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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仍然望着那印度人,心中奇怪,他想和我合作些什麼,反正我是一個有着太多的空閒時間,沒有事找事做的人,和他去談談,也不會損失什麼。

    所以我只考慮了極短的時間,就道:“好的,離這裏不遠,有一家印度俱樂部,地方也很清靜,我們到那裏去坐坐怎麼樣?”

    “好!好!”印度人滿口答應着。

    我請經理先生回去,那印度人仍然挾着那一大幅油畫,我和他一起走過了一條馬路,走進了一幢大廈,我所説的那俱樂部,就在大廈的頂樓。

    我和他一起走進電梯,那幅油畫十分大,要斜放着,才能放進電梯中。電梯到了頂樓,我和他一起走出來,來到了俱樂部的門口。

    門口一個印度守門人,忽然對我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我不禁感到突兀,因為我來這裏不止一次,從來也沒有人向我行禮的。

    在我一呆之際,我隨即發現,那看門人並不是在向我行禮,而是向我身後的那印度人。

    那印度人卻大模大樣,連頭也不點一點,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看門人在向他行禮一樣,就走了進去。

    那時候,我的心中,已經十分疑惑了,而越當我向前走去時,我的疑惑,便越來越甚。

    因為俱樂部中每一個職員,都向我身後的印度人行着禮,我向一個職員道:“請給我一間房間,我和這位先生有話商談。”

    那職員連聲答應着,將我們帶到了一個自成一角的小客廳之中,躬身退了出去。

    那印度人直到此時,才放下了那幅油畫,他的手臂一定已挾得很酸了,是以他揮着手,道:“好重!”

    我好奇地望看他,道:“看來,你好像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

    印度人苦笑了起來,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指着那幅畫,道:“先生,你為什麼也要買這幅畫,我可以聽聽你的理由麼?”

    我道:“我已説過了,我喜歡它夢幻也似的顏色,我一看就喜歡它了。”

    那印度人望了半晌,從他的神情看來,他起初好像不願相信我的話。

    然而我知道,他終於相信了。

    他道:“是的,這幅畫的色調真不錯。”

    我立時反問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買這幅畫呢?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在?”

    那印度人坐了下來,雙手託着頭,發了一會怔,才道:“我們要討論的就是這一點了,先生,你對畫中的那山洞有興趣麼?”

    我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一時之間,我難以明白他那樣説,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道:“這是一幅寫生畫?世上真有一個那樣的山洞?那是真的?”

    印度人道:“是,那是真的,如果我有三萬元,我想,我就可以到這山洞中去。”

    我完全不明白他那樣説是什麼意思,化三萬元買一幅畫,和化三萬元,到畫中的地方去一次,那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可是那印度人卻將這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混為一談,這不是太奇特了麼?

    我望着那印度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那印度人卻忽然跳了起來,向前衝去,衝到了放在牆邊的那幅畫前。

    我只好説他是“衝”過去時,因為他決不是走去,他衝到了畫前,指着畫中,陽光射進來的地方,道:“看,這裏是入口處,從這裏進來,經過整個山洞--”

    他一面説,一面手指在畫上移動着,指向畫的另一邊,陰暗而只有微弱光線的部份。

    他仍然在説着,道:“通過山洞之後,那裏是另一個極狹窄的出口,走過那出口,朋友,我們就可以到達仙境,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講到這裏,現出了一種不可抑制的興奮狀態來,手舞足蹈,滿面紅光,面上也現出一種中了邪一樣的神氣來,重覆看道:“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突然轉過身來,盯緊了我,道:“明白了麼?有三萬元,我們就可以去!”

    在那剎那間,我除了感到奇怪之外,還感到好笑,我道:“我們為什麼要到仙境去?”

    印度人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像是我的問題十分好笑一樣。

    他笑了很久,才重覆着我的問題,道:“我們為什麼要到仙境去?朋友,在仙境之中,地上全是各種寶石,整座山都是黃金的,鑽石長在樹上,在河底的不是石塊,而是寶玉!”

    我坐了下來,那印度人越説越是高興,道:“在仙境中,全是人世界沒有的東西,我們只要隨便帶一點出來,全世界的富翁,就會出最高的價錢,向我們購買,朋友,我們是來自仙境的人。”

    聽到這裏,我的興趣完全消失了,而且,老實説,我還感到倒胃口。

    世上有很多財迷心竅的人,想像着各種可以無端發財的夢,這印度人,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了!

