伯仲的人物,深知自己是萬萬怠慢不得的。

    當下,抱拳恭施一禮,道:“弟子遵命!”

    崔奇翻着一雙小眼,在黑暗中打量着他道:“我看你燈也不用點了,這就睡吧,我去了!”

    話方出口,足下略一劃動,鬼影子似地掠了出去,閃了一下,隨即無蹤。

    郭彤生怕自己住處為那個向陽君摸知,當下悄悄步出室外,在門前附近打量了一週,四下沒有一點聲音,只是偶爾過來的陣陣寒風,把屋檐上的積雪,花球似地一團團吹落下來。

    夜已深,寒露侵衣!此時此刻,可真當得上“呵氣成冰”,凍得人全身打顫,連骨頭都陣陣發酥。

    在院子裏站着可真不是個滋味。

    郭彤自忖着那個向陽君,還不至於真地找來這裏,心裏略微放鬆,隨即轉回房中。

    不意,他方自踏入門坎,陡然間就覺得頸後一股極其尖鋭的風力透逼過來!

    經驗告訴他,只有運用強烈內勁的兵刃,才能有這等威力。此時此刻,即使你有通天之能,也是難以向對方出手反搏的。

    郭彤一驚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頓時呆住了。

    背後那尖鋭的內家力道,並不曾絲毫減退,尤其是射刺的那個位置,正當後頸要害,一經劍氣逼入可真不是好滋味兒。

    “你是誰?”

    “我是我!”

    語音冰冷。出乎意外的,竟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不禁使得郭彤大吃一驚,由不住想回頭看個究竟。

    不意,他的頭還不曾回過一半,即覺出頸項後一陣刺痛——對方那口劍幾乎刺進了肉裏!

    耳邊是那個女人的聲音:“不許亂動!”

    劍在人家手上還有什麼話好説?

    郭彤當然不敢動作。

    “過去!”那個女人指使説,“把門關上。”

    寶劍的劍尖就指在他的後脖上,若是不遵命行事,對方只順勢向前一推,他這條命可就被結果了。

    沒有別的辦法,郭彤緩緩走過去把門關上。他走一步,身後的人跟着走一步,尤其妙的是對方手上的那口劍竟然一如前狀地指在他的頸後,令他心理大受威脅。

    “好了!”那個嬌滴滴的聲音道,“現在給我規規矩矩坐到一邊位子上去。”

    聲音雖是嬌嫩,卻十分嚴肅,帶有命令的口吻,絲毫不容他不服從。

    就在前面那句話方一離口的當兒,郭彤就覺得頸後忽然為之一鬆——那女子已收回了劍。

    郭彤納了一陣子悶,才依言走了過去,坐下來,就勢轉過身來,向對方打量了幾眼,黑影中哪裏能看得清楚?

    如果窗門不關,尚可藉着外面的雪光,將情景看個大概。可是此刻房門一關,屋子裏黑黝黝的,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昏昏暗暗,恍恍惚惚,反正看見那麼一個人兒。

    郭彤想仔細認清對方那一張臉,只是房內實在是太暗了,一任他睜大了眼,看了又看,也難以把對方看清楚。

    “對不起——”郭彤抱了一下拳,“請恕在下認人不清,這位姑娘你是……”

    “不要管我是誰!”那個女人道,“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的時候,這你要記住!”

    郭彤怪納悶地:“可是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呀!”

    “我也照樣不認識你!”

    她説了這句話,微微頓了一下,立刻接道:“人不一定非要認識才能説話,最知心的朋友也是由陌生相交開始的,是不是?”

    “這——”郭彤點點頭道,“姑娘這句話説得有理,的確是這樣。”

    他環顧了左右一下道:“這房子太暗了,待我點亮了燈再説!”

    在説話之前,他已藉着把胳膊放置在桌面之便,壓着了一個火摺子,話聲一落,陡地探手取了過來,待機一晃,“呼”一聲,發出了尺許長短的一根火苗子。

    藉着火光一亮的當兒,他已看見了坐在對面的那個女子有一副國色天香的姣好面容。

    似乎只容許他有一睹之機,那個少女當即發出了一聲喝叱:“大膽!”

    玉手倏起,“哧”地劈出了一股疾風!

    郭彤連看第二眼的機會都沒有,就覺得那隻手腕子上一陣發酸。手上一抖,掌內的火摺子“叭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隨着對方少女出的手勢,郭彤覺得前胸一陣子發痛。那姑娘一隻纖纖玉手,整個地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只痛得全身打了個疾顫。

    “記住!”那姑娘用十分冷酷的口氣道,“下次,不得我准許,做這些無聊冒失的事情,可怪不得我手下無情,記住了沒有?”

