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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刀下游魂

    “當”的一聲脆響。

    刀劍相擊,爆射出一片火星。

    卻在此極快的一瞬,對方以一式“金鷹剪翅”的奇快身法,“呼”地掠身窗外。

    其勢絕快。

    隨着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虛掩的兩扇窗子霍地為之大開。對方身子有如戲檐之貓,一個咕嚕,已閃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驚之下,不顧自己重病在身,直覺的一個飛閃,掠身窗外。

    “想走嗎?”

    起落之間,才覺出此番身法較諸昔日,大不利落。頭重腳輕,幾欲跌倒。

    袁菊辰乍驚不妙,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向牆上一按,才自站定。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巧,打對檐霍地飛身而落。

    隨着他落下的勢子,“唰啦”一聲輕響,一條亮銀鞭抖了個筆直。

    這個身手較之先時那個女人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條軟兵刃上極有功力造詣。

    眼前這一抖之勢,不啻於一口長劍。

    寒芒刺眼,直點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個倒仰,“哧”地飛出丈許開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詣,決計不只如此,卻不知目下這一場大病,來勢不輕,竟然精氣兩虛,饒是如此,卻也非比等閒。

    打量着今夜之勢,他自忖不是好兆頭。

    看來眼前二人,正是先時投店偽裝賣藝的年輕夫婦,身手如此了得,卻不知是何路數?莫非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難身死,卻為何苦苦相逼,饒不過自己!

    一驚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濘裏騰身拔起。

    噗嚕嚕,衣衫飄風聲裏,落向客棧瓦檐一角。

    總是力不從心——腳下閃了一閃,幾乎倒了下去。

    “哧!”一縷尖風,夾帶着一樣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來。

    隨着暗器“梭子鏢”的出手,對方那個年輕的娘兒們,已自對檐飛撲過來。

    這個娘兒們還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風直下,兜頭就砍。

    “叮噹”一聲,第二次為袁菊辰手上吹雪長劍給震了開來。

    ——在刀劍一擊的同時,對方的一隻纖纖細手,直向袁菊辰肋間插來。

    “噗!”兩隻手迎在了一塊。

    耳聽着“叭!叭!”一連兩聲脆響,彷彿是踩碎了瓦片。

    聲音既是傳自女人的腳下,也就證明了她的功力不濟一一卻是這一擊之下,實已耗盡了袁菊辰僅有之力,隨着他的一個滾身勢子,直向當街飄落下去。

    女人嘴裏“喲”了一聲。

    怎麼也沒想到,袁菊辰在重病裏,仍有如此身手。先時,對方掌勢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盡耗,對方那個年輕女人,卻也差一點折了筋骨,一條左臂齊根發麻。

    眼看着袁菊辰即將逃脱,她心有不甘,一霎間刀交左手,於驚險萬般裏,紅袖猝揚,再次發出了暗器“梭子鏢”。

    寒月下銀光一線。

    在袁菊辰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勢裏,“噗”地擊中了他左面肋側。

    這一鏢多半由於那個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險。

    袁菊辰“啊”了一聲,腳下一連幾個踉蹌,差一點跌倒當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過。

    暗影裏,一個人閃身而進。

    亮銀鞭颼然作響,兜頭直落。

    袁菊辰橫劍以迎,“嗆”然作響裏,削下了對方一截鞭頭。

    施出了最後所餘勁道,袁菊辰擰身而躥,“哧!”縱身七尺開外。

    卻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撲通!坐倒在濘地裏。

    老貓

    持鞭漢子卻放他不過。

    “小子,你納命來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銀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頭頂而下,卻為後者翻起的長劍挑開一邊。

    袁菊辰身勢再轉,跌落於盈尺泥濘。

    眼前形勢,真正險到了極點。

    瓦檐下的年輕婦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絕技,起落間,如飛直下。

    兩口子一條心:決計要取對方性命。

    那麼疾快的勢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燦若銀虹。一刀直取當心。

    此時此刻,袁菊辰力盡氣竭,想要閃開對方要命的一刀,可是萬難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暗夜裏,霍地飛過來一件物什。

