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馬的只在入門處的一張大理石方凳上坐下來,並無久留之意。
“足下病情,此間主人已略有道及,顯然不可忽視,談相公尚須隨時注意,多多保重!”
“多謝馬兄關懷。”
談倫苦笑了一聲:“設非是主人見愛,在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馬兄你也住在此冷月畫軒麼?”
藍衣人輕輕哼了一下,點點頭。
“談相公,在下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説……”他直視向談倫道:“方才與足下談話的那位姑娘,她的身世離奇……”
微微停頓了一下,他隨即接下去道:“方才我見她與你談笑甚歡,不知你們談些什麼?可肯賜告一二,感激不盡!”
談倫想不到他竟然會有如此直言無諱的一問,心裏未免不悦。
然而,對方這一張臉上所顯示的卻是一片真摯、赤誠,襯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膚,給人以絕對值得信託可靠的感覺。
“馬兄多慮了。”談倫不着絲毫怒容説道:“我對蕊姑娘的離奇身世,並無所聞,蕊姑娘也並無一字見告,所談皆玩笑,馬兄莫非也要知道?”
藍衣人慨嘆一聲,黯然點了一下頭道:“相公見笑,我只當蕊小姐年輕無知,口無遮攔,現在聽你這麼一説,可見蕊小姐是長大了……”
重重地嘆了一聲,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點蒼求醫,千斤重擔,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絲毫差池,我固一死有餘,亦難望上報主公知遇千萬。”
他對心目中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説到主公二字時,都表情莊嚴,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説到後來,幾乎為之落淚。
談倫微微一笑道:“馬兄你太激動了,有話慢慢地説吧!我還不太明白,聽馬兄你的口氣,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顧慮,這又為了什麼?莫非還有人意圖對這麼年輕的姑娘不利麼?”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問題了!”
藍衣人一雙炯炯眼神,逼視過來:“這也是我不揣冒昧,來此打擾你的原因……”
談倫作了一個不能理解的微笑。
“談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聞,照説是不該置疑,只是請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
還要多請自重。
“馬某人話也就説到這裏,你是聰明人……萬無不解之理,還是那句話,職責所在,我也就顧不得語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請受我一拜!”
説罷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來時,才發覺到談倫已換了位置,換句話説,並沒有當受他的大禮參拜。
藍衣人一向自負高傲——那是因為有他值得自負高傲的條件。
然而眼前的談倫,卻像是比他更為自負——這一點只須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鋭的目光上便可認定。
“萍水相逢,難當大禮,馬兄你太客氣了。”
“這麼説,你是……”
“我只是一個病人。”
談倫冷冷地又道:“我來到冷月畫軒,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養病,別的事都不感興趣。”
藍衣人呆了一呆,臉上還有些掛不注,待要説話,談倫卻咳嗽了。
※※※
夜色來臨的時候,冷月畫軒像是較平常不大一樣……
起先是啞童烏雷慌張的腳步,踏過了談論所居住的西軒過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軒跨院。
緊接着是姓馬的藍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軒匆匆現身,驚鴻一瞥地消失於北軒院裏。
接下來啞童烏雷再次現身,表情更為慌張,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是綠衣高大的史大娘。
這兩個人緊繃着臉,一言不發地匆匆直向東軒院落裏快步進去……
這裏略作交侍:
談倫住在西軒。
冷月軒主巴壺公是住在東軒。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個幾乎寸步不離的綠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軒。
藍衣壯叟——精深武功的那個姓馬的,住在南軒。
東、南、西、北四個軒院,表面上雖是各自獨立,俱有一片幽靜院落,事實上卻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聯,中央的那一片不屬於任何一軒所有的公有院子,花開如錦,翠草如茵,小橋流水,佈置得較諸其它任何單獨一軒的院子更為清幽可人。
那麼,只要有人站立在這片公有的院子裏,便可總綰東南西北,輕鬆地四覽無遺。
談倫湊巧就在這裏。
這裏所發生的一切他都看見了。
緊張的場面,還在繼續着,説是“熱鬧”或可,卻並不“有趣”——最起碼,談倫卻是用一種冷靜復嚴肅的眼光,在觀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尋常”的事件繼續地發展下去……
※※※
熱鬧的場面猶自在繼續着!
就在烏雷帶領着史大娘進入東軒不久,主人冷月軒主緊接着出現了。
主人的一生,饒是經歷豐碩,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無數,此刻,卻也顯現得那般沉不住氣!
倒是一件新鮮的事兒。
當他疾速的腳步,踏過衢道向北院走近時,一隻手尚自在扣着長衣的鈕釦。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邊訴説着什麼,聲音很低,卻起伏頓抑,流利的北京官話口音,聽起來就是舒服。
啞童烏雷呢?
——一隻手提着藤製的藥箱子,另一隻手提着個挺大的油紙燈寵。
原該他走在頭裏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後啦!這個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壺公忽然站住了腳步——有兩個釦子必須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這是從何説起!早半晌兒還好好的……晚飯也吃得挺好,比平常還多吃了半碗飯,誰知道……”
話聲隨着他們移動的腳步,漸漸遠了,卻把最重要的半句話給錯了過去。
旁觀者清。
其實無需多説,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裏,談倫也就瞭解了一個大概。
八成兒是那位蕊小姐的玉體違和,病勢發作了。
“感情”這玩藝兒,實在是微妙之極,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為談倫就能以“等閒”之心,目睹着這場“鬧劇”的繼續發展。
這一霎,他的心裏毋寧在燃燒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寧靜、事不關心……
今晨的花間一晤,也不過是交談數語,那個天真無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這塊烙痕,顯然在燃燒了。
“你……等一等!”
