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府、方師爺頓時臉色大悦。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道:“為大人計,暫時還是先要把錢湊足,萬一晚生説合不成事敗,這一萬兩銀子,誠是大人救命之數了。”
李知府聽他口氣,似乎只是作説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話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強人所難。
柳鶴鳴站起道:“距離明午時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準備,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連連道:“偏勞,偏勞!”
一行人告辭而出。
柳鶴鳴親送到大門,長揖再三始回。
柳鶴鳴再回到屋內。
房中多了一個長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襖袂,由於剪裁適當貼身,穿在身上也就越發地顯得標緻可人。
迎着柳鶴鳴她喚了聲:“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裏面很久了。”
柳老人點點頭道:“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
“很好,”柳老人點着頭道:“十年來我不曾管過別人閒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經封劍了!”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不錯。”
他緩緩地坐了下來。
少女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你應該知道,大伯生平為人,言出不二,答應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親口宣稱封劍江湖的呀!”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青嬋,你自幼隨我習劍練武,應該體會得到,這二十年來,我該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麼我告訴你。”柳鶴鳴冷冷一笑道:“大伯問你一句話,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麼?”
柳青嬋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英雄無用武之地……”
柳鶴鳴悵然地嘆息一聲,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嬋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俠義的事情。”
“但是,對我來説,都是太輕而易舉了。”柳鶴鳴微微閉上眸子,道:“比較夠得上我敵手的,只有一個人!”
“是誰?”
“馬嶽,“平江學士’馬嶽!然而……”柳鶴鳴睜開眸子嘆息了一聲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過施出了我劍術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從那一次以後,這二十年來,我就再也不曾遇見一個真正的敵手……”
他是那麼的氣餒,苦笑了一下又道:“人們只聽我柳某人三個字號,正派人禮敬有加,邪道人避之為吉,近二十年來,我飽嘗寂寞之苦。”
“我封劍的原因,也就在此。一個沒有敵手的劍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時候我真後悔練武。”
他眯縫着一雙眸子,回憶着如同“白駒過隙”的既往,不勝感慨地道:“如果一開始,我全心治學,今日已足可成為造福人間的學士,或許已成為朝廷倚重的大員……然而我卻不幸選擇了練武習劍一途,以至於歲月磋跎,至老一事無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確也顯得老了。
柳青嬋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兩腮上的深刻皺紋,顯示出他的話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負了他身懷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佈滿了笑容,較之先前的形銷骨蝕,一時判若兩人。
“把我的劍拿來。”
柳青嬋怔了一下,她想勸阻,卻知道這位大伯生平剛愎自用,説一不二,他決定的事情別人是改變不了的。
劍拿來了!
外面包着一層黃色的布套。
黃色的劍穗,就同他身上那襲杏黃色的長衫是一樣的顏色。
看着這柄劍,柳鶴鳴驀然地飛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嬋自幼隨這位伯父練成了一身絕技,對於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欽佩,從來就不曾懷疑過他會敗給誰。
然而這一次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為這位技驚羣倫的大伯父擔起心來了。
她雖然不曾見過那個怪人,可是卻由方師爺嘴裏聽出了一個大概,下意識裏,她對那個冰中怪人起了一種莫名的懼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對手?”
柳青嬋點了點頭,訥訥地説道:“這個人的武功怪異,聽那位方師爺的口氣,他的武功像是西崑崙一派的,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聲名雖不大好,但武技高強。”
柳鶴鳴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果然是長大了,能夠有這一番見解,確是不容易。
聽方師爺所説,我也懷疑他是西崑崙派的人,可是西崑崙派自從教主李元烈崑崙坐化之後,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難見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師爺所形容一切屬實的話,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崑崙一派‘閉氣’的特點以外,顯然還具有‘大荒’一門中的不傳之秘……”
説到這裏,這位素來甚有修為的老劍客,像是忽然觸動了什麼。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幾乎忘了……”
“忘了什麼?”
