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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

    楊立羣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令楊立羣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羣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羣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鋭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峯,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羨的對象。要命的是那個夢!

    楊立羣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説過。所以,他的女秘書拿着一疊要他簽字的文件走進來,忽然聽到他大喝一聲:“快出去!別來煩我!”時,嚇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楊立羣甚至煩燥得不等女秘書拾起文件,就一疊聲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當女秘書慌忙退出去之際,楊立羣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約會,不聽任何電話,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書睜大了眼,鼓起了勇氣:“董事長,上午你和……廖局長約會……”

    楊立羣整個人傾向前,像是要將女秘書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書奪門而逃,到了董事長室之外,仍然在喘氣,因為剛才楊立羣的神態,實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態可怕,而且女秘書還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意外。和廖局長的約會,是二十多天之前訂下的,為了能和廖局長這樣對楊立羣企業有直接影響力的官員會面,女秘書知道,楊立羣不知託了多少人,費了多少精神,這是近半年來,楊氏企業公司董事長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長楊立羣卻吼叫着:“取消!”女秘書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長的命令。

    她決計想不到,楊立羣如此失常,全是為了那個夢!

    楊立羣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並不覺的有什麼特別,醒來之後,夢境中的一切雖然記的極清楚,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了夢之後,不應該保持這樣清醒的記憶,可是這個夢卻不同。

    楊立羣在那個年紀的時候,除了那個夢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夢,別的夢,一醒來就忘記了,而這個夢,他卻記的十分清楚。

    正因為他將這個夢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當這個夢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現,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過這個夢。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楊立羣也不記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過一年。以後,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樣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着。

    漸漸長大,同樣的夢,重複的次數,變的頻密。楊立羣可以清楚的肯定,當他十五歲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緻的禮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記簿,他就有了記日記的習慣。於是,重複一次那個夢,就記下來了,他發現,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進展為六次,接下來的十年,每個月一次,然後,情況變的更惡劣,同樣的夢,出現的次數更多,三十歲以後,幾乎每半個月一次,而近來,發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個星期一次,重複着同樣的夢境,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潰,尤其是這個夢的夢境,極不愉快,幾乎在童年時,第一次做了這個夢之後,楊立羣就不願意再做同樣的夢。

    但是,近一個月來,情況更壞了,到最近一個星期,簡直已是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由於完全相同的夢境,幾乎每隔一晚就出現,以致楊立羣有分裂成兩個人的感覺:白天,他是楊立羣,而晚上,他卻變成另一個人,有着另外的遭遇。

    前晚,楊立羣又做了同樣的夢。

    前晚,楊立羣在睡下去的時候,吞服了一顆安眠藥,同時他在想:今晚,應該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昨天才做過同樣的夢,今晚不應該再有同樣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樣的夢,已經夠壞了,不應該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當楊立羣想到了這一點時,他甚至雙手合十,祈求讓他有一晚的喘氣。

    可是他最害怕出現的事,終於出現了。那個夢,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現的規律,變成每天晚上都出現。

    昨晚,當楊立羣在那個夢中驚醒之際,他看了看牀頭的鐘:凌晨四時十五分——多少年來,幾乎每一次夢醒的時間全一樣。楊立羣滿身是汗,大口喘着氣,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又發什麼神經病?”

    楊立羣那時緊張到極點,一聽到他妻子那麼説,幾乎忍不住衝動,想一轉身,將雙手的十根手指,陷進他妻子的頸中,將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儘管他的身子發抖,雙手手指因為緊握而格格作響,他總算強忍了下來。從那時候起,他沒有再睡,只是半躺着,一枝接一枝吸着煙。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開始變化,他儘量避免接觸他妻子的眼光,同時還必須忍受着他妻子的冷言冷語,“包括什麼人叫你想了一夜”之類。

    那令的楊立羣的心情更加煩躁,所以當他來到辦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極限。當女秘書倉皇退出去之後,楊立羣又喘了好一會氣,才漸漸鎮定下來。

