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內的佈置完全沒有變動過,樂清和才一走進來,總管就用銀盤子託着一隻信封,來到了他的面前:“緊急電報,早上才收到的!”
樂清和感到有點奇怪,電報是誰打來的?他隨手拿起了電報,問:“夫人呢?”
總管躬身回答:“夫人一進來,就直向樓上的卧室去了,現在還留在卧室中!”
樂清和的面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兩下,不過這種情形,是不會有什麼人注意的,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文雅,令人油然生敬。
方婉儀在卧室中,樂清和又不由自主幹嚥了一下,這幢房子,那間卧室,對方婉儀來説,一定有着太多的回憶。
樂清和自然知道方婉儀和封白的關係。這時,他微微抬頭向上,在想:方婉儀在卧房想什麼呢?是在想她把她的處女之身,交給了封白的情形?
想到了這一點,樂清和心中的恨意更甚,在不知不覺之間,把手中的那封電報,捏成了一團,令得在一旁的總管吃了一驚:“先生,你還沒拆這封電報!”
樂清和猛地覺得自己有點失去控制了,他吁了一口氣,把被他捏成了一團的電報攤開,拆開來。
看了電報的內容,他呆了一呆。
電報是樂天打來的,很簡單:“父母親,在我未曾到之前,母親萬萬不能用那對玉瑗,我會立刻趕來,一定要照我的話做。”
樂清和皺着眉,方婉儀到法國來要做的事,他始終是不贊成的。才到巴黎,已經令得他如此不愉快,要是再到那滑翔機的運動場,樂清和真想不出如何來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快。
如今樂天來了這封電報,是不是可以使方婉儀打消原意呢?他拿着電報,向樓梯走去,上了一半樓梯,就大聲叫:“婉儀,小天有電報來!”他叫了幾聲,就看到方婉儀出現在樓梯口上,看來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仍然是那樣典雅,那樣高貴。樂清和微笑着,在妻子的面前,幾十年來,他一直是那樣充滿着愛護,使方婉儀有時也感到,和他在一起,是可靠和安全的。
樂清和把電報遞給了方婉儀,方婉儀看了看,皺着眉:“小天又在玩什麼花樣?”
樂清和攤了攤手:“誰知道,看起來,像是十萬火急的樣子。”
方婉儀想了二想,“反正還有三天時間,等他來了再説也好,清和,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餐室嗎?今天——”方婉儀只講到一半,就沒有再講下去,因為她發現樂清和半轉過頭去,臉上現出很不自然的神情來。那家小餐室,所謂“我們常去”,是她和封白常去的!當時,他,樂清和,只不過偶然和幾個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才去!樂清和心中的不愉快,到了幾乎要爆炸的程度,他想大聲説:“我倒想到那個小閣樓去看看!”
可是在一剎那間,他已把心中的不愉快,按捺了下來,淡然道:“好吧,那家小餐室叫作——”方婉儀也改了口:“我不想去了,還是在這裏試試廚子的手藝吧!”
樂清和仍然沒有異議:“也好!”
他説着,走上了樓梯,和方婉儀一起來到了卧室的門口,他只是向內張望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婉儀,今晚我還是睡客房吧!”方婉儀低下了頭,作為一個妻子,她應該拒絕丈夫的提議,但是這房間,在這間房間之中,她把自己獻給了封白,她又實在不想樂清和睡在這問房間中。
得不到方婉儀的回答,樂清和的心中,又像是被利刃刺了一下,他又找了一些不相干的話説着,然後,打電話回去問,知道樂天已經上了機,樂音聽的電話,她叫着:“哥哥不知在鬧什麼鬼?拉着範叔,神神秘秘講了半天話,忽然説要到法國來找你們!”
樂清和怔了一怔,範叔是知道當年的事的,他也在法國,封白神秘失蹤的那一天,他也在現場,是他把一切全部告訴樂天了?
