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約鶯期,
惱芳情偏在,
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
沸十里,亂絲叢笛——
周密-曲遊春
饒逸風從來沒有追求過女人,所以老實説,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追求女人。不過他有嘴巴、有耳朵、有眼睛,還有男性本能,所以他可以間、可以聽、可以觀察,還可以靠直覺判斷。
而他的第一個直覺就是,美男計用在那個女人身上只會變成蠢男記,所以……咳咳!美男計可以優先閃一邊涼快去了。
接下來呢?看那個女人的衣飾典雅大方、家-擺設單純簡樸,可見那女人也不是愛慕虛榮那一類型的。而且,除非有事,否則她絕少踏出梅林半步,所以那女人也不愛玩耍熱鬧。
嘖嘖!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女人還真麻煩耶!
好吧!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既然好象怎麼想都搞不定,那就先讓他去探探敵情,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進行,反正一切都要先有個開頭,否則光靠他坐在那裏想破腦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從天上掉下來砸爛他的腳趾頭吧?
因此,剛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只是去找姬香凝純喝茶純聊天,連點心都沒有,而且大部分都是他在自説自話,因為她好象也不怎麼喜歡聊天,他甚至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在聽;當然,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和他聊天,所以他都很小心地在姬香凝露出不耐煩的態度之前告辭離去。
不過,姬香凝的不耐煩並不會直接表現在神情上,而是表現在一個小動作上,她會去摸書本,很簡單的動作,很簡單的含義——你打擾我看書的時間了!這種小動作通常在他喝完一壺茶後沒多久就開始了,也就是説,她頂多只能忍受他一壺茶的時間而已。
真悲哀!
但是,他還是很有耐心地天天一大早就跑去找她喝那一壺茶,至少,那壺茶是在梅林以外絕對喝不到的梅心茶。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
「相公會下棋吧?」姬香凝突然這麼問。
「啊?會啊!要下嗎?」
「嗯!來下一盤吧!」
「好啊!那……叫虎玉重沏一壺茶來好嗎?」
於是,兩人擺開陣勢,在虎玉重沏一壺茶來之後,攻殺便開始了。一個時辰後,在他下了某步棋後,姬香凝突然深深地看他一眼。
「相公的棋藝很不錯。」
饒逸風咧嘴笑了。「也沒什麼,以前我師父老找我下棋,説是要磨練我的耐性,結果下着下着,好象不但磨了我的耐性,也提升了我的棋藝。不過,夫人這麼説實在令人汗顏,夫人的棋藝才是真正稱得上高明吧?」
沒理會他的客套話,姬香凝邊落子,邊又問:「相公的師父是?」
饒逸風稍稍頓了一下。「呃!是……是教我念書的老師。」
沒忽略他的猶豫,姬香凝又瞄他一眼,但沒再説什麼。這一天,他們連下了好幾盤棋,也是饒逸風頭一回有機會留在梅林裏用午膳。可午膳過後沒多久,雖然姬香凝尚未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饒逸風還是很聰明的告辭離去了。
欲速則不達,見好就要收。
虎玉注意到姬香凝在饒逸風離去後,仍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梅林小徑,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姑爺棋藝真有那麼好?」
在姬香凝身邊那麼多年了,她當然瞭解姬香凝為什麼會突然找饒逸風下棋,很簡單,就只是被他纏得不耐煩了,所以想讓他狠狠地輸上幾盤棋,而後羞愧地自行退開,最好是從此躲在家中閉門反省、永不復出。
但是,就連她也看得出來,饒逸風輸是輸了,可輸的並不慘,甚至是隻差那麼一點點而已。
「嗯!他的棋藝的確是相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許和大師兄在伯仲之間吧!沒想到像他那樣看似不學無術的人,卻有如此高明的棋藝。不過,這不是我在意的事,而是……」姬香凝神色平靜,語氣卻有點遲疑。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下棋的風格,一直以來,只要和對方下個一、兩盤,我大約就能抓到對方的特性,可只有相公,我和他下了四、五盤,不但摸不着他的底細,而且還有種繞着風跑的無力感。」
「可是小姐都贏了啊!」最後的勝利者才是贏家吧?
