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按葉家的規矩,這天兒女都要回家吃團圓飯,討個好彩頭。
一早,葉美蘭就提醒孫建冬晚上要去她孃家吃飯。孫建冬本來就嫌麻煩,又不願意跟沙噹噹照面,就搗糨糊説:“初一不是去拜過年了嗎,你自己帶上兒子去吧,我還有點要緊事兒,就不去了。酒櫃裏有年前人家剛送的兩瓶劍南春,高度數的,你爸喜歡這個,你帶一瓶過去。”
葉美蘭搞不清楚孫建冬都有些什麼要緊事兒,她知道反正問了也白問,就索性不問了。葉美蘭見到葉茂,照舊胡亂説孫建冬晚上要請客户吃飯云云。葉茂對孫建冬的缺席有免疫力了,沒有多問,他接過劍南春,喜滋滋地把玩起來,他老婆聞聲,扎着圍裙從廚房出來説:“美蘭你來得正好,葉陶和噹噹到現在還沒到,也沒來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碰上塞車了?你打個電話問問。你爸就顧着看電視,什麼都不管!”
葉美蘭答應一聲,去給葉陶打電話,不料,葉陶的手機關機。葉茂説:“怎麼會關機呢?他們應該在路上才對呀!”葉美蘭説:“可能葉陶手機沒電了。”葉茂説:“那你打當當的手機試一試。”葉美蘭説:“我沒有當當的手機號碼。”
葉茂朝電視櫃指了一下説:“諾,電視櫃上那個枱曆,你翻到第一頁,我在上面記着她的號碼的。找到沒有?”
葉美蘭照指示反到枱曆的第一頁,果然看到上面記着一個移動的手機號碼,她輕輕唸了一遍號碼準備撥打。可這一念,葉美蘭就覺得奇怪了,怎麼好像見過這號碼?
葉美蘭正對着號碼搜腸刮肚,葉茂在旁邊見她光顧着一個勁兒對着枱曆發呆,就催促道:“趕緊打吧,還發什麼愣呀!”葉美蘭“哦”了一聲,趕緊給沙噹噹打電話。這回倒很順利,沙噹噹很快就接電話了,她告訴葉美蘭他們碰上塞車所以晚了點,再過十來分鐘應該就能到了。
葉美蘭放下電話,又疑惑地拿起枱曆看着沙噹噹的號碼,她明明對這個號碼有印象,可偏偏記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這個號碼了。
老太太又從廚房探出頭來問她:“怎麼樣,找到噹噹沒有?”
葉美蘭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道:“哦,找到了,他們很快就到。”
老太太這才放心,又返回她的崗位去了。葉茂指了指枱曆説:“美蘭,你把噹噹的號碼也幾道你手機裏吧,有事要找她的時候方便!”
隨着小冬的一聲歡呼,沙噹噹和葉陶推門進來了。沙噹噹剛把父母送走,因為陪父母的緣故,春節以來沙噹噹還是第一次見到葉美蘭和小冬。小冬歡呼是因為他外婆悄悄和他説過,噹噹姐姐(當地風俗,女子未婚稱作“姐姐”)肯定會給他壓歲錢。
果然,沙噹噹一見小冬就遞給他一個大紅包,逗他道:“小冬!快快長高!長成一個帥哥!跟你舅舅一樣帥!”
葉美蘭忙教小冬,“快恭喜噹噹姐姐發財!”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準備開席。葉陶問葉美蘭:“姐夫沒來?”葉美蘭説:“哦,他約了客户吃飯。”
沙噹噹正在逗小冬説話,聽到這話,抬起臉笑道:“孫經理又請客户吃飯?我記得去年的這一天,他也是請客户吃飯嘛!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美蘭姐和小冬呢,對吧小冬?”
小冬説:“對!去年噹噹姐姐也給了我一封大利市(方言,指過年的紅包)!”大人們都被小男孩的這話逗笑了説:“好快呀,整整一年了!”