談倫即時現出的身子,攔住了殿後啞童烏雷的去路,後者吃了一驚,挑高了手裏的燈籠,向着談倫照了照,這才認出了是誰。
“咿——咿——啞——啞——”
手裏的燈籠,比劃起來,既不方便,更礙人,差一點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對方,來的不是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單挑人家急着辦事的時候來嚕囌。
談倫幾乎忘了他是個啞巴了,在他嘴裏還能探出個啥?隨即閃身讓開。
烏雷趕忙前行,才發現前行的二人已走沒了影兒,氣得“咿呀”叫了一聲,回過身向着談倫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這才匆匆地轉身而去。
據説這個動作,在“看圖識意”的啞語裏,是一句很厲害的罵人話,談倫就算知道,卻也不與計較,天下哪裏有揀罵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這個悶葫蘆,他無論如何也“悶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軒敞開着洞門外踱碟來回,終不能定下了這顆波動的心。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走!進去瞧瞧去!
外面忙過了,裏面可也並不輕鬆。
入門珠簾高卷處,藍衣人馬奇一夫當關,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這個人既仔細又冷靜,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擔當大任,他主子選中了他來擔當照顧蕊小姐的差事,稱得上是選對了人。
所幸,談倫也夠機警,總算沒有被他發現。
一間堂屋。一間暖閣,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畫屏後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閨所在。
同樣是冷月畫軒,這裏的一切,可比其它各處要富麗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縷,散自白銅長頸“鶴爐”張開着的鶴嘴裏。
像是自會打轉的那盞琉璃吊燈,閃爍着一片青濛濛的光華,轉動處光彩迷離……一切都是那麼的美,給人以“波譎雲詭”的感覺。
粉色的紗帳,被一隻小小的銀色鈎子鈎着,對開雙分之處,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襲淡綠色的寬鬆長褸,既名“長褸”,自然是十分的長了,長到連她一雙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常皺!”此刻,那一雙秀眉卻是展開來的。
一片笑靨,顯示在她那張看來異常開朗的臉上。
謎樣的“玄”,海樣的“深”——當那雙轉動着,又像是會説話的眼神兒,偶爾飄過來,或者向你凝視着的時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兒裏吃驚、冒汗……接下來臉上發臊,便只有發愕的份兒了。
可不是嗎?眼前的烏雷就是這個表情:
擰着眉,張着嘴,直着兩隻眼,不知道脖頸子上哪一根筋“閃”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對勁兒!
然而,他卻也知道,這位貴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兒,今兒晚上情形有異,八成兒是病勢發作了,他的嘴啞,心可不“啞”——一片慧心,剔透玲瓏。也只有主人冷月軒主巴壺公心裏有數。
“這孩子真是少見的聰明,心細得連根頭髮都插不進去,只可惜是個啞巴……”
這幾句話,他可是聽進去了。
打那一天開始,他就發憤圖強,啞巴雖是啞巴,幹起活兒來,比誰都強,憑着一點天賜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兒裏去,叫主人瞧瞧,啞巴不會讓你多操一點心!
打量着蕊小姐這般模樣,烏雷雖曾被主人譽為“智慧過人”,此刻卻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過眼睛來,打量着冷月軒主巴壺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議着什麼。
“你不是神醫麼?怎麼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麼臉上還在笑,一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這是什麼病呢……”
淚珠子大顆大顆地由他眼睛裏滑出來,卻又偷偷地被他給擦了——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會去注意他。
婀娜剛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開,現在也似乎不快樂了。
蕊小姐的病勢,簡直像一片烏雲,罩住了整個的冷月畫軒,每一個住在軒裏的人,又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扼住了喉嚨……
緊張、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壺公一個人身上了。
※※※
冷月軒主巴壺公正在為蕊小姐把脈。
透過他微微張開的一線目光,雙瞳聚集交視之處,便是蕊小姐微呈紅潤,輕含笑靨的玉面嬌容。
他正在殫精竭慮地思索着,修長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細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撫弄着一具極其名貴的琴瑟,每一次挑動,都聚結着他的靈思睿智,但只見那雙微呈灰白的長眉時蹙又舒,乍舒又合。
屋子裏可真是夠靜的,沒有一點雜聲,這氣氛感染得枝頭夜鳥也沉寂無鳴。靜到無極,每個人甚至於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串聯着一雙耳鼓,時作雷鳴……
巴壺公輕輕地哼了一聲,那一雙微微張開的眸子忽然睜大了——一下子又收小了,顯示着他心裏的變化,一如驚濤駭浪……
“怎麼樣了……老爺子?”
史大娘壓低了嗓門兒,用一種平和的微笑,掩飾住她心裏的不安。
“嗯……”巴壺公點點頭:“那隻手!”
“是是是……”一面説着,史大娘上前一步,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把蕊小姐的身子翻了個邊兒。
“來來……我的好小姐……對了……對了……伸出這隻手,讓老爺子給瞧瞧!”