柳鶴鳴面色猝然大變道:“是了……是了……”
柳青嬋驚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麼?”
柳鶴鳴神情沮喪地道:“昔日大荒門的獨孤無忌稱霸兩湖,曾遭海內外十一門派聯手攻擊,在洞庭君山為‘乾坤正氣門’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圍攻,獨孤無忌時在睡夢中不及逃避,將一張美好的面容,燒得慘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繼續道:“那獨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稱,平素亦以此自詡,事發之後。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術,逃開火海,毒手殺死尚先生之後,曾發恨説,三十年後,當派其弟子入霸中原,盡殺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來時間正好……莫非這人就是獨孤老魔的傳人不成?”
柳青嬋聽了心中一跳道:“這位獨孤先生莫非還在人間?”
“當然在……”
“那麼他就該自己出山復仇,為什麼要假手他的門下弟子?”
“這一點你就不知道了!”柳鶴鳴道:“那獨孤無忌生具一副美好軀殼,以此自負,曾使中原無數少女為之着迷,他也樂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傳其風流韻事。他之結怨於武林各派,於此也大有關係。據説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過此人暗虧,是以才促成聯手攻擊之一途,獨孤愛美成性,自毀容後,痛心至極,是以發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復仇之一説。”
青嬋道:“獨孤無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測,自詡為湖海第一人,的確也當之無愧。”
“大伯您可見過這個人?”
“在君山與他見過一次,確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鶴鳴慨然道:
“那時雖是狂傲自負不可一世,我卻不願以多敵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辭告別了雲九公,遠赴河間而去!至於獨孤毀容後脱離君山之事,卻是以後得自江湖傳聞!”
青嬋道:“莫非這十一派掌門人,就沒有想到以後的危機麼?”
“怎麼會沒想到?只是獨孤無忌自此以後,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來,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聽到過他的消息!這些年來,這十一派門人,曾發動三次搜索,俱都徒勞往返,只是對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誰也無法再令他現身而出……”
説到這裏,他呆了一下,嘆息着道:“三十年星移斗換,十一派長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會有人記起這個人了……”
“那麼,”柳青嬋無限驚愕地道:“大伯您看這個冰裏出來的怪人會是那位獨孤無忌的門下麼?”
“很有可能。”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門人,只怕就難以善罷甘休!獨孤無忌當年既已發下豪語,必然在這三十年內,傾其所能,才調教出這個弟子,這個人的武功想必甚為可觀了。”
青嬋神色一呆,緩緩低頭不語。
她心裏生出了一片寒意!雖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這件閒事,但是生為劍門之女,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説出這番話來!
柳鶴鳴微微一笑道:“青兒,你不必為我擔心,其實我倒樂得見識一下獨孤無忌的傳人。當年錯過與他一博之機,使我深深悔恨,難得三十年後有幸能夠見識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聲,他接道:“獨孤無忌以三十年的漫長時間,調教出來的弟子,必已得其真傳,只怕其功力較之獨孤本人也相去不遠,這人正是我樂意一會的對象。”
説到這裏,他站起身來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紅梅,他臉上飛起了一片豪興:“況且我還不一定會輸給他。”
轉過臉,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計着必是獨孤門下傑出傳人。果真是這個人,那麼他選了‘大名府’為出手第一站,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內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這個人會是誰?”
柳鶴鳴略一尋思,即脱口道:“藍昆。”
“天一門的藍老前輩?”
