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紅差
“大人若是沒有什麼別的主意,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陸謙賊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頂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頭弄到手裏,到時候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討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陸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用筷子夾起來一塊“羊羔凍”放進嘴裏——許是吃多了幾盅酒,連脖子都紅了,正所謂“酒酣耳熱”快意時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臉上似笑不笑,神態微醺。他有個“不説話”的毛病,什麼書非等到對方把話説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則已,出言必中,即所謂“語多玄機”。
像是老和尚唸經樣的.汪大人嘴裏不知在“咕嚕”些什麼,忽然睜開眼睛説了個“好”字。
夾了塊“肥腸”放進嘴裏,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卻是未能盡好。總像是還差了點什麼。未能盡如人意。
黃澄澄的燈芯在薄如蟬翼的紗罩子裏晃動不已,襯着知州大人的一張臉,可是怎麼看都有些“礙”眼,那是一張相當不討人喜歡的臉,但瞧着這張臉的人,卻都笑顏以迎,怪是不怪?
當差的老週上來給大人斟酒。陳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濃郁的醇香,主屬兩個,都是酒鬼,這一回“夜”酒,少説還有多半個時辰好蘑菇,可就難為了當差的老周,抱着個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裏,這個位置,叫作“背聽”,意思是上官無論説些什麼,一概都聽不見。聽見也當聽不見,日久天長,真的也就聽不見了。
悶了老半天,汪大人總算開口説話了。
“給撫台大人的迴文擬好了沒有?”
“還沒有!”陸同知説:“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發出去!”
“説是……”
“暗室處死!”
“不行!”汪大人説:“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這……”
陸同知一時開不了竅,有些糊塗。
“就地正法?可沒有這兩個人……”
“當然不會自己出來,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兩個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陰損的障眼高招!
“這……我明白了!”陸同知發了一陣子怔,臉上才現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這一手偷天換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幾聲:“你這是損人。不過是玩一手障眼戲法,瞞過撫台大人那邊的多疑——如果我記得不差,去年春上監裏收了幾個女犯,正好有用,在裏面找出三個,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絕後患。”
“罪名是……”
“私謀不軌,買通主使殺人的通緝要犯!”
“好!”陸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見,這麼一説,真是死有餘辜了。論功行賞,撫台大人那邊對大人當有一番重賞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們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説到得意時,汪知府又哈哈大聲地笑了。
卻是,他猶有懸心之處。
便是潘潔姑娘的下嫁歸心問題。
陸同知説得好:
“左不過她還是個雌兒,還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兒?不出一月,定能讓大人稱心如意!”
飲盡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聲迅雷,霹靂而驚,整個“代州”都為之轟動起來。
這年頭,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麼稀罕之事,值不得大驚小怪。怪在所殺之人,竟是三個女人,三個出自朝廷顯宦家門的女眷,情形可就大為不同,莫怪乎東西二城,那一張殺人的告示方一貼出,頓為之人潮洶湧,萬人空巷。
城裏城外,一傳十,十傳百,黑壓壓擠滿了人。
根據現場無數目擊者的口述傳言,死者三人,一個五旬左右的婦人,兩個年輕的姑娘。
紅紙黑字的告示,寫得很清楚,姓名分別是“潘氏”、‘潘潔”、“許彩蓮”。
墨跡猶新,人已斷魂。
大炮三聲,人頭落地,出“紅”差的黃麻子,人稱黃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鑑人,殺人如同砍瓜,或許説更要利落一些,這玩藝兒講究乾脆利落,據説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輕輕用胳膊肘子那麼一拖,犯人那一顆項上人頭,便滾落下來。
像是殺了三隻雞那樣的方便,便把這一件滿城轟動的“體面”紅差事給照顧了下來。
黃麻子不愧是“黃一刀”,這會子他的威風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號衣兩開,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顧,儼然有“大王”之風。
不同於慣常的“曝屍三日”或是“梟首示眾”,今天是人頭方一落地,連帶着三具女屍,一併都由衙門口收拾包辦,蘆蓆一卷,拖上馬車就走。
聽説是拖向亂石崗,就地發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燈滅,怕是生前異常乖巧的魂靈,也會隨風而散,不再存在了……
遲來之恨
黃麻子飲下第二甕酒,人已經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勁兒。
那一口殺人的刀,就擱在桌子上,映着穿簾直下的陽光,白花花銀子似的一片璀璨,偶爾掃上一眼,也覺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來個毛孩子,像看什麼似地團團圍着他,攆了好幾次都攆不走,黃麻子是他們心裏的頭一號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頭滿地亂滾,乖乖,這般威風誰人能及!