經過這麼一折騰,蕊小姐像是由神馳的夢鄉,忽然又回到了現實。
“咦……大娘……你們……”帶着一臉的迷惑,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骨碌碌,只是在現場每一個人臉上轉着,最後卻落在了冷月軒主巴壺公的臉上。
“巴老……先生……我又病了麼?”
“沒有的事!”巴壺公微笑着:“殿下玉體如常,只是例行的診治問安罷了。”
“噢,這樣就好,唉……我這是怎麼了……”
輕輕嘆息了一聲,她眼光上移,一雙澄波眸子,卻又被那盞緩緩打轉的琉璃吊燈給吸引住了。
一霎時,她清秀的臉上,又自瀰漫了盈盈笑靨,陶醉在無邊卻美麗的遐想之中。
——就是這麼點兒反常,才驚動了史大娘、馬奇,整個冷月畫軒都為之不安。
史大娘剛啓笑容的臉,這時又罩起了一片愁雲。
“老爺子……”
巴壺公搖搖頭,止住了她的問話。
所謂“望、聞、問、切”為斷病之“四診”,其中“切”字一訣最為重要。
一説:“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雙腕一“切”,善診者,已可知患者之大概,更何況有神醫之稱的巴壺公了。
放下了切脈的手,他身軀前傾,細細地打量着蕊小姐的一雙眼睛,又看了她的氣色,臉上不着絲毫表情,卻把旁觀的史大娘、啞童烏雷急壞了。
“好!”説了這個字,他即欠身站起,轉向烏雷道:“紫雲露七錢,速服,月華丸一片壓舌下!”
烏雷早已待命,諦聽之下,點點頭,立刻打開手邊藤箱,取藥待用——他猶自仰首壺公,等待吩咐。
巴壺公點點頭之後關照道:“七情子搗碎和一分硃砂加半夏橘紅為引,照以前湯藥服用,子時服下料可安眠矣!”
啞童聆聽之下,臉上這才着了些喜色。
巴壺公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意示嘉許。
這麼一忙,料想着烏雷一夜不得好睡,他這才向着牀上的蕊小姐躬身施禮,悄悄退了出來。
史大娘及時跟出來。
藍衣人馬奇滿面凝重地偎過來。
兩個人四隻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巴壺公在書案邊上坐下來,抻紙、潤筆、凝思……
卻又放下了筆。
“怎麼?”藍衣人放低了嗓子:“殿下的病……”
“這就令人不解了!”
冷月軒主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抬向史大娘,注視着她:
“心築築而跳,意搖搖而迷——有怔忡之象,卻似是而非,好難診斷的‘七情劫症’……”
感嘆着,這位素有神醫之稱的“再世華陀”,也不禁大費神思了。
“七情劫症?”
像是第一次聽見過,藍衣人、史大娘,兩顧茫然。
“不錯,這就是殿下罹患之症。不怕二位見笑,這病例我還是第一次見過,以前已有懷疑,今夜始可斷定,七情劫、七情劫……就是它了!”
“什麼是七情劫症?”史大娘臉上閃着迷惑。
“唉……你自然是不會知道……”巴壺公喃喃地道:“細追起這病的成因,可就費人思忖了。殿下久居深宮,與外界鮮有接觸,加以本身底子又弱了些,此症多半來自上代——可追搠上至七代,任何一代患者的遺傳。
一旦病發,喜、怒、哀、樂、驚、悸、恐,都當適可而止,七情六慾,任何一種過或不及,都將構成病因,輕則怔忡,就像殿下今夜模樣,重則癲狂而死……是謂七情劫症……”
一番話只把史大娘與馬奇聽得面無人色,一時作聲不得。
巴壺公黯然一笑,看了二人一眼,道:“所幸殿下年紀尚輕,如能善於調養,未嘗不能剋日痊癒,只是這月餘以來,我暗中觀察她,除了略有苦悶孤單之感,較之來時已大有起色,昨天我察她脈象,還自平和,怎麼一夕之間,就自起了如此變化?”
微微頓了一下,他望向史大娘,詫異地道:“今天白天殿下可曾有什麼異於尋常的遭遇麼?”
“這……”
史大娘先是搖了一下頭,忽然觸及了什麼……
“啊!這就是了……別是那位談相公吧!”
巴壺公面色一驚。
藍衣人馬奇重重一嘆,氣忿地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出了事情……”
巴壺公詫異地道:“你們説的是西軒的談先生?”
史大娘嘆了一聲道:“可不是嗎?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殿下戲追蝴蝶,誤入西軒,湊巧那位談先生也在院子裏,兩個人就見了面,説了幾句話兒,難道這也不行?”
巴壺公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冷冷笑道:“這要看殿下當時的心境了……”
史大娘道:“殿下當時心情好極了,一路上有説有笑……”忽然發覺到巴壺公的面色有異,頓時住口不言。
“這便是惹病之因了……”
一面説,巴壺公站起來,緩緩走了幾步,又定下來,顯然是心中大生礙難。
藍衣人馬奇冷冷一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還有什麼好説的?明天就叫他走人!”
巴壺公看了他一眼,搖頭不言。
藍衣人霍地站起道:“軒主若有礙難,我去,這個姓談的,萬萬是不能留下來!”