葉陶闔家歡聚,其中熱鬧自不必提。席散後,等葉美蘭帶孩子回到家裏,已經十點多了。
孫建冬正看電視,見母子二人回來,他馬上關了電視,起身帶小冬去洗漱。小冬興奮地念叨着沙噹噹給了一個大紅包的事。
孫建冬聽了小男孩的彙報,不禁對葉美蘭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弟媳婦真會做人,她對你們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謂一網打盡呀。”
小冬插嘴問:“什麼叫一網打盡?”孫建冬逗他説:“就是讓你們全都暈暈乎乎找不着北。”
葉美蘭心情不錯,聽孫建冬這麼説,她嗔怪道:“你還説呢!今晚我説你請客户吃飯,噹噹馬上就説,去年的這一天,孫經理也是請客户吃飯嘛!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孫建冬不以為然地説:“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大年初八也不請客户吃飯,她這個銷售倒當得有點奇怪!”
半夜裏,葉美蘭睡到一半忽然驚醒了,她想起沙噹噹的手機號碼是什麼時候見過的了!就在一年前的晚上,他們從葉茂家吃了晚飯回家後,這個號碼打過孫建冬的手機!孫建冬接電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葉美蘭當時就起了疑心。她悄悄從他的通話記錄裏記下了這個打入的手機號碼。要不是今天猛然見到這個號碼,她幾乎忽略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葉美蘭這一下,當真是午夜驚魂,她的額頭上冒出密密的一層冷汗。無數個念頭飛快地在葉美蘭的腦子裏轉着,她想:去年大年初八的晚飯後,沙噹噹連夜就急急忙忙給孫建冬打電話,不是為了通風報信還能是為了什麼?他們明明原來就是認識的!為什麼當時孫建冬要説不認識!這裏面肯定有問題!
葉美蘭想到孫建冬説沙噹噹對葉家“一網打盡”,葉家就她和葉陶兩兄妹,如今沙噹噹一傢伙來了個一腳踢倆,可不是讓她“一網打盡”了嗎!又想到弟弟葉陶還矇在鼓裏,葉美蘭算明白了什麼叫怒火中燒。
葉美蘭躊躇着,能不能告訴葉陶?誰跟誰去商量這個事兒呢?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告訴葉茂兩口子,儘管他們習慣於把她當警察有困難就找她,並且市場忽略她的難處,可這次事關葉陶,而他們終究是她的父母。
葉茂老婆聽了女兒説了這事,先是連連問她,“美蘭你會不會搞錯了?”葉美蘭堅定地搖搖頭,葉茂老婆又説:“他們倆是不是怕你誤會,才好意瞞你?”葉美蘭生氣地説:“誤會個屁!”葉茂老婆看事情八成假不了,也氣憤起來,罵孫建冬“好色”、沒良心,又罵沙噹噹,當初看她就是個“撈妹”!
葉茂的態度卻出乎葉美蘭的預料。人老了,吃過的苦多,心也硬了。愛情這東西,葉茂二十年前就覺得不重要了,相反,錢和健康才是他最看重的。
葉茂不覺得孫建冬有多大不了的錯,相反,他覺得孫建冬算是心軟的了。孫建冬想投奔自由又狠不下心來的心態,葉茂年輕的時候自己也經歷過,孫建冬現在玩的都是老頭玩剩的。葉茂覺得,孫建冬要是沒良心,恐怕早就和葉美蘭攤牌了。
不過葉茂沒好意思把真心話説出來,他咳嗽一聲,打斷老太太毫無用處的義憤填膺,問葉美蘭:“要是他們倆真有事情,你打算和孫建冬離婚嗎?”
老頭的聰明在這時候都變成了犀利,一句話就把母女倆都問住了。
葉美蘭憤憤地説:“我沒有想離不離,我想搞明白的就是這件事!”
葉茂説:“你現在不就是説他們明明認識卻裝不認識嗎?其實那是孫建冬説的,沙噹噹也沒説過她不認識孫建冬呀。”
葉美蘭説:“要是他們沒事,裝什麼呢?”
葉茂説:“説不定他們確實沒有什麼事情。”
老太太挺葉美蘭:“雖説可能是沒有什麼,可這個事情,就像癩蛤蟆跳上飯桌盯着你的菜,它沒真吃,你看着也噁心不是?”