“不錯。”
柳鶴鳴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門正是當年參與共謀獨孤無忌的十一門派之一,這就不錯了。”
青嬋一驚道:“既然這樣,我們趕快去告訴他老人家一聲。”
“不忙”
柳鶴鳴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未經證實,先不必忙於一時。”
青嬋道:“藍老前輩武技別成一家,早告訴他一聲,也許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與他聯手共同對付……”
才説到這裏,柳鶴鳴即搖手製止。
青嬋自知又説錯了話,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勝寡,於是見狀忙自中途打住,臉上現出了靦腆顏色。
柳鶴鳴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時間是在明日正午,未時以後,如果我還不曾回來,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嬋心中一難受,低下頭叫了聲:“大伯……”
柳鶴鳴叮囑着道:“你記住,如果‘未’時以前,我還不曾回來,你就速往‘天一門’,面見藍昆報訊,告訴他獨孤無忌的諾言實現了,囑他速速避開吧!”
青嬋道:“只怕藍老前輩他不肯逃走……那又怎麼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藍昆的武功遠遜於我,如果我尚且不敵,他豈能是那人對手?不過這個人生就是一副騾子脾氣,唉,生死有命,青兒,你只把話帶到也就是了。”
青嬋心裏一陣發酸,眼淚在眸子裏打着轉兒。
“大伯……”她忍着心裏的悲傷道:“您老人家要是敵不過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還是快點回來吧!”
“這個我知道。”
説罷,嘆一聲,又道:“只是強者出手,只分生死,卻無妥協的餘地。萬一我敵他不過,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萬難了。”
青嬋叫了一聲大伯,撲上來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鶴鳴“哎”了一聲並拍一下她的肩頭。
“這只是往最壞的方面打算,説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贏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臉,潔白的臉上掛着淚痕,説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頭……”
他輕輕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額頭上的幾根亂髮歸置了一下。
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臉上還脱不了稚氣,睫毛深處隱藏着那雙碧海似的一雙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際,把她託付給了自己,韶華如水,一眨眼的工夫,這個孩子竟長得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這些,柳鶴鳴興起了一片慈愛。
青嬋偎依在大伯父的懷裏,她自幼喪父,母親也很早棄養,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間的感情,有甚於父女!
“孩子!”柳鶴鳴訥訥地道:“你一向是很堅強的,這件事你更要沉住氣,你坐好,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囑咐你,你注意聽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淚,點頭答應,靜靜坐好。
柳鶴鳴道:“果真這個人是獨孤老怪門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麼你的責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説,要我負責通風報訊?”
“對了。”
柳鶴鳴很欣賞侄女的聰明,臉上瀰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門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風報訊,而且要趕在那廝的前面。”
“大……伯。”青嬋低頭飲泣着!
柳鶴鳴看着侄女這番模樣,忽然心裏一動,暗忖道:“她何以如此傷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麼不妥麼?”
他當然不會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來,他就渴望着一場劇烈的搏殺。
那場搏殺也許並不一定是劇烈持久的鏖戰,但是必須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學,也許只出一劍,但是這一劍必將是自己生平劍道的精華。”
果真有這類的敵手,雖死何憾?
他臉上又重新帶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落敗的。怎麼,你對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乾了你的淚……回房去吧!”
青嬋答應了一聲,起身進屋。
柳鶴鳴這一瞬間感慨萬千。
他緩緩步出堂屋,卻發覺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裏發呆。
他們之間,有四十年的主僕情誼。
柳鶴鳴當然忘不了田福那隻眼睛是怎麼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揹負着柳鶴鳴的妻子尤氏,在亂石崩雪的山溝裏面,被羣盜劫擊。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隻眼,也是那個時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鶴鳴忽然悲從中來,淌下了兩滴淚水。
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卻幹了這麼俠義的一番義舉,其一腔對主的忠義,較之謀國的忠臣名相又有何異?
四十年來,他不氣餒,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職責——一個僕人的職責。
這等忠心,怎不令柳鶴鳴肅然起敬欽感有加。
“田福。”他輕輕喚了一聲。
“你來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動了一下他那隻獨眼,田福驚異地道:“主公,您老問這個幹什麼?”
“只是想起來隨便問問罷了。”
“主公,剛才府尹大人來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當然有!”
四十年真誠相處,意氣相投,有時候他們是無話不談。
“主公……有什麼要緊的事,令您為難?”
