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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河 邊 人 家

    西直門外,長河邊上,有這麼一户人家。

    這户人家一圈竹籬,三幾間瓦房,一點也不像北方的四合院子,倒有點像江南典型的農家。

    今夜有月,是一彎上弦鈎月,一彎金鈎,懸掛在碧空,便是加上那點點數不清的繁星,光線也黯淡得很。

    在昏暗的月色下看,這户人家門前垂着一株大柳樹,柳條兒拂水,夜風過處,增添不少寧靜的美。

    那圈竹籬,就在這株柳樹後,一圈兒,密密的,兩扇柴扉,門頭、門裏,都貼着春聯。

    經過多少日子的風吹,雨打,太陽曬,春聯色褪了,紙也破了,字跡也模糊了,不過依稀可辨,那寫得是:

    五律調元銘鐫柏葉,

    璇園啓淑信報梅花。

    抬頭往上看,門頭上那一條只剩了一角紅紙。夜深人靜,四野無聲,聲在樹間。

    這户人家靜悄悄的,竹籬內透出一線燈光,只瞧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想必人家睡了。

    就在這時候,這户人家門前揹着手踱來個人,人似臨風玉樹,灑脱、飄逸、倜儻不羣,是那位李七郎。

    李七郎在門口一丈外停步,抬眼端詳了一陣,微笑點頭,説了這麼一句:“是這兒了,好地方,鬧中取靜,他老人家真會享受。”邁步到了門前,抬手輕叩柴扉。

    剝啄聲方起,竹籬內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甜美話聲:“您等等,我就來。”

    隨即,門聲響動,有人出了屋,步履輕捷,飛一般地到了柴扉後,脆生生的甜美話聲近在眼前,是埋怨:“今兒個怎麼那麼晚哪,您準是又喝酒去了。”

    兩扇柴扉豁然而開:“喲,不是……”

    開門的,是位身穿褂褲的大姑娘,體態剛健婀娜,亭亭玉立,那身淡青色的單薄褂褲,不寬不窄恰好合身。

    一排劉海下,是雙長長的眉跟一對水汪汪的鳳目,那條烏油油的大辮子,就垂在酥胸前。

    她美,美得跟戲園子裏那位看戲的大姑娘與金玉環又自不同。

    那位看戲的大姑娘清麗而雍容。金玉環美豔而豪放。

    眼前這位各兼大姑娘跟金玉環的一半兒,她美,但眉宇間洋溢着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冷威。

    如今,一句話沒説完,她睜圓了鳳目,半張着檀口,呆了一呆,然後望着門外這位年輕人訝然道:“你是……你找誰?”

    李七郎也有着一剎那的錯愕,旋即他微笑説道:“請問,這兒是不是住着一位姓褚的老人家?”

    大姑娘未置是否,又問道:“你貴姓,找姓褚的有什麼事?”

    李七郎含笑説道:“姑娘,我姓李,遠道來的,特來拜訪褚老人家。”

    大姑娘輕“哦”一聲道:“這兒是姓褚沒錯,可是他老人家不在家。”

    李七郎“噢”了一聲道:“那真不湊巧,姑娘是褚老人家的……”

    大姑娘道:“他老人家是我爹。”

    李七郎“哦”地一聲道:“原來是老人家的令嬡,褚姑娘當面,我失敬。”他抱了抱拳。

    大姑娘忙淺答一禮,道:“不敢當,別客氣,你找我爹有什麼事麼,請留句話……”

    李七郎道:“留話不方便,我看我還是等褚老人家回來吧,姑娘,能讓我進去坐坐麼?”

    大姑娘臉一紅,忙道:“我爹不在家……”

    李七郎道:“就因為褚老人家不在家,我才要等他老人家回來。”

    大姑娘道:“那……你有什麼急事兒麼?”

