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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銀街

    我看看錶,才九點,我不想這麼早回去。我想我的女友肯定還在自習室唸書。班上所有女生可能都在自習室唸書。

    我們沒有自己的宿舍樓,寄宿在基礎醫學研究所的大樓裏。女生住五樓,男生住六樓,七樓是自習室,地下室是食堂,每層都有廁所。簡單地説,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成年累月呆在大樓裏。其實不少人就是這樣做的。食堂四點半開晚飯,五點鐘吃完,五點出頭,就有人陸續上七樓唸書。因為距離宿舍近,好些人連書包也不拿,一手抱三四本死厚的課本,一手拎喝水杯子和暖壺。好些女生從下午五點一直唸到晚上兩點,然後一手抱三四本死厚的課本,一手拎喝水杯子和暖壺,下樓睡覺。中間廁所都很少上。校醫小王大夫曾經很神秘地告訴我,我們班上有很多女生月經不調;我很神秘地告訴她,我們班上很多男生得了痔瘡,比如我。其實,如果你願意,你死了以後也可以呆在這個大樓裏。有病的器官可以放到病理室的玻璃瓶子裏,正常組織可以在組胚室切成薄片後染色,白細胞可以提取DNA在生化室跑電泳,如果魂魄不散,可以在樓道里隨風飄蕩。

    我不想這麼早回去。我在東單街頭閒逛,走上東單路口的過街天橋。天橋上有個要飯的,長得很白淨,穿了一件破棉襖,坐在地上。他面前擺了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上面隱約一行紅字:三八紅旗手,缸子裏零零散散一些硬幣和毛票。要飯的瞧見我無所事事的樣子,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以為我不是要搶他的生意就是要找他麻煩。我把本來準備買公共汽車票的零錢扔到搪瓷缸子裏,表明我的立場並且和他劃清界線。這個要飯的我以前見過,我記得他的搪瓷杯子,實際上他天天在這裏。上回見他,我也扔了錢,還給了他一個建議,他似乎不記得我了,他記性顯然沒我好,所以我要去考人體解剖。我上次告訴他,他的缸子太新了,這回看,缸子已經被摔掉了幾塊搪瓷,裏裏外外也顯得黑糊糊的,他顯然作了舊。哥哥告訴我,行乞也是一種職業和生活方式,象刺客和妓女一樣古老。他帶旅行團去桂林,每回在象鼻山下都遇見同一幫要錢的人。兩人歲數都不大,男的吞寶劍,女的吃鐵球,唾沫瀝瀝啦啦流了一地。十年之後,這兩個人還在,但是多了兩個小孩,男的還是吞寶劍,女的還是吃鐵球,唾沫還是瀝瀝啦啦流了一地。

    東單更常見中年婦女帶一個小孩馳騁街頭,而且帶的孩子以女孩居多。中年婦女把小孩牽在手裏,小孩兩眼放光,象站在老獵人肩頭的獵鷹。有合適的目標,小孩衝上去,先揪褲子再抱腿,錢給少了不放手。有時候,兩三撥人合作,我見過他們中午一起吃飯。這樣身手靈活的小孩前封后堵,多數目標是跑不掉的。這些孩子最理解愛情,利潤最高的目標是成對的青年男女。男的被抱住大腿,女友香香地站在旁邊看着,很少有不掏錢的。有回,黃芪和他胸大無腦的女友在東單街上行走,黃芪躲閃不及被抱住大腿,他順勢蹲下,他的腦袋和小女孩站着一樣高。

    “小朋友,你多大年紀了?”黃芪細聲細氣地問。

    要錢的小孩看怪物似的盯着他。

    “小朋友,你家在什麼地方?”黃芪接着問。

    要錢的小孩還是看怪物似的盯着他。

    “小朋友,我帶你讀書去吧。就在那邊的那棟黃樓,七樓,你可以從晚上五點一直唸到夜裏兩點。沒人管你。我有好些書可以給你念。”黃芪拉了小女孩的手就走。

    要錢的小孩突然喊了一聲:“媽呀。”掙開黃芪的手,落荒而逃。

    從那以後,黃芪的女友認定黃芪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兩個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原來手拉手,如今女孩走路總把半個人焊在黃芪身上。黃芪長得瘦小尖薄,兩人在街上走,黃芪就象扛了半口袋糧食似的,讓人想起動畫片裏偷公糧的老鼠。從那以後,黃芪還添了一個習慣,在東單附近,見了電線杆子上貼的老軍醫廣告,他就設法扒下來,撕得動的就撕,實在難弄的就回宿舍取刷子刷。黃芪説討錢的小女孩看見了不好,影響她們的成長。我們都奇怪,他怎麼想起來的。