可是樂清和仍然想不通,就算樂天知道了當年的事,為什麼要打這封電報來?憶述當年之事
樂天在他父母離開之後,在自己的房間中徘徊,心中擺脱不了在地洞深處,看到過的父親那種充滿恨意的神情,心中越來越是疑惑。
母親在知道了那對玉珍有神奇的力量之後,就堅持要到法國去。由此可知,她想知道的事,是發生在法國的,當年,在法國發生過什麼事呢?為什麼父親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面前提起過?當樂天這樣思索的時候,範叔當年也在法國,在法國發生過什麼事,他一定知道的!樂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下樓去,把正在大聲申斥一個粗心的僕人的範叔,拉進了起居室中,把他按下坐在一張沙發上,然後,他雙手撐住了沙發的扶手,面對着範叔,用十分嚴肅的聲音道:“範叔,媽到法國去了,事情十分嚴重,弄得不好,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範叔,告訴我,媽到法國,想知道什麼?”
範叔被樂天的話,嚇了一跳,他只是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道:“小姐……一定……一定是想知道封少爺的下落,唉!那麼多年了……”
樂天怔了一怔:“封少爺?封少爺是誰?”
範叔一呆,知道自己説漏了口,可是這時候,再想不説,也來不及了,多少年來憋在心中的事,也想找一個人傾吐一下,甚至不必樂天再逼問,範叔就把他所知的一切,全都講了出來。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範叔又講得不是很有條理,等到講完,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一抹夕陽映進來,恰好映在起居室的一角,那隻滑翔機的模型上,在金黃色的陽光照射之下,即使是一隻模型,也像是充滿了神秘的意味。
樂天的心頭,像是在看一塊大石一樣。他明白了,明白那張被小刀刺得全是破孔的畫像是什麼人了,當然,那是封白!
他也立即可以明白當年的情形,有封白在,他的父親絕對娶不到他的母親!
樂天依稀、模糊地想到一些十分可怕的事,但是卻捕捉不到中心,或者説,他根本可以捕捉中心,但是他卻不願深想下去!
令他覺得可怕的是:在當年這樣的情形之下,他父親的恨意,是不是化為實際的行動呢?
那麼,封白的意外……
樂天想到這裏,不禁遍體生寒,不由自主,籟籟發起抖來,連他的聲音也在發顫,他再一次問:“那架滑翔機,一直沒有再出現?”
範叔唉聲嘆氣:“沒有,找尋的懸賞,只怕到如今還有效!”
樂天陡然道:“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範叔全然不懂樂天在説些什麼,樂天也是突然想到這一點的,而接着,他想到的事,更令他駭然莫名,他一伸手,抓住了範叔的手臂:“快,快替我去打一封電報,打到法國去!”
樂天説着,拋下了一張紙,迅速地寫了電文,交給了範叔,不讓範叔再問,就推着他走了出去。
這時,樂天的思緒極亂,到了另一個空間,在地洞之中,那個“神仙”説過,在地球上,有些地方,空間和空間之間的界限,比較脆弱,在偶然的因素下,比較容易突破,會使得人或物體,進入另一個空間!
他在那個地洞中的遭遇,就是如此,而他也知道,所謂百慕大神秘三角區,那裏經常有船隻或是飛機,莫名其妙地神秘失蹤,也一定是由於這個原故。
那麼,封白的滑翔機,會不會也在高空飛行之中,突破了空間的界限,到了另一個空間之中?
那是有可能的事!
作為一個探險家,樂天對於阿爾卑斯山也並不陌生,他相信,如果一架大型滑翔機,是墜毀在山區的話,在大規模的搜索之下,是應該可以發現一些殘骸的!
而什麼也沒有發現,連人帶機,就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這説明了什麼?
如果真的是衝破了空間的界限,這許多年來,封白和他的滑翔機,一直在另一個空間之中,既然衝破了空間的界限,也就沒有時間的存在,對旁人來説,已經經過了二十多年,對於在滑翔機上的封白來説,根本沒有時間,三十多年和三分鐘,也就沒有分別!
樂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對玉瑗,是含有特殊放射性物質的,可以使人腦部活動,更方便去聚集能量,如果這對玉瑗,和母親集中心思之後,所產生的力量,使得封白又回到原來的空間,那將怎麼樣?
這實在是一個無法想下去的問題!
在這個空間中,已過去了三十多年,什麼都不同了,但是對封白來説,卻只不過是一剎間的事!
山中方七日,世間已千年!
封白回來之後,能接受忽然已經過了三十多年的這個事實嗎?母親怎樣呢?範叔説封白失蹤之後三年,母親才結婚的、要是封白又再出現了,那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樂天越想越是混亂,但至少有一點,他知道自己是做對了的,那就是打了電報去阻止,但他想到,那隻怕阻不了,自己還得去一次!