    語音冷峻,較之方才更加凌厲。

    郭彤討了個無趣,一時臉上訕訕,好不失意。只是這麼一來,卻激發了他無比豪氣,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這聲冷笑,一經傳入少女耳中,立時出現了劍拔弩張之勢。

    “怎麼,你不服麼?”

    “豈止不服!”郭彤冷冷地道,“姑娘與在下素不相識,平白無故如此欺人,到底又是為了什麼?須知士可殺而不可辱。姑娘若不能説出一個道理來,在下就算拚着一死,也要爭個是非黑白!”

    那個坐在黑暗中的姑娘,聽到這裏由不住“噗哧”發出了一聲低笑。

    “你説得倒好!”她喃喃地説道,“看起來,你是對我一百個一千個不服的了?”

    郭彤冷笑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幹什麼要對你服氣?”

    那個姑娘忽然笑道:“這話倒也不錯,好吧,我們暫且不談這件事,郭彤,我想這大概就是你的名字了!”

    郭彤一驚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而且還知道你別的一切!”

    “這……”郭彤仔細地打量着對方,搖頭道,“我不相信!”

    “不信我就説給你聽聽!”她即含笑道,“第一,你叫郭彤,這個不説了;第二,你出身西塘的達雲寺!”

    郭彤心中怦然動了一下。

    那個姑娘緩緩地接下去道:“達雲寺的老方丈靜虛和尚,就是你師父。而且,我還知道,這個靜虛方丈有個俗家名字叫任秋蟬……對不對?”

    郭彤霍地由位子上站起來道:“你到底是誰?”

    “用不着急!”那個姑娘微微笑着道,“等我説完了以後,才該你説話!”

    郭彤先前已領教了對方的武功,心知這又是一個厲害扎手的人物,自己萬萬不是對手。

    他真有説不出的沮喪,可真是應上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那句話了,想不到自己這次走江湖,竟然會遇到這麼多橫逆之事。尤其令他懊喪的是,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具有那麼好的功夫。別人不説,就以眼前的這個姑娘來説,顯然她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就令他莫測高深。

    想到這裏,郭彤便由不住地向對方打量了幾眼。

    由於那雙瞳子已習慣了室內的黑暗,多少可以辨別一些物件。再看那個姑娘,便可以看見一個大概輪廓。

    長眉、杏眼、挺直的鼻樑……

    除了一身黑光鋥亮的長衣之外,姑娘還穿着一襲黑披風。結領處,銀光閃爍,似是結着銀色的扣花。足上套着與她衣服一般黑亮的軟皮蠻靴。

    她直直地坐在角落裏,膝蓋上放着一口長劍,長長的劍穗垂落地面。

    “看夠了吧?”黑衣少女偏過頭來盯着他,“你不會認識我的,可是我對你卻已經留意了好幾天了。剛才的話我還沒説完,現在就接下去——”

    她眨動着那雙完全沒有敵意的眸子,訥訥地道:“而且我知道任秋蟬這位老前輩已死了,死在一個叫向陽君的手裏,是不是?”

    “不錯!”郭彤點了點頭,道,“你還知道一些什麼,不妨都説出來吧!”

    “好吧!”

    黑衣少女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用着滲有“蘇川”音調的京腔接下去道:“我還知道,你現在性命隨時都有危險,因為那個叫向陽君的人,一旦找上了你,你就完了。”

    “那也不一定!”郭彤不禁有些氣惱,“我與他不是沒有見過,卻也活到了現在!”

    黑衣少女“噗哧”笑了兩聲,聲音很低,但是聽在郭彤耳朵裏,甚是好聽。

    “那是以前——”她説,“要是現在你遇見了他,可就沒有那麼容易逃開了!”

    郭彤冷笑道:“你還知道什麼?”

    “多了!”黑衣少女道,“包括你最近這兩天的遭遇,我也很清楚……”

    她輕笑了一聲,又道:“説到這裏,我倒是要向你道喜,因為你找到了一個好靠山!”

    “什麼靠山!”

    “你還裝個什麼!我什麼不知道?”黑衣少女接下去説道,“那個姓崔的老頭子!”

    郭彤道:“你是説野鶴崔奇,崔老前輩?”

