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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另一個角度看怪夢

    簡雲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他自然可以知道這種現象不平凡。這種現象,十分怪異:一個人不知覺在心理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簡雲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態,已不再那樣不耐煩,而變的十分凝重。

    楊立羣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有任何異狀,只是自顧自在敍述:“拿煙袋的將煙袋鍋直伸到我的面前,裏面燒紅了的煙絲,在發出‘滋滋’的聲響,幾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説出來,東西放在哪裏,我們五個人一起幹的,你想一個人獨吞,辦不到!’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真的不想獨吞!要是我起過獨吞的念頭,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楊立羣講到這裏,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轉動着,而且不由自主喘着氣。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拿煙袋的像是不信,那個瘦長子,忽然一翻手,手裏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極鋒利,在蒸籠蓋上一劃,就劃穿了一道口子。接着,他就用小刀,在我臉上比來比去……”

    楊立羣的神情更是害怕,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動着,好像這時,真有一柄鋒利的小刀,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

    我和簡雲又互望了一點,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楊立羣雙手掩住了臉:“我早已經説過,這夢境令人絕不愉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恐怖,他們,這瘦長子,拿煙袋和大鬍子,他們三人,一直在逼問我一些東西的下落,我卻不説……”

    當他講到這裏的時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願説,還是根本不知道?”

    楊立羣放下了掩臉的雙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夢裏我是不肯説,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

    楊立羣喘了幾口氣,聲音突然發起顛來:“接着,大鬍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長子用開始用刀柄打我的頭,拿煙袋的用膝蓋頂着我的小腹,他們痛打我,打我……”

    楊立羣越是説,聲音越是發抖,神情也可怕之極,甚至額上也開始沁出汗來。

    簡雲忙道:“請鎮定一點,那不過是夢境!”

    簡雲連説了幾篇,楊立羣才漸漸恢復了鎮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澀:“我應該告訴你們,每次夢醒後,我都感到被毆打的痛楚,而且這種痛楚,一次比一次強烈。昨天晚上在夢中被毆打,令我現在還感到痛。”

    簡雲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在夢中受到了毆打,會感到被毆打的痛楚,那毫無疑問,是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楊立羣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來,聲音有點斷續:“不過比起以後的發展來,受一頓打,不算什麼。”

    “他們打了又打,我不斷叫着。過了好一會,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煙袋的在我面前,大鬍子伸腳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們三個人在商量着是不是要殺我,我心中害怕之極。那拿煙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着犯不着。’我還沒説話,大鬍子已經道:‘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們成全你……’”

    我忙揮了揮手,“等等,楊先生。你敍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夢境中,他們對你所講的話,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麼意思?”

    楊立羣苦笑了一下,道:“還是那種感覺,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沒有再説什麼,楊立羣被我打斷了話頭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煙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過你,他們兩個也不肯。明天這時候,我們仍舊在這裏會面。’”

    “他話一講完,揮着煙袋,和瘦長子,大鬍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鬍子臨走的時候,神情仍然十分憤怒,在我腰眼裏踢了一腳。”

    楊立羣説到這裏,伸手按向腰際,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腳。

    他這種樣子,看在我和簡雲的眼裏,有點駭然之感。恰好他向我們望來,發現了我們詫異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襯衣,露出他的腰際。我和簡雲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在他的腰眼上,有着一塊拳頭大小的暗紅色。

    一個人的肌膚上,有這樣的暗紅色,本來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暗紅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記,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在聽了楊立羣的敍述後,又看到了這樣的一塊“胎記”,那卻令人感到極度的詭異。

    楊立羣放下了襯衣,神情苦澀:“現在我還感到疼痛,我不知做過多少遍這個夢,在夢裏,我這個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尤甚。”

    簡雲吸了一口氣,沒有説什麼,楊立羣道:“簡醫師,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個夢,如何幹擾着我的生活?”簡雲苦笑了一下:“整個夢境,就是那樣?”