正當他想到這裏的時候,樂音跳跳蹦蹦走了進來,樂天吸了一口氣:“小音,我立刻要到法國去!”
樂音怔了一怔,但是她對於哥哥的行蹤飄忽,也已經習慣了,她沒有表示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好啊!”接着,她又笑了起來:“哥哥,對於你的那篇報告,我只對蜜兒有興趣!”
樂天一怔:“蜜兒,誰是蜜兒?”
樂音叫了起來:“你怎麼了?就是那個被你送到波哥大去,你要讓她過現代豪華生活的印地安小姑娘!”
樂天淡然一笑:“我早就忘了她的名字——”樂天眨着眼,抬起頭來,想了片刻:“我連她的樣子也忘記了!”
樂音不出聲。只是盯着他看,樂天揚眉:“怎麼?我做錯了什麼?”樂音嘆了一聲:“哥哥,你害了她!我敢説,蜜兒現在的日子當然過得很好,但是當她知道她在你的心中根本沒有地位之際,她會寧願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山區的村姑!”
樂天叫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説什麼,這個……小姑娘,你説她………那太滑稽了!”
樂天揮着手,不再理會樂音,拿起電話來,訂了機票,半小時後,他已經向機場出發了。
樂音看着她哥哥跳上車子,疾駛而去,不禁又搖了搖頭。她並沒有見過那個印地安小姑娘,只是在樂天的記載中認識了她,可是憑她女性特有的敏鋭感覺,她卻知道這個小姑娘會對樂天產生感情的,樂音十分同情這個一步登天,生活陡然改變了的少女,因為她知道,生活的改變,並不能給她帶來快樂!令人欣羨的夫妻
樂清和與方婉儀雖然在法國,可是他們的生活,看起來也沒有分別,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贏得了所有僕人的一致欣羨!那麼要好的一對夫妻。
從表面上來看,他們的確是世界上最要好的一對夫妻,但是實際情形如何呢?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根本不會有別人知道!
第二天下午,當樂清和在花園,修剪着一簇玫瑰花,方婉儀在遮陽傘下坐着的時候,一輛車子幾乎是直衝進來的,車子停下,樂天自車中跳了出來,叫道:“謝天謝地,你們還沒有到南部去!”
樂清和皺着眉:“小天,你究竟在鬧什麼鬼?為什麼不能去?如果你有特別的原因,可以説服你的母親,那我們就不去!”
方婉儀已慢慢地走了過來:“他不可能有理由説服我不去的!”
樂天作了一個手勢,抬頭看了一下那幢房子,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幢房子,雖然在範叔的敍述中,他對這幢房子,不能説是陌生。他道:“我們進去説,好不好?”
樂清和放下了手中的花剪,挺直了身子,方婉儀略皺了皺眉,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才一進客廳,樂天就指着一張沙發,道:“爸,這就是你當年喝醉時常睡的那張沙發?”
樂天這句話一出口,樂清和首先震動了一下,但是他立時恢復了鎮定:“是的!”他在頓了一頓之後,又道:“那比我睡的那個閣樓,要舒服多了!”
方婉儀嘆了一聲:“範叔是怎麼一回事,對孩子胡説八道了一些什麼?”
以方婉儀來説,這樣責備的語氣,已經是十分嚴厲的了。反倒是樂清和,淡然道:“孩子已經大了,知道了也不算什麼,而且別怪範叔,他已經忍了三十年不説,那真不容易!”
樂天也道:“是啊!媽,這根本不算是什麼秘密,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
方婉儀緩緩地轉身去,什麼也沒有説,甚至沒有發出任何嘆息聲來。樂清和沉聲道:“那是極……令人傷感和不愉快的事。當然沒有什麼秘密,但既然如此傷感和不愉快,就沒有人願意提起它!”
樂天不以為然:“可是一直藏在心裏,媽知道了那兩隻玉瑗有神奇的力量,立刻就想到過去的事!”
方婉儀背對着他們父子二人,她的聲音有點發顫:“小天!”
樂天嘆了一聲,停了片刻,才道:“爸、媽,你們先聽聽我在那個地洞中……的遭遇,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可能會發生的事。”
樂清和坐了下來,方婉儀仍然站着,樂天道:“媽,你不坐下?”