“慢着!”巴壺公冷笑道:“閣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件事草率不得。”
藍衣人已經站起的身子,又自緩緩坐了下來。
卻是一臉的大惑不解:“軒主……事分大小鉅細,這件事你可徇私不得,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
巴壺公舉手止住了他的繼續下説,驀地偏首向窗,顯然似有所警。
藍衣人馬奇更是不待招呼,腳下一個上步,單手打簾,身軀乍然向下一矮,緊跟着一個疾滾之勢,快如滾檐狸貓,颼然聲中,已飄身窗外。
冷月軒主巴壺公身法更較他猶快,就在藍衣人滾身窗外的一霎,單手在長案上輕輕一按,呼一聲,已掠身門前,緊跟着珠簾響處,已遁身門外。
兩個人的身法可都夠快的,可是暗中這人卻更比他們猶要快上一籌。
事實上,他們是什麼也沒看見。
冷月天星,壓根兒連個人影子也沒有。
咳了半夜,輾轉牀際,最後服下了巴壺公所留下的藥,才漸漸平靜下來,入睡過去。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似乎還在甜甜的夢中,忽然,他有所警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透過窗前那種灰濛濛的魚肚白色,看見了面前站着的這個細長高瘦的人影。
一驚之下,他想翻身下牀站起,欠身的當兒,才自發覺到全身發軟,敢情右手的脈門,在對方掌握扣持之中。透過那人的指尖,傳送過來一種熱騰騰的氣機,從而全身上下,一些兒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內功精堪,若是不當心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門,卻也只有任憑對方處置宰割之一途。
談倫的驚嚇可想而知。
當他驚栗的目光,再一次向牀前人注視時,總算認清了對方的臉,內心憂懼稍去。
“啊……巴軒主……”
面前人,連頭帶身地披着一襲長衣,面色冷漠,一雙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
正是主人冷月軒主巴壺公。
那一聲“巴軒主”,原期於由嘴裏道出,誰知道張口無聲,卻成了隱聲於肚子裏的吶喊。
緊接着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過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時間浸了滿臉。
巴壺公這一式拿穴手法,確是厲害得緊,尤其是在對方睡夢之中,簡直使人無從防範,此時此刻,巴壺公苟若有意取對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卻沒有這個意思!
那一縷發自他指尖熱騰騰的氣機,其實是旨在試探,在於連串對方身內的各處穴道、經脈,談倫的感覺,好像是有一條蛇,在自己脈道里面穿行遊動,這條蛇卻是“熱糊糊”
的,片刻之間,已使得他遍體大熱,為之汗下。
漸漸地,熱息稍止,從而,他身上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
這才使他了解到,對方並無惡意。
只是,卻也有些地方,不能讓他釋疑!就像此刻,對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僅僅向自己傳送氣機,根本無需如此,顯然是別有用心。
透過窗外的微曦,巴壺公那一張清癯的臉,異常的冷,那一雙炯炯神采的眸子,隱隱似有殺機。
這就令談倫大惑不解了。
“你並沒有聽從我的囑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説時,巴壺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談倫臉上逼視着,決計不容許對方的目逃。
談倫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設非他施展輕功,及時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轉回,險些便為藍衣人馬奇與主人巴壺公發現,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過對方犀鋭的觀察觸覺,這類現之於病理上的反應,簡直無從狡辯。
巴壺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裏雪然。
“這麼説,昨天夜裏出沒於北軒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談倫微微點了一下頭,內心頗為慚愧。他生平不擅説謊,既承對方見問,也只好承認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臉上閃過了一片驚悸:“那麼,你都看見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發”之事。
談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你也都聽見了?”
——有關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離奇身世……
談倫又點了一下頭,雖然他意識裏仍多疑問,只是所能聽見的確也都聽見了。
巴壺公倏地雙眉一挑,殺機猝現。
談倫幾乎已經感覺出對方即將出手的殺招,他卻是無能逃避,甚至於直視着對方的那雙眼睛,也不思旁矚——雖然説,這番舉止,違背了當日主人告誡,可是反應在談倫內心的感觸,卻是一片磊落光明,並不覺得有絲毫罪惡之感。
也許就是他的這種凌人正氣,動搖了冷月軒主猝然興起的無名殺機。
驀地,他後退了一步,緊緊扣住對方脈門上的那隻手也為之鬆開。
談倫只覺得身子一鬆,穴脈大開。
他知道自己恢復了行動能力,自然也能開口出聲,當下緩緩欠身坐起,取過一件長衣穿好身上,隨即離牀站起。
巴壺公深邃的一雙眼睛,兀自緊緊地逼視着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是關照過你麼?”
談倫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確也無話可説。
巴壺公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轉過身來,步出睡房,來到了外面堂屋。
談倫跟出去,相繼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隱瞞你了……”
巴壺公試探着問道:“你可知這位蕊小姐的真實身份?”
談倫搖搖頭,説道:“你們既以殿下相稱,想來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壺公哈哈一笑:“你猜錯了!”
談倫微微一驚:“這麼説,莫非真是當今大內的公主?”