    他的思緒集中在那個夢上。

    一般人做夢,絕少有同樣的夢境。而同樣的一個夢,一絲不變地每一次都出現,這更是絕少有的怪現象。他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怨自己,隔天出現這樣一個夢,就應該去找心理醫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決定,楊立羣便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聽到了女秘書猶有餘悸的聲音,吩咐道:“拿一本電話簿進來。”

    女秘書立刻戰戰兢兢拿了電話簿進來,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楊立羣翻看電話簿中的醫生一欄,隨便找到一個心理分析醫生。

    楊立羣真是隨便找的,在心理分析醫生的一欄中,至少有超過六十個人名,楊立羣只是隨便找了一個。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醫生叫簡雲。然後,他就打了個電話,要求立刻見簡醫生。

    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楊立羣找的心理醫生不是簡雲,我根本不會認識楊立羣,也不會知道楊立羣的怪夢,當然也不會有以後一連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楊立羣偏偏找了簡雲。

    我本來也不認識簡雲,認識簡雲是最近的事——經過講起來相當有趣,但不屬於這個“尋夢”的故事——我認識了簡雲之後,由於我們對同一心理現象有興趣,所以才會經常在一起。

    我和簡雲都有興趣的問題是:男人進入中年時期之後,更年期的憂鬱,苦悶,是不是可以通過環境的轉變而消失。

    這本來是一個相當專門的心理學,生理學相聯結的研究課題。簡雲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沒有資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認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學上來説根本不存在,純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且還和慣性的優裕生活有關。簡雲表示不同意,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時間,在他的醫務所中,以“會診心理學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見他的求診者。

    這個研究課題相當沉悶,我只是説明,何以那天上午,當楊立羣進來時,我會在心理分析專家簡雲的醫務所。

    楊立羣的電話由護士接聽。那時,我和簡雲正在聆聽一箇中年人説他和他的妻子在結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來越隔膜的情形,護士進來,低聲説道:“簡博士,有一位楊立羣先生,説有十分緊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見你!”

    簡雲皺了皺眉。別以為心理病不會有什麼急症,一個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就需要緊急診治,和身體受到嚴重創傷一樣。

    所以,簡雲向那個中年人暗示,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那個中年人又嘮嘮叨叨講了十來分鐘,才帶着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離去。

    中年人離去之後,門鈴響,腳步聲傳來,護士開了門,楊立羣走了進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立羣。楊立羣將上衣掛在臂彎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極。

    他高大,也可以説英俊,這時雙眼失神,而且滿面全是因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進門之後,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簡雲,想要開口,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種情形,不必説心理分析醫生,就算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滿懷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幫助。

    簡雲先站了起來:“我是簡雲博士!”他有指着我:“這位是衞先生,是我的會診助手。”楊立羣點着頭,伸手在臉上抹試着。

    這時,簡雲已從一個冰箱中取出了一條毛巾給他抹臉,我也倒了一杯冰涼的酒給他。

    楊立羣在喝了酒,抹了臉之後,神情鎮定了很多。簡雲請他在一張舒服的躺椅上躺下來。一般來説,來求教心理學醫生的人,都在這張躺椅上,將自己的心事説出來。可是楊立羣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堅決不肯再躺下來。

    楊立羣的年紀還輕,顯然未曾到達男性更年期的年齡,我雖然看出他的心境極不安,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樣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興趣,所以我準備告辭了。

    簡雲正在向楊立羣作例行的問話,楊立羣的聲音很大:“別問這些,告訴我,是不是有人……”

    他説到這裏,喘起氣來,聲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個夢,夢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樣?”

    我一聽到楊立羣這樣説,心中“啊”地叫了一聲,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我所以在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理由講起來相當複雜,以後我自然會詳細解釋。簡單地説,因為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向我問過同樣的話!

    我本已走向門口,這時,轉回身,在一張椅子上做了下來。

    簡雲皺了皺眉,略託了託他所戴的那副黑邊眼睛,這兩下動作,全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的聲音聽來很誠懇。他道:“做同樣的夢的例子很多,不足為奇。”

    楊立羣仍然喘着氣:“一生之中不斷作同樣的夢,最近發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都受同樣夢境的困擾,也不足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時候,我臉上的神情,一定驚訝之極。至於我何以會忽然大受驚動,原因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像我説過幾乎同樣的話。

    我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看到簡雲又託了託眼鏡,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説不足為奇,我知道有一個人,和你一樣!”