    “當然是他!”少女“哼”了一聲,道,“這位老前輩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你不妨勸勸他,要他凡事不要過於自信。依我看,他那一身武功,未必就能是那個向陽君的對手,再説……”她又冷哼了一聲,“向陽君與他到底有什麼仇?何必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郭彤冷笑一聲,説道:“向陽君為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豈止崔老前輩放他不過?”

    黑衣少女搖了搖頭,冷笑道:“這話不對,要説他逞強鬥狠,要勝好強,或許有之;要説他為惡多端,那可就不盡然了!這一點,我比你瞭解得清楚。”

    郭彤一怔,怒聲道:“這麼説,這位姑娘你是向陽君那一邊的了?”

    “這……”黑衣少女微微一笑,“那倒不一定,我以為,説我是站在中間的一個人,倒比較中肯一些!”

    “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是天底下面的人!”

    説着,她低下頭笑了一聲,眨了一下眼睛,道:“你用不着老嘀咕我是幹什麼的,你該相信,我對你沒有懷着什麼惡意。”

    她微微一頓,又接道:“當然,我如果有心與你為敵,只怕你早活不到現在了。”

    郭彤略微放心地道:“這麼説,姑娘你是與在下站在一邊的了?”

    “你更錯了。”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既有一種説不出的冷漠、淒涼。又似包藏着無限神秘。郭彤可有點糊塗了,一時只管直直地看着這女子發呆。

    黑衣少女冷冰冰地道:“你不要這麼以為……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幫着別人與他為敵的。”

    “哼哼!”郭彤冷笑道,“在下原沒有借重姑娘與向陽君為敵之意,只是就憑姑娘這幾句話,便猜測到姑娘絕非正道中人。”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正道中人。”

    郭彤不禁呆了一呆。

    黑衣少女道:“可是我也不是什麼邪道的人。”

    “那你是……”

    “我是屬於我自己一道的人。”黑衣少女微笑了一下,“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任何人活的,對於我所行的一切,我只本着自己認定的意思去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就是我的道。”

    郭彤點點頭:“姑娘你是從哪裏來的?此行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黑衣少女道:“是從遙遠的天山來的,來的目的,嗯,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郭彤道:“姑娘的目的與在下的作為可有什麼關連麼?”

    黑衣少女輕輕一笑,道:“你很聰明,這麼拐彎抹角地跟我説話,我可以告訴你,多少有一點關連。”

    “與那個向陽君有關?”

    “這個……”少女搖搖頭,“對不起,你是得寸進尺了。”

    郭彤剛要説話,少女忽然站了起來,以手指按在唇上,小聲道:“噤聲。”

    郭彤頓時住口,不再説話,傾耳細聽了一下,除了一點風吹的聲音,什麼也聽不見。

    那個黑衣少女,卻清楚地辨知了什麼。

    她臉上現出一片神秘的微笑。

    “説曹操,曹操就到——有人來了。”

    郭彤心裏一驚,仍然是什麼也聽不見,黑衣少女小聲説了這麼一句,遂閉嘴不言。

    約莫過了一小會兒,郭彤覺到窗外起了一陣小風,像是有雪屑飄落在瓦檐窗户上那般聲音。不過,“刷刷”那麼響了兩聲,即趨於安靜。

    透過白白的窗户,可以看見一些婆娑搖動的樹枝。然而,此刻在郭彤的感覺裏,卻似有“風聲鶴唳”的味兒,只當敵人儼然站立在窗外似的。

    又過了一會兒,才見少女微微笑道:“好了,他走了。”

    郭彤好像墮入五里霧中,怔了一下,道:“誰走了?”

    黑衣少女冷冷哼了一聲,道:“還會是誰?當然是你最怕的那個向陽君了。”

    郭彤一時愕然,説真的,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向陽君那個人,在他心裏已構成了極度沉重強烈的威脅。一提起他來,就禁不住心驚肉跳,想不到自己心裏的隱秘,居然會被對方一照面的當兒就看了出來,猝然被對方揭穿,臉上禁不住有些兒訕汕。

    停了一下,他才訥訥道:“他怎麼會找到這裏?”

    “他怎麼不會找到這裏?”黑衣少女冷冷笑道,“想不到我無意之間的來訪,倒救了你一條命。”

    “救了我一條命?”郭彤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還不相信?”黑衣少女道,“要不是我把你這裏的燈弄滅了,只怕現在你已經沒有命了。”

    郭彤一時無話好説,因為對方這句話一點也不誇張——果真如她所説,如果這屋子裏燃有燈光的話,勢必會引起向陽君的疑心,再想逃得活命,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這裏,不覺有些心驚肉跳,卻又慶幸地看了那個少女一眼。

    黑衣少女一哂,道:“我説得對不對?你可領情?”