“你又猜錯了……”
一剎那間,巴壺公臉上現出了無比陰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兒,她卻也無需來此,也用不着我來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當今天子永樂大帝名諱,膽子不小,原來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師,殺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殺前朝賢臣,如方孝儒等竟遭滅門九族之慘,事傳天下,人所不齒。
事情雖隔二十年之久,對於心懷正直之人,提起來猶有餘痛,彷彿切膚之恨。
談倫的眸子顯然為之亮了一亮。巴壺公這兩句話,一霎間,像是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我明白了……”
談倫臉上閃爍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采:“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後人?”
巴壺公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
這一霎毋寧是充滿了無比殺機,巴壺公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視着談倫,只要談倫表情略異,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對方施出殺手。
原來建文皇帝當年於燕王兵臨城下時,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雖登大位,私心卻對此親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後稱心,十八年置“東廠”,廣置殺手,明察暗訪,江湖上風風雨雨,頗多傳聞,傳説朝廷置萬金重酬,給通風報信者,重賞之下,必多罔顧道義之勇夫。
準乎此,冷月軒主巴壺公的一番仔細謹慎,也就可以令人理解,未必全屬多餘之事。
於是,在他一番細心觀察之下,他確實相信自己對面前的這個年輕俠士一番顧忌,大可不必。
疑心既去,也就無所不談。
“你説對了……這位蕊小姐,正是建文皇帝的嫡親愛女,曾為冊封‘銀鈴公主’的朱蕊公主殿下……”
“哦——”談倫顯然吃了一驚。
緊接着他臉上閃出了難以抑制的喜悦:“這麼説,幾未先生仍在人世之間了?”
“幾未”為建文帝名諱,為避時忌,一般風塵俠隱多以“先生”稱之。
巴壺公諦聽之下,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幾未先生雖然健在,只是雄心已喪,他如今是已無意東山再起……”
巴壺公長嘆了一口氣:“這君國社稷之事,就非我輩草野之人所能問津的了!”
談倫黯然地垂下了頭,這一霎他心裏十分紊亂,既然已確知了眼前這位蕊小姐的真實身世,不由得便自為她此刻的安全處境,好生擔起心來。
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
冷月軒主巴壺公非但負責着公主朱蕊的安全責任,更重要的是她的病體安危。
兩件大事情,幾乎同樣重要,一點也疏忽不得。
“你現在一切應該都明白了……”
打量着面前的談倫,巴壺公吶吶地道:“那位馬先生,便是當年建文帝御前神武將軍馮元,史大娘是內侍女官史桂枝,他二人各有一身傑出武技,尤其難得的是,二十年來忠心不貳,隨侍君側,日暮窮途不易其志。這一次為了公主的病,他們廢寢忘食,苦心竭慮,內心之悽苦沉痛也就可想而知,實在令人欽佩,比較起來,我眼前所肩負的使命,倒是無足輕重了!”
談倫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我都明白了!有關公主在此養病事,外界可有傳聞?”
巴壺公搖搖頭:“大概還不致於,這件事進行得極為隱秘,不過……敵人的爪牙,卻是無孔不入,也難保不為他們探出一些端倪。果真如此,冷月畫軒的未來安危,可就令人擔心了……”
談倫呆了一呆,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果真如此,那一夜前輩你對付黑翅鷹杜海波,未免心存仁厚了!”
巴壺公愕了一愕,接道:“你原來都看見了!”卻冷笑道:“你以為他還能逃得活命?我看他沒這個命!”
談倫點頭道:“前輩既如此説,是無可疑,只是這件事既已引起了姓杜的疑心,保不住還會有第二個人……卻是不可大意呢!”
巴壺公冷冷地道:“你説得不錯,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地方!”
談倫思忖着,暫時沒有説話。
冷月軒主巴壺公一雙深邃的眸子,卻再一次注視着他:“無論如何,你卻要記住我的話,你刻下自身在重病之中……眼前這件事你是幫不了什麼忙的……如果你不能摒絕武功,病體便難以復元,那麼今年冬季來臨,你很可能便難以度過……”
巴壺公語出至誠,説這幾句話時,尤其表情慎重,談倫當然不會以為他是虛言恫嚇,只是這一霎,他腦子裏所想到的,只是公主朱蕊離奇的身世以及眼前的安危,大義當前,似乎自身的一切,反倒是次要的了。
“在你入住之初,我就曾經關照過你!”
巴壺公緩緩説道:“現在我要説的,還是一樣,這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如果你沒有病,也許在某種情況下,尚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只是現在,你已無能為力,還有,最後我要請求你,你不能再跟公主見面了!”
談倫苦笑了一下,吶吶地道:“我知道……是因為她的病——七情劫症?”
“不錯!”
已壺公吶吶道:“你既然已經聽到,我倒也無需瞞你,老實告訴你説,這半年來,在我細心療治之下,她病情已大為緩和,想不到昨日和你初次一見,病情竟然再度復發!”
重重地嘆了口氣,巴壺公臉上現出了沉重的表情,那是一種失望,緬懷着過去的苦心白費,真是有説不出的沮喪懊惱。
“天下事,竟會有這麼巧的……”
打量着面前的談倫,他苦笑着道:“你所患的六月息症與公主所患的七情劫症,俱都是人世間罕見的疑難怪症,好在,你的病忌行武功,而蕊公主她所需要的卻正是內功的振奮,唉……如果公主她像你一樣,能有這麼一身精堪的內功,只需自身運功調治,病體也就不藥而癒了!”