    楊立羣搖頭道:“不,不止那樣,還有……”

    簡雲已顯然對楊立羣的夢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説道:“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請你繼續説下去。”

    楊立羣站了起來,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們三個人走了,我掙扎着,想站起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走了進來。”

    楊立羣雙眼睜的很大,氣息急促,聲音異樣。這種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進來的那個人,對在夢境中的他來説,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極緊張。因為我曾在不久之前聽另一個人敍述夢境,夢境的經過,和楊立羣所講的角度不同,但顯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説,楊立羣所講的夢,我聽另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敍述過。那另一個人的夢,和楊立羣的夢是同一件事,不過在夢中,他和楊立羣是不同的兩個人。

    這實在是極其怪異。而這時,我心情特別緊張,是由於我相信,那個走進來的人,就是曾向我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在夢中的身份。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那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

    楊立羣的神情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一聽到我這樣問,他整個人彈跳了一下,吃驚地望着我,望了相當久,然後才道:“是的,一個女人!”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沒有再説什麼。楊立羣又呆了半晌,才道:“進來的那個女人,腳步很輕巧,我本來已因為身上的痛楚,幾乎昏了過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掙扎着坐了起來。她也疾步來到我的身前,俯身下來,摟住了我,我緊緊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簡雲“嗯”的一聲:“她是你的夢中情人!”

    “夢中情人”這個詞,一般來説,不是這樣用法,但是簡雲這時用了這個詞,卻再恰當也沒有。在楊立羣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叫“小展”的人,而那個女人,照他的敍述,毫無疑問,是小展的情人。

    楊立羣即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感到自己極愛她,肯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經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見到她,所以當她緊緊擁住我的時候,我向她斷續地説了一些話……”

    楊立羣向我望來,神情迷惘:“我記得在夢中對這個女人所説的每一個字,可是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簡雲道:“你只管説。”

    楊立羣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神情妖冶而動人,我在直覺上,好像她的年紀比我大。因為她一來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撫我的頭髮,吻我的臉額,而且不斷在説:‘小展,小展,難為你了!’我就説:‘翠蓮……’”

    楊立羣説到這裏,又停了下來,補充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翠蓮,一定是,因為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她。”

    我和簡雲點頭,表示明白。楊立羣道:“我説:‘翠蓮,我沒有説,他們毒打我,可是我沒有説,為了你,我不會對他們説!’翠蓮一面用手撫着我的臉,一面親着我:‘你對我真好!’我忍住痛,掙扎着想去擁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説,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説。今天他們打你,明天他們可能真要殺人,你也不能説?’”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楊立羣發覺我的神態有異,向我望來,我怕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的夢境進展下去的結果,是以遍過了頭,不去看他。

    楊立羣並沒有向我發問,只是説:“當時我説:‘不會的,翠蓮,我答應過不説就不説,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你死!’翠蓮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楊立羣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夢境中,我是一個那麼多情的小夥子!”

    我和簡雲互看了一眼,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楊立羣的夢境,到了這時,已經漸漸明朗化了。在這個夢裏,一共有五個人,四男一女,四個男人是:拿旱煙袋的,大鬍子,瘦長子,小展;女的是翠蓮。這五個人,做了一件什麼事,得到一些什麼東西。這東西的收藏地點,只有小展知道,那三個男人逼小展講出來,而小展不肯講。小展不肯講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答應過翠蓮不講。

    而小展愛着翠蓮,翠蓮令他着迷,他甚至肯為翠蓮去死!

    那個夢境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北方的一個鄉村,極可能是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的交界地區,具體的地點,是一座油坊。這的確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夢境。

    楊立羣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翠蓮講完了她放心這句話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説的!你願意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會有人知道!”我仍然心頭極熱:“是真的!”翠蓮道:“那太好了!”這是我聽到她講的最後一句話。”

    簡雲吃驚道:“為什麼,那大鬍子又回來,將那個叫翠蓮的女子殺死了?”