姬香凝沉默了一會兒,而後苦笑。「就是這個問題,到最後一盤為止,我都不太確定到底是他真輸給了我,還是他故意輸給我的。」
「不是吧?」虎玉一臉的意外。「普天之下,除了老爺之外,還有誰贏得了小姐您?」
「所以我才很想知道他的師父是誰?」
「姑爺不説了嗎?是教他念書的老師,虎玉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姬香凝又沉默了一下。「你去查吧!不過,我有預感,你查到的人不會是我要的答案。」
「虎玉不懂。」虎玉困惑地説。
姬香凝微微一笑,「你不需要懂。」而後轉開話題。「上回讓你查的事呢?有結果沒有?已經一個多月了,需要這麼久嗎?」
「早就查到了,姑爺説的是實話,」虎玉説的很不情願,神情很不情願,目光更不情願。「雖然姑爺的女人確實很多,卻都只是結伴到處玩玩而已,即使對方主動投懷送抱,姑爺也不會隨意越過最後的界線。老實説,虎玉越查越覺得姑爺的風流好象是故意做出來給人家看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虎玉猶豫着。「小姐不是讓虎玉仔細查嗎?所以虎玉就非常仔細的去查,結果發現姑爺有某些地方非常神秘,神秘到連虎玉想盡辦法都查不到確實的答案。」
「哦?」姬香凝雙目一凝。「説説看。」
「嗯……」虎玉沉吟着。「譬如説,姑爺每年都會出京兩、三回……」
「我知道啊!你以前告訴過我,姑爺和朋友一塊兒到各地遊玩,不是嗎?」
「不,小姐。」虎玉的神情逐漸變得很嚴肅。「姑爺從來沒有和任何人一塊兒出京過,那都是他自己説的,事實上,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單獨出京的,而且出京後不超過三里,就再也查不到他的行蹤了,也就是説,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到哪裏去,或者做了全汗麼,只知道他是真的出京了,如此而已。」
姬香凝微怔,隨即攢起了黛眉。§「這樣嗎……嗯……你還查到什麼?」
「姑爺一向是單獨出京,獨個兒回來,可只有四年前,他帶了一家子人回來,就是現在饒府大總管一家人。小姐,您可知道現任饒府大總管鄭全祿以前是什麼身分嗎?」
「什麼身分?」
「川陝地界頭一號獨行大盜鐵膽神腿,不過,他雖名為大盜,卻從不傷人,而且只盜劫惡商,規規矩矩的他就不會去碰。」
姬香凝雙眸倏睜。「是他?他不是死了嗎?連官府那邊都銷案了不是嗎?」
「那是傳言,小姐,而且……」虎玉點點頭。「看樣子,是姑爺故意傳出去的風聲,目的就是為了讓鐵膽神腿脱離江湖道。」
姬香凝怔忡了一會兒。「那麼……相公有可能也是武林中人了?」
「那也不一定,不過……」虎玉突然興奮了起來。「我們可以試試看,小姐。」
姬香凝又皺了眉。「怎麼試?」
「交給虎玉,小姐,」虎玉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只要您説一聲,虎玉兩三下就可以把姑爺的底掏出來給您瞧了!」
姬香凝略一思索。「好,不過要有分寸,別太過分了。」
「是、是、是!」唇邊驀地掠過一抹狡詐的笑容,虎玉應和着。「虎玉不會『太』過分的。」只會有一點過分而已!
大概是流日不利吧!
饒逸風暗忖,一大早,從到達梅林開始,他就小災不斷、大禍連連,如果真去計算一下的話,搞不好這輩子加起來所有的災難都比不上這天這麼多也説不定。
虧他還從昨日一直高興到再次踏進梅林裏,結果,連椅子都還沒有機會坐穩,就先被潑了一身滾燙的熱茶,害他差點「完蛋」了;而虎玉的那幾聲對不起又很有幸災樂禍的嫌疑,替換上的那套嶄新袍衫又教他忍不住懷疑,梅林裏怎會有男人的衣服?
