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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二十八個月之前的月圓之夜

    二十八個月之前的意思,就是説距離丁寧和姜斷絃這一次在法場相見的二十八個月之前。

    那一夜,月正圓。

    那時候花錯還沒有死。

    那時候姜斷絃仍然用彭十三豆的名字行走在江湖。

    那時候彭十三豆的名聲,絕不會比天下第一劍客武當柳先生弱一分。

    柳先生就是“平生無敗”柳不弱。

    那時候彭十三豆也從來都沒有敗過一次。

    可是那時候花錯已崛起了,以一把如仙人掌針的尖刀,在三年間刺殺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名派掌門一流高手共計四十一人。

    花錯也從未敗過。

    那時候丁寧鋒芒初露,如異軍突起,大小一十三戰,戰無不勝,令江湖中人人側目。

    這一十三戰,所約戰的無一不是超級高手,從那個時候一直到現在,丁寧的刀從不斬無名之輩。

    那時候正是“刀”最盛行的時候,不但壓倒各門各派各種獨門奇門名門兵刃,甚至也壓倒數百年來武林中人一直奉為“主流”的“劍”。

    那時候如果要在江湖中選中十大名流,花錯、丁寧、彭十三豆,無疑都是其中之一。

    因為那時候正是他們的時代。

    就在他們那個時代裏,他們三個人如流星般偶然相遇,迸發出燦爛耀眼的火花。

    烈日,黃沙,荒漠無垠。

    那一天荒漠上的烈日和黃沙都和平常一樣,彷彿總是帶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壓力,不但隨時都可能把一個人身體裏的水分和血液壓幹,甚至連他的靈魂都可能被壓榨出來,壓入地獄。

    姜斷絃獨行在荒漠上,烈日已將西沉,他之得很慢,用一種很奇特的姿勢交換着腳步,就好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賣藝人走在鋼索上。

    他必須儘量保持他的體力,絕不能浪費半分,因為這一點密切關係着他的生死性命。

    遠處一株巨大的仙人掌旁,彷彿有個人在看着他,而且已經盯着他看了很久。

    在一般情況下,姜斷絃本來是不會去注意這個人的。他一向很少注意到和他無關的人,尤其是在他將要做一番生死決戰之前。

    這只不過是原因之一。

    他不去注意別人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個世界上根本已經沒有什麼人能威脅到他。

    可是站在仙人掌旁的這個人卻好像威脅到他了。

    姜斷絃竟然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鷹一般的眼睛。

    這個人是個年輕人,一身青布僅裳,已被砂土染黃,一張風塵僕僕的臉上雖然已經有了因為無數次痛苦經驗而生出的皺紋,看起來還是相當英俊,而且帶着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只不過最吸引人的還是他的眼睛,堅定、冷酷、倔強、鋭利,帶着種説不出的傲氣。

    姜斷絃的腳步並沒有停。

    他已經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所以也不準備對他多作觀摩。

    現在姜斷絃只對一個人有興趣,他已經約好這個人在明日的日出時,決生死於一瞬間。

    想不到仙人掌旁的年輕人卻忽然移動了腳步,彷彿只走了一步,就已經到了他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行動間姿勢的怪異就好像雪橇滑行在冰雪上。

    姜斷絃的身子立刻停了下來,全身上下的所有動作都在這一剎那間驟然停頓,所有的精力體力都決不再消耗半分。

    年輕人嘆了口氣。

    “我也早就明白,一個像你我這樣的人,要活下去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説:“可是直到現在為止,我才瞭解閣下為什麼能在強仇環伺下活到如今。”

    他説:“我從來未看見過任何一個人能像閣下一樣,對體力如此珍惜。”

    姜斷絃這一次也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後才問:“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但知道你是淮,而且還知道刑部的總執事姜斷絃,就是近年來以一把快刀橫行於江湖中的彭十三豆。”

    這個年輕人説。

    “對江湖中的刀法名家,我知道的大概比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多得多。”他説:“我從三歲的時候就對刀有興趣,十三歲的時候已經把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資料,和他們的刀譜全都研究過。”

    姜斷絃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後才説。

    “看來你的成績並不能算太好。”姜斷絃説:“據我所知,你最少已經敗過三次。”

    “你也知道我是誰?”

    “是的,我知道。”姜斷絃説:“只是我想不到會在這裏逢到浪子花錯。”

    花錯笑了。

    他一笑起來,眼睛裏那份冷酷就消失不見,傲氣卻仍在,看起來更能打動人心。

    “不錯,我敗過,而且還不止三次。”花錯説:“就因為我敗過,所以我比你強。”

    “哦?”