    楊立羣笑了幾下,笑聲苦澀之極:“不是,她一講完了這句話,我就覺得心口一涼,眼前一陣發黑,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做這個夢的次數還沒如此頻密之際,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漸漸地,我卻知道了!”

    簡雲神情駭然:“這個女人……殺了你?”

    楊立羣點頭道:“顯然是,夢到這裏為止,我醒來,而且,請你們看我左心口那個與生俱來的印記!”楊立羣一面説着,一面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來。

    我和簡雲兩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約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間,有一道看來簡直就是刀痕的紅色印記,大約四公分長,很窄的一條。

    稍有常識的人,一看這個印記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鋒利的刀,從這個部位刺進去,被刺中的人,會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經死了。因為這個部位,恰好在心臟的正中。

    而楊立羣在夢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楊立羣的夢也醒了。當時,只有小展和翠蓮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麼,刺死小展的,當然是翠蓮!

    我和簡雲呆望着楊立羣心口的紅記,半晌説不上話來。楊立羣先開口:“看,是不是像極了一個刀痕?”

    簡雲“嗯”的一聲:“太像了!你在夢境中,是死在一個你愛的女人手裏!”

    楊立羣苦笑了一下:“是,這經歷,比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更令人不愉快。”

    簡雲挪了挪身子,接近楊立羣一些:“你一直受着這個怪夢的騷擾,從來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楊立羣道:“沒有!”

    簡雲問道:“你結了婚?婚姻生活怎麼樣?”

    楊立羣道:“結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頓了頓:“從去年開始,婚姻生活就出現裂痕,到今天,幾乎已經完結,可是她不肯離婚。”

    簡雲又問:“你對妻子也沒有講過這個夢境?”

    楊立羣搖頭道:“沒有,對你們,是我第一次對人講述!”

    簡雲作了一個手勢:“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壓力,使得你的夢出現次數更多。在夢境裏,你被一個你所愛的人殺死,這反映了你潛意識中,對愛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簡雲用標準的心理分析醫生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分析着楊立羣的心理狀態,我在一旁聽着,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醫生,你別忘記,他這個夢,從小就做,夢境根本沒有改變。在他童年的時候,有什麼對愛情,婚姻的失望?”

    簡雲給我一番搶白,弄的一句話也説不上來,只是不斷地托住他的眼鏡。

    我立時又道:“楊先生的夢,不能用尋常的道理來解釋,因為太奇怪,單是他一個人做這樣的夢,還不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也做同樣的夢!”

    楊立羣迫不及待:“請你快點告訴我詳細的情形!”

    我當然準備告訴楊立羣詳細的情形,也好同時使簡雲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問題那樣簡單。要説這另一個人,做同樣的夢,得從頭説起。

    劉麗玲是一個時裝模特兒,二十六歲,正是女人最動人的年齡。劉麗玲一直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出生時,是一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嬰,長大了,是可愛動人的小女孩,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少女,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女人。

    劉麗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麗,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她懂的裝飾自己,也有很高的學歷,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體高和標準的三圍,更有着一雙罕見修長的腿。

    劉麗玲懂的許多現代的玩藝,音樂,文學修養也高,性情浪漫,喜愛鮮花和海水,活躍於時裝界,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維持自己的儀容整潔,永遠容光煥發。

    這樣的一個美女,佔盡了天地間的靈氣,也享盡了天地間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兒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榮。劉麗玲有兩個秘密。

    這兩個秘密,可以稱之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劉麗玲在十八歲那年,結過一次婚。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婚姻,一時衝動,嫁給一個和她的性格,志趣,愛好全然不同的人。當時,幾乎沒有人不搖頭嘆息,那個男人,甚至是樣子也極不起眼,接近猥瑣,連劉麗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這樣的一個男人結婚。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胡協成。請記住這個名字和這樣一個窩囊到了任何女人無法忍受的男人,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他佔有一定的地位。

    這段不愉快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劉麗玲和胡協成分手。劉麗玲開始周遊列國,在世界各地環遊。