談倫搖搖頭説道:“我不大明白……”
巴壺公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豈止你不明白,連我自己也似在摸索之中……無論如何,眼前你卻是不能再見她了,詳細病情,我還要繼續觀察……”
他走了。
留下來的談倫,只覺得無比落寞與無助……
恍惚中,他又咳嗽了。
手指上那一枚七星翡翠戒指,在晨光裏閃燦出點點星光。
每一回,當他無意地注視向這枚戒指時,腦子裏便會忽然間興起來一種莫名其妙的震撼。
於是,緊跟着這番震撼之後,玉燕子冷幽蘭美麗的倩影,便會不期然地出現眼前,即使在病痛之際,那沉沉的思慕,總忘不了仍要重重地折磨他。
那種感受,無疑是“雪上加霜”,每一回他都有窒息的感覺,想到情深之處,好像為一把鋒利的鋼刀,深深地插進心裏,他甚至於能感覺到自己那一顆受傷的心猶在滴着血……鮮紅的血……
情深恨亦深!
不只一次地,他詛咒着上蒼,詛咒命運,詛咒着一切捉弄他感情的人。
如果一切只是冥冥上蒼與命運所賜與的,渺小的人類,除了低首順服.默默接受之一途,又待如何?
只是,如果這其中摻合了“人為”的因素,為人所操縱、玩弄,情形便自不同。
談倫所苦思不解的,正在於此。
他所想要知道的是,什麼人在他痛苦之中,不思援手,反思加以踐踏、落井下石?
什麼人對廣大的江湖,散播着可怖的謠言,把一個目前仍“生存”着的活人,硬要加上一個“死亡”的帽子。
於是,在這個“死亡”的陰影籠罩之下,一切都改變了。
一個活着的人,所面對的一切竟然都已是“死亡”。
這個人即使沒有死,也不過空具形象,毫無生趣可言。
“死”是沉寂的,那只是指肉體而言,並不包括靈活的思想在內,通常的現象,肉體的行動越少,思慮越見敏鋭。
一切偉大的創作、思想,無不由靜中突破、獲得。
在一番痛苦的思慮煎熬之後,談倫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
思慮的觸角像是一條蛇,帶領着他緩緩地向前遊動,有如抽絲剝繭,漸漸理出了一些頭緒。
“是誰要我死?”
“為什麼要我死?”
“我死了對誰最有利?”
氣氛是那麼煩躁……站起來走了一圈,猶自不能排遣,胸口裏像是壓着一塊石頭那麼的氣悶,卻仍然落座於原來的位子上……
多年來行俠江湖,結怨的仇家當然不少,希望自己死的人,不能説沒有,可是因為自己的死卻能使對方獲得利益的人,可就不多了。
眼睛睜大了又自收小,收小了又自睜大……
他明白了,這個人其實不難想知,原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未曾深思而已!
“銀刀,段一鵬一一段小侯爺!”
這個答案,其實早就應該揭曉,此番一經暴露,所帶給他內心的震撼,真是無以復加。
想一想吧,因為自己的“死”,所帶給他的諸多好處吧!
——青麟劍客談倫、銀刀段一鵬,原是並世難分軒輊的一雙健者,如今談倫“死了”,段小侯爺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唯我獨尊”之勢。
——因為談倫的“死”,玉燕子冷幽蘭這個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的絕色佳人,自然而然地便在“無人堪與競爭”的情況之下,絕對優先地倒在了小侯爺段一鵬的懷裏。
這情景該是何等的疾促?誠恐“遲則生變”,於是在段某人所發動的閃電攻勢裏,玉燕子冷幽蘭終成了世襲的侯爵夫人!
可憐的談倫……
如今“生米已為熟飯”,你又將奈何?
一一這件事錯在當初自己始終的保持沉默,未能及時找到玉燕子冷幽蘭,戳穿外傳的謊言,證明自己仍自還活着……那該是最有力的證明,必能即時挽回冷幽蘭的芳心一片。
只是,錯在談倫那一點“仁”心的作祟,不欲以“待死”之軀,耽誤了冷幽蘭的錦繡年華,她如至情地以身相許,談倫的“絕症”又是終將一死,後果的淒涼實可想知……
這便是他極不願見,遠遁一方,不思挺身而出的原因了。
銀刀段小侯爺的伎倆更不只此,在他一番“有計劃”的宣傳奪得美人歸後,並不能真的就此安心,原因很簡單——談倫並沒有真的死去!
雖然傳説身中瘴毒者,唯一的下場只有“死亡”之一途,然而談倫的未曾死亡,畢竟是不容狡辯的事實。
於是,進一步的行動便不難想知,盡在情理之中了。
窗外陽光燦爛,談倫的心卻只是一片陰森、冷顫。他已經完全想通了,就像是透過一片清泉,觀察水底那些五色石子一樣的清晰……
有了以上的推理依據,再回過來想到那一日馬家客棧,看似毫無來由的狙擊暗殺,以及江面上偽裝舟子伺機下手的下流伎倆,其實都是在這個邏輯的範圍之內。
一言以蔽之,背後的段小侯爺,必欲制談倫於死地而後己。
好氣悶!
談倫站起來,走過去推開了窗子。
陣陣清風吹進來,卻難以清滌積壓在他內心沉悶的鬱結。
仰望着萬里無雲的穹空,他默默地祈求着上蒼,讓自己的病體早日康復……
——如果這個願望不能達到,最起碼也求上蒼能夠恩允他在臨死以前,見到一個人。
銀刀段一鵬。段小侯爺!