再轉個眼,整罐黑子又莫名其妙地砸到他的腳背上,大概痛上三、兩天是免不了的了;跟着,連去上個茅房都會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糞坑裏沾了一身屎尿,最奇怪的是,居然立刻有一盆熱水等着讓他洗滌,而這一回,他不但從裏到外換了另一套衣飾,連鞋襪都更新了。
梅林裏到底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男人的衣裳?
懷着更深的疑惑,饒逸風繼續被絆一跤,鼻血流滿盆;探頭看個風景,腦袋竟然被「時機湊巧」掉下來的瓦片砸得暈頭轉向;虎玉還叫他爬到樹上去幫她拿卡在梅樹間的紙鳶,饒逸風仰頭看了半天,才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他會再買一個更好的給她。
最後,一塊從天外飛來的大石不但砸得他腰部烏青瘀腫,而且讓他再次撲到地上去流鼻血滋養大地。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他的時候到了,牛頭馬面説不定已經守在他身邊,就等時辰到好帶他下地府去應卯了?
然後,就在他「不小心」被破瓷杯割傷手之後,一切災難又莫名其妙的突然終止了。
饒逸風俯視着正低頭專心為他的手傷綁繃帶的烏雲螓首。
「夫人。」
「嗯?」
「能請教夫人一個問題嗎?」
「相公請問。」
饒逸風遲疑了一下,才拉拉身上的袍衫。「這衣服是……」
姬香凝瞥一眼他的衣服,隨即又回到她的工作上,沒説話。
虎玉卻咕噥了起來,「還説呢!那是小姐親手為姑爺做的啊,還是整套的呢!」她的語氣透着深深的不滿。「每年姑爺過生辰,小姐都會為姑爺親手做一套,然後送到饒府去,可是……」她嘟了嘟小嘴。「每次都被退回來了!」
不用問,饒逸風立刻了悟那是誰的傑作,除了那個只會作戲的女人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
「對不起,」饒逸風歉然地道。「我一點都不知道。」
「相公不必介意,」姬香凝放開他的手,淡然道。「妾身只是盡一份心意,相公也不缺妾身這套衣服,穿不穿都是無所謂的。」
雖然明知她説的是事實,一切都僅是表面上的禮貌,但饒逸風聽起來就是很不爽,好象無論他怎麼做,她都不會在意,也激不起她任何波動,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他這個人。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他輕輕的問。
姬香凝沉默半晌,而後起身斟了一杯茶端給他。
「妾身並不討厭相公,但是……」她轉身到書案前攤開畫紙,虎玉忙上前研墨。「妾身以為相公似乎不太懂得如何珍惜人生,當然,相公所擁有的一切,使得相公並不需要考慮到那麼多,但相公既有這等上於人的條件,卻又如此荒廢自己的生命,能所為卻無所為,實在令妾身不能不為相公扼腕不已。」
饒逸風沒有回話,直到姬香凝拿起毛筆落下第一畫,他才靠近她身後輕輕地説:「那麼夫人你呢?你不也是有上於人的條件,卻避開紅塵隱居在此,這又算什麼呢?」
筆下仍揮毫不停,姬香凝淡淡地道:「也許相公不信,但妾身僅是半隱居在此,並沒有逃避妾身能做的事、該做的事。」
再次默然片刻後,饒逸風突然在一旁攤開另一張畫紙,而後在姬香凝的驚訝注視中,提筆迅速揮灑出一幅畫,隨即扔筆拱手告別。
望着那微跛的背影,虎玉咕噥,「姑爺根本不會武嘛!」其實,看饒逸風的模樣,一開始她就覺得他實在不太可能會武功,只是想乘機玩玩而已,誰教他老是來煩小姐,不整整他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是嗎?」姬香凝心不在焉地低應,雙眸仍凝注在饒逸風的那張畫上,內心卻是震撼激昂無此。
那是一張筆力蒼勁雄渾,有拔山蓋世之氣概的梁紅玉擊鼓抗金圖,無論是畫上的人物或背景,都帶着強烈的豪邁色彩,激昂的奔放狂情,不屈的傲然之氣和視死如歸的悲壯。
那執戈的韓世忠、那正在擊鼓的梁紅玉、那等待攻堅的將士,都似是隱在一層似真似幻的薄霧中,彷彿他們都活生生的跳躍在你的眼前,逼真得可以使任何看見這幅畫的人感到窒息、感到震懾,彷佛已聽到咚咚咚的鼓聲,還有那雄壯悠揚的歌吟——
萬里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説秦宮漢帳,瑤台銀闕,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光掛日煙塵側!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龍虎嘯,鳳雲泣,千古恨,憑淮説。
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管笛,鸞興步老遼陽幄。
把唾壺擊碎,問蟾蜍,圓何缺?