黃麻子的氣派更不止此。
譬如説,他抱着刀在誰家買賣門口一站,用不着招呼,這家掌櫃的就得趕緊巴結,有啥送啥。綢緞莊子送綢緞,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説是“擦刀布”。元寶銀子,不説是錢,叫作“保福安”。誰要是連這個錢也吝嗇,那可是自己找罵挨,黃麻子只要用那一雙殺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黴了,不生一場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鄰居也能把你給活活咒死。
“掌櫃的,來酒……好酒……”
黃麻子翻過身子來,含糊地揮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頭都短了。
“行啦,黃爺,不能再喝啦!”
老掌櫃的在一旁賠着笑臉,轉過身子攆着四周圍看熱鬧的小孩。
“去去去,沒見過人喝酒?滾!”
這一發脾氣,才算把他們給嚇走了。再回過來瞧瞧,黃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説睡就睡,鼾聲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櫃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這種人,他是壓根兒打心眼裏就瞧不起。
“什麼事幹不了,幹這個?真他孃的缺德帶冒煙兒!”
心裏嘀咕着,腳下轉到了另一個座頭上。
這位主兒看上去也不是好相與。
六尺有餘的個頭兒,一身灰布長衣,伸着一雙長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櫃的站着還高。
剛來還沒一會兒,失魂落魄的那般沮喪,坐下來一言不發,只是睜着雙發紅的眼睛向對座瞅着,一臉的憔悴,形態極其疲憊。
“大爺,你要吃些什麼?招呼過了沒有?”灰衣漢子這才把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轉到了老掌櫃的身子。一陣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張憔悴的臉。
“就來一壺熱茶吧!”
他這裏是酒館,賣吃賣喝,就是不賣茶。
難得的是和氣生財,老掌櫃的會巴結顧客,一笑而應,轉身侍離的一霎,卻被灰衣來客出聲喚住。
“等一等。”
“噢……”老掌櫃的又轉過了身子。
“有件事要向掌櫃的打聽一下。”
“啊……是是……”
“是關於剛才殺人的事!”
“殺人?你是説法場砍殺人犯?”
“不錯!”灰衣人黯然無神的臉上更像是着了一層淒涼:“老掌櫃的可知詳情?”
“原來是這麼檔子事。”老掌櫃的説:“不是三個女人嗎?”
灰衣人點了一下頭:“老掌櫃的你可親眼看見了?”
“人太多了,我擠不上……”老掌櫃的説:“這種事每年秋後總有幾回,反正就是那麼回事,青不看都一樣,怪血氣的!”
聽説對方不曾目睹,灰衣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失望表情。
老掌櫃的嘿嘿一笑:“你來晚了,沒趕上?”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便不再多説。
茶來了,他端過來,揭開蓋子慢慢地就口喝着,一雙微腫泛紅的眼睛,便又落在對座“呼呼”大睡的黃麻子身上。
“對了!”老掌櫃的忽然笑道:“出紅差的黃爺就是他,你去問他吧!”
灰衣人目光不轉,諦聽之下,表情依舊,卻是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手裏的熱茶。
他身無長物。桌子上擱着個軟皮行囊,行囊裏插着一把傢伙,憑老掌櫃的經驗,只瞟上一眼.即可測知裏面包的是什麼玩藝兒。
頓時,對於面前的這位主兒,心裏生出了一絲畏懼,也就不敢賴在眼前多逗留。
“您慢慢喝吧!”隨即轉身離開。
殺人者死
擱下了手裏的茶碗,慢慢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眼睛裏交熾着灼灼紅光,灰衣漢子把桌上的皮革囊背好了,卻不忘茶資的開銷,在桌子上丟下了一串錢,腳下移動,一徑來到了黃麻子的座位當前。
大傢伙的眼神兒不由自主地俱都向着他集中過來。
倒是件新鮮事——向劊子手打聽殺人的事。來人這個灰衣漢子究竟意欲何圖?
灰衣人身子剛一站定,黃麻子即刻停住了震耳的鼾聲。那樣子像是忽然為人推了一把,驀地由夢中驚醒,睜開了眼睛。
“赫——”
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黃麻子直向眼前灰衣人望,模樣兒大為稀罕。
“幹啥?”
