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的神情,明顯有點恍惚,樂清和盯着他的背影,多少有點嚴厲。樂天並不轉過身來,他緩緩地道:“我並沒有撒謊,只是沒有把一些事寫出來。”
樂清和的聲音中帶着責備:“那不是一個工作者應有的態度!你為什麼要把一些事隱瞞起來?”
從樂天的背部輕微的顫動來看,他的神情正相當激動,他顯然竭力在使自己平靜:“因為我不想説!”
樂清和惱怒起來:“你不想説,你知不知道,由於這篇報導,你母親要去做一件十分無聊的事?”
樂清和很少這樣發怒的,而方婉儀也很少這樣提高了聲音説話的。她立時道:“我愛做的事情,絕不無聊,對我來説,一直是我想知道的事!”
樂天震動了一下,轉過身來,望着他的父母。在他的記憶之中,他的父母從來也未曾爭吵過,但這時他們的意見不合,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樂天不明白他們爭執是為了什麼。這時,樂清和有點於澀地笑了起來。不願觸及這個秘密
樂清和一面笑,一面一掌拍在雜誌上,道:“你那兩隻玉瑗呢?”
樂天沉聲道:“在,剛才我還在凝視它們。”
樂清和“哼”地一聲:“看到了什麼幻象?你母親想通過那兩隻玉瑗,知道一件事的經過,希望真有這樣的力量,能使她的願望實現!”
樂清和話中諷刺的意味,誰都可以聽得出來,方婉儀緊抿着嘴,樂天皺了皺眉,問:“媽,什麼事?”
方婉儀淡然道:“我不想你知道!”
樂天並沒有再問下去,只是道:“或許,你可以在那兩隻玉瑗中得到答案。”
方婉儀的眼光移到了她丈夫身上:“清和,我要去,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帶着那兩隻玉瑗,你不要再説這是無聊的事!”
樂清和呵呵笑了起來,雙手高舉,作出投降的姿態來,“好!好!反正我們很久沒有旅行了,況且南部的氣候又那麼令人懷念,我們一起去!”
方婉儀温柔地笑了起來,伸手在她丈夫的手背上,輕輕碰了一下,三個人一起離開了書房,樂清和與樂天,進了樂天的房間。
樂清和一進來,反手關上了門,神情變得嚴厲,道:“小天,你的那篇報導,不能作為正式的科學文獻,為什麼你要把一些事隱瞞起來?”
樂天嘆了一聲,雙手抱着頭:“爸,別問我,好不好?”
樂清和的聲音更嚴肅:“小天,作為一個科學家,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單憑猜測,這次你的探險——”樂清和還沒有講完,樂天已陡然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作為一個科學家,應該怎麼樣!”
樂天的聲音是如此之尖鋭,而且他的臉色是如此之蒼白,這表示他的情緒在極度的激昂之中,樂清和從來也未曾見過兒子在自己的面前有這樣的神態過,他呆了一呆,沒有再説下去。
樂天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氣,過了一會,他才道:“爸,我愛好探險,愛好考古,是因為這兩門學問,可以觸及人類歷史上的奧秘,是十分神秘的學問,和一般的科學,有所不同!”
樂清和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想解釋些什麼?”
樂天揮着手,大聲道:“我是説,我所遭遇到的困惑,已經不是如今人類的科學知識所能解釋的!”
樂清和揚着眉:“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在那個地洞下面,有一大段遭遇,你根本未曾寫出來,是不是?”
在樂清和的嚴肅詰問之下,樂大隻好緩緩地點了點頭。
樂清和嘆了一聲:“或許你有你的原因,但這樣一來,使得你的整篇報導,變得毫無價值,使人看來只不過是一部電影的故事!”
樂天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父親的話,只是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如果我全部寫出來了,那麼,我的報導,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瘋子的囈語!”樂清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他可以肯定,樂天在那個深不可測、怪異莫名的地洞之下,一定還有着十分詭異的遭遇。但是他也深知自己兒子的性格,知道他若是不願意講出來的話,那是不可能有什麼力量逼他説出來的。
看着樂天那種煩惱和茫然的神情,樂清和有點同情他。他伸手在樂天的肩上,輕拍了兩下:“小天,別心急,很多複雜的問題。在通過縝密的思考之後,一旦開朗。會變成很簡單!”