姬香凝忘形地輕撫着那幾行龍飛鳳舞、鐵畫銀鈎的狂草,即使是她,也畫不出如此叱院風雲、氣吞日月般的氣勢;大師兄也許可以,但又不盡相同。
大師兄是穩重的,這張畫卻是如此狂放,狂放到令人抓不住!
不能否認,無論是這畫或字,都與饒逸風本人大不相符,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親筆揮灑而就,她絕對不會相信這是出自他之手。即使是現在,她依然很難想象如他那種外表斯文俊秀得像個姑娘家,個性又吊兒郎當不太正經,而且成天只會吃喝玩樂的人,會有如此豪邁狂放的胸襟。
「難道……這才是他嗎?」她呢喃。「是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嗎?是我忘了傳言不可盡信的道理嗎?是我……太過驕傲了嗎?」
「小姐,您怎麼了?好象在發呆耶!您……哇~~這……這是姑爺畫的?」虎玉驚訝地低呼,每一次姬香凝畫畫,她就會偷打瞌睡,所以她剛剛根本就沒注意到饒逸風畫了些什麼,直到這會兒。「他居然畫得出這種東西?真是……真是……」
「令人難以置信?」姬香凝輕聲道,可以聽得出來那正是她的想法。
老實地點了點頭,「可是我知道小姐也畫不出這麼豪邁的畫來,所以,大概就是姑爺畫的了。」虎玉就事論事地説。「沒想到姑爺還真有兩把刷子耶!」
姬香凝默然半晌。
「虎玉。」
「小姐?」
「明兒個準備一壺梅沁,我要跟相公喝兩杯。」
「用午膳時嗎?」
「是的。」
「知道了,小姐!我會多準備兩道適合下酒的菜的。」
於是,就這麼隨手的一幅畫,終於挑起了姬香凝對饒逸風的好奇心,她想知道饒逸風是不是真有那麼豪放的一面,也想知道饒逸風究竟有什麼樣的內涵。
還有,前兩天虎玉所提到的,饒逸風也有他不為人所知的神秘之處,當時她雖然感到有點奇怪,卻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但現在,她也想知道了。她有預感,只要能挖掘出他的神秘,就能確實探知他究竟擁有什麼樣的性格、什麼樣的內涵了。
不過,會有這樣的結果倒是饒逸風始料所未及的,因為他會畫那幅畫的用意,並不在於引起妻子對他的興趣,而是很單純地想透過那幅畫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和他作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那麼,無論她希望他做什麼,他都可以做到。
可他畫是畫了,卻不敢真的奢望姬香凝會一看到那幅畫就倒進他懷裏,甚至還擔心他太過明顯表態的結果反而會把她給嚇跑了,畢竟,她原就不想要有丈夫,而且,她看起來好象一直不怎麼欣賞他,搞不好以後見面的時候,她還會在彼此之間量距七尺先隔上一道鴻溝再説,那他可就要懊悔死了!