方婉儀只是向後擺了擺手,沒有出聲。當作是笑話
樂天就開始講起他在那個地洞中的事,他從自己一下子越過了表面光滑如鏡的大石説起,説得十分詳盡。可是他卻故意隱去了他“看”到過樂清和在閣樓中,用小刀刺封白畫像的那一段。
當樂天説到,地洞下他遇到的那個人,告訴他可以稱他為“曼倩”時,一直在用心傾聽的樂清和,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樂清和的笑聲,令得一直站着的方婉儀,坐了下來,她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樂天給笑得有點尷尬,望定了他的父親。
樂清和不住笑着,甚至笑得嗆咳了起來,好一會,她才轉着眼角,道:“小天,你可知道什麼人的名字是曼倩?”
樂天道:“我知道,歷史上著名的一個人物,東方朔,字曼倩!”
樂清和再度爆發出笑聲,看來他並不是做作,而是真正感到好笑,他一面笑,一面指着樂天,向着方婉儀,道:“婉儀,你看看這孩子,他自以為他遇到了東方朔,並且還和他談了話,哈哈!小天,幸而你沒有把這一段經歷寫出來!”
方婉儀並沒有附和樂清和的話,也沒有提出她自己的意見,只是不出聲。
樂天更是狼狽:“爸,這是我的親身經歷!”
樂清和用十分堅決的語氣道:“這是你的幻覺!”
樂天大聲道:“不是!”
樂清和嘆了一聲,神情已經有點惱怒了,他沉聲道:“當然是幻覺,你不可能遇見一個幾千年前,只存在於歷史記載中的人!”
樂天道:“如果超越了空間,也就沒有時間的存在!”
樂清和“哼”地一聲:“這種話,是東方朔告訴你的?別胡説八道了!”
樂天漲紅了臉,父親的一再不相信的態度,令得他衝動起來,他大聲道:“不是胡説八道,不是幻覺,他還令我看到了超越空間的一件事實,這件事,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怕是誰也不知道的!”
樂清和冷冷地道:“當事人是誰?”
樂天用力一揮手:“爸,是你!”
樂清和陡地震動了一下,霍然站了起來,臉色可怕到了極點。樂天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神情如此可怕過,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向方婉儀靠近了些,方婉儀握住了他的手,樂天只感到母親的手心,全是冷汗。封白回來了?
客廳中突然靜了下來,一時之間,誰也不説話,樂天后悔剛才一時衝動,他不敢望向父親,只是向方婉儀望去。
可是方婉儀卻一直低着頭,只是緊握着樂天的手。
難堪的沉默,大約維持了一分鐘,才由樂清和的一下“哈哈”打破。樂清和接着問:“那你看到我,做了些什麼?”
他的“哈哈”聲,和他的笑聲,多少都帶着乾澀,樂天直到這時,他嚥了一下口水:“沒有什麼。”
一直不出聲的方婉儀,這時突然叫了一聲:“小天!”
樂天心中苦笑,他知道自己要説謊,或是要掩飾什麼的時候,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自己的母親。
但這時,他又絕不想説出他“看”到過去的情形來!
他假裝沒有聽到這一下叫喚,急急地道:“我覺得,空間轉移的可能是存在的!不管我遇到的那個人是什麼人,空間轉移的理論,一直存在!”
樂清和淡然地道:“小天,你説了半天你的遭遇,究竟想説明什麼?”
樂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説,當年失蹤的那架滑翔機,——”他才講了一句,方婉儀就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小天,你是説,滑翔機突破了空間的界限,到了另一個空間之中?”
樂天又吸了一口氣:“是,這是我的結論!”
方婉儀仍然緊握着兒子的手,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那……就是説,如果空間的界限再被突破,他……他會回來?”
樂天道:“理論上是這樣!”
樂清和提高了聲音,他的聲音聽來低沉而尖鋭,與他平時的聲音不同:“婉儀,你有沒有想過,真要是這樣,他回來了怎麼樣?”
方婉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封白失蹤的三年之後,在她已成了樂清和的妻子之後,她從來也未曾再想到過封白有可能會回來!
但是造化弄人,在隔了三十多年之後,雖然還很虛玄,可是這個問題,竟又被提了出來!方婉儀的情緒,實在無法承受這一點!
她只是張着口,急速地喘着氣,樂清和又道:“照小天的理論,空間和時間是相對的,他……一直超越着時間的限制,要是他真的回來了,在我們來説、是過了三十多年,但對他來説,只過了一下子,他……他會比小天更年輕!”