“這個……”
田福沒接口,只靜靜等候着柳鶴鳴説話。
“也可以這麼説,”柳鶴鳴道:“我正想找你談談。”
説罷,他即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認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還有什麼話説,不要説冀省難覓對手,只怕再走魯豫,也難有第二人。”
“哈,”柳鶴鳴大笑一聲,道:“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魯西的張之江和豫東的邊宋靖,這兩個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較我武技猶有過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張、邊二位確是不弱,不過與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間。”
柳鶴鳴臉上現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談話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們在青竹堡度過了十年的太平歲月,田福,你覺得習慣麼?”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點着頭道:“這種修心養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説。”
柳鶴鳴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瞞我,其實我早已看出來,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頓時一怔,道:“主公,您老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鶴鳴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實我並沒有絲毫怪你的意思。老實説,我也和你一樣,十年來韜光晦跡的生活,我早已過膩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加重語氣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事……”田福已經下意識地覺得不太妙。
“你注意聽着,”柳鶴鳴道:“剛才李知府他們來,是因為要請我去為他對付一個人。”
“是……誰?”
“這個人你我都不認識。”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見最厲害的一個勁敵。”
“他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經答應李知府了?”
“不錯。”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門……”
頓了一下,柳鶴鳴接道:“那個人跟李知府約好,正午必定到達。”
田福那隻獨眼內頓時冒出了亮光,道:“老奴願追隨主公左右見識一下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為什麼?”
柳鶴鳴道:“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請明説,田福這條命早就是揀回來的,刀山劍樹,萬死不辭。”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田福,難得你有這一腔忠義精神,只是你須知道,人只有一條命,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死要死得有價值才是。”
田福點頭道:“主公以前已經對我説過很多次,這個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懷恨着的一件事……其實這麼些年下來,你早已經應該心平氣和了。”
田福被他説中心事,頓時垂下頭來。
他那隻獨眼裏,聚集着悽戚的淚光。
雖然事情已經過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一種無法可以饒恕自己的內疚。
他總是認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濟所致。
因此每當他看見柳鶴鳴花前月下孤獨自處的時候;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深深責怪着自己。
現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語道破,自是感到無限悲愴。
他是真性人,肚子裏憋不住話,此刻被主人一點破,更不禁悲從中來,一時垂下頭來,忍不住熱淚如雨,大聲地抽搐起來。
柳鶴鳴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一時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雙膝跪下,悲聲泣道:“主公,您老説得不錯,過去那件事,我太對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對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鶴鳴不等他説完,即上前把他攙了起來。
“田福,你千萬不要這麼想……這些年我對你只有心存感激,絕沒有絲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來,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田福發覺到主人臉色沉重,預料着將有重大的事情要託付自己,遂止住了悲聲,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柳鶴鳴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鶴鳴道:“田福,我現在只告訴你,對於明天將要會見的那個人,我預感着必將要與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卻絲毫沒有把握能夠戰勝他。”
田福正欲説話,柳鶴鳴以手勢制止。
“你聽我説完,”柳鶴鳴繼續道:“我與那人這一戰的結果,必有一人會當場喪命。
萬一我勝,死的是他,這件事就不必多説。”
田福垂首恭聽,不敢插口。
“萬一我敗了……”他苦笑了一下:“當然後果也是一樣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來,卻被柳鶴鳴的手勢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來。
柳鶴鳴沉聲道:“田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要負責保護青兒的安全,你做得到麼?”