“向你打聽件事!”
“啥事?”黃麻子虎然作勢地站了起來。
“剛才殺了三個女犯人……是你下的手?”
“不錯,怎麼啦?”
愣了一愣,黃麻子眼睛裏可是透着“空”。
“是老子殺的,怎麼啦!”
一霎間,眸子飛轉,直把灰衣人全身上下看了個裏外透穿——卻似有股子深深勁道,無數條小蛇似地直鑽了過來,入骨透肌,滯留到骨節縫裏,黃麻子那般魁梧架式,亦不禁吃受不住,為之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你奶奶的!”
隨着後退的腳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大刀。
刀勢未起,即為來人灰衣漢子一隻右腳踏住,“叭”的一響,踩了個結實。
黃麻子力量不小,平素練功,雙手常能掄動兩百五十斤的石鎖。今天卻是偏偏不濟,連桌子上一把刀也舉不起來。
他這裏越是使勁,灰衣人神態越見從容。
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仍然是抽不出對方腳下那一口薄薄鋼刀。
一驚之下,黃麻子非但睡意全消,七分酒態也打消了一個乾淨。
“奶奶的!你……這個小子!”
“向你打聽件事!”灰衣人神色冷靜地説:“剛才你殺的真是三個女人?”
“孃的,不是娘兒們還能是漢子?”
黃麻子臉上透着稀罕:“你他孃的問這個幹啥?”
灰衣人神色黯然,不愠不躁。
“多大年歲了?三個什麼樣的女人?”
黃麻子用力地扳了一下刀,仍然是紋絲不動,再回頭看看,對方灰衣人竟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瞪着的一雙眼睛,目光如炬,真個有凌人之勢,以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這一霎竟然也有些心怯膽虛。
“你……這小子,盡問些廢話!”
直起了腰來,黃麻子瞪圓着一雙牛眼:“好吧.俺就告訴你説,一個年老的、兩年輕的.是北京下來的欽命要犯,犯的是主使殺人的通天大罪……知道了吧?”
灰衣人全身一震,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閉了一閉.緩緩問道:“年老的多大年歲?
年輕的又是多大?你説清楚了。”
“老的四十來歲,並不算老,年輕的不過是兩個姑娘。”黃麻子霍地一挑濃眉:
“咦,你這小子……”
説聲未完,對方灰衣人的一隻巴掌“叭”的一聲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別看黃麻子平素威風,自負神力,眼前這一霎卻難當灰衣人的輕輕一拍。隨着灰衣人掌勢落處“撲通”一聲坐了下來。
他個子極其碩大,半截鐵塔似的身子,驀地向下一坐。只聽見“喀喳”爆響聲裏,座下的板凳竟吃受不住,當場折斷。
黃麻子滾地元宵似地摔了個四仰八叉,野牛似地咆哮起來。
一個鯉魚打挺,霍地由地上反身躥起,這傢伙卻也有些能耐,張開兩隻大手,怒鷹搏兔般直向灰衣漢子脖上叉了過來。
卻是有一股無形的氣勢,看不見、摸不着。
黃麻子怒熊似的身子,方自向上一撲,吃對方這股無形氣勢一撞,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步,“撲通”一聲,第二次又摔了個四仰八叉。
酒坊裏爆雷似地傳出了歡笑之聲,黃麻子被人打了,這個樂子簡直比看他殺人更要熱鬧。
“你他孃的……”
爆吼聲裏,黃麻子一個咕嚕由地上翻起,搶前幾步,嗖然作響聲裏。已把桌上大刀掄起。
“俺活劈了你這小子!”
話出刀下,“唰”地一片刀光,直向灰友人頭頂上直落而下。
酒坊裏再一次爆雷般傳出了亂囂,羣情大譁。
亂聲未己,閃亮的刀鋒,已劈面而下。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説時遲,那時快。
灰衣人身勢不轉,腳下不移。千鈞一髮之際,雙手乍起。“啪”地一聲,已把對方迎面而落的刀鋒,夾在雙掌之中。
四下裏轟然雷動,紛紛叫起好來。
黃麻子牝牛似地怒聲喘着,到此猶不肯認栽罷休。可他雖施出了全身之力,卻不能把合於對方雙掌之間的一口長刀抽出分毫。
頭上青筋暴跳,霎時間已是汗下如雨,黃麻子這個苦頭可是吃大了。
“你這個小子……老子跟你拼上了!”