吱呀一聲,院門敞開。
蕊小姐帶着無限驚惶的神色,幾乎是跑進來的。
談倫當窗站立——這個角度,正好與對方遙相對立,一時抽身不易。
談倫原想抽身迴避,只是沒有想到,一上來就讓對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盯住了,再想閃躲,可就來不及了。
蕊小姐先是一愕,緊接着便似怒放的春花,綻開了笑靨,一徑地直向着談倫住處跑來。
緊隨在她身後的是史大娘。
這個剛健婀娜的婦人,簡直嚇壞了,三腳並兩步地闖了進來,俟到她發覺迎面的談倫,好生生地就站在當面窗下時,不由自主地隨即定下了身子,臉上一陣子發白,像是“謊話穿幫”,一下子被人家拆穿了什麼似的。
“噢……小姐……這可是不行……不行,不行……”
蕊小姐已到了談倫門口,忽地回過身子來。
“幹什麼不行?”她叉着腰,生氣地瞪着史大娘:“你不是説談相公走了麼?”
“這……”史大娘尷尬地笑道:“他……我當他已經走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緊,還是回去吧!回頭發了病,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蕊小姐嘟着嘴哼了一聲,嗔道:“發病,發病,你們就全拿這個嚇唬我……吃藥,看病!連大門都不叫我邁一步……我心裏的苦,你們誰知道?”
説着説着,她的眼圈紅了,那雙剪水瞳子裏,淚光瑩瑩,好像是要哭的樣子。
“喲!小姐……你可別難受,我是不會説話,算我説錯了……只是這……唉!我這可是都為你好……”
蕊小姐卻是不再答理她,扭過身子,推開了門,直進了談倫的屋子。
剩下發怔的史大娘,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如果不是昨夜的目睹,談倫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出落得水仙花開也似的姑娘,會是一個病人——一個身罹疑難怪症的“病人”。
細腰、豐臀、明眸、皓齒……再加上那一頭烏油油的黑細頭髮,好標緻的姑娘!
當她突然出現在談倫眼前時,後者幾乎呆住了——記憶猶新着類似這樣的一襲湖春色長裙,也曾蓄有這樣的長長頭髮。
玉燕子冷幽蘭白皙挺秀,一如公主朱蕊之婷婷玉立,乍見之下,幾疑幽蘭重現,談倫內心之震撼,實可想知。
那是因為他方才尚自憧憬着過去的戀人,神傷於她的變情,腦子裏滿是她的幻影,以之影射到同稱壁人,衣着神態十分酷似的朱蕊身上,未免一時感覺上有些錯亂。
自然,那只是短暫的一霎,片刻間便自又回到了眼前現實。
一一自然,他眼中所見的絕色佳人,畢竟不是昔日的戀人……
冷幽蘭冷豔逼人,眉梢眼角,每見凌厲,秀麗之中自有“冷電寒芒”之感,令人乍見下不敢逼視,她是出身風塵俠隱的俠女子。
眼前的朱蕊又自不同了。
——她是出身皇族,嫡系親生,金枝玉葉的公主,一樣的豔光四射,卻藴涵於天生氣質之中。
絕代風華,萬斛柔情,一如當空皓月,給人以近在眼前,卻又高不可攀的感覺……
面對着這樣風華氣質的絕色少女,談倫設非養性功深,幾乎在乍承芳顏的一霎間,不堪招架地現出了窘迫形態。
畢竟他久已習慣自勵于堅苦卓絕的風塵歷練,讀書習武,養性功深,雖然在無情凌厲的病魔,突變激情,兩相進襲煎熬之下,兀能堅持不倒,自有其不變的處世原則。
“原來是蕊姑娘……請坐!”
一面説,他自個兒先在朱蕊對面坐下來,輕輕地咳了幾聲,似乎他的“咳”病又犯了。
朱蕊笑着坐下來,秀眉輕顰,微似驚異地道:“你又咳嗽了?”
談倫點點頭,一雙眸子在對方臉上轉了一轉,竟是看不出一些她昨晚病發的痕跡。
她穿着一襲湖色的絲質長裙,腰上加着同色的一根絲絛,一頭秀髮,被明亮的珍珠串子繫着,襯以雪白肌膚,越似玉樹臨風,豔光四射!
——如此美豔出塵的少女,偏偏會罹染上那麼離奇的怪病,真令人難以想象……
“史大娘騙我説,你已經搬走了,我不相信……”朱蕊睜着一雙大眼睛,略似疑惑地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談倫道:“他們是為你好,也許你的病……”
“我的病已經好了!”
朱蕊臉上閃過了一片喜悦,瞅着談倫道:“昨天晚上我是心裏太高興了,他們反而説我是病了,談哥哥,以後我就這麼叫你好不好?”
“這……”談倫苦笑着道:“我不敢當!”
説話時,只見史大娘現身窗前,表情甚是憂慮地向這邊觀看,只是朱蕊感覺有異回頭察看時,前者卻又立刻換上一副笑臉!
朱蕊立時站身起來,跑過去把窗户關上,又回來坐下道:“我們説我們的,別理她!”