葉茂説:“就算癩蛤蟆真碰了你的菜,我現在就是問美蘭,你打算怎麼辦?離不離吧?你要是想好了要離,我們就幫你一起,跟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葉美蘭不敢説她要離,她要是有這個勇氣,孫建冬會尊敬她很多。老太太憤憤不平地説:“我們不想離,就不能説他們的錯了?到底錯的是他們呀!”
葉茂説:“現在不是説誰對誰錯的時候——是,道理在我們這一邊,他們沒道理!你想把他們怎麼樣?我都能猜到你腦子裏想的啥,揍孫建冬一頓,再讓他寫保證書,你是不是這麼想的?我是揍不動他了,就讓葉陶動手吧!問題是,等他捱過揍,根本不肯寫保證書,反而要打官司離婚,你怎麼辦?讓美蘭分他一半家產,以後由你幫着美蘭養小冬呀?美蘭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你替她想過沒有?”
老太太張着嘴,答不上來,半天才悲憤地説:“明明是我們有道理的,反而沒有我們講理的地方了?”
葉茂説:“美蘭我問你,你們家有多少錢你知道嗎?”
葉美蘭躊躇着説:“除了房子,現金就是十來萬。其他的錢都在他的股票裏。”
葉茂一看她就是沒把握的樣子,又追問道:“那他股票裏現在有多少錢?”
葉美蘭説:“多的時候一百萬,少的時候幾十萬,最近沒查過,不知道怎麼樣了。”
葉茂一看她就是一筆糊塗帳的樣子,忍不住搖了搖腦袋説:“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你們要是真要分家產,除了這個房子,他手裏的那些都是現金,要想藏起來還不容易嗎!你的腦子哪裏夠跟他玩?!”
讓父親一説,葉美蘭的怒火消下去不少,她發一會呆,提出另一個問題説:“那葉陶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告訴他?”
老頭厲聲説:“你千萬別告訴他!”
葉美蘭很想不通,葉陶的情況和她的完全不同,他還是單身,人聰明,長得又精神,機會總會有的。眼前明明是個謎,幹嗎不及早跳出來還要繼續往裏鑽!
老太太是個老實人,她嘆息一聲,拿手四下裏指了指道:“跟沙噹噹分手,這地板,櫥櫃,我們拿什麼還?”
葉茂狡黠地搖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這些都是她自願送給我們的,我們又沒讓她這麼幹!再説,她有什麼證據證明這些是她的?我們又沒有給她打過一分錢錯條,還什麼還!”
老太太一聽,哦,不用還錢,就放下一樁心事了。她不解地問,“那為啥還不能告訴葉陶?”
葉茂的心裏,一來覺得沙噹噹是真心對葉陶好,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老頭也不認為那是多大的事情;二來,葉茂認為,沙噹噹對葉陶其實起到了很好的影響,比如他在認識她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踏實穩定地工作過,而且他比以前關心父母了。這些變化,沙噹噹是功不可沒的。沙噹噹邀請葉茂夫妻參觀過她的新居,其時尚寬敞明亮無不讓葉茂兩口子豔羨不已。光是那個衞生間闊綽的空間,葉陶説到“乾濕分離”時無比滿足的眼神,讓老頭一想起來,就不忍心破壞兒子進入另一個階層的機會。光是聰明、帥是不夠的,老頭早就注意到,老在街口拐角擺攤賣盜版碟的那個小亮,不就長得很帥,也很機靈,圍着他轉的女孩子倒是不少,可都是旁邊擺攤的女孩子,以後結婚了,只好兩口子一起擺攤,小孩子在旁邊打滾也沒時間管。
老太太還在一味地追問,葉茂火了,問她:“你兒子是什麼好鳥?他以前沒有帶女孩子回來住過嗎?”
老太太刻薄地説:“葉陶又沒有和沙噹噹的嫂子談過戀愛!”老實人説起刻薄話來比誰都惡毒,老太太這話一下激起了葉美蘭的無比憤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搞到自己家裏來!是可忍孰不可忍!