“憑你也配!”灰衣人眼睛裏流露着凌人的怒光,更似有難以抑制的“穿心”之痛,以至於淚光婆娑,幾欲奪眶而流。
潘氏母女一家三口的“刀下喪生”.已經證實,再無可疑。自己的遲來之恨昊天罔極,已是於事無補,真正是痛穿肝腸,五臟俱焚,使他萬難自己,看看已是不支,偏偏眼前這個殺人的劊子手黃麻子,猶自頻頻惹厭,糾纏不休。
雖説是奉命當差,與他無干,但潘家三口,死在他的刀下,卻是事實。
只此一端,這個黃麻子便是死有餘辜。
心中怒火,已到了難以抑制地步,卻不忘仍然給對方一條活路之機。
雙手乍分,黃麻子拔刀過猛,一個跟蹌,差一點又自摔倒。在此同時,灰衣人已轉過身子。
“臭小子,你納命來!”
黃麻子真是凶神附體了,隨着他旋風般的一個怒撲,掌中刀自斜側面直揮而下。刀勢飛展,爍若銀虹。
可是灰衣人早就防着了他會有此一手,身回、劍出。
長劍“吹雪”閃爍出匹練般耀眼的一道奇光。
黃麻子刀勢未落,“啊呀”一聲,那一顆六魁陽首,已脱項而起,陀螺般地飛卷而出,叭喳!大響聲裏,墜落一隅方桌。
“哧!”大股怒血,像正月裏花炮似的,直由他無頭斷項狂噴出來,像是下了陣血雨般的,飄落滿場。
羣情大噪聲裏,灰衣人長劍落鞘,已轉身步出。
黃昏的太陽,無力地灑了一地。
時間約莫在“申”時時分。
怒由心起
凝血如膏,顏色紫黑。
月色之下,尤其悽慘,有一種陰森的感覺。時有微風,漾溢起的血腥氣息,中人慾嘔。
人死不能復生,那屈死九泉的魂魄,如今又在哪裏安身?抑或是仍在現場徘徊不去?
等待着至親好友的臨場燒祭憑弔……那可是太悽慘了。
即使鋼鐵心腸也為之動容,更何況古道熱腸一住深情的他?
袁菊辰一聲不吭地佇立在道邊。
這裏是店市一隅,日間三個女犯便在這裏行刑。
只為一怒殺了“劊子手”黃麻子,頓時鋒頭大盛,官兵雲集,四下捉拿,不得已藏身荒郊野祠,直到現在夜露更深,才敢出現。
隨身所攜,有一個小小竹籃,裏面是香燭紙錢,相知一場,恩情並重。一旦判決,人天遠離。眼前這“焚心”之痛,將與日俱增,已是無能化解。今生今世,自己勢將揹負着這個“無義”的包袱,為德不足而抱恨終生。
火光明滅,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眼淚再一次湧出來,點點滴滴灑落地上,為着三個“屈死”的靈魂,暫祭心香一瓣,此時此刻,真正無語以問蒼天了。
“潘夫人、潔姑娘、彩蓮……你們在天上有知,保佑我為你們復仇,殺死那個陷害你們的狗官……洪大略呀洪大略!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夜風迂迴,昏灰飛場。
朦朧裏,真像有幽靈出沒,潔姑娘等三人的影子不期然現諸眼前……
袁菊辰難掩內心悲痛,伏身地上痛泣起來。
一個陰冷的聲音,突然發自身後:
“果然是你這個小子,姓袁的,你死定啦!”
隨着袁菊辰猝然轉過來的身子,一個人早已切身而過,一片刀光直向前者當頭直落下來。
驚惶一霎裏,來不及出劍以迎,卻把個裝盛紙錢的竹籃,驀地飛起,“嚓!”一聲,砍了個結實。
竹藍碎片裏,袁菊辰已閃身一側。
來人一身黑色勁服,長脖子,長臉,個頭兒極是瘦高,手上雖然施用一口長刀,卻在腰上扎着一道鐵鏈,十字扣花緊紮腳,一望之下,即能猜出是來自公門的捕快。
這類人等,總不免染有濃重的衙門習氣,即使不説話,打量着那副穿着打扮,也能猜出八九。
一點也不假。
日間黃麻子一死,州衙門已起了震撼,陸同知即席指示,佈下了天羅地網,料定着袁菊辰有此一着,果然為他料着了。
十二名公門捕快,早經部署,滿以為對方不過是一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卻不知這個人忒也厲害,簡直是要命的煞星。
來人姓金,字永昌,號稱“鎖子金刀”,忝為代州府三班捕頭,手下功夫不弱,若非是陸同知的一再關説,他何曾會把袁菊辰這樣的一個人物看在眼裏!