田福那隻獨眼睜得極大,他本來預備與柳鶴鳴有所爭執,只是卻沒有想到柳鶴鳴交付與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簡直無法推卻。
愣了甚久。
田福那隻獨服內,突然淌出了一行淚水!他沒有説一句話,只是柳鶴鳴卻知道他心裏已經答應了。
在交付這個任務以前,柳鶴鳴心裏早已事先考慮過——因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嬋的性命,同時也就等於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鶴鳴覺得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推卻。因為當年田福保駕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喪生,在田福來説,那是他終生認為永遠也不能饒恕自己的一種罪過。
現在柳鶴鳴又交待給他類似以前同等性質的一個新任務,正是根據他內心下意識的一種贖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為如此,所以田福聽了這個新任務之後,一句話也説不出。
他內心本意,原是要與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鶴鳴交待給他這項任務之後,使得他簡直就沒有再商榷的餘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淚。
柳鶴鳴淒涼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壞的打算,説不定那個人不是我的敵手,那麼這一切就都是多餘的了,我只是要你心裏先有個主見罷了。”
田福緊緊地咬着牙,點點頭道:“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麼?”
柳鶴鳴點點頭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麼樣?”
“她當然聽我的話。”
“那麼主公預備怎麼安置她?”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
説到這裏,他站起身子來,回頭向着後面房裏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嬋不在現場。
“主公有話直説無妨。”
柳鶴鳴一聲長嘆道:“對於你我當然沒有絲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嬋那個孩子,卻是生來任性的脾氣,有些話不得不瞞着她一些。”
“主公要説什麼,也許老奴可以從旁設法。”
柳鶴鳴點點頭,説道:“正要你從旁幫助。”
説到這裏,他臉上罩下了一層愁雲。
沉默了一些時候之後,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觸的那個人,雖然我根本就沒見過他,可是聽了方師爺的一番形容之後,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人,如果真是這個人,他的手段必將狠厲無比,舉世無雙。”
在説這些話時,他腦子裏一直在盤算着什麼。
於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擔心,萬一我打敗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鶴鳴道:
“我死,倒是不足為慮,因為我心裏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擔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這一點老奴謹記在心,決不使侄小姐輕易涉險。”
柳鶴鳴道:“萬一連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厲害,你也許可以約束青嬋不去找那人報仇,可是卻保不住那人不來找到她斬草除根。”
“這個……”田福獨眼睜得圓圓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鶴鳴冷笑一聲道:“果真這樣,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託付於你了。”
田福頓時發覺自己説錯了話,臉上現出了一片恐慌與不安。
“主公請息怒,我是有口無心……我實在是亂了方寸,請主公指示切要。”
“對了,”柳鶴鳴道:“你跟我已數十年,原是應該有這番涵養,否則必然損人害己。”
田福臉上現出一番羞慚,垂頭不語。
“田福,”柳鶴鳴道:“你要聽着,我所擔心的乃是明天萬一我死了之後,那人可能立刻找來此地。”
田福霍地抬頭。
柳鶴鳴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帶着青嬋逃離!至於逃離的路線,我已經告訴了青嬋,現在我再告訴你一遍!”
於是他就把先時告訴青嬋的一番話,又告訴了田福一遍。
田福聽完之後,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辦理!”
柳鶴鳴原以為他會有什麼異議,想不到他會這麼爽快地一口答應,心裏大為放心!
卻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來,向着他恭敬地叩了三個頭。
他語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數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謝,只請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負責,您老放心去吧!”
言罷站起來!
柳鶴鳴頗感慨地點了一下頭,遂轉身自去。
※※※
大名府衙內,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劍”柳鶴鳴來到的時候,距離“午”時還有小半個時辰。
捕頭張方早已在門口守候,乍見柳鶴鳴的來到,不勝欣喜之至,連忙把他延請到了李知府的簽押房。
李吉林知府與方文生師爺原以為柳鶴鳴不會來了,現在見狀,大出意料,自是竊喜不已!