    李七郎搖頭道:“我不急……”

    大姑娘道:“那你住哪兒,請告訴我一聲,等我爹回來後,我告訴他,讓他老人家到你住的地方找你去。”

    李七郎道:“姑娘,我剛進城,還沒找地方住,這也是我頭一回到京裏來,人生地不熟,一時也找不到……”

    大姑娘拍手往南一指,道:“從這兒往南去不遠,那兒有家客棧……”

    李七郎道:“我這個人生平就怕住客棧,跳蚤、臭蟲滿炕都是,被褥也是這個蓋,那個蓋的,太不乾淨……”

    大姑娘微微揚了眉梢兒,道:“那……你要是非等我爹回來不可的話,就請你在外邊等等吧,他老人家該快回來了。“説完了話,往後微退一步,就要關門。

    李七郎抬手一擋,忙道:“姑娘,慢點兒,慢點兒,我這個人天生膽小,大黑夜裏,這兒又沒有行人,我可真有點怕……”

    大姑娘眉梢兒又揚高了三分,李七郎飛快説道:“再説,夜深露重,我衣衫單薄,站在外邊豈不要凍壞了我,姑娘何忍?請行行好,讓我……”

    大姑娘花容變了色,冷然説道:“你這個人怎麼……看你樣子挺不凡的,怎麼一點禮數都不懂,我爹不在家,我一個姑娘家能讓你進來坐麼?”

    李七郎忙道:“我知道,只是姑娘……”

    大姑娘道:“你説你姓什麼?”

    李七郎道:“姑娘怎麼這麼健忘?李,十八子李。”

    大姑娘道:“哪兒來的?”

    李七郎道:“遠道。”

    大姑娘道:“總該有個地名兒,你來的那個地方沒名兒麼?”

    李七郎道:“自然有,不但地方大,而且名兒還挺響亮,中州汴梁,也就是河南開封府,姑娘聽説過麼?”

    大姑娘道:“聽説過,你是個幹什麼的?”

    李七郎道:“姑娘問這個呀?哈,我乾的事兒多了,打柴、做飯、洗衣服、讀書、寫文章………我都説不過來。”

    大姑娘鳳目一瞪,“誰問你這個了,我不是問你……我問你是幹什麼的?”

    李七郎肩頭一聳,攤手説道:“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個幹什麼的……真要説起來,我該是個吃閒飯的……”

    大姑娘冷笑一聲道:“果然是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無賴,糟蹋你這一表……告訴你,上門找事兒你要看清楚人家。”

    李七郎一怔忙道:“哎,哎,姑娘,你怎麼罵人……”

    大姑娘道:“這算便宜,你走不走?你要再不走我還要打人哪。”

    李七郎“哎喲”一聲,往後便退,瞪着眼道:“姑娘,你,你怎麼能打人?這不是褚家麼……”

    大姑娘道:“是褚家,褚家的人不好欺負,要不是我爹……今兒個我就非打爛你的嘴,打斷你的腿不可,滾!”砰然一聲,關上了兩扇柴扉。

    李七郎怔在那兒,一直聽見屋門響,他才倏然一笑,搖頭説道:“厲害不減當年,多少年沒見這副兇模樣兒了……”

    “多少年,十五年了,一晃可不十五年了麼,十五年不見,不想她竟長得這麼高,這麼大了,真是黃毛丫頭……”

    輕笑一聲,改口説道:“天,這要讓她聽見了,那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今後在北京的這段日子,就別想她再理我了……”-點頭,接道:“好吧,我等,就在這外邊兒等好了。”

    轉身走了開去,就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他聽見了窗户響,他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過不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揹着手就在那塊大石頭前踱了起來,轉眼間,遠處傳來了步履聲,輕捷穩健異常。

    再看時,夜色中數十丈外走來了一個人,不,一條人影,瘦瘦的身材,穿一件大褂。

    近了,轉眼間來人走近了,藉着昏暗月色看,那是位瘦削的清癯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長眉鳳目,鼻正口方,唇上留着兩撇小鬍子,不怒而威,眼神犀利逼人。

    他看見了李七郎的背影,先是一怔,繼而脱口喚道:“可是玉琪?”

    李七郎轉身一揖至地,道:“玉琪見過三叔,您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神情一喜,閃身掠了過來,好快,近前一把抄起李七郎雙手,鳳目暴睜,鬚髮皆動,道:“玉琪,果然是你,想死三叔了,站直了,頭抬起來,讓三叔瞧瞧……”

    李七郎俊面微紅,抬起了頭,笑道:“三叔,您這是……”

    瘦削清癯老者目光一凝,立即“嘖嘖”有聲地道:“好俊的人品,打着燈籠挨個兒挑也挑不出來,就憑這,怕不一路轟動到北京城,告訴三叔,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跟了來?”