只是眼前的這一刀,卻把他從夢中驚醒過來。
姓袁的好快的身法。
“鎖子金刀”金永昌一刀劈空之下,袁菊辰身如電轉“唰”地已閃在了他的身後。
金永昌心裏一急,慌不迭向側面一個跨步,腳下才跨出半步,已為袁菊辰遞出的右手,擊中脊樑。
“噗!”掌力疾勁,極是可觀。
金永昌“啊呀”一聲,叫聲未已,向前一個急蹌,便自倒了下來。
怒火之中,袁菊辰已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力貫丹田,提吸一氣,幾至無堅不摧,金永昌什麼角色,焉能當得?登時五臟盡摧,一命歸陰。
一片燈光,霍地自暗中亮起。有人怒叱:“射!”
弓弦連響聲中,一片飛矢雨點似地齊集而中。袁菊辰早已預料及此,掌擊金永昌的同時,已搶撲地上,就地一個飛滾,“哧”地掠身而起,已飛身道側。
其時長劍出鞘,怒發如狂。一片斬殺聲中,為首的幾個人,頓時倒卧血泊。
持燈的一名捕快,來不及操刀,即為袁菊辰手中長劍貫穿,手上長燈足足摔出丈許開外,入地疾滾,呼哧哧為之燃燒起來。
卻於這一霎,袁菊辰飛縱而起,渾身於沉沉夜幕,消失不見。
遠路
袁菊辰真的病了。
全身發熱、發冷,幾次坐起,幾次又倒了下去。嘴裏唸的盡是潘氏一家三口的名字,這個打擊,於他來説,簡直不能招架,即使是最稱鋒利的鋼刀,也難望能把人割傷得如此之深。
此去太原,路遠迢迢。
前半夜不過是颳了陣莫名其妙的風,後半夜的暴雨傾盆,才是致病之因。
風狂雨驟,夜路泥濘,真正行不得也。
便在這僻區一隅的“淮江”小棧,落住了行腳。
卻是病了。
小夥計江順一大早進來,嚇了一跳——
“喲,這位大爺,你別是病了吧?”
瞧瞧可真是嚇人,這姓袁的客人,亂髮蓬鬆,面紅如火,眼睛都塌了下去,再加上滿臉的鬍碴子,那樣子像是個鬼!
倚身炕角,袁菊辰喘作一團,卻是目光如炬,呼哧哧怒目而視,便是畫上的鍾馗,看上去也沒有他可怕,真有點駭人!
雨猶自嘩啦啦下着。
順着瓦檐子,大股雨水怒傾如注,説是暴雨傾盆,真是一點也不誇張,這般雨勢,在這個季節還真少見,多年來也難得一回,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擱下了手上的木盆。
“爺,你洗個臉吧!”
瞧瞧窗欞子一片水濕,今年春上才新糊的窗户紙卻教連夜的大雨都浸透了。
雨勢不歇,天黑如染,白天像是黑夜,簡直又是一奇。
“淹水啦。”江順説:“老大橋叫大水給沖垮了,趕驢子的二三十個都困在了‘二道樓子’,走不動啦。”
袁菊辰只是聽着,吭也不吭一聲。
油燈稔子噗突突跳個不歇,泛出來的一片昏黃,婆娑搖曳,映照着他刀把子也似木訥的臉,懵懂醉酒樣的酣糊。
瞧瞧這般架式,也知道病得不輕。
沒説的,這就多賠些小心序細吧!江順挽高了袖子,擰了個手巾把兒,為他擦了個臉,誰知觸手火燙,嚇了他一大跳。
“老祖宗!簡直像火……”江順一驚説:“得找個大夫瞧瞧才行,可不是鬧着玩的!”
袁菊辰只是向他望望,又偏過臉來,看着那盞燈,一聲不吭地發着呆。
雨越下越大,不時還夾着風。
風中有雨,雨中生風,掃在濕透了的老桑皮紙窗户上,唰啦啦撒豆子樣地響着。
天昏地暗,白日天光。
這般陣仗,打出孃胎,江順還是頭一次見過。
推開門瞧瞧,乖乖,一片汪洋大海,簡直就要淹到房子裏面來了。
老掌櫃的蹶着個屁股,正在檐子下面舀水,生怕大水漫過了門坎兒,要是那麼一來,整個屋子都淹水,可就糟糕了!