    一直經歷了四年的遊歷,她又回來了,在時裝界發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經歷,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動人,也增加了許多知識,至少在語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驚。知道劉麗玲在多年之前有過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並不多。

    幸運的是,在這兩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劉麗玲沒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數少女更好。曾經結過婚,是劉麗玲的小秘密。

    劉麗玲的大秘密是,她經年累夜,在有記憶的童年就開始,她不斷做同一個夢,而且,做同一個夢的次數,越來越是頻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場所出現,都像明星一般燦爛的女人,內心會受到這樣一個怪夢如此深刻的滋擾,這種滋擾,令她痛苦莫名。

    劉麗玲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她內心所受到的困擾和痛苦,一直到兩個月前,她才第一次對人説起,而聽眾只有兩個人:我和白素。

    劉麗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劉麗玲認識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帶她回家之前,我也沒有見過她,只是在報章,雜誌上,或是電視上看到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極其能幹和神采飛揚的一個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當白素扶住她進來,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看到劉麗玲的時候,決沒有法子將她和平時的印象聯繫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認出白素扶進來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着一個哭泣着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緊緊抱住了白素,頭靠在白素的頸上,背部在不斷抽搐,淚水已經將白素的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進來,一面關上門。白素經常會做一點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這樣,扶着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回家來,倒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着她坐下,一面向我望來:“沒見過人哭?”

    我忙道:“當然見過,這位是……”

    我一面説,一面若無其事,腳步輕鬆地向下走來。當我走下樓梯之際,劉麗玲已經坐下來,她仍然在哭着,抽噎着,歇力想使自己鎮定,不想再繼續哭泣。

    所以,當我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頭來。

    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本來化着濃妝,因為流淚,化妝化了開來,整個臉,像是一幅七彩繽紛的印象派圖畫!

    她顯然也立時注意到我愕然吃驚的神情,立時轉過頭去,同時,以一種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種聲調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個大花臉了!”

    我聽出,她雖然盡一切的力量來表示輕鬆,可是這種情形,只是使人覺得她的心頭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沒有説什麼,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劉麗玲開始用紙巾將她臉上的化妝品抹乾淨。五分鐘之後,她再轉過頭來向着我。我直到這時,才認出她是什麼人來。

    她仍然帶着淚痕,但是卻掩不住那股逼人而來的美麗。尤其是她那種傷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麗,看來驚心動魄。

    她向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衞先生,打擾你了。”

    我攤了攤手:“能有劉小姐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光臨,太榮幸了。”

    劉麗玲又勉強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別説客套話了。衞,麗玲有一個大麻煩,你要幫她。”

    白素説的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劉麗玲的這個“大麻煩”,如果她能單獨解決的話,她決不會帶劉麗玲來見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麼大麻煩,是白素無法單獨解決的話,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煩了。所以,剎那之間,我也不禁緊張起來,神情嚴肅:“什麼麻煩?我,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着,並沒有開口説話。看她異乎尋常的苦澀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説她的麻煩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着劉麗玲:“她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皺起了眉。女人有時會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卻從來也不會!

    劉麗玲一直在做一個夢!

    這是什麼話?簡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個夢,那又算是什麼“大麻煩”?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應,只是“嗯”的一聲,接着,又“哦”了一聲:“她一直在做夢?”

    白素嘆了一聲:“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複做一個同樣的夢。以前,大約每年一次,後來越來越頻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複一次。”

    在白素這樣講的時候,我發現劉麗玲緊咬住下唇,現出十分害怕,厭惡和痛苦交集的神情。我道:“劉小姐的夢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聲音:“為了這個夢,她快要精神崩潰了。”

    我向劉麗玲望去。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夢極怪,在那個夢中,我是另外一個人。”

    人做夢,在夢裏是另外一個人,那有什麼稀奇?莊子在夢裏,甚至是一隻蝴蝶!

    “夢一開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邊,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劉麗玲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説,這口井,唉,我該如何説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口真正的井。”

    劉麗玲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過一口井。

    劉麗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這口井,有着一圈圍牆一樣的井……圈?”