方婉儀發着抖:“別……再説下去……我……我……受不了……”
樂清和卻一直説着:“只是説説,可能性也不過是萬萬分之一,你已經受不了!”
他説到這裏,聲音變得柔和,來到方婉儀的身前:“想想,如果那真成了事實,你會更受不了!”
方婉儀一面低着頭髮抖,可是淚水卻已一滴一滴,落在她月白色的綢旗袍上,化了開來,成為一團一團深色的樂清和取出了手帕,輕輕去抹拭方婉儀的眼淚,樂天在一旁皺着眉,方婉儀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抬起頭來,她甚至又現出了一個淡然的笑容,幽幽地道:“人到老了,總會懷舊的……”
她頓了一頓,才又道:“小天的遭遇,十分奇特,是不是?”
樂清和悶哼了一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方婉儀又道:“我想,那對玉瑗,未必真能夠使我知道什麼,法國南部的天氣很好,既然已經來了,沒有理由不去走走,想想當年的情形。”
樂清和轉身走了開去,講了一句很富有哲學意味的話:“世界上大多數事,不知道真相,比知道真相更好得多!望知之環,如果真能使人知道一切真相的話,那它不是帶來快樂的法寶!”
方婉儀聽了之後,低聲説了一句話,那句話她説得聲音十分輕,樂清和根本沒有聽見,連就在她身邊的樂天也沒有聽到。
事實上,方婉儀也不想任何人聽到她説的那句話,她是説給自己聽的,她説的是:“快樂?早就沒有了!”
樂天有點心急:“媽,你還是要去?”
方婉儀十分優雅,但是卻也十分堅決地點着頭:“是,小天,你想得太多了,我從來沒想到要什麼人再出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不過想懷念一下過去。”
樂天向他父親望去,樂清和皺着眉,他心中十分惱怒,但是他在表面上卻並不顯露出來,只是淡然道:“既然這樣,我們明天就出發。”
樂天嘆了一聲,他已經盡了力了。他把自己在地洞中的遭遇,講了出來,希望可以令母親不再前去當年的傷心地,因為到時可能會有可怕的事發生。
可是方婉儀是那麼堅決,看來再也沒有什麼話可以打動她。樂天的心中,甚至感到,他母親在聽了他這番話之後,更加想去,更加想“望知之環”能發揮神秘的力量,想封白會回來。
一直雙手互握着,神情十分難過的樂清和來到他的身前,在他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父子二人,慢慢地來到了花園中。
當他們站定之後,樂天看到父親的臉色,十分陰沉,他心頭劇烈地跳動起來,果然,樂清和已開始問:“剛才你説在地洞中,由於空間的轉移,看到了一些事……你看到了什麼?”
樂天並不善於説謊,開始時,他只是緊抿着嘴,一聲不出。
樂清和卻在向他施加壓力,冷笑着:“你想用一個例子,來證明你在地洞的遭遇是真實的,不是幻覺,可是你卻説不出這個例子的內容!”
樂天立時道:“我可以説出來,但不想説!”
樂清和冷冷地道:“事情和我有關?你看到的事情,令你很不舒服?”
樂天用力點着頭,樂清和仰起了頭:“你究竟看到我在於什麼?我看那也是你的幻覺?”
樂天急速地喘着氣:“或許是,我看到……看到你的臉上,你的全身,充滿了恨意,用一柄小刀,把一個人的畫像,刺得稀爛,那畫像中的人,就是封白。”
樂清和站着,一動也沒有動過,完全看不出他聽了樂天的話後,有什麼想法。他又問:“沒有了?”
樂天有點僵硬地回答:“沒有了。”
樂清和不屑地笑了一下:“小天,我説一切全是你的幻覺!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封白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他失蹤之後,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為什麼當時在滑翔機上的不是我,我寧願替代他失蹤!”
樂清和一面説着,一面輕輕拍着樂天的肩頭。他的話是那麼誠懇,令得樂天也迷惘起來。一切,全是自己的幻覺嗎?像變成野狼一樣
樂天並沒有注意到,樂清和的神態語氣,看來都是那樣鎮定,他的手也沒有發抖,可是他手背上的血管,卻凸起老高,而且在隱隱跳動着。
外表鎮定的樂清和,心中的驚懼,實在已到了極點!