    李七郎紅着臉窘笑説道:“您老風趣不減當年,只是不該見面就臊人……”

    瘦削清癯老者手一抖,輕喝説道:“説,咱爺兒倆多少年沒見了?”

    李七郎道:“跟您,怕也有個五六年了。”

    瘦削清癯老者手-松道:“好記性,可不是有五六年了,瞧,三叔頭髮白了,老-輩的都老了,你們這晚一輩的,焉得不個個長大成人?你爹安好?”

    李七郎斂去笑容,一欠身道:“謝謝您,他老人家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感慨地道:“老哥兒們也有多年沒見了,只怕他比我老得更多……”目光一凝,道:“你什麼時候到的?”

    李七郎道:“接到您的信就動身,今兒晚上剛到。”

    瘦削清癯老者道:“既然到了,為什麼不到家裏坐,卻站在門口吃風?……”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我不敢,鳳妹妹要揍我……”

    瘦削清癯老者鳳目一睜,道:“你惹了她了?”

    李七郎道:“我認出了她,她沒認出是我。”

    瘦削清癯老者倏然一笑,輕嘆説道:“也難怪,你們倆總有……”

    李七郎道:“三叔,整整十五年。”

    瘦削清癯老者一點頭道:“可不是整整十五年了麼?那時候她五歲你十歲,她哪有你記的事兒多,玉琪,好受麼?”

    “好受?”李七郎笑道:“她要打爛我的嘴,還要打斷我的腿,跟小時候一樣兇,我算是怕定了她啦。”

    瘦削清癯老者失笑説道:“那怎麼行,往後日子長着哪,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怕她,走,家裏去,三叔給你保駕。”拉起李七郎就往家門走。

    走了兩步,轉回臉來一笑説道:“説真的,我這個爹有時候也得讓她三分。”

    李七郎笑了……,到了竹籬前,瘦削清癯老者舉手敲了柴扉。

    這回,大姑娘在屋裏問了一聲:“誰呀?”

    瘦削清癯老者立即應道:“爹回來了,快開門。”

    屋門一響,大姑娘人已到了柴扉後,小嘴兒嘮叨着:“一出去就這麼晚才回來,像今兒個,您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就知道把人家一個人放在家裏……”兩扇柴扉開了,大姑娘又怔住了。

    瘦削清癯老者微微一笑道:“丫頭,今兒個誰惹了你呀,衝着爹發火兒,瞧瞧,誰來了,留神把人家嚇跑了,認識了麼?是你琪哥。”

    大姑娘鳳目一睜,叫道:“他,他是玉琪……”

    李七郎一揖到地,道:“玉琪見過鳳妹妹,多年不見了,鳳妹妹好。”

    大姑娘驚喜欲絕,門裏伸手,就要來拉,突然,她一摔手跺了繡花鞋,紅着臉,叱道:

    “你……玉琪,你可惡。”扭身擰腰,飛一般地撲進了屋裏。

    瘦削清癯老者哈哈笑道:“得,拉臉了,這叫做火上澆袖,玉琪,你惹的禍大了,快跟我進去賠罪去吧,要不你就沒飯吃了。”拉着李玉琪行了進去。

    瘦削清癯老者前頭走,一條腿剛跨進門檻,屋裏響起了大姑娘薄怒的話聲,是輕喝:

    “站住,我不許他踩進我家門兒。”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你……”

    大姑娘在屋裏叫道:“別説我沒打招呼,那個無賴敢進褚家的門兒,留神我拿彈弓打瞎他的眼,話是我説的,我……”

    瘦削清癯老者沒理會,拉着李七郎進了屋,忽地一聲弓弦響,從左邊屋裏飛出一物,砰然-聲打在門頭上,它墜了地,既白又亮,在地上滾,是粒指頭般大小鋼丸。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叫道:“丫頭,你怎麼真……”

    李七郎低低笑道:“三叔,您的親傳,鳳妹妹這麼不濟事麼?要是當了真,她就不會向門頭上招呼了。”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失笑道:“玉琪,還是你行……”

    “誰説的?”大姑娘在屋裏叫道:“留神這一顆。”

    弓弦再響,又一顆鋼丸,直奔李七郎面門打到。瘦削清癯老者瞼色一變,就要伸手,李七郎扯了他一下,抬手撫臉,“哎喲”-聲,蹲了下去。

    瘦削清癯老者一笑,喝道:“丫頭,你……玉琪,玉琪,你……”