唉!垂青於他的女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他中意的女人卻這麼難搞呢?
尋愛-四月天獨家制作
有人説,越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越容易碰到倒黴的事,饒逸風覺得這種説法實在很符合他現在的狀況。
耐心地守候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終於在梅林裏吃到一頓飯,這會兒卻很可能只為他一時衝動而繪下的那幅畫就前功盡棄了,他已經擔心得幾乎整晚睡不着覺了,偏偏一大早要出門時又碰上了他最不想碰上的人。
這還不夠晦氣嗎?
他今天是不是最好不要出門,守在家裏數饅頭比較保險?
「爺!」
一瞧見那個喚住他的人,饒逸風就忍不住先嘆了一大口氣給她看。
「又有什麼事了?」
「爺,」秋海棠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這些日子來,您總是一大早就不見人影,究竟您都到哪兒去啦?」
「我又不是整天不見人影,最晚不都過午就回來了?怎麼,」饒逸風冷哼。「在府裏管東管西還不夠,現在還要管到我頭上來了?」
瑟縮了一下,秋海棠忙又道:「不是啊!爺,是有事找您不好找呀!」
「少給我在那邊胡扯了,我下午不都在嗎?」饒逸風不耐煩地繼續往大門走去。「到底有什麼事趕快説吧!」
「爺……」秋海棠悄悄覷着饒逸風的臉色。「我是想……如果您不説一聲,老管家是不會讓杜鵑上主屋去伺候您用膳的,所以能不能……」
「不能!」饒逸風驀然止步,並轉過身來瞪着她。「你到底夠了沒有啊?我不用你妹妹伺候你聽不懂嗎?你真的很煩你知不知道?以前的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秋海棠委屈地咬着下唇。「是爺您先疏遠了海棠的呀!只因為海棠始終未能為爺懷下孩子,爺就不要海棠了,這能怪海棠嗎?説不準再過兩年,海棠就能懷下孩子了也説不定,可是爺您……」
「閉嘴!」饒逸風的目光倏地轉冷。「你究竟還能不能有孩子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而且,你更瞭解我並不會為了這種事疏遠你的不是嗎?追根究柢到底為了什麼你自己全都明白,所以,少來這邊跟我講這些有的沒的,我還留你在府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最好不要逼我把你趕出去,懂不懂?」
秋海棠震了震,可她還是硬起頭皮強辯,「海棠就是不懂啊!海棠究竟做了什麼讓爺不高興了?如果爺為了一些沒有根據的謠言就胡亂判下海棠的罪,那海棠絕對不服!」
「沒有根據?」饒逸風冷笑。「你要我告訴你,你兒子住在哪裏嗎?」
一聽,秋海棠不禁神情驟變。「爺,你……」
「還有,你要我告訴你,你是委託誰去殺害產婆的嗎?」
秋海棠跟艙倒退兩步,臉色發青,驚恐萬分。「爺……」
饒逸風輕蔑地哼了一聲。「所以,你最好給我放規矩一點,雖然我已經替你賠了一大筆銀子給產婆的家人,但這已經是最後的極限了,你要是再走錯一步,別怪我翻臉無情!」話落,他掉頭就走。
秋海棠只能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一張臉煞白,只有眼色在片刻的畏懼後,又開始變幻……
☆☆☆
越接近梅林,饒逸風的心就越不安,還沒出門就被羅煞女堵住,出了門馬又瘸了,再出城後,天空居然開始打起閃電來了。
真是的,老天爺來湊什麼熱鬧嘛!
好吧!他知道了,總之,今天絕不會太愉快就是了,對吧?哼!最多就是進不了梅林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明兒個再來就是了!
可要是明天還進不去呢?
那就後天再來羅!後天再不行,還有大後天和大大後天,總之,就算被掃把揍出來,他也不會投降的!