順着房檐子,滿都站的是人,個個都像是落湯雞,人人愁眉苦臉,如喪考妣。
行路在外,遇着這種天,真叫人沒有法子!
有人在檐下已站了一夜,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住不起店,便只好露天依檐而立,人窮志短,瞧着也是可憐。
雨總算是小了。
卻是水勢偏高,非但不見小,反而越來越大,街上滿都是水,就差“陸地行舟”了。
到處都是漂着的什物,破罐子、爛桶子、大小木盆、破碎的門板,觸目所及,到處都是,鵝鴨家禽,穿梭游泳,好不熱鬧,其狀慘不忍睹。
有人家的牆倒了,也有房子塌了。
熙熙攘攘的人羣,來回穿行,俱都蹚水而過。黃澄澄的泥水幾乎涉到了腰,一副劫後破碎景象,慘不堪言。
老掌櫃的苦着臉,隔着一扇門,向外面望着。
這場大雨連帶淹水,給他帶來的損失不小,土牆倒了不説,房上的老瓦都幾乎壞完了,到處都在漏水,叮叮咚咚水點子滴在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裏,音階矩細下一,倒也頗有音韻。
要不是這裏地勢略高,再加上每間屋子都砌有很高的門坎,保不住就像別處一樣地淹了水。
對門老街坊曹二枴子在他這裏喝茶,看着眼前一片淒涼,長吁短嘆,頻頻苦笑。
“世道不同了,算命的李瞎子説,年年咱們這個地方都祭河神,去年滿第五年該給河神娶媳婦了,偏偏莊稼欠收,地方鬧窮,竟把這檔子事給忘了,你看看,報應來了吧!”
“噢?”老掌櫃為之一愣,煞有介事地道:“倒是有這麼一説……河伯娶媳婦,這是一件大事,怎麼給忘了呢!你看看報應來了吧!”
他這個人別瞧着老了,腰幹還真結實;粗手大腳丫子,還真能幹粗活兒,給他十個好天,他就能一準把山牆給重新砌好。
短脖子粗腿,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人老偏是不服老,早年乾的是單幫生意,三條騾子一雙腿,不出兩年,就讓他掙下了這片家當。
“淮江”小棧買賣不大,可是生意不惡。老掌櫃的年輕時候,闖過江湖,南來北走,講究是義氣二字,他這個買賣也就全仗着這兩個字給撐起來的。小地方哪有什麼像樣的客棧?他這塊招牌也就算好的了。
老者出馬
“給你指明一條發財之路!”曹二枴子豎出三根手指頭:“買賣上門,我分三成,就當是賙濟窮人,老哥哥,怎麼樣?”
倒是件新鮮事兒,牆倒瓦漏,分明倒黴透了頂,哪裏還有什麼發財之路?
“行,一句話,你就説吧!”
“一言為定!”曹二枴子兩隻手拄着他的那根枴子:“咱們可別耍賴!”
老掌櫃的精神一振:“你説吧!三成就三成,錢賺了大家花。”
“好!”
曹老頭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別瞧他腳下不大方便,動作可還真利落,一個閃身就到了窗户前面。
“看見沒有?”他用手裏的枴子向外面溜瓦檐下面指着:“這些都是財神爺,給你送錢來了!”
“財神爺?”
“前面橋壞了,路不通,到晚上,人還要更多,我給你算過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都是去‘二道樓子’挖煤的,大錢沒有,小錢不斷,一個人收他半吊,你算算一百個人該是多少?”
一説到錢,二枴子笑得滿臉都是皺紋,眼睛都睜不開了。
老掌櫃的為人老實憨厚,一時還真有些糊塗。
“你是説這些人……來住店?”
“當然,不住進來,哪能賺錢?”
“可哪有地方呀?”老掌櫃的説:“總共四間房子都滿了,就只剩下這間櫃房,堂屋還漏水……”
“對了,”曹二枴子笑説:“説的就是這間堂屋,連櫃枱也算上,足足能睡下五十個人!”