    郭彤點了點頭,道:“姑娘説得不錯,只是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我不是已經説過了麼。”少女道,“別人的事我還可能不大清楚,可是向陽君我卻是太清楚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信不信由你。”

    郭彤眨了一下眸子,訥訥道:“你剛才説,你是從天山來的,可是?”

    少女點頭道:“不錯呀!我是天山來的,怎麼?”

    郭彤顯然是想到了一個人,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睜大了眼睛,仔細地認了一下對方,訥訥道:“難道姑娘你是天山冷魂谷來的?”

    黑衣少女聽了,甚久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道:“你也知道冷魂谷這個地方?”

    她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不錯,我就是冷魂谷來的,怎麼,那裏有你認識的人?”

    郭彤立刻接下去道:“這麼説,姑娘你可是姓畢?”

    黑衣少女那雙大眼睛裏,充滿了驚訝,在他身上轉了一轉,訥訥道:“不錯,你認識我?”

    郭彤道:“那麼,你一定就是江湖上傳聞已久的那位畢無霜畢姑娘了?”

    黑衣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才訥訥道:“畢無霜在江湖上的名聲很響麼?”

    “那倒也不盡然!”郭彤道,“一般人對她是不清楚的,只是較高一層的武林人士,大都對她的名字不陌生!”

    少女道:“這麼説,你顯然是武林中高一層的人士?”

    “那可是不敢當!”郭彤苦笑了一下,道,“在下師門中的人物,如姑娘所説的那位靜虛老方丈,以及一干長輩等……這些人都是足足可以當得。對於姑娘你的大名,卻是知悉甚清!”

    少女笑道:“你似乎已經認定了我就是畢無霜?”

    郭彤一怔:“難道不是?”

    少女一雙澄波眸子轉了一轉,點頭道:“好吧,就算是吧。不過,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對外張揚的。你要是對外泄露一個字,我可是放不過你!”

    郭彤心裏動了一下,得以證實了自己對她的猜測,暗忖道:“啊,原來她果然是那個傳説中的畢無霜姑娘!”

    他久聞這位姑娘的大名,悉知她的武功造詣。

    不知是傳説對她過於誇大,抑或有什麼其他因素,渲染得這位姑娘簡直有通天徹地之能,似乎她的武功較諸那個向陽君還要高出許多,以致於向陽君處處都在躲避着她……

    這麼一想,對於郭彤來説,不禁在潛意識裏生出了一番鼓舞,大大生出一番敬仰。

    當下,他情不自禁地由位子站起來,抱拳道:“原來足下就是畢姑娘,失禮、失禮!”

    黑衣少女含着一抹嬌笑道:“你雖然已經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但是對你説來,卻並無好處,因為我絕不會幫助你與向陽君為敵,這一點你要清楚。”

    郭彤冷笑道:“姑娘又何必關照,在下與姑娘萍水相逢,並無所求,你大可放心。”

    “這樣就好!”

    這個看來神秘的畢無霜姑娘,隨即由暗影中那個角落處緩緩地站了起來。

    “倒看不出來!”畢無霜緩緩地道,“你還挺有骨氣的,你的這一個想法能夠堅持到底才好!”

    郭彤由於在暗室裏停留了甚久,一雙眸子早已適應眼前的環境了。

    彼此對面相視,他已能更清楚把對方看個仔細,無可否認,呈現在眼前的那張臉確實是他畢生以來見到的最美麗的一張臉。

    郭彤絕非是一個性好漁色之人,自他懂事以來,對於異性一向缺乏興趣。這一性格的偏差,常常為人奇怪,也是自己不能理解的,這也是他所以醉心佛學禪宗,而在年紀輕輕的少年時光,選擇了皈依佛門。

    然而,這一個似乎已經認定的事實,卻在這一剎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在他目睹華無霜的一剎那,他心裏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感覺,一顆心只管“通通”

    跳動不已,臉上更情不由己地發起燒來。

    畢無霜已經由對方這個年輕人的眼神里,發現了不尋常的光采。

    她神色立刻一凝,那雙和對方互視的眼神里陡然顯現出精鋭光華。郭彤恍然一驚,連忙把投視對方的眼神移向別處。

    畢無霜原本的一些不悦,在目睹及此之後,不禁化為烏有。她轉念一想,又有些好笑,莞爾道:“郭兄,我今夜冒昧來看你,當然並不僅僅是告訴你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郭彤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嘴裏哼了一聲,使得他沒有勇氣再看對方一眼。

    畢無霜冷呼了一聲,道:“你聽見了我説的沒有?”

