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姜斷絃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已經明白就在影子説出這一句話的同一剎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間。
他沒有想錯。
就在這時候,一柄殺人的長劍已經刺向他左背肩胛下一寸三分處,在瞬息間就可以從他的後背直透心臟。只要他的反應慢一點,就必將死在這一劍之下。
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這個影子所吸引了,竟完全沒有聽到身後的動靜,等到他聽見這個殺人者最後一響腳步聲時,他的背脊已經能感覺到劍鋒上的寒氣和殺氣。
他沒有死。
一個自己也曾殺人無算的人,對這種感覺的反應總是特別敏鋭的。
姜斷絃這一生中曾經殺過多少人?
他對一件殺人利器的反應之敏鋭,甚至遠比一個處女的私處對男人的反應更強烈。
就在這生死呼吸的一剎那間,他的腳尖已轉“扭馬”之式,腰低擰,身轉旋。右手已抽出長刀,反把握刀柄,順勢斜推,刀鋒的寒光就已沒入這個殺人者的腰。
沒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輪轉時所發動的那種力量,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招變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勝負之間的關鍵。姜斷絃這無懈可擊的一刀揮出時,就已經決定了他自己和這個殺人者之間的勝負生死。× × ×
只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在他聽到這個殺人者的最後一響腳步聲時,就幾乎已經可以算出這個人的身高和體重,以他身經百戰後所累積的豐富經驗,要從一個人的腳步聲中算出這一點來並不困難。
想不到這一次他居然算錯了,這個殺人者居然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二
在一個殺人者刺出他致命一擊的時候,他的精氣都已貫注在招式間,腳下就難免濁重。
姜斷絃深知這一點,他的判斷一向非常準確,否則他已經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這個殺人者竟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和一個斷腿的侏儒。× × ×
田靈子是個非常好看的女人,身體的每一部分都長得非常勻稱,只不過比別的人都小了一號而已。
牧羊兒比她更小,是個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還少了一條腿。
所以他們兩個人的體重加在一起,剛好和一個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兒騎在田靈子的肩上,兩個人加起來的高度也和一個正常人沒什麼分別。
這一點牧羊兒精密計算過,要刺殺一個像姜斷絃這樣的高手,每一個細節都不能不計算得很精確。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斷絃算錯。三
田靈子的腰柔軟如蛇,蛇一樣的吞沒了姜斷絃的刀鋒。刀光沒,等到刀光再出現時,已經到了田靈子的腰後。
他的身子已經翻飛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噴出了一股血樹,轉瞬間就飛花般散開,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飛落。
血光散動間已經有一條幽靈般的血影向姜斷絃飛撲過來,帶動着一條火蛇般的長鞭,卷向姜斷絃的咽喉。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因為它完全出乎姜斷絃意料之外。
血雨飄落時,田靈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誘惑過多少男人的軀體,已經斷成兩截。
──刀光沒,刀鋒過,她的人還可以飛起來,飛起一丈餘,直到落在地上後才斷成兩截。
這是什麼樣的刀法?× × ×
這時候血紅的大蛇已經卷上了姜斷絃的咽喉,再以鞭梢反捲打姜斷絃的眼。
這一招實在比毒蛇還毒,姜斷絃對付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兒永遠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頭,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纏過來的鞭,他的手也同時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沒有這一招。
這一招是他的智慧、經驗、體能和應變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是速度,沒有看見他出手的人,絕對無法想像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兒的反應也不慢,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他已經做了一個最正確的判斷,而且下了決定。
──他決定“放棄”,放棄他的鞭,放棄他身邊唯一能保護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將盡,他已斷了一條腿,身法的變化,當然不會像以前那麼方便。
幸好他還有一條腿,他就用這條腿用力點影子的肩,然後再次凌空翻身,藉着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臨,這個殘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樣沒入黑暗中。× × ×
姜斷絃轉腕揮刀,刀風如嘯,刀上的血珠一連串灑落。
──附近的人家有沒有風鈴被振動?
姜斷絃慢慢的轉過身,面對一直站在那裏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的影子。
“你為什麼還沒有走?”他問影子。
“我為什麼要走?”影子説:“你剛才出手那一刀,我這一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走的。”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
“大概有一點知道。”影子説:“我又不想殺你,你怎麼會殺我?”