    楊立羣立時向我望來,一臉困惑。簡雲也向我望來,有着責備的意味。我忙向簡雲作了個手勢,表示我不會再胡言亂語,由他去應付求診者。

    簡雲沉默了片刻,説道:“一般來説,夢境虛無縹緲,不至於給人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楊立羣苦笑了一下:“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做同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現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現,那還不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簡雲的聲音聽來很平靜:“聽你這樣説,在這個夢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楊立羣又急速地喘起氣來,在他喘氣期間,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現十分厭惡、恐懼的神情,而且,連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等於已經回答了,在這個夢的夢境之中,他的遭遇,看來何止不愉快,簡直可怕。

    簡雲向楊立羣作了個手勢:“將這個夢講出來,你心理的負擔會比較輕。”

    楊立羣口唇掀動着,雙眼有點發直。

    簡雲用幾乎催眠師用的那種沉厚的聲調:“夢中的經歷,你一定記得?”

    楊立羣的身子開始發抖,聲音聽來也十分乾澀:“記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

    簡雲又道:“你從來未曾對任何人講起這個夢嗎?”

    楊立羣用同樣的聲調道:“是的。”

    簡雲道:“其實你早該對人説説你在夢中的遭遇。”

    楊立羣的神情更苦澀:“那……有什麼用!”

    簡雲立時道説:“將這個夢當作秘密,就會時刻記住它,這或許就是重複同一個夢的原因。如果講出來,秘密一公開,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同一個夢了。”楊立羣“哦”一聲,神情像是有了點希望。看他的情形,給這個夢折磨的很慘。他又呆了一會,在簡雲的示意下,終於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簡雲才安靜的問:“夢一開始的時候,你是在……”

    簡雲的引導起了作用,楊立羣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條小路,路兩旁全是樹,那種樹,除了在夢境中之外,從來也沒有見過,那種樹……”

    簡雲聽到這裏,可能感到楊立羣敍述這種樹的形狀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時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楊立羣講下去。

    楊立羣對那種樹,顯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從來未曾看到過那樣的樹,這一點,從他遲疑的形容詞中,可以聽的出來。

    他繼續道:“這種樹的的樹幹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樹幹上呈現一種褐灰色,有着粉白的感覺。樹葉是……心形的,葉面綠色,可是當風吹過來時,葉底翻轉,卻是一種褐灰色。”

    楊立羣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這是什麼樹,我一直不知道。”

    我聽到這裏,嘆了一聲:“如果你肯花點時間,去查一查植物圖譜,你就可以發現,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在中國北部地區,幾乎隨處可見,那是白楊樹。”

    簡雲見我和楊立羣討論起樹來,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因為他逼切需要楊立羣講出他的夢境,一條小路有什麼樹,在心理分析專家看來,全然無關重要!

    他揚起手來,想阻止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可是我立時又將他揚起的手壓住。

    簡雲的神情極不耐煩,楊立羣倒像很有興趣:“哦,那樣説,我做夢的所在地方,在中國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楊的分佈地區極廣,在歐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楊立羣搖了搖頭,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國,一定是在中國。”

    簡雲催道:“請你繼續説下去。”

    楊立羣道:“我在這樣一條兩邊全是樹的小徑上走着,心裏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夢裏為什麼會有那樣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着去看一個人……”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向我和簡雲兩人作了一個手勢,以加強語氣:“我在夢中見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夢中所做的一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始終迷迷糊糊。”

    簡雲“嗯”的一聲:“很多夢境全是那樣,你剛才説,你在夢中急急趕路,是要去見一個人。”楊立羣道:“好像是要見一個人。”

    簡雲沒説什麼,只是示意他再講下去。

    楊立羣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着‘貞節可風’四個字,是一座貞節牌坊,可能年代已很舊,牌坊的下半部,石頭剝蝕,長滿了青苔。穿過這座牌坊,我繼續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磚砌成的牆,不很高,牆上也全是青苔,我沿着牆走,轉過牆角,有一扇門,看來是圍牆的後門。”

    楊立羣講到這裏,我已經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

    簡雲向我望來,現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你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

    我連忙吸了一口氣氣,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沒什麼,我很好。”

    楊立羣顯然沒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繼續道:“那扇門,是木頭做的,很殘舊。門虛掩着,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那扇門的時候,心中會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才又強調道:“每次我來到門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訴自己:不要推門進去,可是每一次,結果都推門進去!”