    郭彤點點頭道:“聽見了。”

    這句話,形同幼兒與長上對答。自己怎麼忽然間被對方給改變了,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畢無霜道:“你聽着,我要你這幾天老老實實地住在這間房子裏,不能亂動,你可願意?”

    郭彤看了她一眼,本想頂她幾句,可是不知怎麼回事,竟然情不由衷地點了一下頭。

    當他忽然發覺到自己的言行並非本意時,卻已慢了一步。

    畢無霜因見他答應得這麼快,臉上大是喜悦,含笑道:“謝謝你,其實這麼做,不僅僅是為我,也是為了你自己好!”

    郭彤心裏説不出的懊喪,偏偏那雙眼睛就是不爭氣,總是忍不住要看上對方那麼一眼,而且總會帶給自己一些不寧靜!

    他鎮定了一下,訥訥道:“姑娘,你能不能説得更清楚一點?”

    畢無霜道:“我能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不能告訴的,你勿須知道,另外……”

    微微沉吟了一下,她瞟了對方一眼,“還要麻煩一下,請你轉告那位崔老前輩一聲,要他最好退出這一是非之地。”

    郭彤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要崔老前輩也不要與向陽君為敵?”

    畢無霜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説。”

    “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畢無霜緩緩地道,“老前輩的武功當然很高,只怕也不易勝過他……萬一要是勝不過那個向陽君,可就與他老人家顏面大有關係:這就所謂‘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為他老人家着想,這件事是大大不上算的。”

    郭彤硬下心冷冷一笑:“這恐怕不是姑娘的本意吧,你豈能事事為人家打算?”

    畢無霜道:“我當然有我的理由,你不妨轉告崔老前輩,要他老人家最好退出,要不然惹出來的事情,可就不是他老人家所能擔待得了的!”

    説完這句話,她隨即由椅子上站了起來:“記住我的話,我走了!”

    她一面説,一面移步窗前。

    也就在她身子方一接近窗前之初,兩扇窗隨即大張開來,畢無霜亭亭嬌軀,活似一隻墨蝶,夾着一陣風,呼地穿窗而出。隨着她穿出的身子,兩扇窗子霍地又自行關上,發出了“匡”的一聲大震。

    郭彤一驚,忙上前打開了窗户,探身往外看了一下,哪裏還有對方的身影!

    他關窗閉户,摸着黑上牀就寢,腦子裏全是這個姑娘的影子,亂糟糟的。

    再者,那個野鶴崔奇,也是致使他心情煩亂的主要原因。當初老方丈要他投奔崔奇,固然含有請他造就成全之意,卻不曾明白交待要他改拜崔奇為師。須知武林之中,對於改拜師門一項最稱大忌,況乎這個崔奇據郭彤所知與老方丈過去還有過不可化解的過節。

    雖然這段既往老方丈不曾提起過,臨終更有“不予追究”之意,卻亦有“無可奈何”的遺憾在內……郭彤對於這個崔奇多多少少在潛意識裏總有一些敵意,要他改拜此人為師,打骨子裏不心甘情願。

    偏偏是老方丈要他前來投奔,在形勢上萬難擺脱。再者,這個崔奇對他又有過兩度救命之恩,更使他感覺到欠了他一大筆情誼,於公於私,都使他無法擺脱。

    眼前的情勢發展,的確是微妙之至,自己費盡心機,千方百計得以擺脱的強敵,竟然旋踵間聚在了一塊兒。

    目前情形較諸昔日要險惡十分,只要有些微疏忽,敗露了蹤跡,就有性命之憂。

    郭彤費盡了心機,才得苟全活命。所以他不願就此葬送,就得加意提防,以期度過眼前難關,謀定後策。

    這一夜他輾轉難寧,待到雙眼睏倦,不得不合攏入睡時,東方已現出了朦朧的乳白顏色。

    大雪紛飛。

    一夜之隔,使得這快活齋客棧,又換了一番景象。前夜餘雪未退,此番又再着以大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積雪足有尺半深淺;累積在樹葉上的也有數寸深淺,微風搖過,簌簌落下一天銀花,景緻甚為美麗。