於是,他穿上了銅皮鐵骨,準備迎接他長這麼大以來最大的挑戰。可沒想到,當他滿心忐忑地來到梅園時,見到的卻是姬香凝期待的眼神,就連一向沒給過他好臉色的虎玉都笑咪咪地把他迎進梅林裏,害他頓時雞皮疙瘩全體來報到,差點以為自己在作夢了!
他趕緊又掐臉頰、又掐手臂、又掐大腿、又掐屁股、又掐腰肉,全身都被他自己掐出一片烏青後,終於能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了!可是……怎麼會這樣?
她不會是真的要倒進他的懷裏了吧?
「這個……」饒逸風怔愣地望着那盤附加在那壺梅心茶旁邊的點心。「我可以吃嗎?」原來這兒也有供應點心啊……不會是要毒死他的吧?
虎玉噗咽一笑。「當然可以啊!那本來就是準備給小姐和姑爺您吃的嘛!不過呢……」她覷姬香凝一眼。「我們小姐愛死您畫的那幅畫了,您要是肯為小姐多畫幾幅,虎玉就多為您準備一些更好吃的點心,如何,姑爺?」
「耶?」饒逸風有點哭笑不得。「啊!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很少畫畫,昨兒個那也是信手塗鴉的,夫人真的喜歡嗎?」
原來點心是要給他的畫吃的呀!可是這樣不是有點奇怪嗎?她不是應該自動倒進他的懷裏,要不然就乾脆拿掃把揍他出去,這樣才合乎邏輯吧?
姬香凝頷首。◆「還有字,妾身一直深以自己那一手字為傲,但昨日一見到相公的字,妾身不由得愧然了。」
「還有字?」饒逸風更是啼笑皆非了。「但……但是我真的很少畫畫,也很少寫字啊!當然是學過一段時間啦!還捱了師父不少罵呢!可也只不過是三、四年而已,哪能畫出什麼好畫,寫出什麼好字來呢?」
「相公更讓妾身愧煞了!」
「咦?」他又做了什麼了?
「妾身自幼習字習畫,至今也有十五年了,卻猶不及相公三、四年的成就,妾身實在該自我反省了。」
「耶?」這樣他也有錯!?
「請相公老實的告訴妾身,前日的那幾盤棋,相公里的都輸給妾身了嗎?」
幾百年前的事了還要計較?「啊……呃……當然……是真的。」女人真的很小氣耶!
「相公……」
「夫人?」他怎麼覺得自己的聲音好象在發抖?
「妾身最恨人家騙我!」
「哦……咳咳……那麼……大概是一半吧!一半是你贏,一半是我讓你,這樣可以了吧?」討價還價嗎?他買到什麼了?
「謝謝相公,妾身明白了。」
饒逸風突然覺得以前那種他自説自話的情形好象比較安全、比較好混,像現在這種,他怎麼説怎麼錯的狀況實在很難捱。
「那……我畫畫吧!」説着,饒逸風趕緊起身向書案走去,有點逃難的味道。
「相公不先喝茶?」
「不用了,先畫吧!」渴不渴不重要,先讓他喘口氣吧!「要畫什麼?」饒逸風拿着毛筆問。
「請相公隨意。」
「隨意啊?」寫上兩個大字「隨意」不曉得行不行?
不行!那樣太混了,還是……
尚未畫完,虎玉就開始竊笑不已,直到最後一筆結束,虎玉早就轉身去捧腹大笑了,即連姬香凝都悶笑不止。
饒逸風放下筆,滑稽地眨巴着眼睛。「怎麼樣?我畫好隨意了,還可以吧?」
姬香凝想説什麼,卻又不敢開口,因為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笑出聲來,只好盯着那幅畫猛眨眼。
那幅畫實在很簡單,畫里正是他們三個人,而且畫的就是他們適才的姿態,一個在畫畫、一個在大笑、一個在抿唇偷笑,而畫裏的那幅畫上則僅寫了兩個楷書大字——隨意!