    簡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的一聲。

    楊立羣繼續道:“一推門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着許多東西,有的,像圓形的石頭,我知道那是一種古老的石磨,我還可以叫出另外一些東西的名稱來,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轆轤,有水桶。可是還有一點東西,我根本沒有見過,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我問道:“例如哪些東西?”

    楊立羣用手比劃着:“有一個木架子,看來像是一個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許多倍的鞋楦子,裏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個牆角上。”

    我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那是我突如其來吞下一口口水所發出來的聲音。

    簡雲説道:“別打斷敍述!”

    我立時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因為事情非常特殊。像楊先生剛才講的那個東西,你能知道是什麼嗎?”

    簡雲憤然道:“當然不知道,連楊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嗎?”

    我的回答,是出乎簡雲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時道:“是!我知道!”

    簡雲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着我。楊立羣也以同樣的眼光望來,我不自由住嘆了一聲:“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進槽去,將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黃豆,榨擠出油來。”

    楊立羣急促的眨着眼,簡雲不住託眼鏡,一臉不相信的神色。

    楊立羣反問我,説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詳細,何以你這樣肯定?”

    我道:“其間的緣故,我一定會對你説,不過不是現在,現在,請你繼續説下去。”

    楊立羣遲疑了片刻:“請問我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敍述完畢之前,我無法作結論。”

    楊立羣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來像是一個後院,我一進了後門,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裝的是黃豆。”

    楊立羣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給我踢了出來,我腳步不隱,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隻在地上的木輪,滾了出去,撞在前面的牆上,發出了一下聲響。”楊立羣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樣。”

    我點了點頭,沒有説什麼。

    楊立羣又道:“我連忙掙扎着爬起來,再向前走。圍牆內,是一座矮建築物,那建築物有一個相當大的磚砌成的煙囱。我來到牆前,站了一會,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還是繼續向前走,到了牆角,停了一停,轉過牆角,看到了一扇打開了的門,然後,我急急向門走去。”

    楊立羣講到這裏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沒有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楊立羣本來在躺着在説話,敍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着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的病人?”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再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

    過了一會,楊立羣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

    簡雲一聽到這裏,陡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

    我忙道:“為什麼?”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

    楊立羣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

    簡雲嘆了一口氣:“那麼你説説,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着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

    我在這時,也盯着楊立羣,想聽他的回答。

    楊立羣的敍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説,不單是引起了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

    至於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説明白。

    楊立羣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怪味道。這種味道……”

    楊立羣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那是你的幻覺!”

    楊立羣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羣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

    簡雲聽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羣則詫異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麼氣味?”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放在壓榨的工具上,榨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

    簡雲用手拍着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託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楊立羣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我……”他連説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別緊張,説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人向我敍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座!”楊立羣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楊立羣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診所説瘋話?”

    我嘆了一聲:“簡雲,你聽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説的每一個字。”

    我這幾句話,説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我們。

    楊立羣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這樣叫我。”

    他講到這裏,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

    楊立羣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裏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個還留着一蓬絡腮鬍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鬍子,坐在一個極大……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着,揮了揮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着相當大的蒸籠,也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着一件長衫,手上還拿着一根旱煙袋。”

    楊立羣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羣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是將一枝火柴擦着了,插在煙袋鍋上。”

    楊立羣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敍述。心理學家常説: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羣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

    簡雲的神情帶着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

    我和楊立羣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羣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的煙袋直指着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鬍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起,向我逼過來。”

    楊立羣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鬍子來到我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的時候,大鬍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聽到這裏,陡地怔了一怔,簡雲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須説明的是,這時,楊立羣正在全神灌注地敍述着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羣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的理由一致:楊立羣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聽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且還帶着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説,應該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楊立羣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於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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