    “有一次娟問我,什麼叫早泄。我問她怎麼想起問這個,她説路邊的電線杆上貼的。娟的眼睛可好使了。我説就是泄得太早,她非問什麼泄得太早,是不是拉肚子。你們別笑,她是真不懂。第一次來月經,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血,以為自己要死了,把平時攢的三塊多錢都買話梅吃了,吃完酸得話都説不出來了,一個人躺在牀上等死。不許笑,你們無恥,不能否認有些人,絕大多數人是純潔的。我就跟她實話實説了。她接着問,多早算早,我説我還沒學到,我想我的表現可以算標準,比我早些的就是早泄了。她説,那得多早呀,這病是大病,可得治。你們又壞笑!我想過了,我以後不帶娟和你們玩,再好的人也會被你們帶壞的!她又問我病因,怎麼治,其他的病是什麼意思,陽痿啦,遺精啦,淋病啦,梅毒啦,挺而不舉啦,舉而不堅啦,堅而不久啦。我看我要是不結住,講下去,她會有心按照廣告上的地址去一趟,就説我還沒學到,將來一定好好學,然後從頭到尾仔細講給她聽。本來嗎,我們剛上人體解剖。之後,我想,那些要飯的小女孩應該比娟更好奇,她們月經還沒來過哪。如果不識字到也好了,如果認識的幾個字都是從電線杆子上的廣告上學來的,那可不好。”

    黃芪一天晚上回來,説又看見那個要錢的小女孩了,在和平飯店迪廳的門口纏一個外國人。小孩畢竟還小,走眼了,雖然那個外國人帶着一個女的,但是那個不是他女友。黃芪説開始覺得挺羞愧的,寧可小女孩來纏他,他可以給她錢,帶她讀書。後來忽然聽見女孩開口了:“Pleasegivemesomemoney.Iamsohungry.”

    “英文真好,發音比我強多了,和你有一拼。”黃芪對我説,“你説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沒有道理的事情?那個小女孩要是生在一個好些的環境,英文好,身手不錯,洗洗臉可能比鞏俐還漂亮,念念書就能當外交官了。”

    “古人有過類似的感覺。”我對黃芪説,“比如一朵落花,一陣風吹來,可能飄落到一條小河上,慢慢流走;可能掉在一個懷春的女孩懷裏,引出一些眼淚;也可能吹進廁所。沒有道理。”

    我站在東單路口的天橋上,風吹過來,夜涼如水。

    天橋是鋼筋結構的,卻建成古代石橋的模樣。橋正中也搭了一個橋亭,挑出四角飛檐。橋亭頂上一塊匾額,兩個顏體大字,甚為厚重:“銀街”。原意是東單這條街與王府井比鄰,王府井寸土寸金,是金街,東單至少寸土寸銀,是銀街,地位也不俗。

    可是不知道規劃東單的人有沒有想過,這個街名,別人看上去會不會誤會。每種語言裏都有自己獨特的誤會,比如英文裏的xxxx和花生,如果語音不好,不要輕易請外國人吃核桃。有些誤會是沒有辦法的。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叫焦航,他爸爸是造飛機的,在前蘇聯受的科班教育,從年輕到老,一直造飛機,所以給兒子起名叫航,想讓他也造飛機,就象一個講奉獻的記錄片講的“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剛開學的時候,大家第一次見面,焦航自我介紹的時候很靦腆,“我姓焦。”我知道有人姓張,有人姓李,有人姓焦,這不是自己挑的,可是我還是憋不住偷偷笑了。我的動作很小,班主任還是看見了,她惡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她的小本子上重重記了我一筆。班主任讓我向焦航道歉,焦航一頭霧水,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向他道歉。班主任講了半天才讓他似乎明白了,生理衞生課要兩年以後才上到,焦航更靦腆了。班主任説我思想有很多問題,我説我早就知道,我兩歲就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三歲上幼兒園就喜歡往阿姨的懷裏鑽。儘管是初次見面,班主任還是決定請我家長,防微杜漸。我媽媽説,中國沒有象樣的心理醫生,有也不見得是我的對手,我從小沒長別的,就長心眼了,精神病醫院也不收我,全仰仗學校和老師了,我要是除了壞笑還有其他干擾其他人的行為,就送我去安定,吃大藥丸子讓我變傻,她和學校老師是一條心的。班主任似乎從我媽媽的言語中察覺了一絲絲我思想形成的原因,嘆了口氣,讓我的座位周圍不是班幹部就是後進生,對於我的黃笑話和性想象不是不願聽懂就是實在聽不懂,確保我的思想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後來我和焦航成了朋友,他沒造飛機,可是還是做了與飛機有關的營生。他做中蘇貿易,兩邊跑,進口了五架蘇聯的圖154。我説不吉利,“要吾死”,他説他又不坐。他現在一點也不靦腆了,見女孩面就説,“我姓焦,不是我想姓焦,而是我不能不姓焦。我不姓焦,我爸爸不答應。不僅我要姓焦,我兒子也要姓焦,他不姓焦,我也不答應。”沒完沒了的。