    “因為我有失敗的經驗,你卻沒有。”花錯説:“每一次失敗的經驗,都能使人避免很多次錯誤。”

    姜斷絃沉默,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他這句話中的道理,還是認為他這些話根本就不值一駁。

    花錯接着又説:“這二年來,我又會見了不少刀法名家,若是以一對一我自信絕不會敗,也沒有再敗過。”他説:“我至今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會過丁寧和彭先生。”

    “現在已經遇到我了。”姜斷絃冷冷的問:“你是不是想由我來試試你的刀。”

    “我只想見識見識閣下名震天下的刀法。”花錯説:“閣下的斷絃三刀,我只要能見到其中的一刀,就已足快慰生平了。”

    ──斷絃三刀,人不能見,若有人見,人如斷絃。

    姜斷絃忽然嘆了口氣。

    “浪子花錯,這一次你又錯了。”

    “哦?”

    “我的刀不是讓人見識的,”姜斷絃説:“我的刀只要一出鞘,就必定有人要死在刀下。”

    “是誰死呢?”花錯仍然在笑:“是你還是我?”

    有一點花錯是對的,一次失敗的經驗,有時候的確可以讓人避免很多次錯誤。

    只可惜他忘了一點。

    ──有時候敗就是死,只要敗一次,以後就根本沒有再犯另一次錯誤的機會。

    只不過不管他是對是錯,總算做到了一件事,總算達到了他的一個願望。

    他畢竟還是看到了斷絃三刀中的一刀。

    那時候烈日已西垂,荒漠邊緣上的落日,鮮紅如血,紅如鮮血。

    他背向落日飛掠而出時,還能聽見姜斷絃在説。

    “你如能不死,明年此時,再來相見,我一定還會在這裏等你。”

    那一天的深夜,姜斷絃仍然獨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種奇特的姿態在交換着腳步,可是他的人卻彷彿已經進入了種半睡眠的狀態。

    他本來可以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安睡一兩個時辰的,距離明晨日出時的決戰,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充分休息,恢復體力,不幸的是,他遇見了更不幸的花錯。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經過嚴格訓練的駝鳥一樣。不但能夠在站着時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時候都能夠進入半睡眠的狀態。

    ──在一種自我催眠的情況下進入這種狀態,用一種神秘的潛在意識力,分辨方向。

    在窮荒中生存的野獸,如果要繼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這種能力。

    這時候在一個早已沒有人居住的荒村裏,等着姜斷絃去決一死戰的人,就是丁寧。

    甜水井已經乾涸了,僅有的幾畝雜糧田已荒瘠,雞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來就已經沒有多少人家的這個邊陲村落,現在更久已不見人跡。

    村子裏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層樓,而且是用磚瓦砌成的,在這種荒村小鎮上,這幢小樓已經是豪華雄偉的建築。

    此刻丁寧就睡在這幢小樓的屋頂上,靜靜的等着旭日自東方升起。

    屋頂已經被清理過,破曉前的冷風中,帶着一種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乾草香。

    他帶着一罈酒,一隻雞,一個豬頭,一條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當然是永遠都會帶在身邊的。

    一個以“刀”為命的人,身邊如果沒有帶刀,豈非就好像一個大姑娘沒穿衣服一樣。

    丁寧帶着刀,理所當然。

    這裏雖然是窮荒之地,要弄一罈酒一隻雞一條狗腿來,也不能算太困難。

    困難的是,他居然還弄了一個火爐來,爐子里居然還有火,火上居然還有一個鍋子,鍋子里居然還熱着一鍋白菜肉絲麪。

    這就絕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把一鍋麪熱在爐子上是怎麼樣一回事?

    我們這個丁寧先生做出來的事,有時候簡直和昔日遊戲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們做的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東方剛剛有了一點像死魚翻身時魚肚上那種灰白色。

    這時候本來應該是天地間最靜寂的時候,可是在這個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條街道上,卻忽然響起了一陣很奇特的腳步聲。

    腳步聲不輕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個吃飽了飯沒事做的富家翁,茶餘飯後在客廳裏踱方步一樣。

    這裏不是富家的客廳,這裏是窮荒死寂的邊陲之地,沒有人會到這裏來踱方步的。

    所以這種聲音聽起來就非常奇怪了。

    ──悠閒無事的人不會到這裏來踱方步,到這裏來的人不會用這種方步走路。

    丁寧本來像一個“大”字一樣躺在屋頂上,聽到這一陣腳步聲,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來了嗎?請,請上坐。”