    “呼”的一聲,力道極大。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雁翎刀勢。

    “當”地一聲脆響。

    一擊之力,極是可觀。

    年輕女人這一刀,原來足可致對方於死地,卻是受阻於莫名其妙斜刺一擊,刀勢一偏,震開了半尺有餘,“噗哧!”落在泥地裏。

    緊接着,那飛來物什噗地墜落,泥濘四濺,竟是半塊殘磚。

    其勢更不止此。

    驚惶萬端裏,一條人影直穿當前。

    隨着這個人的驀然現身,雙手齊發,錚然脆響聲裏,飛出了一掌金錢。

    極似暗器手法中的“滿天花雨”打法,觀諸眼前之勢,數目少説也在百枚之數。

    雖説是分量輕微,卻由於來人手上力道的驚人,距離又是如此之近,一發而至,有似出巢蜂羣,一股腦直向對方二人迎面擊來。

    其勢絕險。

    迎面男女,萬萬沒料到有此一手。一聲驚呼,雙雙飛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雙燕子,“唰”地作兩下分開。

    猶是慢了點兒!

    星光爆射裏,彷彿是那個女人“呀”地嬌呼一聲,便自隱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卻為來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關頭,眼前這一臂之力,實有可觀,即在來人奮身直起的勢子裏,雙雙拔起,落身於對面矮牆之上。

    緊跟着兩個人身子向後一仰,即在來人巧妙的持撐之下,翻身牆角。

    眼前人影疾閃——對方年輕漢子去而復還。

    寒月一線,照射着對方那一張看似陰沉的瘦臉——正是先前投店、揹着猴兒的那個年輕漢子。

    眼看着袁菊辰即將刀下喪生,卻是功虧一簣,焉能不為之惱火?

    卻是在暗中婆娘的一聲痛苦呻吟裏,打消了他的繼續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險中逢生。

    掠過了一面矮牆。

    貓也似地貼檐而進。

    這個人身子不高,卻似有無比勁道。袁菊辰在他攙扶之下,倒也輕鬆自在。

    幾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臉,皆因為對方臉上的那個“遮面虎”拉扯得過低,幾乎連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個彎兒,其實不離眼前五丈開外。

    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一扇。

    房子裏敢情還點着盞燈。

    螢火蟲屁股一樣的那麼一點點光度,約莫着也不過勉強可以辨物而已。

    進來之後,房門又關上。

    炕上敢情還躺着個人。

    曹二枴子!

    許是剛才照顧生意,搬門釘板過於勞累了,二枴子張着個嘴,鼾聲連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夥計,別出聲兒!”這個人啞着聲音説:“要是讓人聽見,我可救不了你啦!”

    聲音透着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時想他不起。即在對方攙扶之下,歪在了土炕牀上。

    “你是……”

    掙扎未起,袁菊辰不勝汗顏,只是向對方頻頻顧盼。對方的仗義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盡,卻是這個人……

    “嘿!”

    眼前這個人眨着精光內藴的眸子,自我調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認識我了!”

    嘿嘿一笑,舉手拉下了帽子。

    “啊!是你?”

    老掌櫃的!

    “怎麼着,認識了吧?”老掌櫃的堆滿了一臉的笑:“打從你一來,我就認出你是誰了,不用説,大鬧代州城,刀殺劊子手黃麻子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這……”

    袁菊辰強笑着點了一下頭。

    “哈,”老掌櫃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樣兒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這一號的人。”

    “只是……你是……”

    “老貓上樹!”老掌櫃的齜牙一笑:“聽過我這號人沒有?”

    “老貓……上樹!”

    卻不曾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不給你説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來!”老掌櫃的挪動了一下身子:“老貓是我的號,姓桑名樹。合起來就叫‘老獵上樹’,明白了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

    袁菊辰點頭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櫃的一笑説:“閒話少説,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説到了“傷”,袁菊辰頓時覺出那地方熱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紅滲滲的浸出了一片鮮血!

    義薄雲天

    好一陣子折騰,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傷給料理好了,染滿泥漬血污的衣裳也不要了,暫時換穿了曹二枴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強合身。

    一切就緒,已是三更時分。

    打量着手裏拴有紅線的“梭子鏢”,掂了掂,桑樹説:“分量不輕,女人能有這個手勁兒,倒是不多見,兄弟,你這條命好險,算是撿回來了。”

    忍着傷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沒有吭聲兒。

    桑老掌櫃的説:“急着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櫃的説:“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這裏住着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枴子給你看看,他有個親戚是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反正你不説走,我絕不趕你。”

    袁菊辰點頭道:“謝謝……”

    “只是有一樣,”桑掌櫃的説:“從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臉,要是叫人看見起疑,官私兩面都罩不住,可就壞了!”