    客棧裏靜悄悄的,聽不見什麼聲音,更不見一個閒人。一隻大黑狗由那邊屋檐下緩緩地走出來,抖落身上的雪花,由這一邊跑到那一邊,留下一道清楚的腳印子。那印痕極像是梅花的片瓣,隨着黑狗的身後一路拉下來清楚人目,自有其寧靜瀟灑的一面,煞是好看。

    順着這條長廊,箭也似地直接下去,那裏有一幛八角形的建築,懸有一方長匾,匾上書着“如意廳”三字。

    説白了,這如意廳不過是客棧裏附設的一處酒館而已。

    冷天,人們很容易想到去吃東西、飲酒。

    手持酒壺的這個人是個好魁梧的漢子。

    雖然是大冷的下雪天氣,他身子依然只穿着一襲單薄的長衣。湖青的綢子面,前心後補處繡着一輪血紅色的大太陽。

    這種季節裏,目睹着對方這般穿着,似乎有一種極不調和的感覺。

    豈止此一樣,包括這人那副魁梧的塊頭,以及頭上那一條老長的髮辮,那麼紅的臉色……都是不常見的。

    南嶽一會,向陽君技壓羣倫,那一根象徵天下唯我獨尊的武林權杖,原已到手。不意,在最後關頭,竟然殺出了那個天山魔女畢無霜。

    向陽君就匆匆地有如敗軍之將逃離了現場。

    時光匆匆,數月之後的今天,他又奇妙地現身於此,卻似乎仍未能逃開那個有“天山魔女”之稱的少女跟蹤,這也許是他未能想到的。

    如意廳裏陸陸續續地進來了幾個客人。

    第一個,是個五旬左右的瘦小漢子,披着一件老羊皮襖褂。這人眯縫着兩隻眼,手上拿着老長的一杆旱煙袋。可能在他手上已把玩多年,太湖斑竹的煙袋杆子,滑溜得顯出黃玉般的光澤。

    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進門之後,一雙細小眸子轉了一圈,慢慢吞吞地走向一個角落坐定。

    隨着這人進來不久,一連又進來了四個披着蓑衣的漢子。

    進門之後,他幾人卸下蓑衣,抖一抖,雪花籟籟,落滿了一地。一個小夥計趕忙湊過去,用掃帚清掃乾淨,幾個人卻已經在正中那個圓桌四周坐下了。

    四個人除了外着的一襲蓑衣相彷彿,裏面的穿着大異其趣,年歲也相差甚多,不像來自衙門的官差。

    一個是年近古稀的白鬍子老頭,一個黑矮四旬漢子,另外的兩個人是介乎於三旬四旬之間的青年漢子,一人衣藍,一人衣白。藍衣人高發挽髻,背插雙刀,白衣人長眉俊眼,虎虎有威。

    這四個人,從外貌氣質上看來,怎麼也不像是一條道兒上來的,事實上卻是一條路上來的。

    彼此招呼了一聲,各自拉開坐椅,排場地坐了下來。

    這裏原本坐滿了八成,現在忽然加上前後這五個客人,頓時熱鬧多了。

    黑矮的四旬漢子,手裏掂着一個藍布包袱,用力地往椅子上一放,發出了“噹啷”

    聲,任何人都能聽出來裏面包着的是鐵器。

    那漢子一經坐定,隨即大聲吆喝着:“小二過來!”

    顯然,絕非本地江漢口音,而是北地齊魯之音。他的這一聲吆喝旁若無人,稱得上聲震四座。

    在座的每一個人,一齊把目光投了過來。

    黑漢子似是警覺,後又被同桌的那個老者狠狠地瞪了一眼,恍然有所悟地低下了頭。

    待到堂倌匆匆跑過來請問時,那個白鬍子老頭只低低地吩咐了幾句,較之先前黑漢氣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緊靠着軒窗,獨酌自飲的向陽君,對進出的人根本不予注目,惟一使他感興趣的就是手上的酒。

    斜刺角落裏那個先走進來的瘦小漢子也是一杯在手,其樂無窮地獨自飲着,所不同的是,向陽君常常是酒到杯乾,而這個人僅僅是淺嘗為止。

    向陽君所注意的,僅僅是杯中酒。

    這個人不但注意酒,還注意人。

    他不時地剔動了一下眉毛,有意無意地向着對首角落裏的向陽君瞄上一眼,骨子裏像是藏有很重的心事。

    儘管是屋外大雪紛飛,滴水成冰,裏面卻和暖如春,洋溢着一番温暖。

    坐在角落裏的那個瘦子點了一小鍋羊肉。趁着那個夥計給他上菜時,就見他小聲地囑咐了幾句。那個小夥計先是一怔,隨即驚駭地看了他一眼,嘴裏答應一聲,匆匆掉頭而去。

    須臾,小夥計同着一個胖胖的管事先生來到了瘦子面前。

    瘦子那一雙細小的眼睛,向着四周掃了一眼。就在這一剎間,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人。