    這裏根本沒有“座”,“請上坐”的意思,只不過是“請你上來坐”而已。

    姜斷絃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姜斷絃雖然沉默孤獨離羣寡合,和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距離好像都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其實無論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難瞞得過他。

    可是他看到屋頂上擺在丁寧身邊的那個爐子和麪鍋時,他還是愣住了。

    自從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約戰天下高手,將生死成敗勝負投注於刀鋒揮起時的那一瞬間,他當然曾經看過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抬着棺材來,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用油彩把自己臉上勾畫得像是個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見過有人瘋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如死灰,有人面不改色。

    他甚至看見過一個平日自命為硬漢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認為是硬漢的人,在決鬥時面對着他的時候,褲襠忽然濕透。

    在無數次生死呼吸的決鬥間,各式各樣的人姜斷絃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會特地帶一個火爐來熱着一鍋麪。

    這真絕。

    天色又比較亮了一點,爐子裏的火又比較大了一點,鍋子裏的面又比較熱了一點。

    姜斷絃在屋脊上看着躺在屋檐邊火爐旁的這個看起來比花錯還要錯的年輕人。

    “你就是丁寧?”

    “是的,我就是丁寧。”這個年輕人説:“你看見的這個爐子就是一個爐子,你看見的雞就是雞,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見的這個爐子上燉着的就是一鍋麪,甚至連這個豬頭,都是一個真的豬頭,如果你認為你自己看錯了,那麼你才真的錯了。”

    姜斷絃想笑,笑不出,想説話,不知道怎麼説,想不説話,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還沒有想出要説什麼話的時候,丁寧已先説:“我知道你對我這個人已經非常瞭解,你和每一個人決戰之前,都已經把那個人,研究得非常透徹。”丁寧説:“我相信你最少已經花了三個月的工夫來研究過我這個人所有的一切資料。”

    姜斷絃不否認。

    “要了解我這個人並不困難,什麼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帶一個大廚房的人,一個戲班子,一組吹鼓手,十七八個隨時都可以脱的粉頭,來和你做決戰前的歡飲,你都不會覺得奇怪。”丁寧問:“你説對不對?”

    姜斷絃不得不承認:“對。”

    “可是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今天為什麼要帶一鍋麪來,而且還要帶一個爐子來把面熱在火上,等一個隨時都可能把我腦袋砍下來的人來吃這鍋熱面,好像是生怕他吃了涼東西會瀉肚子一樣。”

    丁寧説:“只要你敢賭,你要賭什麼,我就跟你賭什麼,就算你要賭我的命,我也跟你賭了。”説到這裏,丁寧的笑容忽然變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賭的。”

    “為什麼?”

    “因為你既然對我的一切都很明瞭,那麼你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斷絃説:“我知道。”

    “現在你一定已經想起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時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時候,那麼你一定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裏煮一鍋麪等你。”

    丁寧説:“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這是件多麼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間的決戰約在今日,而且還要特別請你吃一碗壽麪。”丁寧説:“我相信你現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絕不會和我賭了,因為如果我們要賭,我是輸定了的。”丁寧説:“既然已必勝無疑,還賭什麼?你一向是個很公平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不光榮的事?”

    姜斷絃又凝視他很久,似乎要利用這段時間,來使自己的情緒平靜,在決戰之前,如果被對方所感動,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寧當然可以瞭解他的心意,在他們這一級的絕頂高手之間,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溝通。

    所以丁寧也不再説話,卻忽然拔刀。

    姜斷絃一動也沒有動,他確信丁寧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拔刀對付他。

    他沒有算錯。

    丁寧拔刀,只是為了切肉,刀鋒過處,豬首片分,刀薄如紙,片肉也如紙。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飛薄的豬頭肉,用烘在爐子旁的火燒夾起來,把煨的像奶汁一樣的壽麪,來就火燒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罈子在兩人之間傳遞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頭。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寧大笑,笑聲忽又停頓,又用那種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斷絃説:“你在殺人不死,或者在已經看出對方已經無法與你交手時,是不是常常喜歡説,明年此時、此處再見?”

    “是的。”

    “現在我要説的也是這句話。”丁寧説:“明年此時、此處再見!現在你走吧。”

    姜斷絃的臉沉了下來:“你為什麼要對我説這句話?”

    “因為有時候我也和你一樣,你不願做的事,我也不願做。”丁寧説。

    “為什麼?”