    “當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鏢拿起來認了認。

    “知道是誰吧?”老掌櫃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誰你惹不了,單惹上了他們。”

    “是……”

    “十三把刀!聽説過沒有?”

    袁菊辰點了一下頭,便不再吭聲。

    算算這一路之上,把他們哥兒十三個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説這是最後一撥子了,卻是男女兩個雛兒,透着稀罕。

    “我的這雙‘招子’不花,十三把刀裏面,數他們兩個最難纏!”桑老掌櫃説:

    “男的叫‘飛麒麟’謝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紅蛇’莫飛花,夫婦兩個出了名的狠,誰要是惹上了他們,不死也得剝層皮,你怎麼惹上他們啦?”

    這可就説來話長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時真不知從何説起。

    桑老掌櫃站起來到外面瞧了瞧,關上了門,特別在窗户上加上了一層單子,如此一來便不愁燈光外泄。

    曹二枴子還真能睡,張着個嘴,鼾聲如雷。

    水開了。

    老掌櫃的泡了兩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別悶着了……”一面坐了下來:“就咱們兩個,你説吧!”

    沉悶了好一陣子,袁菊辰才嘆了口氣,打量着老掌櫃的這張臉,不由他不實話實説,卻是難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傷心之淚。

    “這……”老掌櫃的可有點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説吧……慢慢説。”

    寒風颯颯,吹在窗户上,不時傳出“沙沙”聲音,炕頭燈盞,光焰婆娑,搖曳了滿室的淒涼迷離。

    袁菊辰終於説完了此行的一段經歷,悲憤時激昂,慷慨,傷心時熱淚滾滾,只把桑老頭聽得熱血沸騰,熱一陣冷一陣,不時地咬牙切齒,眉揚目張,那樣子就像是得了什麼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一聲:“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輕聲!”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擔心聲音傳出去,被誰聽見了。

    所幸還沒有驚動什麼外人。

    正在打呼的曹二枴子一驚欲醒,翻了個身子,嘴裏嘟嘟噥噥,又繼續追尋他的好夢去了。

    桑掌櫃的才似警覺地坐了下來,卻是氣得臉色發青,當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西山鶴’袁大俠,袁老前輩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無其雙,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請容我一拜。”

    站起來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禮讓,桑掌櫃的又説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賞,無罪受死,足見昏君無能。可恨劉瑾、馬永成這幫子太監小人,雞犬升天,唉唉,這叫什麼世道天日?”

    微微一頓,才又接道:“這件事發生太快,我們這裏還沒聽説,只是前兩天潘夫人、小姐問斬,街巷才偶有傳説,卻不知其詳,我正在心裏奇怪,今天聽兄弟這麼一説,才算是明白過來……哎呀!兄弟,你能有這番俠骨情懷,力保忠臣之後,千里投親,這番義氣作為,好生令人敬佩,請受我這第二拜。”

    話聲一頓,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應,老掌櫃的又説道:“如今潘夫人、小姐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馳,不畏權勢暴力,仗義復仇,真正義薄雲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當會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欽佩,請受我這第三拜!”

    説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嗚咽着泣了起來。

    妙郎中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長劍,以劍鞘插入老掌櫃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來。

    桑掌櫃的驚了一驚,止住泣聲道:“好腕力,這是……”

    “紫流氣功!”

    “嘿!”老掌櫃的臉現稀罕:“看樣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沒説的,以後老哥哥這個店也不開了,我跟着兄弟你跑,打雜也行,只一樣,你得教我幾手兒!”

    “你的功夫已經很不錯了。”袁菊辰深情地看着他:“只是有一陣沒練了吧!”

    “嘿,一針見血!”老掌櫃的説:“兩年沒下場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説:“都長了膘了,不過,兄弟你吆喝一聲,照樣能上陣殺敵!”