柳鶴鳴穿着黃色長衣,面色極其從容,隨身所帶,僅只長劍一口。
這口長劍,依然是裝置在黃色的劍套之內,斜背在他右肩後側。
方師爺獻上了一碗茶,柳鶴鳴站起來雙手接住。
李知府長吁了一口氣,道:“老劍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來了,兄弟這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方師爺臉上帶着笑容道:“不瞞老先生説,這衙門內外,已由張方負責部署,臨時借調了左右鄰縣的幾名幹捕,那個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許就不會來了。”
柳鶴鳴苦笑道:“方先生設想不謂不周,只是這些是難不住那個人的。”
李知府一怔,説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鶴鳴道:“晚生之見,大人只宜智取,卻是萬萬不可力敵!”
“這個……”
“大人暫時可放寬心,晚生既來,自然不會臨陣脱逃,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負責。”
頓了一下,他又接道:“萬一要是晚生也抵擋不住,那麼大人即使再約上許多人,也只怕是枉費心機。”
李知府將信將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認為那個人一定會來?”
“他必然會來的。”
“為什麼?”
“武林之中,信義為重,這人雖然並不是一個仁心義舉的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當今天下畢竟少見,他不會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師爺一眼。
方師爺又下意識地向兩處門口看了一眼——那裏早已佈下了人,張方與孫七,以及鄰縣的四位幹捕——“海豹”謝山,“雙手箭”關士宏,“左手快刀”李立,“雲裏翻身”管剛!這四個人俱是左右鄰縣公門裏的傑出人物,可謂一時薈萃。
這一切看在柳鶴鳴眼中,大不以為然。
他轉向李知府説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會,那人來時大人宜先禮後兵,切不可草率動手,以致貴衙弟兄平白受到傷害!”
李知府猶豫地道:“這個……”
柳鶴鳴目光一掃站立在兩處門側的六名捕快,道:“這六位朋友,大人亦應先行調開,以免上來就造成衝突,以後事情,只怕就不好處理了。”
李知府點點頭,説道:“老先生説得有理。”
説罷轉向張方道:“張頭兒,你讓他們幾個先退下去。”
張方應了一聲道:“是!”
嘴裏答應,腳下並未移開,卻把眼睛看向一旁的方師爺。方師爺尷尬地笑了一下,轉向柳鶴鳴説道:“柳老先生,這樣怕不太好吧!萬一……”
柳鶴鳴道:“方先生不必多慮,這件事應該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卻不宜公諸表面……”
李大人揮了一下手,張方遂與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後,李知府才向方師爺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們六個不是太嫌多餘了嗎!”
方師爺一連氣地道:“是是是……”
嘴裏説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鶴鳴。
要説柳鶴鳴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點兒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頭架子,文質彬彬的模樣兒,來一陣大風只怕就把他給颳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這種人會有什麼本事。
儘管心裏這麼想,可是嘴裏卻不敢説出來。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實並沒有遠離,紛紛設防暗處,這府台衙門裏裏外外,到處埋伏着殺機,那個人不來便罷,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來得去不得。
其實這只是他們的想法,對方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鶴鳴所顯現出的是出奇的鎮定。
距離“午”時,已近。
李知府臉上現出了不安,他站起身來隔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柳鶴鳴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現在時辰還不到,他是不會來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瞞先生説,我實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鶴鳴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萬兩銀子,不知大人你可曾準備好了?”
“這個……準備好了。”
柳鶴鳴微微點首道:“萬一要是晚生不敵,這些錢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數。為大人計,千萬不可貿然開罪此人,須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低頭不語。
柳鶴鳴這時緩緩將面前的茶碗蓋子掀開來,卻見他捋起一隻袖子,慢條斯理地,把五根長長指甲浸入熱氣騰騰的茶水之內。
如此兩隻手十指輪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來晶瑩剔透的長指甲,經此一來,看上去頓時變得其柔無比。
柳鶴鳴把泡軟的指甲,一根根地捲起來,外面加上一個銀質的指甲短帽,這麼一來,看上去絲毫不礙於他出拳施劍,顯得很利落的樣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與方師爺聚精會神地看着他。
柳鶴鳴做完了這些工作之後,又取過他攜來的那口長劍。
褪下了長劍的布套,現出一斑蝕點點的青銅劍鞘。
他把這口劍的啞簧按開,以便隨時可以抽劍而出。
“大人!”柳鶴鳴道:“等一會那人來時,為安全計,大人與方先生可以退處內室。
如果晚生不敵遇害,大人即應差方先生將一萬兩銀子恭敬送上,千萬不可意圖有所異動,須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李知府頻頻點頭稱是。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不會這麼甘心地雙手奉上,只是對方既然這麼説,他當然不便再持異議,至於心裏到底作何打算,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師爺指着一扇扁窗,説道:“柳老先生,那個人上次來時,就是由這裏出去的。”
柳鶴鳴抬頭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頭的一剎那,霍然發現到一雙腿腳垂掛在當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説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內各人頓時大吃一驚!