葉茂煞費苦心跟葉美蘭分析局勢,無非是要啓發她的覺悟,以做出最有遠見卓識的選擇,可老太太不明白,一味地攪局。葉茂再也壓不住火了,他猛地瞪大眼睛,衝老太太高高揚起蒲扇一樣的巴掌,嘴裏惡聲訓斥道:“你個腦子不清楚的女人!閻王爺都在身後站着了,還一天到晚跳來跳去!是不是要我抽你幾下才會變得聰明點?!”
兔子急了也咬人,老太太猛地一頭朝着老頭頂將過去,同時毫不含糊地呼喊:“你打呀!你打!你自己就不是個好東西,所以你才會護着這些壞人!我要把你的老底全都抖出來!”
葉美蘭慌忙跳到中間,好不容易才把老頭老太分開。
葉茂餘怒未消,厲聲説:“美蘭,我再跟你講講清楚,現在不是誰對誰錯的事兒,就看你到底想要什麼結果!孫建冬不少你吃不少你喝,小孩平時不用你帶,你花錢他也不説話,這樣的男人,算有良心了!你要是想讓男人天天哄着你陪着你,那你當初就不該嫁孫建冬!天底下,比你難的人多的是!這個世界上,也沒有那麼多道理好講!你回去想想清楚再做決定!”
説罷,老頭拂袖而去。
從孃家出來,葉美蘭雖然心情依舊不好,總算腦子沒那麼亂了。她本來只請了半天假,實在沒有心情上班,於是又改請了全天假。
葉美蘭回到自家住的小區,雖然滿心的鬱悶,樓梯還是得從一樓爬起。她一層一層地爬,一遍一遍地剋制自己的情緒,當她爬到第九層的時候,她終於再也不願意剋制,一推開門,她就像維蘇威火山一樣爆發了:“你以為我們家又窮又俗氣,我就沒有靈魂?我長得不漂亮,就沒有心嗎?”
葉美蘭並沒有讀過《簡愛》,這段簡愛式的控訴與她的文學素養無關。工人的女兒葉美蘭,她慣常所有的是温良恭謙讓,而此時此刻,她是不可多得地怒了。平庸的人也有會痛的心。
葉美蘭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發抖:“在你眼裏,我的勤快,也就一個鐘點工的工資對吧?我忍耐,卻讓你覺得我沒志氣是不是?為了拿到那紙也大文憑,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課,我這麼努力全是白費,我還是不聰明,對吧?!”
她走前一步,自嘲地笑了一下説:“我確實不夠聰明,因為我早就該明白,你在乎的不是我的美德和文憑,其實我只需要夠兇(胸),你就不會一天到晚連個笑模樣都不肯給我了!”
葉美蘭忽然聽到門口有動靜,鑰匙一響,孫健冬開門進來了。他看到葉美蘭正站在玄關的鏡子前,詫異地問:“你怎麼會在家?”
葉美蘭“嗖”地縮回本來保持着控訴姿態的手指,生怕孫健冬發現她剛才對着鏡子在表演單口相聲。她狼狽地説:“單位沒什麼事,我就找了個藉口偷懶半天。”
孫建冬沒在意。他點了點頭,淡淡地説:“我回來取一份文件,下午開會要用。”
為了掩飾自己怦怦的心跳,葉美蘭躲進衞生間去了。不一會兒,她聽到大門“嘭”的一聲關上了,就知道是孫健冬走了。
除了客廳裏那個粗糙的座鐘在不知羞恥地滴答滴答,周圍一片寂靜,顯得空洞而冷淡。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由於孫健冬的突然返回,葉美蘭的假想受到干擾戛然而止。這時候,她滿腔的怨氣,像受了驚嚇的馬,轉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速度之快,令她自己也難以置信。整個過程有點像民間治療打嗝,據説如果有人不停地打嗝,只要猛地嚇他一跳,打嗝便會不治而愈。
一時間葉美蘭覺得特別的百無聊賴,還不如去上班呢。還不如的事情多着,還不如不和父母説這個事情,還不如干脆就不去追究什麼手機號碼。既然這樣,還不如和父母説手機號碼是她弄錯了。如果他們肯對“弄錯了”深信不疑,他們就能重新獲得愉快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