    袁菊辰笑笑説:“你言重了。”

    義氣搏義氣。經此一談,二人大是投緣。

    老掌櫃的過來坐下,挑動着一雙濃眉道:“這事情經兄弟你這麼一説,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擱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養好,既然你自通歧黃,那就再好不過,明天起我侍候你,咱們藥補、食補一起來,多則半月,少則六天,準讓你復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好人。

    他卻有懸心之事——住在客棧馬房的那兩把“刀”:“飛麒麟”謝天、“小紅蛇”

    莫飛花。

    “老貓”桑樹滿懷自信地説:“這兩口子交給我啦,有我看着他們,再説,那個娘們胯上着了我的金錢鏢,跟你一樣,總得躺上兩天,明天我瞧瞧他們去。”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櫃的説:“代州城經你這麼一鬧,可熱鬧啦,汪知州那個狗官,素來是膽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嚇壞了,不用説正在調兵遣將,要捉拿你,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你會窩在這裏,你就放心地住着吧!”

    袁菊辰心裏想着太原洪家,認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兇大惡,只要殺了他,便是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報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卻哪裏知道,潔姑娘主婢如今猶在人世,根本就沒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後衙。

    這卻是他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個早兒。

    其實根本他就沒有睡。

    老掌櫃的踩着一腳的稀泥,來到了馬房附近。

    裏面男人的聲音,叱了一聲:“誰?”

    房門“呼”地敞開,姓謝的年輕男人一臉警覺地閃了出來,看見了來人之後,臉色才鬆下來。

    “是你,老掌櫃!”

    “打攪、打攪,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謝的哼了一聲:“你這個地方不乾淨,鬧賊!一宿沒睡!”

    “鬧……賊?”

    “可不!”姓謝的還真會裝樣子:“三更半夜的,想偷東西,我老婆一喳呼,叫他給攘了一刀!”

    “啊!”老掌櫃的嚇了一跳:“攘了一刀子?這……要不要緊?這可是從哪裏説起……”

    “還算好!”姓謝的説:“死不了,你來得正好,這附近有能治刀傷的郎中沒有?”

    老掌櫃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棄,就叫我進去瞧瞧!”

    “你?”姓謝的怔了一怔:“你會治病?”

    “哪裏,哪裏……”老掌櫃的説:“治病不敢説,早年跟着我爺爺到處跑,專治跌打損傷。”

    “啊!那太好了。”

    裏面的女人也聽見了,哼哼着説:“那就麻煩你吧,掌櫃的,請你進來一趟!”

    “好説、好説,我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着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蓋着被子,挺講究的湘繡被面兒,襯着她無限嬌柔的俏模樣,真像是哪家有錢人家的少奶奶,誰又會想到,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盜!

    “小紅蛇”莫飛紅頭髮蓬鬆,臉色憔悴,但強擠出來的一絲笑容,也有其風騷。

    “瞧瞧這個地方……也就不讓你坐了……”

    “好説、好説。”掌櫃的四面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樣。我説,這個賊他是打哪兒進來的?”

    “這……”女人説:“許是門沒關好。”

    姓謝的年輕人説:“掌櫃的你真能醫?”

    “看看再説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個婆娘把身子歪這一邊來,拱起個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現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面纏着條白布,卻讓血給染滿了。

    傷勢可是不輕。

    打量着雖不及袁菊辰那麼嚴重,卻也不是鬧着玩兒。由於傷處正當後胯骨,這個部位最麻煩,一點小傷就能讓人直不起腰來,怪道這個娘兒們一直歪着身子。

    喜訊兒

    姓謝的男人扶着她坐直了,為她解開綁着的布條,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聲,皺着眉頭説:“扯吧!”

    一下子拉開來,咕嘟嘟湧出來大片鮮血。

    姓謝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櫃的招呼,即把備好的一些粉藥給搽了上去。

    “不行,這止不住!”

    老掌櫃的倒也在行,兩個手指頭分開一按,流血頓止。

    “還真有你的!”姓謝的臉現喜色道:“快給瞧瞧吧!”

    “嗯,”老掌櫃的一面仔細端詳:“傷的還真不輕!”

    手指盤分,傷處頓現。

    “啊喲……”女人疼得全身打顫:“你可是輕着點兒,好疼!”