老掌櫃的愣了一愣:“那怎麼行?我還做生意不做了?再説“這就是在做生意!哼哼,要做還得快,錯過了今天,大水一退,前面橋一通,你就是想留人家,白給錢人家也是不留下……”
“啊!”老掌櫃的興趣大增:“你再説説,給我説清楚了,這個錢怎麼賺?”
“這還不容易?”曹二枴子説:“漏水不怕,馬上雨就停,雨一停,自然也就不漏了……”
“嗯,有理!”
老掌櫃的連煙也忘了抽。
曹二枴子越説越帶勁兒。
“我早就看見了,你後面柴房有的是木頭板子。”
“對!”老掌櫃的説:“那是留着夏天釘板炕用的。”
“也別留着夏天用了,現在正用得着!”曹二枴子説:“三塊板子算一個牀,一晚上租金半吊,不算貴吧?可不帶鋪蓋(被褥),明天水不退,一個人就是一吊錢,算算看,一百個人就是一百吊,只管茶水,飲食自理,小孩減半,你看看這個生意好不好?”
老掌櫃的也想明白了,一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好,只是……這屋子只能裝五十,你説的是一百個人……還有五十個怎麼個安置?”
“不難……”二枴子齜着一嘴黑牙,笑嘻嘻説:“廚房能容二十,柴房十個,你自己睡的房子騰出來,再容二十個毫無問題!”
“這……把我睡的房子也算上了?”
“那有什麼法子?要賺錢嘛!沒什麼説的,你就委屈一下,到我那裏擠擠,反正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湊合一個晚上算了!”
説幹就幹。
老掌櫃的親自動手,先找來兩張紅紙,寫上大字:
“牀位出租,一宿半吊。”
二枴子的話還真有理,紅紙上一貼出去,立刻門庭若市。
沿街兩檐的一幫子窮漢全都來了。
曹二枴子的腿也利落了,連同小夥計江順,一起幫忙,把柴房裏的木頭板子全搬出來了,數目還真不少,一個人三塊,湊起來正好睡一個人,亂嘈嘈的好不熱鬧。
不大會的工夫,三間屋子全住滿了。
大門才關上,卻又被人給推開了。
“慢着,還有兩個!”
進來的兩個人,一男一女。
像是夫妻兩個,挺體面的一身穿着打扮。
男的三十上下,猿背蜂腰,白面無鬚,一雙眉毛又黑又長,眼睛小了點,又細又長。
尖下巴頦兒.揹着箱子,上面落着個猴子。
竟是個賣藝耍猴兒戲的。
女人年紀更輕,頂多二十五六,一身大紅衣褲、胸前十字盤結,把一對鼓膨膨的奶子高高兜起,襯着蛇樣的腰肢,看來分外惹火,惹人暇思。
“這可是抱歉了,人都滿了,連柴房裏都容不下了,都是人,實在不能住了。”
老掌櫃的連連拱手,作揖連帶打躬。
兩口子只當是沒看見,照樣往裏面走。
蹚着滿院子的水,一徑地走了進來,堂屋看看,後面看看,三間客房,一十八個炕位,不用説人早滿了,不在話下。
慢着,這裏還有一間。
卻是隻住着一個人。
袁菊辰。
“對不住……”老掌櫃打躬又作揖:“這位客人怕吵,又生病,早就説好了,沒法子……”
女的一個勁撇着嘴直笑。
“何必多説?人家有錢嘛。”
一口山東腔,字正腔圓。襯着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這娘兒們模樣透着嬌媚,倒是有些姿色!
纖腰一扭,走了過去。
身後的年輕漢子,揹着個猴兒亦步亦趨地跟着,卻向側面院子走了過來。
桂花飄香
側面院子,一片漆黑,到處都是泥濘。
有個低矮的馬廄,倚牆斜搭,掛着盞泛黃的油紙燈籠,若非是注意看,真還分不清楚。
“這是什麼?”