    “玉琪。”一聲尖叫,屋裏手提着鐵背弓撲出了大姑娘,她花容失色,近前丟弓蹲下了嬌軀:“玉琪,我……”

    李七郎猛可裏站了起來,左手二指捏着那顆鋼丸,咧嘴一笑,道:“鳳妹妹,把我的眼睫毛打斷了好幾根。”

    大姑娘一怔,這才恍悟上了惡當,嬌軀一長,一下子竄了起來,嬌靨通紅,蛾眉倒豎,叫道:“玉琪,你可恨,你還敢……”

    李七郎舉手一揖,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鳳妹妹千萬恕罪。”

    大姑娘香唇撇,想笑,但她卻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七郎忙道:“鳳妹妹……”

    大姑娘頭也沒回,嗔道:“別叫我,褚鳳棲不認識輕薄……無賴。”

    掀簾進了房。李七郎搖頭苦笑。

    瘦削清癯老者一擺手,道:“沒規矩,簡直越來越不像話,別理她,走,跟三叔到房裏聊去。”他拉着李七郎進了左邊一間房。

    進了房,點上燈,燈光下看,這該是瘦削清癯老者的書房,窗明几淨,點塵不染,擺設簡單了些,但雅緻。

    到了桌前,瘦削清癯老者一抬手,道:“玉琪,坐,咱爺兒倆聊,我就不信她能……”

    一頓喝道:“丫頭,給沏壺茶來。”

    隔房傳來大姑娘的話聲:“早沏好了,就在您跟前。”

    瘦削清癯老者凝目一看,倏然失笑,可不是麼,一壺茶就在桌子上,還直冒熱氣兒呢。

    他一斂笑容,又喝道:“我瞧見了,過來給倒上。”

    大姑娘在隔房道:“誰想喝誰自己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爹要喝。”

    “那……他是晚輩,不能讓他給您倒麼?”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搖了頭,道:“好丫頭。”伸手就去拿茶壺。

    李玉琪忙道:“鳳妹妹説得對,該我來。”

    他後發先至,伸手拿起了茶壺。隔房又傳過大姑娘的聲音:“誰要敢再提我那個鳳字……”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別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隔着牆你能拿誰怎麼樣呀,你不是橫麼?過這邊來呀。”隔房沒有了聲息。

    李玉琪倒好了兩杯茶,瘦削清癯老者探腰摸出了一根旱煙袋,香妃竹的杆兒,翡翠嘴兒,那鍋兒黑黝黝的,既不是銅也不是鐵,不知道是什麼打造的。

    他裝上了一袋煙,火石一打點上了,吸了那麼兩口,鼻子裏、嘴裏冒着煙,開了口:

    “玉琪,這趟路上走了多久?”

    李玉琪道:“沒多少日子,您不是在信上説不怎麼急,所以我就一路閒蕩着往北來了,連匹馬都沒買。”

    瘦削清癯老者微一搖頭,道:“還好你在路上沒怎麼耽擱……”

    翹腿在鞋上磕了磕煙袋,接道:“這件事説不急,也不急,説急,它還真急……”

    李玉琪“哦”地一聲道:“三叔,什麼事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知道你爹的脾氣,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兄弟幾個各自東西,打當年散居各地之後,他每年總要各處跑一道,可就從沒到我這個老三這兒來過,你明白為什麼?”

    李玉琪微一點頭,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過於固執了些。”

    “不,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搖頭説道:“我知道你是幫你三叔説話,這不能怪你爹固執,要怪只能怪我這個老三沒志氣,有點軟……”

    李玉琪道:“三叔,您怎好這麼説?”