    總算檢查完了。

    “不像是刀傷!”老掌櫃的説:“像是飛鏢什麼東西打的!”

    姓謝的“嘿”了一聲:“真有你的!你就別管是什麼東西傷的了,看看要不要緊,傷了筋骨沒有?”老掌櫃的“哼”了一聲:“可是不輕,骨頭沒傷着,筋可是傷着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牀上好好躺着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沒有吭氣兒,一會才冷冷問道:“要多少時候?”

    “最少得半個月。”

    “那可不行!”她説:“我不能在這裏待著,我們還有事急着趕路。”

    老掌櫃的嘿嘿笑了幾聲,沒有説話,那意思像是在説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姓謝的掏了一塊銀子,足有十兩,往老掌櫃的手上一塞:“拿着,你就多費心吧!”

    “喲,哪用得了這麼多呀!”

    敢情是見錢眼開,直樂得老掌櫃的眼前金星亂冒,那雙拿錢的手抖作一團。

    姓謝的一笑説:“錢有的是,三天見好,另外還有重賞,快拿藥去吧!”

    老掌櫃的千恩萬謝地走了,回頭拿來了個藥箱子,裏面的名堂還真不少。

    經過一番洗滌上藥包紮之後,姓莫的女人傷處果然大見輕鬆,卻是也有壞處,她動不了啦。

    老掌櫃的給她上綁了,腰上綁了一圈竹箋子,説是保護筋骨,只是這麼一來,莫飛花連彎腰也難了。

    “怎麼樣,大姑娘你想好了沒有?”

    陸同知脱下了身上的披風,交給一個丫環,大咧咧地自個兒坐下,擺擺手,後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雖然不大,佈置得卻很華麗,特別是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襯着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頓見不俗,淡幽幽的一脈清香,嗅着舒服極了。

    雖説是在服喪之中,潔姑娘卻也清麗動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憐惜。

    只是沒精打采地默默坐着。讓窗外射來的一方陽光整個把她包了起來。

    她維持着這樣的姿態已經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後,她都愛在這裏坐着,特別是午後的此刻,陽光的温暖,常常使她覺得她還在“活”着,否則,生存的意義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着涼!”

    陸同知説:“這幾天睡覺可好?彩蓮説你夜裏老醒,不安寧,大人為此很不放心,要我來看看你……順便問問。”

    説着就嘿嘿地笑了。

    下面的話不説也知道——他是來為汪大人打聽婚訊來了。

    陸同知又説:“我看過黃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為對方姑娘所逼視過來的目光驚得一跳,話聲因而中斷,沒有再説下去。

    意思已很明顯,她是不樂意了。

    “哪能這麼老拖着呢!”

    陸同知由位子上站起來,臉上大是不耐地説:“你的事我們已經盡了心,你和彩蓮現在還能活着,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這是多大的風險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蒼白的臉上,仍然是一言不發。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之所以支持着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為還對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卻也日趨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面對着陸同知或是汪知州那麼令人憎惡的嘴臉時,她的信心和忍耐,都會遭到強烈的震撼,死亡的陰影也就相對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於連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了。

    陸同知繞了個圈子,站在她面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還有十天,不能耽誤了,知道吧!”

    説完,他就轉身來到門前,小丫環把他的披風拿過來,陸同知接過來披在身上。

    “彩蓮呢?”

    “前院裏去了。”那丫環説:“給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陸同知點頭笑着説了個“好”字。

    這裏對潔姑娘都已經改了稱呼,雖然還沒有正式過門,忖思着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新奶奶”三字不脛而走,在州大人的後衙裏,已是無人不知。

    陸同知前腳剛走,彩蓮後腳便轉回來。

    打前院裏回來,手上抱着個包袱,裏面滿是綾羅綢緞的新衣裳。

    臉上喜孜孜的,一掃往日的憂鬱,那樣子迫不及待,三腳並兩步的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

    一眼瞅見眼前的那個丫環,忙站住,擺擺手説:“這裏用不着你,你下去歇着吧,有我呢!”

    小丫環“巧姐兒”是打發來專門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機伶,為了以後有好日子過,這會便得柔順着點兒,答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彩蓮過去看看,關上了門,又跑過來,神色張惶而喜悦。

    “小姐,喜訊兒!我聽見了個消息,您猜猜誰來了?”