他把方婉儀替封白畫的那幅速寫像要了來,放在桌上,每天受痛苦和恨意煎熬的時候,就用小刀刺着畫像來發泄。
當時,他甚至毫不懷疑自己,如果面對的不是封白的畫像,而是封白本人的話,他手中的小刀,一樣會刺出去!
可是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絕不應該有任何人知道的!
他住的那個小閣樓,根本沒有人願意上去,連房東也不願上去,他在那個小閣樓之中,一個人做的事,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就算不小心,被人知道了,那知道的人也不可能是樂天,因為樂天那時,根本未曾出世!
樂清和聽得樂天那樣講之後,全身的血液都快凝結了,他表面上看來,十分鎮定,可是內心的害怕,卻到了難以形容的程度!他可以控制着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但是他卻無法控制體內的血管,因為血液急速奔流,而變得粗大!
當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血管呈現着如此可怕的擴張時,他又吃了一驚,連忙縮回手來。
樂天籲着氣:“爸,當時我真嚇壞了,我曾叫道:這不是我的爸爸!”
樂清和的支持已快到了極限,他的喉際,乾渴得如同火燒一樣,他勉力道:“別再討論這種無咖的事了,陪你媽媽去!”
樂天答應了一聲,緩緩走了開去,樂清和半轉過身,汗水已經循着他的額頭,直淌了下來。他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在急速旋轉,令得他站立不穩,他連忙閉上眼睛,伸手扶住了一株樹!
不是幻覺!樂天在地洞中的遭遇,不是幻覺!樂清和立進感到了這一點,要不然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當年在小閣樓中做過這樣的事!
樂天在地洞中,真的曾突破過空間,而且,遇到了一個可以在空間中自由來去的人!
這一切,全是事實!那樣説來,這兩隻“望知之環”,真有可能具有某種力量,使人知道想知的事!
樂清和感到全身都被汗濕透了!通過“望知之環”,方婉儀能知道他的秘密?如果方婉儀知道了他的秘密的話,那麼……
樂清和又感到一陣昏眩。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再一次告訴自己:“不,不會的,這個秘密絕不會有人知道,幸而樂天看到的,不是這個秘密!”
當他這樣告訴了自己幾遍之後,他心境又漸漸平靜了下來,在花園中踱了片刻,才走進屋子去。
屋子裏,看來很平靜,方婉儀在彈着琴,節奏相當特別,樂天在一旁聽着。樂清和也坐了下來,不一會,他就明白方婉儀在彈奏的,是日本音樂家彼原真的作品,節奏十分奇幻、激動,這是方婉儀用鋼琴奏出來,一個個音符,像是直敲進人的心坎中一樣。
樂清和想在方婉儀的神情中,看出她在想些什麼,但是方婉儀完全沉醉在音樂之中,她修長瑩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在琴鍵上。當年,屋子之中全是年輕人的時候,喧譁聲可以震聾人的耳朵,但只要方婉儀一在鋼琴前坐下來,揭開琴蓋,所有的喧鬧聲全會靜下來。
樂清和記得很清楚,每當這時,封白一定在方婉儀的身邊,而他則一定躲在樓梯的那一個角落,儘量不引起人的注意,掩飾着他內心的感情。只有一次,一個同學告訴他:“清和,剛才你是在聽音樂?可是你的眼光,簡直就像是餓狼一樣,我真有點害怕你會忽然化成野狼,撲出來把封白咬死!”
當時樂清和心中也十分害怕,但是他是那樣善於掩飾,所以很容易地就應付過去。自那次之後,他更加小心,不使自己的感情泄漏半分。
這時,樂清和坐在沙發上,點着了煙斗,徐徐噴出煙來,方婉儀成為他的妻子已經三十年了,他終於達到了當時認為不可能達到的目的,得到了方婉儀,得到了一切。已經得到的一切,是不是會再失去?
看情形,樂天並沒有對他的母親説什麼。要樂天相信他在地洞中的遭遇全是幻覺,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也不會向別人説起。那麼,秘密就可以永遠保持下去,他,樂清和,仍然是幸福的、快樂的人,這一切幸福快樂,全是由於封白的失蹤而引起的。
樂清和也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封白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開始的時候,人人都認為封白和他的滑翔機,在阿爾卑斯山區墜毀了,樂清和也這樣想,而且,一個月、兩個月找不到封白,樂清和心頭狂喜,那是他想象之中,最好的結果!