姜斷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漸漸消失時,才嘆了口氣。
“不錯,你的確不想殺我。”
他不能不承認,在他剛才擰身出刀斬斷人腰時,影子也有機會斬斷他的腰,在牧羊兒的長鞭捲住他脖子時,影子的機會更好。
從影子的眼神與沉靜中,姜斷絃當然可以看出他無疑也是個一流高手。
姜斷絃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剛才為什麼沒有防備他。
影子在微笑,彷彿已看穿了他心裏在想什麼,所以替他解釋:“在剛才那一瞬間,你好像根本已經忘了這裏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影子説:“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現在大概已經相信,影子是從來都不會殺人的。”
姜斷絃沒有開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後,也説了很難聽得懂的話。
“你不是他們的影子,他們才是你的影子。”他説。
“這句話我聽不懂。”
“每個人都會有想要殺人的時候,可是每個人殺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斷絃説:“無論他們的殺人動機是什麼,都絕對是出於人類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從這些殺人者的身上,你已經看到你自己的心裏強暴衝動無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殺人的時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為他們的行動已經替你消除了心裏的殺機。”
姜斷絃嘆了口氣説:“換句話説,他們已經替你把人殺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殺人?”
影子已經想了很久,也長長的嘆了口氣,“所以你才會説,我不是他們的影子,他們才是我的影子。”
“不錯。”
“現在我真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了。”影子説:“這句活説得真好。”× × ×
今夕無雪,星光卻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臉。
他的臉看來更疲倦蒼老。
就在此刻,那個江湖中最富傳奇性的殺手“影子”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他又變得只不過是個蒼老而疲倦的賣花老人而已。
甚至連個賣花老人都很快就會從此消失。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出現過。
但是姜斷絃卻絕不讓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時用聲音和行動把老人留住:“我會讓你走的,可是你也應該先讓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聲音強硬而堅決,他的行動無疑比他的聲音更有説服力。
這個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麼事?”他問。
“你究竟是誰?”姜斷絃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沒有易名改扮前老得是什麼樣子,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這個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當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又很難逃避,姜斷絃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經緊逼在他咽喉眉睫間。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個影子般開始飄浮。
“姜先生,”他説:“我一直認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該試探別人隱私的。”
他説的話也漸漸鋒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兩種身份,我相信姜斷絃一定不願別人刺探他有關彭十三豆的秘密。”
姜斷絃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過我至少還可以算是個很講理的人。”
“一個講理的人和君子已經很接近了。”賣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一個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貴姓大名?”姜斷絃繼續微笑,“經過了這些事之後,我至少應該知道你的名字。”
影子不回答,卻反問:“你還想知道什麼事?”
反問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其中之一,所以姜斷絃居然真的放過了前面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
“一個‘五’字之後再加四個零並不是個小數目,牧羊兒和田靈子價錢也不便宜。”姜斷絃問:“誰肯花這麼多錢來殺我?”
這當然也是秘密,任何一個有職業道德的殺手,都絕不會泄漏這種秘密。
“姜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漏了僱主的秘密,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花錢僱我了。”影子説:“這不但有關我的信譽和存摺,而且影響到我的原則。”
“是的。”
姜斷絃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可是影子接着説出來的這一句話卻使他覺得很吃驚。
“你想知道的兩件事,本來我都不該告訴你。”影子説:“但是我卻可以為你破例一次。”
“為什麼?”
“因為從今以後,影子就會完全消失了。”他説:“顧橫波也一樣!”
“顧橫波?”姜斷絃問:“你説的是不是那位以‘詩、書、畫’三絕名動士林的眉山先生?”
“是。”
“他為什麼會忽然的消失?”
影子説出來的話又讓姜斷絃大吃一驚,他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説出來的。
“因為顧橫波就是我。”四
顧橫波,三十七歲,世家子。× × ×
姑蘇顧家是望族,極富極貴,良臣名士顯宦輩出,甚至還出了幾位傾動一時的俠客,可是無論從哪方面看,顧橫波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
他的書畫精絕,詩名尤高,七歲時就被公認為江南的神童。還不到三十歲時,士林藝苑就已恭稱他為眉山先生。
像他這麼樣一個人,誰也不會把他和江湖間的兇殘暴力聯想到一起的。
可是現在卻有一個神秘的殺手説:“顧橫波就是我。”
這句話誰能相信?× × ×
姜斷絃相信。
他非常瞭解這種人,要就不説話,説出來的話就絕不會是假話。
“那麼你是不是説,眉山先生這個人也將要從此消失了。”
“是的。”
“這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姜斷絃嘆息:“這件事我也許根本就不該問的。”
“你已經問了,我也回答。”顧橫波淡淡的説:“這些事現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僱主呢?”姜斷絃又問:“像你這種人,為什麼會泄漏他的秘密?難道他也會消失?”
“他不會。”顧橫波跟中露出悲傷:“可是不管他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後他都不會再見人了。”
“為什麼?”
“因為他現在大概已經落入牧羊兒手裏。”顧橫波説:“無論誰落入牧羊兒手裏,以後都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誰?”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也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顧橫波説:“她的名字叫柳伴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