    潔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兒向她看着,注意到她手裏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牽,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這個!”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彩蓮説:“您猜是怎麼回事?袁菊辰先生來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個“開心果”樣的,潔姑娘一驚又喜,突地站了起來。

    “你説什麼?”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誰來了?”

    蒼天

    彩蓮説:“袁菊辰,袁先生來了!”

    潔姑娘這才聽清楚了。一片笑靨展現在她蒼白的臉上:“在哪裏?”

    一把抓住了彩蓮的手:“他……在哪裏?”

    左右顧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樣。

    “不是這裏……”

    拉着她坐下,彩蓮才輕輕地説:“袁先生他來到代州了。”

    “你怎麼知道的?”

    “聽前院裏人説的!”彩蓮説:“聽説他殺了人,代州城裏裏外外,現在畫影繪形,正在捉拿他呢。”

    潔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點了一下頭。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來了……”

    “説是殺了不少的人!”彩蓮左右看了一眼,更小聲地説:“那個汪知州嚇得了不得,連大門都不敢出,特別調來了好些人,這幾天裏裏外外防範得可嚴啦,生怕袁先生飛進來,要他的狗命!”

    潘潔冷冷一笑:“活該。”又問:“你還聽見什麼啦?”

    彩蓮説:“就是這些了……啊,”她説:“聽説外面殺了人,三個女人。哼!夫人、小姐您還有我——他們找了三個替身,在菜市口給砍了!”

    “真有這回事?”

    “真的、真的!那邊的大奶奶還指着我説:‘回去告訴你們小姐説,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們一家三口死了!’酸裏酸氣的,真是老不要臉!”彩蓮説:“您是沒瞧見她臉上搽的粉,真有銅錢厚,老妖精!”

    潔姑娘默默無聲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訥訥地説:“袁先生他受騙了!”

    “受什麼騙?”

    “你不知道!”潔姑娘臉上驀地興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為我們死了,豈不要急瘋了……唉呀……這可怎麼辦?”

    彩蓮登時為之一怔:“怪不得他會亂殺人呢,準是急瘋了。”

    潔姑娘躊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裏就好了……”

    彩蓮搖頭説:“那也沒有用,這裏到處都是人,尤其是我們,被看得死死的,動一動都有人知道。”

    潔姑娘神色黯然地點點頭道:“是我急昏了頭……看樣子是跟他難見面了!”

    彩蓮説:“想個法子,求求那狗官,讓我們出去一趟……”

    “那有什麼用?又到哪裏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腳説:“不管怎麼,這總是個好消息,只要他人在這裏,總能想個法子……”

    彩蓮説:“我們不能去找他,他卻可以來找我們。”

    這句話使得潘潔心裏一動。

    “你説的不錯。”潔姑娘説:“袁大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們,活着有人,死了有屍,若是他能去認認屍體就好了……”

    “他……會麼?”

    “但願他會……”

    一霎間,潔姑娘眼睛裏湧出了淚水,抬頭向着湛湛蒼天,她喃喃訴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帶到我身邊來吧……”

    像是起了一陣子風,惹得滿院落葉蕭蕭。

    大盜—名

    天色轉晴,到處是泥濘一片。

    斷垣、瓦脊、溝渠……凡是陽光照射之處,俱都蒸騰着白白的一片霧氣,時有臭味撲鼻,空氣不佳。

    才不過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來曬了。街道上滿是貓狗的屍體,死了的老鼠所在猶多。不過是下了一場大雨,便自成了這般模樣,真要是洪水來了又該如何?

    實在憋不住,袁菊辰出來走走。

    頭上戴着個斗笠,低到遮過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枴子”的“枴子”用用,拄着走倒也方便。

    街上滿是閒人,扶老攜幼,熙攘一片,要飯花子那般的衣衫襤褸,甚是淒涼。

    東邊那塊地頭,有個茶樓——“正興”,樓上樓下,生意不惡,門口地方有塊空地,人羣最是稠密。

    過去這裏小販雲集,南來北往江湖賣藝的朋友,尤其喜愛在此逗留,鑼聲一響,四方雲集。便是賣個糖人,扎個風箏什麼的,都能餬口有餘。這兩天卻是不行,説是犯了“太白金星”,沒給河神娶媳婦,讓一場大水把“風水”給破了。