    我冷冷地道:“聽來你好像已到過這仙境。”

    我想,我只要那樣一問的話,那印度人一定答不上來,會顯得十分之窘了。

    那麼,我就可以狠狠地數落他一番,然後,拂袖而去,從此再也不要見到像他那樣,一天到晚迷信自己已掌握到了什麼寶藏的人。

    但是,我卻料錯了,我那帶有譏諷性的問題才一出口,印度人便立時壓低了聲音。由於他將聲音,壓得如此之低,是以他的話,聽來有着一股異樣的神秘意味,他道:“是的,我去過。”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去過那仙境,這倒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但是,我卻只是呆了極短的時間,接着,我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笑得幾乎連眼淚都出來了。

    印度人帶着一種瞭解和略帶憤怒的神情望看我,我笑了好久,才道:“你去過仙境?”

    印度人還一本正經地點着頭。

    我立時指着他,道:“那樣説來,你一定已經有很多來自仙境的寶物了,可是看你的情形,你的全身上下,卻一點寶氣也沒有。”

    印度人憤怒了起來,大聲道:“説了半天,原來你根本不信任我?”

    我立時道:“自然不相信你,為什麼我要相信你?”

    印度人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搖晃着,看樣子,他像是要打我。

    打架我雖然不喜歡,但卻也絕不怕,是以當印度人搖拳頭的時候,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印度人搖了一會拳頭,沒有向我打過來,他反倒嘆了一聲,神情十分沮喪,道:“是的,你沒有理由相信我,我想,世上也沒有什麼人會相信那是真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她才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她雖然留下了那幅畫,她卻死了!”

    印度人説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説到後來,他突然改用了一種印度北部的土語。

    印度是世界上語言最複雜的國家,印度有各種不同的方言二十多種,其間的差別之大,遠在無錫話和潮州話之上,世上沒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印度所有的方言。

    我也聽不懂他用那種方言,在喃喃自語,講了一些什麼,但是他用英語所説的那些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他提及,那幅畫走一個女性所畫的。

    我問道:“這幅油畫是一個女人畫的?她已經死了?她是誰?”

    印度人抬起頭來,看了我半晌,在他的雙眼之中,現出深切的悲哀來。

    然後,他在身上取出一本破舊的日記簿來,打開日記簿,又取出了一張摺疊的白紙來,他將那張白紙,打開了來,那是一張大約一尺見方的白紙,紙上用鉛筆畫着一幅速寫像。

    那是一個印度少女的頭像,畫這幅速寫像的人,自然是第一流的藝術家,因為筆觸雖然簡單,但是卻極其傳神,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印度少女。

    我望了片刻,他又小心地將紙摺了起來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惜她死了。”

    我也嘆息着,道:“真可惜。”

    他道:“她和我一起到過仙境。宮中有很多畫師,她一直跟着畫師學畫,她很聰明,所以她出來之後,就畫下了一個山洞,和真的一樣。”

    這時,我真的感到迷惑了!

    因為那印度人提到了“宮中”,而且,又提及那山洞,這使人不明白他究竟在説些什麼。

    我決定將事情從頭至尾,弄一個清楚,是以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印度人道:“我是巴哈瓦蒲耳,遮龐土王王宮的總管,這個身份,在印度是很特殊的,雖然現在印度政府已削去了土王的特權,但我仍然受到尊敬。”

    對於他受到尊敬的這一點,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了,我幾乎以為他就是土王本人了。

    那印度人又道:“我的全名很長,但是你可以叫我德拉,那是我名字的簡稱,我的妻子,我們都稱她為黛,她是宮中的侍女。”

    我還沒有繼續發問,德拉便又道:“你一定會奇怪,像我這樣身份的人,為什麼會來到這裏,而且變得如此之潦倒?”

    我道:“是的,我正想問你。”

    德拉道:“遮龐土王不服政府的法令,政府下令軍隊進攻他的領地,那是一場可怕的戰爭,但是外國人卻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戰事。遮龐土王失敗了,他放火焚燒自己的宮殿,燒死了他自己。”

    我很關心那印度少女,因為她的那種神態,實在惹人憐愛。

    我又問道:“你的未婚妻也是死在這場戰事中的?”

    “不是。”德拉搖首道。

    印度人嘆息了一聲,接着道:“她早已死了,在她死後不久,戰爭就發生,當宮殿起火的時候,我只來得及帶了她畫的這幅畫逃了出來,這幅畫的體積很大,我只好在逃出土王的領地之後,將之寄放在一個熟人家裏,他是一個海員,卻不料他將我這幅畫賣了,直到幾天前,我才發現了這幅畫,所以我一定要將它買下來。”

    對於德拉這個人的身份和遭遇,我總算大致上已弄明白了。

    而有許多事,也是不問可知的,在遮龐土王失敗之後,德拉自然到處過着流浪的生活,他一直在極困難的環境中過日子,他能活到現在,可能還是仗着他那個王宮總管的身份。

    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是關於那仙境。

    這時,我對德拉的觀感,多少有點改變,因為他既然有着那樣的身份,而且,印度又是一個光怪陸離得使人無法想像的古老國家,遮龐土王所在的地方,又是世人還不知道的空白地區。

    在那樣的地方,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發生,倒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了片刻,問道:“那麼,關於你到過那仙境的事,這是怎麼一回事?”