樂天的神情帶着點無可奈何,緩緩搖着頭:“但願如此,我不知道媽希望知道什麼,但是我倒真希望媽的願望可以實現,那至少可以解決了我心中的一個大疑團!”
樂清和一時之間,不明白樂大這樣説是什麼意思!可是他妻子想知道的事……那牽涉到三十年前的一件往事,卻令得他一想起來,就覺得心中一陣刺痛。這種刺痛是那麼實在,以致令得他的手,不由自主,伸手撫注了自己的心口。
他不願樂天看到他的這種神情,所以他轉過了身去。樂清和的心中十分明白,可以絕對肯定,他心中藴藏着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而且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把這個秘密一直藏着,已經藏了三十年,當然可以再一直隱藏下去。等到他死了之後,那麼,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可是儘管他絕對肯定,自己心中的秘密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心中有秘密的人,總是有着秘密的,他會在任何時刻,用一切方法來掩飾。就算根本沒有人懷疑,他也會隨時想到,對方可能是在窺探我的秘密!
在開始的幾年,樂清和甚至連睡也睡不好,隨着時間的過去,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感到秘密隱藏得極好,再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了。
可是偏偏在事隔了那麼多年之後,樂天在那個地洞裏找到了什麼“望知之環”,又寫了這樣一篇有頭無尾的報導,令得他的妻子方婉儀相信了,可以通過那兩隻玉瑗,知道一件事情的經過!
這當然使得樂清和感到困擾,因為方婉儀要知道的事,就是樂清和準備帶進墳墓去的秘密!
不過樂清和的困擾並不算是太深,主要還是由於藴藏在他心的秘密實在太驚人了,所以有任何觸到這個秘密的可能時,他都會感到震動。事實上,他根本不相信在兩隻玉瑗的中心,可以看到什麼!就算有,那也只是凝視太久的幻象而已。迷惑的事
至於在地洞之中,樂天在那塊光滑如鏡的大石之前,説他看到了許多難以捉摸的形象,照樂清和的想法,那極可能是由於地洞太深,下面氧氣不足,而導致人腦的活動遲鈍所產生的錯覺。
樂清和在轉過身去之後,在極短的時間中,就鎮定了下來,他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可以驚惶的,心中的秘密,將永遠是秘密;所以,他的神態也迅速恢復了鎮定,仍然用一個父親應有的嚴肅聲音道:“小天,別太鑽牛角尖了,太虛幻的事,有些是追求不到的!”
樂天發出了一下聲音很低的苦笑聲:“爸,我知道!”
樂清和揮了一下手,打開門,走了出去。樂天雙手抱着頭,在一堆不知是什麼時代的石頭器皿上,坐了下來。
他心中在想的是:自己的這篇報導,反應當然不好,在寫這篇報導時,他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沒有人會對這樣的一篇報導感到滿意,因為一看就可以看出來,這篇報導並不完整,隱瞞了一部分事實。
然而,當時他還有不可遏止的衝動,寫下了這篇報導,他感到,一定會有人同意他的假定,不管是不是有事實被隱瞞着,他提出來的假定,應該有人會接受。他的假設是:“通過一種方法,利用這兩隻玉瑗,可以使人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
這種説法自然太玄虛,他並不期望有大多人會同意,會發出迴響。可是,相信了他提出的假設的,竟然是他的母親,這一點,卻令他感到意外。
他的思緒十分複雜,他母親是從小到大,一直被人間所有的一切幸福包圍着的一個人,會有什麼事是她極想知道的?以致會相信了他的假設,還是因為提出這種虛幻假設的是她的兒子?
樂天感到很迷惑,就當他在思索着這個問題之際,門上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樂天甚至不必抬起頭來,也可以肯定是他的母親站在門外。母親連敲門聲都是那麼文雅,他一面站起來,一面提高了聲音:“媽,請進來!”門推開,方婉儀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低嘆了一聲:“小天,你爸爸對你的那篇報導,好像很不滿意!”