    即使不常在外面跑動的人,也能認出來,來的這幾個人是官面上的人物,為數總有十個之多。

    進門之後,這些人迅速地散佈開來,分別站立在每一個邊沿角落裏。

    看到這裏,那個管事胖子的神色不禁猝然一變。

    卻見獨坐自飲的瘦小漢子,由袖子裏摸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向着胖子晃了一晃,嘴裏説了幾句什麼。

    胖管事立刻唯唯稱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向着對角的向陽君看了一眼,隨即匆匆離開。

    一會兒,所有的夥計都出動了。

    幾個夥計一個個挨桌子傳送着話兒,大傢伙紛紛起身離座退開。

    先時黑壓壓滿一屋子人,不過瞬息之間,便走散一空了。

    説是走散一空,未免有點過甚其詞,起碼三個桌子上還有人。

    一個是出示身份的四旬瘦漢——似乎是官府一個頗有身份的人物,這一點只由他方才對胖管事的表示即可認定。

    另一桌,即是那個白鬍子老頭等四人的一桌。

    再剩下,就是臨窗一隅的那個向陽君了。

    整個食堂亂哄哄的,客人嚷着會鈔,然後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引起了亂囂的一陣喧譁。

    然而,對於向陽君這個單獨的客人來説,像是什麼也不曾覺察。他只是注意着手上的那一壺酒,不時地仰起脖子來,把滿滿的一杯酒注入喉嚨裏,對於手握刀柄怒視着他的一個人也不瞧上一眼。

    眼前一番混亂漸漸歸於寧靜——由亂而靜的氣氛;最容易讓人體會出來。

    無異,那個先來的瘦小漢子,是這些後來人的一個頭頭——但見他放下手上的酒杯,輕輕地咳了一聲。

    十幾個散立四周的彪形大漢,一眼即可看出是食公糧的。他們聽了這聲輕咳之後,都向前移動了幾步,而且目標是一致的。

    説得明白一點,數十道目光都交集於向陽君的身上。

    然而身受眾目盯視的向陽君,卻作出一副儼然未知的模樣。

    當然,他絕不可能是真的“未知”。

    他又緩緩地往杯子裏斟了一杯酒,仰首而幹。他搖了搖手裏的酒壺,發覺壺空了,便抬起臉來喊道:

    “小二……”

    鋒利的眼神,就像是兩支利箭,直射向櫃枱——咳,櫃上空空的,哪有一個人?

    不要説是小二了,就連坐在櫃上收錢的那個胖管事也沒影了。

    向陽君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毛,第二次喚道:“小二!”

    這一聲,比剛才一聲嘹亮多了,卻仍然不見一個人影跑出來。

    正中座頭上那個白鬍子老頭呵呵笑道:“二黑子,你就行行好,這位貴客嚷着要酒,店夥計又不在,你就勞駕一趟吧,反正櫃上多的是,是不是?”

    黑壯漢子的外號叫“二黑子”,高聲應答道:“行……”隨即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就見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衫褲,嘻笑着一張黑臉,晃晃蕩蕩走進了櫃枱。

    敢情這幫子官府裏的人,壓根兒就不知道向陽君的厲害——那倒未必,如果真地不知道,也就不會來這麼多人了。

    他們沒想到向陽君這個人的扎手勁兒,這話倒是真的。

    黑漢子擰着身子,那副勁兒就像是跟自己過不去似的,不時地咧着嘴笑上那麼兩聲。

    櫃枱裏邊堆放着十來罈子酒,紅布包口兒,上面寫着“醉月軒”三個大字,每一罈都有十來斤重。

    “二黑子”本名叫徐天雷,有個外號叫“大力神”。要論力氣,整個漢陽府他可數第一。這麼多年以來,還沒見過他輸給什麼人。

    這時,他是存心要在大家面前顯擺顯擺威風,就見他伸出一根手指頭勾着酒罈子的壇耳,一滿罈子酒就提了起來。

    大力神徐天雷一來自信一身神力無人可及,再者可是仗着自己這邊人多,再加上官府裏的平日威風,他怎會把向陽君看在眼睛裏?