方師爺嚇得大叫了一聲。
李知府嚇得臉色發青。
各人驚嚇的目光之下,卻只見那雙探出的腿腳緩緩向外伸展着。
那是一雙緊扎着褲管的白綢子腿腳、兩隻襯着青色線襪的黑布鞋。
在各人驚心動魄的注視之下,這個人就像一條蛇似地緩緩向室內伸展着。
漸漸地,露出下腹、上胸、雙肩、頭顱!
最後像一匹綢子般的輕飄飄地墜落下來,現出了這人整個的軀體。
由於這個人的突然出現,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暫時迴避都來不及!一時都嚇呆了。
倒只有柳鶴鳴尚能保持着鎮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這個人,雖驚不懼!
來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張瘦臉,頭上是一層未經修剪過的短髮,前一半壓下來,散置在前額上,後一半卻像是展開的摺扇一般散亂着。
這人上身着一襲肥大的白色對襟短儒衫,正中連縫處是一排為數七顆的黃金大鈕釦——其所以斷定它是黃金,是由於其上的光澤不同於銅質的黯然。
這樣的一個人!
如此的一身怪異打扮!
莫怪乎室內之人,都為之瞠目而驚!
柳鶴鳴之所以不同於李,方二人之處,乃是由於他久經冶煉的氣魄與自負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緒在一驚之後,很快地就安定了下來。
那個人站定之後,一雙深陷在目眶裏的眸子,連連地眨動了幾下,首先注視在柳鶴鳴身上。
柳鶴鳴徐徐站起身來,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鶴鳴敢問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就不得不臨時打住,原因是來人的目光已轉向了別處。
嘴角微微向下拉動,帶出一種説不出的不屑,這個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鶴鳴的話只好打住。
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隻形同殭屍的枯瘦手掌伸出來,作出一副索討的樣子。他緩緩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鄉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銀於你可準備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顫地道:“這個……”
一面説,卻把眼睛轉向柳鶴鳴,滿臉求助之色。
由於這個怪人的提早光臨,使得柳鶴鳴原來打算讓李、方二人迴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會臨時向柳鶴鳴討主意。
那人帶着三分木訥緩緩地掉過了頭顱,一雙含有隱隱精光的瞳子轉而注視在柳鶴鳴身上。
“你是誰?”
“柳——鶴——鳴——”
搖搖頭,這個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認識你!”
“老朽也不認識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臉色極為不屑地道:“這麼説,你來這裏幹什麼?”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膽敢這麼向他説話,柳鶴鳴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這個人,顯然是大有來頭,柳鶴鳴心裏極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對方意圖門路之前,他卻是隱忍不發!
聆聽這人奇怪的對話之後,柳鶴鳴臉上帶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來走動,理之所當,倒是足下不請自來,令人吃驚。”
那人像是不擅辭令,被柳鶴鳴這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一激,頓時面現怒容。
不過是一瞬之間,他臉上又觀出一片笑容。
“柳老頭,你竟敢對我這般説話,嘿嘿……我們等一會再談。”
説罷轉過臉來看向李知府,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怎麼樣,李大人是捨不得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