    德拉嘆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只有十九歲,王宮總管的職位,是世襲的,我十六歲就當了總管,十九歲那年,遮龐土王將宮中最美麗的侍女黛,賞給我做妻子。她那一年,才只有十五歲。”

    德拉講到這裏,才睜開眼來。

    他又道:“十五歲的女孩子就成為人家的妻子,在印度以外的人,是很難想像的,但是在印度,那卻是很普通的事。”

    為了不想他的敍述,時時中斷,我道:“我很明白這一點,你不必特別解釋。”

    德拉又道:“在婚後,我們又得到三個月的假期,和十頭白象的賞賜,在這三個月中,我們可以隨便到土王的領地中任何一處地方去玩,我們帶着白象,往北走,我們都想到山中去。”

    德拉略頓了一頓,道:“我們可以望到的山,所有的人都稱之為大山,那就是喜馬拉雅山。”

    我用心地聽着,因為德拉的話,越聽越不像是在胡説八道了。

    德拉又道:“我們從小在宮中長大,宮中有許多老人,講述過大山中的種種傳奇故事給我們聽,所以我們對大山十分嚮往,一有了機會,我們都想到大山中去,只有我們兩個人,渡過那一段快樂的時光。”

    “我們一直向北走,一路上,所有見到我們的人,都全心全意款待我們,他們都很窮,但是他們抑將最好的食物給我們。”

    印度人對我説下去:“黛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她好幾次看到那些人窮困的情形,都哭了起來,我們走了十多天,才來到山腳下,大山看來很近,但是走起來卻遠得很。”

    “我們自宮中帶了很多必需品出來,所以我們毫不困難,便在山中找到了一個温泉,我們在温泉的旁邊搭了營,每天在白雪和掛滿了冰柱的山縫中追逐嬉戲,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德拉講到這裏,頓了一頓。

    我並沒有説什麼,只是等着他説下去。

    他並沒有停了多久,便道:“那一天,我們走得太遠了,等到滿山的積雪,全都被晚霞映得一片金紅之際,我們找不到回來的路途了。越是急,越是找不到路,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我們總算從一個狹窄的山縫中擠了進去,那是一個山洞。”

    我忍不住道:“就是畫上的那山洞?”

    德拉點着頭,道:“是的,就是那山洞。但當時天色早已黑了,我們也看不到什麼,山洞中比較暖一些,但也很冷,我們相擁着,幾乎一夜未曾入睡,等到陽光射進山洞中時,我們都呆住了,我們看到了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的奇幻的色彩,先生,黛在這幅畫上表現出來的,實在不足十分之一!”

    我靜靜聽着,道:“你所指的仙境,就是這個奇妙的山洞?”

    “不是,當時,我們一見到那樣奇妙的山洞,寒冷和疲倦全消失了,我們一起向山洞深處走去,在那裏--”

    德拉講到這裏,起身將那幅油畫,移動了一下,指看油畫中陰暗的那一角道:“就從這裏走進去,那是一條狹窄得只好側着身子通過的山縫,我們擠了進去,那山縫足有十尺長,當我們擠出這山縫時,我們兩人,都整個呆住了!”

    “你們看到了仙境?”我問。

    德拉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他道:“是的,我們看到了仙境,那真是不可想像的,那真正是不可想像的事!”

    德拉揮著手,我猜想,他在敍述的,一定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是看他這時的神情,仍然這樣如痴如幻,如果我仍然認定他們所説的一切全是謊言,那顯然是一種很不公平的判斷。

    我忙道:“你慢慢地説,不要緊張。”

    事實上,我的勸説,一點用也沒有。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發著抖,道:“那是仙境,真的仙境,在陽光之下,我們看到的是無數的寶石、鑽石,遮龐土王的財產很驚人,但是他的藏寶,與之比較起來,只是,什麼也不是!”

    德拉講到這裏,雙手揮舞得更快,他道:“當時,我是在鑽石上打滾,每一顆鑽石,都有鵝蛋那麼大,紅寶石的光芒,映得我們的全身都是紅的,還有一種閃著奇異的像雲一樣光彩變幻的寶石,那麼多寶石,除了仙境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見不到的!”

    當德拉講到這裏,他的雙眼之中,更現出了一種魔幻也似的神采來。

    我也聽得出了神,因為寶石自古以來,就是最吸引人,最能震撼人心的東西。人和寶石之間的關係,幾乎是心靈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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