然而,雖然僅僅是一幅詼諧的小作品,卻依然可以看出饒逸風的畫功深淺,他的筆法傳神、線條強勁流暢、衣帶飛揚、舉止栩栩如生,雄渾的氣勢不再,卻另有一種灑脱不羈的丰姿。
看她們開心,饒逸風似乎也很開心,「我現在可以喝杯茶了。」説着,他悠然地回座喝茶,並吃了塊點心。「唔……唔……虎玉,你的手藝真的很不錯耶!」
虎玉邊拭着淚水邊道:「別誇我,姑爺,小姐的手藝才棒呢!虎玉甚至及不上三分。」
「哦!是嗎?」兩眼溜向姬香凝,饒逸風又捻了一塊點心進口。「那麼,夫人,如果為夫的我再畫一幅,夫人可願下廚讓為夫嚐嚐夫人的手藝?」
姬香凝又抿唇笑了。「相公這回又想畫什麼了?」
饒逸風笑而不語,臨起身前再塞了一塊點心,滿嘴玫瑰糕地回到案前,先在身上擦擦手,再提起筆來濡飽了墨汁……
這回他畫的是梅,盛開的、待放的、迎風搖曳的、姿態婀娜的梅,朵朵自然清淨,朵朵空靈淡雅,不論是造型、用筆、運墨,都擺脱了形似的束縛,以率真的筆意,深深淺淺的墨色,達到了形象之外的清奇脱俗意境。
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
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
去年勝實曾孤倚,冰盤共燕喜。
更可惜、雪中高土,香篝燻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
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
相將見脆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於是,戲謔的微笑消失了,姬香凝心神迷惑了!
再次地,她忘形的撫挲着那如行雲流水般的行書,那麼軒昂飄雅,婉約而勁逸,情馳神縱又超逸優遊,如此自在地散發出説不盡淡泊灑逸的意韻。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呀?為什麼這般令人抓不住、摸不着呢?
姬香凝迷惘了,就連虎玉都動容不已。
「怎麼了,夫人,我畫得不好嗎?唉!早説過我不是很會畫的嘛!夫人你就將就一下吧!」饒逸風嘆道。
姬香凝依然不言不語地凝目在畫上,看似痴了。
虎玉卻困惑地問了。「姑爺,您……為什麼您這三幅畫會如此的不同呢?」
「咦?有嗎?」饒逸風似乎很訝異地瞄了一下畫。「我怎麼不覺得?」
「不覺得?」虎玉好似看個白痴一樣地瞧着饒逸風,就差沒脱口罵出來而已。「明明就是大不相同,姑爺怎麼會不覺得呢?」
「我是真的不覺得嘛!」饒逸風苦笑了。「我只是按照師父教我的方法去畫,而師父教我的也只有一種方法,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呀!」
姬香凝突然移過視線來,緊緊地盯住饒逸風。「相公,令師是如何教你的呢?」
饒逸風聳聳肩。「他説啊!不要畫你看到的東西,因為那是死的,要畫就畫你的心,那才是活的,寫字也是一樣。」
全身陡然一震,「畫心、寫心嗎?」姬香凝低喃。「那麼,相公,這三幅畫都是你的心了?」
「應該是吧!」饒逸風不太有把握地説。「我説過我不是很行的,不像夫人你練了那麼多年,無論是筆法、深淺、質感、動感、意境、轉折、背景等,都不是我這種三腳貓功夫所及得上的,所以……」
「不要説了!」姬香凝突然有點激動地衝口而出。
筆法再好、轉折再厲害、深淺運用再熟練又有何用呢?太注重要把心的意境仔細描繪出來,卻反而只能畫出表面的膚淺而已,哪及得上隨意又不在乎的他,卻更能翩然地揮灑出他那顆自在的心呢?
原來膚淺的是她,而不是他!
姬香凝嘆然了。
饒逸風卻是有些不知所措。「夫人?」她怎麼又激動又嘆氣的呢?他又説錯什麼了?