    我點頭道:“是的,或者叫井欄,不必去深究名稱了,你在井旁幹什麼?”

    我本來還像加上一句:“不見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這句話卻被劉麗玲臉上那種深切的悲哀,打了回來,沒有説出口。

    劉麗玲的聲音中,充滿了悵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邊做什麼,我雙手按在井……欄上,井欄上長滿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着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靜,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個倒影,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異特的裝扮。”她講到這裏,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

    照她的敍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夢中的她。

    我忙道:“裝扮是……”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短襖,中國式,可是她……那個在井中水中倒影出來的女人,沒有將領子的扣子扣上,中國式的短襖,如果這樣穿法,很不莊重。”

    我笑了一下:“劉小姐,不必研究服裝怎麼穿法了,你所説的怪異,就是她的領子釦子沒有扣上?”

    劉麗玲忙道:“不,還有更怪的,她的頸上,有着幾道大約四公分長,半公分寬的紅印子!”

    劉麗玲説到這裏,抬起頭向我望來,臉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時,指着右額:“這裏,還貼了一種裝飾品,是一個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圓點……”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響,站了起來,又立時做了下去。

    白素道:“聽出一點味道來了?”

    我點了點頭,事情是有點怪。劉麗玲在夢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個女人的這種外形,在劉麗玲這樣生活背景的人來説,自然怪異。但是對我來説,儘管劉麗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隻要略為想一想,就一點也不會覺得這個女人的造型怪異。

    那是很普通的一種造型,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北方,一般來説,有一種女人,被社會道德觀念和家庭婦女認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現在社會中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就喜歡作那樣的打扮:衣服的領釦不扣,露出頸來,而且在頸上,用瓦匙或是小錢,刮出幾道紅印,以增嬌媚。

    至於劉麗玲所説的:“一種裝飾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圓點”,老天,那是一塊小小的膏藥。

    這塊小小的膏藥貼上去的作用,並不是表示他們有病,只是一種裝模作樣的嬌態!我所以會驚訝地站起來又坐下,是因為真正覺得奇怪。劉麗玲不可能遇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這樣打扮的女人,早已經絕跡。我一面想,一面指着右額:“你所説的那個圓點,是一塊膏藥。”

    劉麗玲道:“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什麼當我做夢,我對着井水的時候,我會見到這樣一個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這種造型,在以前,中國北方相當普遍,或許你是在什麼電影裏見過,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你夢裏出現。”

    劉麗玲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但是也沒有和我爭辯,只是繼續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有一股濃豔的妖冶。這個女人……我應該説那是夢裏的我,當時從井中看着自己,心裏只覺得異常緊張,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決定。過了一會,我直起身來,用力踢開了井邊的一塊石頭,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條小路上,路兩旁全是農作物,路旁全是一種相當直的樹,樹葉的背面灰白色……”白素補充了一句:“我看這種樹,一定是白楊。”

    我當時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不認為路旁的樹是白楊還是榆樹有什麼重要。但是在我聽到楊立羣敍述他的夢境,講到了路旁的那種樹,我心中的吃驚,不必細説,各位也可以瞭解。

    劉麗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我只是順手摘下了一片樹葉,放在口裏含着,繼續向前走,經過了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穿過牌坊的中間部分過去,而是繞過去,因為牌坊的旁邊,根本沒有路,我繞過去的時候,一腳踏在一個凹坑中,跌了一交,腳踝扭了一下,很痛……”

    劉麗玲講到這裏,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樣的夢,醒來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過一交一樣,腳踝一直很痛。”

    劉麗玲的話,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聽着,因為這時,我心中在想着別的事,而且感到很吃驚。我做着手勢,吸引劉麗玲的注意,同時問:“那牌坊……上面應該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劉麗玲道:“有,上面是‘貞節可風’四個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來,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裏很生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劉麗玲看到白素的手勢,揚了揚眉,表示詢問。我和白素,都假裝沒看到她的的這種詢問的神情。