    整屋裏不過就是這麼幾個人,這幾個人的眼睛卻都直不愣登地直瞧着他。可以預見,一待這罈子酒送到,勢將爆發出那股火爆的場面。

    説時遲,那時快。

    驀然間,就只見大力神徐天雷倏地一個快速轉身,隨着他的轉身之勢,嘴裏一聲叱道:“看酒!”

    二字一經出口,一股疾風掃出,空中忽悠悠盪出一團黑影。

    這罈子酒一經掄起來,可真有“飛流星”那番氣勢,由其直奔的勢子看來分明直襲向陽君——要是一下子掄着了,那可不是好玩的。

    眼看着黑呼呼的這一罈酒,立刻照顧到了向陽君的頭上。這時,向陽君才忽然驚覺過來,右手倏起,手中竹筷往上一舉,刷啦啦一陣子響聲。

    嘿,可真是好戲連台!

    就像是表演雜耍似的,眼看着向陽君手上的一根筷子,插挑在飛來那罈子酒的壇耳裏;就憑着細細一根筷子的力量,竟然力挑不折,那麼大的一滿罈子酒,只是忽悠悠地在筷子上打轉兒,發出刷啦啦的響聲,筷子卻是連彎也不彎一下。

    雖然只是隨便的一手活兒,可是看在內行人眼睛裏,可就大有文章。

    座上的白鬍子老頭,以及獨坐的那個削瘦漢子,看到這裏都由不住吃了一驚。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罈子酒又由向陽君手上飛了出去——來而不往非禮也,滿滿一罈子酒忽悠悠直向着大力神徐天雷當頭直砸過來。

    徐天雷吃了一驚,倏伸雙手向着來壇接去。憑着他一身神力,小小一罈子酒還難不住他。話可得説回來,這罈子酒接是接住了,那股子後勁兒,卻使他向後摔了個筋斗。

    只聽見“噗通”一聲,直挺挺地仰身摔倒在地上,頓時手臂齊根發麻,半截身子發軟,想站也站不起來了。

    這番情形在現場人看來,都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獨座上的那個瘦削漢子驀地眉頭一皺,手拍椅柄怒聲道:“放肆!”

    話聲出口,即見他霍地由座位上挺身站起,只是有人更要較他快上一步。

    事實上,那個白鬍子老頭以及他同座上的兩個年青漢子也已躍躍欲試。

    獨坐的那個瘦削漢子,原本正要發作,中座的白鬍子老頭,對他欠身拱了一下手,前者遂又坐了下來。

    白鬍子老頭那雙眸子,在同座的兩個年輕人身上轉了一轉。後二者早已按捺不住,同時掠身而起,身子向前一撲,極其輕快迅速地來到了向陽君座前。

    向陽君在此二人撲上時,對他二人簡直視同未見。他那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睜又閉地半開着,加上濃眉下垂,簡直摸不清他的視線所在。

    高發雙刀漢子,身任漢陽府馬快班頭,此人姓李單名一個序,人稱“旋風雙刀”,一雙鋼刀有風雨雷霆之勢。

    那一個白衣長眉漢子,與李序一堂當差,身手卻要較李序要高上一籌,人稱玉面哪吒江濤。

    論及二人雖説是吃的一口衙門飯,卻絕非是一般衙門裏所謂的那種酒囊飯袋,原因是當今漢陽府的府台大人雖是二甲進士出身,卻是生性好武,生平最喜結交懷有奇異武功的能人異士,座中那個身披着老羊皮襖褂、手託斑竹旱煙袋杆兒的五旬漢子,即蒙他待若上賓,禮聘在府的一名異人。

    這人雖説目前只是府台大人官邸的一個清客身份,卻負有指揮督導這些捕快的權力。

    眼前藍白二漢身子一左一右,已把向陽君鉗制居中。

    高發雙刀漢子一經站定,當下環抱雙拳,嘿嘿笑道:“朋友,好身手;光棍一點就透。朋友,你的案子犯了,在下李序和這位江爺都是在漢陽府當差,聞知你大駕來此,就匆匆趕來。唉,得要勞你一趟大駕,走一趟衙門吧,嘿嘿……”

    這個人連連抱拳,口發笑聲。那雙看來兇悍的瞳子,只管骨碌來回不停地在向陽君身上轉動。

    旋風雙刀李序説了這番話,往後退了一步,整個屋子裏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瞧着向陽君這個怪人,倒要看看他怎麼應對眼前的局面。是時,先前被酒罈子砸倒在地的那個黑漢子大力神徐天雷,一個骨碌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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