    “就算勝了也沒有光彩的事。”丁寧説:“今日就算我勝了你,也沒面子,因為今日你必敗無疑。”

    姜斷絃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説,我看得出你已經累了,你的鬥志和殺氣也已被消磨。”丁寧説:“在你到這裏來之前,你一定已經和另外一個人做過生死之戰,這個人必定是個能在一瞬間斬人首級如切菜的絕頂高手。”

    姜斷絃沉默,額角和手臂上卻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躍動。他非常不願意承認這件事,卻又不能否認。他一生從不説謊。

    不誠實的人,無論做任何一件事,都絕對不可能到達巔峯。

    你在欺騙別人的時候,往往也同時欺騙了自己,那麼你怎麼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沒有“誠”,哪裏會有“道”。

    “無論生死勝負,問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會做的。”丁寧説:“所以今日一戰,最好改為明年此時。”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斷絃終於開口:“只不過今日你我這一戰,縱然改在明年此時也一樣。”

    “為什麼?”

    “因為明年我來赴約之前,我還是要去先赴另一個人的約。”

    “赴誰的約?”

    “花錯。”

    丁寧當然知道花錯這個人,正如花錯無疑也知道丁寧一樣。

    ──在他們這一級的高手之間,彼此都一定會有相當瞭解,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都難免會在偶然之間相遇,一相遇就難免會有生死之爭,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經被對方佔了先機,先機一失,命如遊絲。

    姜斷絃接着説道:“剛才花錯雖敗了,但我卻沒有把握能斷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約了他明年此時?”

    “是的。”姜斷絃説:“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時,到時候我也會去赴約,遭遇到的情況,也許反而更兇險。”

    “為什麼?”

    “因為他的妻子是個非常痴情,非常美麗,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誰?”

    “花景因夢。”

    花景因夢,這個女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人能完全瞭解她,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能瞭解自己。

    只不過姜斷絃確信:“如果花錯不死,明年你我決戰之前,他一定會赴我的約。”姜斷絃説:“如果花錯死了,花景因夢也一定會在那裏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會派別人去的,她派去的人,當然都有足夠的力量對付我。”

    他告訴丁寧。

    “所以我們縱然把今日之戰改在明年此時,情況仍然是一樣的。”姜斷絃説:“明年此時我就算還能活着來赴你的約,也一定和今年一樣,精力和殺氣都已被消磨將盡了。”

    “你説的是。”

    丁寧聲音中彷彿帶着無可奈何的哀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確都是這樣子的,變也變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斷絃説:“勝負已決,再無牽掛,豈非更痛快?”

    “雖然痛快,卻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麼辦?”

    “你説應該怎麼辦?”

    丁寧的辦法是這樣子的。

    “戰期既然改不得,勝負還是要分的,今日我若勝了,明年你就要讓我去替你赴花錯之約,”丁寧説:“我也早就想會一會他。”

    “可以。”姜斷絃毫不遲疑就回答:“我會把我們約戰之地告訴你。”

    “還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記。”

    “什麼事?”

    “今日之戰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時,你與我的約會也不能改。”

    “這一點我當然不會忘,”姜斷絃説:“但是你卻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死人是不能赴約的。”姜斷絃説:“刀劍無情,敗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時,我怎麼能來赴你的約?”

    丁寧淡淡的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總會有法子的。”丁寧説:“就好像花錯雖然已敗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約還是沒有更改。”

    姜斷絃沒有再説什麼,應該説的話他都已説了出來,既然已説出來,就永無更改。既五更改,再説什麼?

    所有的言語都已到了結束的時候。

    刀無語。

    刀不能説話,刀無語。

    可是刀鋒動,刀聲起,這種聲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種言語?一種比世上任何言語更尖鋭更可怕而且不能更改的言語。

    ──勝或負?生或死?它永遠都不會給你太多選擇的餘地。

    奇怪的是,在當代這兩大刀法名家的決戰之時,居然沒有響起刀聲。

    只有風聲,沒有刀聲。

    因為丁寧的刀根本沒有動。他的刀斜伸,刀鋒就像是已經死在永恆中。

    死就是永恆,因為死是不變的,亙古以來,只有“死”不變。

    有生機,就有變化,才有疏忽破綻和漏洞,才會給別人機會。

    ──“死”還有什麼機會?