姬香凝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深深地看他一眼。「相公,請您先坐下歇會兒,需要什麼讓虎玉伺候您,妾身這就下廚為相公做點相公喜歡吃的菜。」
「咦?」饒逸風頓時愕然。「夫人,你真的……真的要做菜給我吃嗎?」他只不過是説説而已的説。
姬香凝微笑。「是,妾身還想跟相公共飲兩杯呢!」
「姑爺,那可是我們小姐親手釀的梅沁,」虎玉突然插進嘴來。「這天底下可沒有幾個人喝得着喔!」
饒逸風更是受寵若驚了。「真……真的嗎?那……倒是要多喝上兩杯了!」
「只要相公喜歡,儘管喝個盡興。」語畢,姬香凝便暫退了。
「變化可算大呀!」饒逸風抓抓腦袋,有點迷糊地笑道。「我不是畫得那麼好吧?」
「姑爺,我們小姐可是從來沒有收藏過任何人的畫,但是您昨兒個畫的那幅畫呀……」虎玉佇立在案旁仔細端詳那幅「詠梅」。「小姐不僅一看再看,簡直是看痴了,而且還特地讓虎玉拿去裱框,並千交代、萬囑咐的説絕對不能污了、折了,好象寶貝似的呢!」
「這樣嗎?」饒逸風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真慚愧,雖然被我爹孃逼着去考了秀才舉人,可我對那些個琴棋書畫什麼的實在沒興趣,能得到夫人一句讚賞,真的是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一雙機伶伶的大眼睛突然瞄了過來,「可是您偏偏棋藝高明、寫字畫畫更是沒話講,那麼您的琴藝呢?姑爺。」虎玉慢吞吞地問。
饒逸風皺眉。「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彈琴?」
「您不會嗎?」虎玉反問,隨即又在饒逸風準備否認之前及時加了一句,「別忘了小姐最恨人家騙她的喲!」
饒逸風張着嘴呆了呆,「啊……那……那……」他輕嘆。「我會,行了吧?不過,不要叫我彈,至少在梅花尚未完全凋謝之前不要叫我彈。」
虎玉好奇地歪了歪腦袋。「為什麼?」
饒逸風苦笑。「因為我會忘形。」
「所以?」
饒逸風搖搖頭,不語。
虎玉打量他半天,突然問:「姑爺,您會武嗎?」
饒逸風聞言,不由得大大一怔。「咦?你怎麼會認為我會武?」
「姑爺府上那位大總管……」虎玉眼神鋭利地盯住了饒逸風。「是武林中人吧?」
「那又怎麼樣?」饒逸風似乎頗覺困惑。「就因為他是武林中人,所以我才帶他回府裏的呀!」
這下子可輪到虎玉愣住了。「為什麼?」
饒逸風白眼一翻。「拜託!哪個富户人家不請個護院保鏢什麼的?有了他,我就不用請其它護院保鏢了吧?」
説的也是,以盜制盜最合適了!
「那……」虎玉眼珠子賊兮兮地一轉,又換了話題。「姑爺,您每年出京都幹什麼去了呀?」
饒逸風聳聳肩。「還能幹嘛,去找朋友玩兒啊!」
虎玉盯着馬上追問,「哪裏的朋友?叫什麼?」
雙眉一挑,「幹嘛?要不要我連祖宗八代也報給你?」饒逸風嘲諷地道。「還是我是你兒子,出門還得向你報備?」
虎玉呆了呆,連忙打個哈哈。「沒什麼啦!好奇而已嘛!嘿嘿,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饒逸風又翻翻白眼,而後起身到案前。「幫我研墨!」
「咦,啊!」虎玉忙側身再把墨勻開。「姑爺,又要畫啦?」
「沒錯。」把那幅「詠梅」捲起來放到一邊,饒逸風再攤開另一張畫紙壓平,而後拿起筆來濡着墨汁。
「那這次要畫什麼?」
「你最熟的人。」
「呃?」
「笨,你家小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