    可能由於我們假裝得十分挫劣,所以給她看了出來。她用一種不滿的聲調道:“兩位,這個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説起過。”

    白素忙道:“多謝你對我們的信任。”

    劉麗玲嘆了一聲:“希望你們聽了之後,有什麼意見,不要保留。”

    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根據中國鄉村的一種古老觀念,有一種女人,不能在貞節牌坊下面經過,如果這樣做的話,被記念的那個貞節的女子,會對她不利,你在夢裏,自然而然繞過去……”

    劉麗玲不等我説完,就“啊”的一聲:“我明白了,在夢裏,在……那個夢裏,我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我含糊其詞地道:“大抵是這樣。”

    劉麗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後來,還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這時,我對劉麗玲的夢,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興趣。趁她敍述停頓,我過去倒了一杯酒給她。

    劉麗玲接過了酒杯來,她十分不安,有極度的困擾。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態,喝酒的動作,仍然維持着優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掙扎着起身,忍着腳脖拐上的疼痛……”

    她講到這裏,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説什麼?你剛才説什麼?”

    劉麗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緊張,她又想不到什麼地方説錯了話,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

    劉麗玲道:“我站起來,忍住腳踝上的疼痛……”

    我搖頭道:“剛才,你不是這樣講。”

    劉麗玲用不解的神情望着我,我提起腳來,指着腳踝:“剛才,你稱這個部位叫什麼?”

    劉麗玲側了頭,想了極短的時間,才“啊”的一聲:“是啊,剛才我不説‘腳踝’,而説‘腳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用這樣的一個詞,可以這樣叫?”我道:“這是中國北方的方言。你曾經學過這種語言?”

    劉麗玲搖頭道:“沒有,那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那有什麼關係,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來越緊張,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圍牆,走近去,看到牆腳處,有人影一閃,走在我前面。”

    劉麗玲道:“這時,我心中緊張到了極點,我連忙躲起來,躲在一叢矮樹的後面,那種矮樹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頭上被刺了一下……”

    她講到這裏,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處,向我和白素望來,神情猶豫。

    在她講到那種灌木上有刺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荊棘樹。我“啊”地一聲,説道:“那是荊棘,給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劉麗玲的神情仍然很猶豫:“會留下一個……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為什麼她要那麼問。我想了一想:“這要看被刺到什麼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來:“你在夢裏被刺了一下,不必擔心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嘆了一口氣:“兩位,説起來你們或許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個疤痕。”我大聲道:“不可能!”

    這時,我已經被劉麗玲的敍述,帶進了迷幻境界,話講的極大聲,而且,現出了決不相信的神色。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淺米色的絲質襯衣,十分高貴。她解開襯衣釦子,我看到了那個“疤痕”。

    “疤痕”並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圍之上,肩頭之下,近胸處,就是她剛才指着的位置。其實,那也不算是什麼疤痕,只是一個黑褐色的印記。劉麗玲是一個美人,肌膚白皙,這個印記,看來礙眼。

    她立時掩起了衣服,抬起頭,以一種微詢的眼光,望着我和白素。我立時道:“這是胎記,每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

    劉麗玲道:“恰好生在我夢裏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你倒果為因了!正因為你從小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記,所以你才會在夢中,恰好就在個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劉麗玲的反應,和上次一樣,仍是搖着頭,不接受我的解釋,可是又不説什麼。

    白素輕輕咳了一下:“看起來,那個印記,真像是尖刺刺出來的。”

    劉麗玲苦笑着:“當時我也不覺得痛,可能因為太緊張,我只是順手從腋下抽出了一條花手巾,將手巾放進衣服,掩住了傷口。我一直向前看着,看到前面那個人,轉過了牆腳,我就立刻離開了藏身的矮樹叢,走向前去。”

    我用心聽着,同時留意劉麗玲臉上神情的變化。我發現她越説越緊張,像是真的一樣。她的雙手緊握着拳,甚至身子也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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