幾個月後,就算再發現滑翔機的殘骸和封白的屍體,由於時間隔久了,山中的鷹和野獸,會殘害封白的屍體,那就萬全了。
可是在幾個月之後,一年之後,封白和他的滑翔機還沒有被發現,這事情就有點古怪了,封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沒有人可以提出答案來,有的,只是種種的假設。
幾年之後,樂清和反倒不擔心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失蹤了幾年,仍然生存在世上的,封白若是還生存,一定早就出現了。
樂清和生命中的障礙已完全沒有了,他放心地享受着一切,包括美麗得如此令人心動的妻子。
可是,如今樂天卻提出了“空間轉移”的解釋!本來,這是全然不可信的,但是樂天又曾“見”過他用小刀刺封白的畫像!
這使得樂清和不能不考慮到空間轉移的可能性!
當年封白的滑翔機,由於偶然的因素,穿破了空間的界限?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許多年來,他和他的滑翔機,一直在另一個空間中飄蕩?在那個空間之中,如果是沒有時間限制的,那麼,封白是死,還是活?
封白是死,還是活?這個問題,只存在於樂清和的心中,不會存在於他人的心中。
因為樂天的理論如果成立,三十多年,對封白來説,是沒有意義的,在封白而言,他可能只是過了三小時,或者更短,如果再能突破空間的界限而“回來”,當然不存在生或死的問題。
可是樂清和卻不同,因為在三十多年之前,他所做過的事情,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樂清和一想起,握着煙斗的手,手心在冒汗,他努力想不去再想它,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努力不去想它,可是如今,看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琴音還在一下又一下敲擊着,樂清和記得,終於使自己下定決心的那個晚上,也是方婉儀在彈奏了一曲之後,在眾人的掌聲之中,封白湊過去吻方婉儀,他們兩人的嘴唇互相接觸的那一剎間。
樂清和在樓梯下的角落中,看到了封白和方婉儀的四目交投,四唇相接,他的心中,如同被利刃刺進去,又在擰轉一樣。
在那一剎間,他下定了決心:要是世上還有封白在,我就不必活了。而我還想活下去,所以唯一可以做的是,把封白除去!周全的殺人妙計
要令得一個人在世上消失,有兩種意思。一個是:這個人整個都不見了,變得無影元蹤。另一個是:令得這個人死亡!使他的生命消失,使他的身體變成屍體。
心思縝密的樂清和想的,他要封白不成為他的障礙,只要令封白的生命消失就可以了。
用一句最簡單的話來説:他要封白死!
每一個人都會死的,可是自然的死亡,什麼時候會降臨在封白身上?三十年後?五十年後?那時候,他也已經度完了一生了。
所以,樂清和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一點事,使封白的生命,早日結束,儘快的結束。
也就是説:他要殺死封白!
要使一個人的生命提前結束的方法,有上千種,樂清和幾乎每一種都考慮過。有幾次,他和封白兩個人,封白已經有了六七分酒意,樂清和只是看來有酒意,而使自己保持着清醒,他們在巴黎的小巷子中歪歪斜斜地走着,夜深人靜,樂清和知道,只要一下動作,就可以使封白倒地不起。要使封白倒地不起容易,要使封白死,一千多種殺人方法之中,每一種都可以用,問題在於,他,樂清和,一定要和封白的死,一點也扯不上關係!
他可不想除去了封白之後,自己在監獄之中,度過剩下來的日子。
樂清和要找的,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計劃,這個計劃,不能有半點破綻,要在封白死了之後,沒有一個人懷疑到封白的死,和他有關!
十全十美的謀殺,這隻怕是有人類犯罪史以來,每一個兇手都夢寐以求的方法,可是好像沒有什麼人求到過。樂清和開始在圖書館中,尋求犯罪的記錄,那使他的信心加強,他從統計數字上知道,即使是很明顯的謀殺案,兇手被捕的,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
不過他當然不會去冒這百分之五十的險,他連萬分之一的險也不冒,他一定要萬分之一的破綻都沒有。
封白的死,必須是任何人看來,都是意外——這是樂清和訂下的第一個原則。
當樂清和訂下這個原則之際,完全沒有人知道,封白更不知道,那時,封白和樂清和之間的友情,正越來越深,任何人看起來,都會認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