    “死”,已經到了所有一切事的終極,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有人要去攻擊死,他能得到什麼。

    姜斷絃握刀的手心已被冷汗濕透。

    ──以不動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姜斷絃從未想到丁寧的刀法已能達到這種境界,更未想到丁寧會用這種方法對付他。

    他平生所遇高手無算,從來也沒有人會把自己置之於死地。

    因為“死”就是“不勝”,非但不能變,也不能攻擊,最多也只不過能做到“不敗”而已。

    高手相爭,爭的就是勝,不敗絕不是他們爭取的目標。

    可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能夠“不敗”,就已經勝了。

    姜斷絃已經發現自己的體力在不停的大量消耗,甚至遠比他在作最激烈的動作時消耗得更大。已經使得他無法再支持下去。

    但是他也不能動。

    無生機變化的終極,也就是所有一切生機和變化的起點。

    如果你一刀攻向這一點,就無異引發了一座火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只有等,才是最好的對策,等對方的疏忽,等對方先倒下去,只有等,才有機會,高手相爭,“等”本來就是一種戰略。

    唯一的遺憾是,在這—戰還沒有開始之前,他就已敗了,在這一戰還沒有開始之前,他的體力就已消耗得太多。未戰已先敗。

    現在他才明白丁寧為什麼能在未戰之前就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但是他卻不明白丁寧怎麼會用這種戰略對付他。

    丁寧年輕,丁寧驕傲,丁寧有俠氣,也有骨氣,丁寧一向講求公正。

    像丁寧這麼樣一個人,既然知道他體力不繼,就應該避免和他以體力決勝負,就應該速戰速決,決生死於一瞬間。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丁寧為什麼不是他想像中的人呢?

    姜斷絃不懂。

    他已經非常衰弱,他的思想已經無法再保持清醒,可是他還想盡最後的餘力作最後一擊。

    最後他只記得他彷彿曾經揮刀。

    姜斷絃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清醒的,距離他揮刀時也許已過了很久,也許只在瞬息間。

    他醒來時,紅日又照上對面的土牆,牆上用鍋灰寫着:

    “今日之戰,我勝你敗,

    花錯之約,我去你休,

    明年此時,再來相見。”

    現在姜斷絃終於完全明白丁寧的意思了。

    ──高手相爭,敗就是死,他只有用這種戰略,才能讓姜斷絃敗而不死。

    ──明年之戰,已在他代姜斷絃去赴花錯的約會後,他就算還能活着到這裏來,也必定會像今日的姜斷絃一樣,已將至強弩之末。

    所以明年此時那一戰的勝負,才是他們之間真正的勝負。

    直到現在,姜斷絃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丁寧這種人。

    這種人真的是死也不肯占人半點便宜。

    這時候花錯已被埋葬,他的妻子正用一雙素手,在他墳前種下了小小的一株仙人掌花。

    花錯的死,完全是個偶然突發的事件,他和姜斷絃之間,完全沒有絲毫恩怨,所以花景因夢完全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死在淮的刀下。

    她只知道殺死她丈夫的人,明年此時,一定會到這裏來。

    一年之後,丁寧來了。

    丁寧來的時候,來自遠方。

    丁寧來的時候,已經非常疲倦,所以當他看見那棟白色的小屋時,整個人都彷彿軟了,就好像一個在風塵中打滾過許多許多的妓女,忽然遇到了一個誠實的男人,誠實可靠,而且在真心真意的對她。

    這是一種多麼幸福的感覺,雖然在幸福中又帶着那麼一點點欲哭無淚,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流淚的感覺。幸福有時候也是淒涼的,有時候甚至比最悲慘的事更容易讓人流淚。

    有淚可流,也是好的。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平凡而樸實,屋前卻有一道非常優雅的前廊,廊前檐下,有風鈴。

    風鈴幽幽,總讓人憶起江南。

    ──春水,柳蔭綠波,花樹,風鈴,小屋,能不憶江南?

    他彷彿已可聽見那清悦的風鈴聲,在春風中響起來了,春風中還帶着一種從遠山傳來的芬芳。

    然後丁寧就看見了那個白色的女人,那麼白,那麼純潔,那麼優雅,那麼靜。

    丁寧已非不解人事的少年,丁寧見過女人了,見過很多女人。

    可是他從未見過這麼靜的女人,這麼靜,這麼靜,這麼靜。

    所以他才想不到這麼靜的一個女人,就是在江湖中動得讓每一個人都不能安靜的花景因夢。

    就因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會去劈柴,割草,修理欄杆。

    就因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會在擊敗軒轅開山和牧羊兒之後,落入花景因夢的懷抱中,抱他入地獄。

    這件事,就是這麼樣發生的。

    這件事到現在為止並沒有結束,甚至可以説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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