    前推後擠,人頭熙攘……

    大傢伙爭着在看什麼,袁菊辰便也趕了過去。

    一張新貼的告示一一

    緝拿大盜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經入目,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上了“紅”榜了,再看看畫着的那個人,大長臉,扁鼻子,滿臉鬍子,簡直和自己一點也不像。

    原來他還有點心虛,這會子反倒把頭抬高了。

    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大張,罪大了,共列有十項大罪,反正是百死有餘,州衙門懸銀二百兩,死活不拘,務期緝拿歸案。

    看看所列的罪項,把從北京起一路死傷的人,都算在了自己頭上,想想倒也不差,心裏暗自好笑,隨即轉身步出。

    且到“正興”茶樓歇上一歇。

    外面鬧水,這裏生意卻是不惡。

    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小夥計好心給他找了個座兒,與人並湊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據一方,像是一夥的,均穿着一襲灰布高領長衣,扎“萬字巾”,腳下一雙“二蹬腳”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異,氣味則一。

    這類人,不是鏢局的朋友,便是公門當差。

    以眼前三人而論,由於衣着一致,倒像是在公門執役的可能更大。

    這類人,眼前躲之猶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議。

    有心站起一走,那麼一來不啻更是落了痕跡,倒不如裝着無事,放大方一點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來放在桌上。木頭枴子夾在襠裏,點了一客“貓耳朵”。未上之前,先來碗“普洱”香茶,潤潤喉嚨。

    對過的長臉漢子,嘿嘿一笑,口音濃重地道:“才來乍到?”

    眼睛夠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來的。

    “對了!”袁菊辰説:“往南邊去,橋斷了,走不成困在了這裏!”

    長臉人嘿嘿一笑,頻頻點頭,把一個夾有羊肉的火燒三口兩口吃下肚裏。

    左面這人個頭矮小,像是生有黃疸病樣的一張黃臉,模樣兒甚是陰沉。

    另一個,矮小精幹,一臉油滑之氣。

    三個人原來正在談説什麼,不期插進來袁菊辰這個外人,不免有些掃興,看樣子雖是公門當差,卻不是什麼角色,應是“賤役”之流,頂多混個吃喝,肚子裏既無文墨,毫無氣質排場可言。

    “這件事,張頭兒做得太過,拿了我們的黑錢!”

    黃臉人手指敲着桌面,滿臉氣憤地道:“明明説好的是三份錢,怎麼成了一份?他孃的吃我們‘二食!’”(注:北方俗語,吃“二食”即揀吃油水,占人好處之意)

    長臉漢子,衝着袁菊辰一笑:“哥兒們,不拿你見外,就當我們是在胡扯,沒你的事兒!”

    袁菊辰“哼”了一聲——他的心思沉重,哪裏有此雅興?眼皮兒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黃臉人十分激動,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兩銀子,孃的,七吊錢就打發了?是給要飯的?”

    “算了吧!”短小精幹的一個説:“要吵要爭,是當天的事,現在人都埋了個球,還爭個‘卵子’!”

    “那倒也不是。”長臉人説:“事情在個理字,只要在理,事過三年也能爭,別説才三天了!”

    黃臉人直着眉毛道:“就是這話了,他張頭兒吃肉,咱們連湯也撈不着喝,這不説了,臨末了,連三副棺材錢也沒落着,這可就太損了點兒!”

    矮個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們給他撂下一句話——三兩銀子,少一個蹦子兒也不行!”

    矮個子一笑:“姓張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要是不答應呢?”

    “那就給他鬧蹦個孃的!”黃臉漢子口沫橫飛地説:“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屍,咱們給他挖出來,叫大傢伙看看是蘆蓆還是棺材!”

    “三副女屍”一經入耳,袁菊辰為之一驚,想不聽也是不行的了。

    長臉嘿嘿一笑:“這可太絕了點兒,除非咱哥兒三個以後別在他手裏混了……”

    “怕個鳥?”這時,黃臉人的聲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們不吃這行飯,事情一抖開了,別説他姓張的兜不住,就連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頂死,這該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頭頂雷鳴,心裏大叫一聲,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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