樂天苦笑:“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滿意!”
方婉儀的話很委婉:“如果把所有的經歷全寫出來,是不是會好一點?”
樂天被他母親那種高明的説話技巧,逗得笑了起來:“媽!我在報導中沒有寫到的事有……那個印第安小姑娘。她叫蜜兒,我把她送到波哥大去了,讓她過公主一樣的生活,那是我答應她的!”
這種事,要花費大量的金錢,是普通人所不敢想象的。
但是方婉儀從小到大,從來也沒有受過金錢的困擾,她有着隨便怎麼用也用不完的錢,所以她聽了之後,只是淡然一笑,對這種事,連半句話也沒有再問,只是安詳地望着樂天。
樂天感到母親的眼光雖然柔和,充滿着一個母親應有的愛憐,但是也像是可以看穿他的心事一樣,所以他半轉過頭去,避開了他母親的眼光。方婉儀的聲音聽來仍然不急不徐:“小天,如果你不肯對人説的那一部分,會影響到‘望知之環’的神奇力量,我要你對我説!”
樂天忙道:“不會!不會!”
他望向他的母親:“事實上,究竟怎樣發揮‘望知之環’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至少有一個概念,集中力量的凝視,全心全意,運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去求知,會有一定的作用。”
方婉儀沉聲道:“在事情發生的地點進行,是不是會好-點?”
樂天呆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他在想了一想之後才道,“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種這樣神奇能力存在的話,那麼,在事情發生的地點,照説,總比在遙遠的地方來得好些。”
方婉儀沒有再説什麼,看她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樂天好幾次想問:“媽,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事情?”
但是他卻沒有問出口,只是將那一對玉瑗,推到了他母親的身旁。
方婉儀默默地接過來,將兩隻玉瑗疊在一起,兩隻玉瑗同樣大小,這樣的玉器,出身在豪富家庭的方婉儀,從小就見過不知多少。這一對玉瑗,託在手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通過玉瑗中心的圓孔,可以看到什麼呢?
這時,方婉儀看出去,只看到自己的手紋,她思緒十分紊亂,思想完全不能集中。她想到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想到了有一派學説,説一個人生的命運,全都刻在這個人掌心的紋路之上。
真是這樣的嗎?方婉儀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沒有人知道,真的沒有人知道,連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自從那件事之後,內心所懷着的創痛,一直未曾平復過,任何時候,一想起來,所感受到的那陣創痛,是如此之猛烈,一點也不因為時間的消逝而稍稍減退。
有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創痛竟會如此之深,三十年之久,一點也沒有癒合的跡象。人人都以為她早已淡忘了,但是她自己知道,一點也沒有忘!
方婉儀曾強逼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她卻做不到,她一直在想,而且,一直不讓任何人知道她還在想,這或許就是樂天的假設,令得她相信的原因。
方婉儀沒有再説什麼,握住了那對玉瑗,默默地走了出去。在她走出去的那一剎問,樂天不禁用力地搖了一下頭,又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拍了一下。
因為在那一剎間,樂天感到,自己的母親,看起來竟像是世上最悲苦的人,他當然無法相信這是事實,母親應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所以他才會有那樣的動作。
方婉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由於住宅十分大,樂清和夫婦的卧房是一個套間,包括了兩間寬敞的卧室,佈置得十分清淡和舒適。方婉儀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了下來,讓天鵝絨的椅子,把她的身子包圍起來。
她經常這樣獨自坐着,讓回憶來折磨自己。像她這樣,看起來應有盡有的人,還有什麼可以折磨她的呢?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感情上的創傷,不錯,就是感情上的創傷。
每當她緊靠着安樂椅的椅背之際,她就會隱隱感到,自己是靠着一副寬闊、堅強的胸膛,她甚至可以幻想到有一股暖氣,在她的頭頂吹着氣,令她感到有點癢,有點軟,有説不出來的舒服。
有時,當她更深地沉入回憶中時,她會突然不由自主,失聲叫出來:“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