談倫搖搖頭道:“你不該這麼對她,還是請她進來的好。”
説罷,他隨即過去,把窗户又打開,卻發覺到那個化名馬奇的馮元也來了,正與史大娘在門前説話,二人不時地向這邊望着,顯然與自己有關。
既不便出聲招呼,談倫只得又回身坐下來。
朱蕊見他並沒有招呼史大娘進來,甚是高興地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我會那麼高興?那是因為看見了你,所以今天我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你。”
談倫不禁呆了一呆,他心裏原本還希冀着對方的病因,並非因己而起,現在經對方自己説出,自是證實無誤,內心越是自疚不已。
“姑娘!也許你是不應該來這裏……”
“為什麼?”朱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因為你的病!”談倫道:“也許你的病是不能受任何情緒上的干擾,難道這裏的主人沒有告訴你?”
朱蕊茫然地搖着頭:“我不知道你説的是什麼……是巴軒主告訴你的麼?”
談倫這才知道巴壺公並沒有把對方的病情告訴她,也許是便於治療,果真如此,自己也就不便透露。
“沒有!”他立時改口道:“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朱蕊這才又笑了。
“你可別嚇我!”她轉動着那一雙黑亮的眼睛道:“你猜我為什麼要叫你哥哥?”
談倫幾乎不敢再看她一眼,一想到眼前她的快樂,很可能轉瞬之間,即形成了對方的病因,內心便不禁忐忑難安,而且興起了罪惡之感。
“你怎麼了?”朱蕊道:“你覺着不舒服麼?還是……”
談倫搖搖頭,道:“你還沒有告訴我。”
朱蕊一笑道:“你真的要知道?”
談倫點點頭,不禁為對方一片純情所吸引。
“那是因為……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哥哥……”
説着她臉上情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種落寞。
談倫不由得暗吃一驚,倒還不知道建文皇帝還有一位太子,卻是前所未聞。
只是接下來的話,才使他明白了一切,
“他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朱蕊失神地笑着:“那時候我還小得很……我在想,如果我哥哥還活着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輕輕嘆息着,她暸起的眼波,無限愛惜地向談倫注視着,下意識裏,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那位已經去世了的哥哥。
夢境有“甜”有“苦”,現實卻是不容取代。
畢竟那已是很久以前,早已消失的事了。
一霎間,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哀傷着過去,卻對目前的邂逅,棄滿了喜悦,漸漸地化悲這喜,綻開了笑靨。
“如果我哥哥還活着,他也一定跟你一樣高,一樣的俊……”
她眨動着眼睛:“唉!真希望你是我哥哥,那該有多好!”
雖然語出無邪,卻是真摯的,談倫一時深為感動。
看着她天真、不沾世俗的臉,一霎間,他只覺得感情昇華了,彷彿自己變得十分渺少。
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有似迎風打朵的蓓蕾,一經開放,必當光彩奪目,萬紫千紅,前途之燦爛,該是無可限量……果真能為她盡上一份心力,即使喪失了生命,也似乎微不足道。
然而,談倫心裏所想的,卻是如何迴避她一一雖然他想着那完全是為了她好,可是眼看着一個快樂的人,忽然變得不快樂了,畢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一霎間,談倫幾乎動搖了。
“倫哥哥,你在想什麼?”朱蕊怪認真的樣子:“不對……你看起來好像病了?”
“我是病了……”談倫吶吶地道:“姑娘,你莫非還不知道,我這個病只宜獨自靜養,卻不允許外人打擾,所以,你……以後不應該再來了!”
他幾乎不敢再注視對方的臉,隨即深深地垂下了頭。
朱蕊沒有説話。
談倫卻沒有勇氣多看她一眼,他鼓足了勇氣,繼續道:“我也知道你的病……為你為我,姑娘你都不應該再來這裏……你可知道?”
耳邊上,彷彿聽見朱蕊沉重的呼吸聲,她也哭了,撲撲簌簌像是在流淚。
“你……説的是真的?”
談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緩緩抬起頭來,才發覺到對方花容驟變,滿是淚痕的臉,心裏動了一動,不禁有些後悔。
對方既然是罹患的“七情幼症”.應屬對一切感情的過度干擾皆為不宜,自己心存救人,所謂“矯枉過正”,其實變成了“害人”,豈非大大地違背了初衷本意?
一念之興。不禁大吃一驚,正思補救,其勢已是不及,眼看着朱蕊那張臉,霎時間變得雪樣的白,熱淚再一次地湧出.恍惚裏又像是着了病因。
“姑娘你怎麼了?”談論前進了一步。
朱蕊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我……走了……我走……了!”
恍惚着她站起來走了幾步,卻又跌坐下來。
談倫之沉痛可想而知,上前幾步,攙起了她,扶她在椅子上坐好了。
“你也不理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她是那麼地荏弱,臉上滿是淚水,目光裏顯示着幾許失望,呆滯地向談論注視着。
顯然是病態復發了。
談倫心裏難受極了,充滿了歉疚不安。
伸手在她額頭上摸了一下,觸處一片冰涼。
“你病了,都是我害了你……”
説了這句話,他再不遲疑,驀地回身打開了窗門,向侍立室外滿懷關注的史大娘、馮元宣佈了這個消息。有如晴天的一聲霹靂,接下來的一番驚亂,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