    但是有些誤會是可以避免的。初中上完生理衞生課,語文老師講課本,“敵人有的被殲,有的受驚而逃。”這回,笑的可不只是我,下課那些人就互相喊,“不好意思,讓你受精了”。其實是用詞不好,本可以改成:“敵人有的被擊斃,有的落荒而逃”。東單的命名也屬於可以避免的一類,銀街,他賣金,你賣銀,多難聽。本可以改成銅街,鑽石街之類。

    過街橋下車如流水,前燈橙黃,尾燈櫻紅,從橋下閃閃而過。東單街上的大小專賣店燈火通明,不遠處的大廈頂上霓虹旖旎,它們是大小不等的船隻;而路口一角,高聳的麥當勞金黃的M標誌,便是指示航道的燈塔了。在橋上可以隱約望見我的學校,青瓦鋪頂,飛檐吊角,鬼影憧憧。世界上著名學府多建在城市邊緣,不出世也不入世,彷彿道家對慾望的態度:若即若離,毋助毋忘。我的學校建在這裏,彷彿把和尚廟建在秦淮河邊,色空之間,一塌糊塗。

    在如水的涼夜裏,我站在橋上,風吹過,伸出手,感覺時間就在我手指之間流過。我想起數年前的一個夜晚,從那個夜晚之後,我常常感覺事物如水。那是高考前,全年級最後一次出遊,去北京郊外的一個共青團林場。五月末,槐樹林裏滿是槐樹花,厚厚地覆了一地,象積了一層雪,踩上去吱吱響。我們在林子裏搭了帳篷,在帳篷邊生了篝火。別的班在他們的篝火邊有唱有跳,我們只是圍坐在篝火邊,傻子似的不説話,每個人的眼睛被火映得晶亮,象一羣小狼。我的初戀在我對面,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拉她到林子裏走走,我想,她不會拒絕。我最後還是一個人去了。風過林梢,我走在下面,彷彿走在水面之下。我突然感到,事物如水。我初戀的長髮如水,目光如水,夜如水,林子如水,時間如水。過去、現在、將來在手指間流過,我如果不抓住一個人的手,她也會在瞬間從我手指間流過。

    我閉上眼,柳青的意象清晰和生動。她成化青瓷的樣子,説話時的平靜親切,舉手投足間的安然大器。不知道她小時候愛不愛吃菠菜,初戀時是不是梳兩個小辮。她飯前便後洗手嗎?她飯後便前刷牙嗎?

    東單路口東南角,一家韓國公司的巨幅霓虹燈廣告反覆變幻,費盡心機要把那個品牌烙進路人的記憶。不知道這些拉丁化了的日、韓品牌在它們本國語言中都是什麼意思。我忽然一個靈感,我總會忽然有靈感,我將來有錢了,不會象辛夷似的買個樓道。我要把那句京罵拉丁化一下,創個個性時裝品牌,讓黑白黃各路俊男美女穿着在台上走來走去。也立巨幅霓虹廣告在紐約、東京、漢城、巴黎街頭,開一大串專賣店,讓街頭的閒雜人等都覺得酷,都穿着滿世界晃。放眼看去,一街一街的傻逼。比阿Q的“我是你老子”簡潔有力多了。

    “Shabi”

    我在腦子裏想象了一下這幾個字母的花寫體,滿好看滿好記的。人忽然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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