年輕漢子忽地站住了腳。
“馬房,”老掌櫃的説:“裏面還拴着牲口。”
“過去瞧瞧。”
説話的那個年輕娘兒們,率先向着馬房走來,身後兩個男人只得跟了過來。
老掌櫃的苦着一張臉,短短十幾步路,卻弄了一腳的泥,就着手裏的燈籠照照,對方那個年輕的娘兒們腳上卻是一點泥也不曾沾上,紅緞子的弓鞋,上面還繡着花——襯着那一身紅衣褲,乍看之下,還真當是哪家的新媳婦少奶奶呢?説是行走江湖賣藝餬口的搭檔,還真不大像,可也説不出什麼地方不像。
老掌櫃的心裏透着稀罕,嘴裏可沒有吭氣兒。
年輕漢子已推開了馬房的門,走了進去。
老掌櫃的挑高了手上的燈,一照之下,心裏還真納悶兒一一什麼地方都想到了,卻是忘了這裏。
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地方竟是出奇的好,上面既不漏水,地上又不潮濕,牲口都集中在那一邊上,空出的一間“料房”,堆滿了乾草,四面既不通風,足可容下十來鋪位。
老掌櫃的怔了一怔,心裏正自稀罕。
年輕的女人已嬌聲説:“就是這裏吧,天晚了,懶得再走了。”
“這……”老掌櫃的心裏還在算能放幾個鋪位。對方漢子已摸出了一塊碎銀子。
“拿着!這地方我們包下了,不許第三個人住,知道吧!”
就這麼説定了。
雖説是拴牲口的一間“馬房”,一堆亂草,經過女人的雙手那麼一佈置,情形頓有不同。
外面推進來個“雞公”小車,上面的東西不少,各樣什物齊全,一樣不缺。
窗户上掛着紅布簾子,牀單被褥全有。粉紅色的緞子面兒上面繡着鴛鴦,銀色的燭台插着一雙紅蠟,一經點起,活色生香。
不用説,這小兩口兒剛拜過天地,還在新婚頭上,到這裏“圓房”來啦!
遠遠地瞧着紅彤彤的窗户,老掌櫃的直納悶兒,透着稀罕。
“還真有這檔子事,到這裏辦好事來啦!”
“馬房當洞房,真有他一手。”
曹二枴子眯縫着兩隻眼睛,張着個嘴,一臉的“豔羨”,就差“哈拉子”沒淌出來。
“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老掌櫃的臉上堆着笑,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別淨瞧人家啦,累了一天,你也該‘挺屍’去了。”
天色陰沉,卻是不再下雨。
咕嚕嚕,天上響了個滾雷。
閃電明滅,照着這院子內外,分外清晰。
袁菊辰揭開帳子,蹣跚着下了牀,用劍鞘支着地,想要去倒碗水喝,只覺着頭重腳輕,全身沒有四兩力氣。
此番病勢不輕。
敢情是前番病體未愈,再加上後來的一翻折騰,心情的過分悲傷,幾下裏合在一起,猝然發作,便成了這個模樣。
看樣子一天半天不會見輕,在此小棧尚不知要耗到幾時,想來好不心急。
潘氏母女既已命喪黃泉,照理説應是別無急務,他卻心懷仇恨,一心念着要為她母女報仇雪恨,直奔太原,手刃巡撫洪大略,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心中之恨。
只是病來磨人,力不從心,好不氣悶。
找着了桌上瓦罐,倒了一碗清水,剛喝了一口,便迎着了亮若燦銀的一個閃電。
電光一明覆滅,卻似有個人隔窗佇立,直直地站在那裏。
一驚之下,水也不喝了。
袁菊辰身子向後一縮,隱身於壁角,藉助於一片樹的陰影,擋住了身子。
便在這一霎,那個人已閃了進來。
好快的動作。
即使在黑夜裏,袁菊辰亦能感覺出對方是個女人——那是由於對方窈窕的倩姿以及身影飄動之時所帶出的淡淡清香。便是這種特有的香氣,使得袁菊辰心中為之一動。
一個念頭,突地自心頭升起。
記得方才初夜之時,老掌櫃的曾經帶領一對年輕的夫婦,打自己窗前走過,便有這種桂花油的香味飄過,以之印證此人,香味完全一樣,不用説,便是那個女人了。
一念之警,使得袁菊辰心頭為之一振。
説時遲那時快。
黑暗中“呼”地一片疾風,夾帶着疑為女人的那個身影,已向着袁菊辰卧炕飛撲過去。
人影乍落,刀光一片。
“喳!”
一刀砍了個結實。
卻是砍了個空。
袁菊辰雖看不清對方的臉,整個動作,卻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這一刀,刀勢急勁,絕非平常泛泛身子,以至於刀光閃處,整個帳幔劈作兩片。
來人一刀下之,立刻發覺落了空招,腳下毫不遲疑,一個“倒卷飛簾”之勢,待將向窗外撲出。
袁菊辰卻是放她不過。
長劍“吹雪”便在這一霎,陡地振腕而出,直向對方飛卷的身子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