    “不是麼?”瘦削清癯老者自嘲一笑道:“把兄弟幾個打從換帖插香到現在,個個挺胸昂首闊步,唯獨我這個老三看來是越來越沒出息,最後終於沾上了一個官字,投身六扇門,吃糧拿俸辦起了公事,不錯,我在這塊地方上挺抖,也很吃得開,可是背地裏或者往外去,你猜人家會怎麼説?一口唾沫落了地,哼,鷹犬、爪牙、鷹爪孫,難聽的多着呢……”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我看看誰敢……”

    “行,玉琪。”瘦削清癯老者一抬手,道:“別替三叔抱屈,也別替三叔不平,你不知道,三叔我寧可聽人罵,也不願瞧人衝着我躬身哈腰賠笑臉,遞嘻哈兒,一句一個褚老,一句一個三爺,那聽來刺耳,扎得我的心疼,倒不如誰把唾沫吐到我這張老臉上,抬手給我幾下子。”

    李玉琪道:“三叔,您別這麼説,別人不知道,咱們自己人總知道,您當年受過人家的,人家找到了您頭上,您不能不報,更不能落個忘恩負義,那不是咱們這種人的為人。”

    瘦削清癯老者一點頭,道:“話是不錯,多少年來我也只有拿這個來安慰自己,要不然我早就提刀抹脖子了,哪還有臉活下去麼?棄宗忘祖,賣身投靠,這個罪名我擔不起,我寧可死也不願擔這個臭名兒……”

    李玉琪道:“三叔,我説過,咱們自己人知道。”

    瘦削清癯老者道:“當然,要不然你爹他們早就找我拔香頭了。”

    李玉琪倏轉話鋒,道:“那……三叔,您把我叫到京裏來……”

    “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搖頭説道:“那不能稱之為叫,應該説是請、借、或者調將搬兵……”

    李玉琪目光微凝,道:“調將搬兵?我不懂。”

    瘦削清癯老者搖頭嘆道:“玉琪,聽你三叔慢慢説,是這麼回事兒……”

    裝上煙,點着火,吸了兩口,接道:“三個月前,有人向查緝營密報了這麼一個消息,説東北的鬍子有跡象往京裏來……”

    李玉琪截口説道:“三叔,我沒聽説過鬍子會越界作案。”

    “是啊。”瘦削清癯老者道:“關外那幫鬍子只在關外作案,燒殺劫掠,不可一世,就連大鏢局的鏢也不敢出那兩關兩口一步(山海、居庸、喜峯、古北),就別提他們有多猖獗,多霸道了,可是他們有一宗好處,從不往關裏進一步,這就跟那河裏的魚絕不會到岸上來一樣……”

    李玉琪道:“那麼這消息……”

    瘦削清癯老者道:“消息是那人從酒肆裏聽來的,酒後茶餘亂扯,根本沒一點根據,不可靠,我原就不信,果然,一晃三個月了,別説鬍子了,就連根鬍子茬兒也沒瞧見。”

    李玉琪道:“那不是平安無事了麼?”

    “誰説的?”瘦削清癯老者道:“要平安無事,我就不會冒招惹你爹之險,把你老遠地從開封調來了。”

    李玉琪道:“這麼説不平安無事?”

    瘦削清癯老者道:“當然。”

    李玉琪道:“是鬍子悄悄地進來了?”

    “不是。”瘦削清癯老者道:“有我褚三坐鎮,就憑他們,要想悄悄地進來可還不容易,這檔子事比鬍子還讓人頭痛……”

    李玉琪“哦”了一聲道:“三叔,是……”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飛賊。”

    李玉琪倏然一笑道:“原來是飛賊……”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搖頭説道:“玉琪,別門縫裏瞧人,飛賊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那些小毛賊,你三叔也不會把你搬來了。”

    李玉琪笑容微斂,道:“三叔,是大飛賊?”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即使是大飛賊,就憑你三叔這塊招牌,這身所學,也該沒有應付不了的,實在説這班飛賊,我不知道該怎麼説他們好,總之,你三叔我栽了跟頭,我栽了大跟頭。”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三叔,這班?他們?”

    褚三道:“是的,他們不只一個,應該説是來了一幫,一個晚上同時在好幾個地方作案,你説那能是一個人麼?”

    李玉琪道:“那是一幫,三叔,您跟他們朝過面了?”

    褚三搖頭苦笑道:“要是跟他們朝過面,我這跟頭就不算栽得太大了,這張老臉也不會抬不出去,今兒個東鬧賊,明兒個西出事,我帶着人忙了近半個月,忙得焦頭爛額,卻顧東顧不了西,仍然是滿城風雨,我連根賊毛都沒瞧見,你説,玉琪,這個人是不是丟大了?”

    李玉琪眉鋒微皺,道:“這麼厲害?這是哪一路的……”

    褚三道:“天知道,除非能問問他們自己。”

    李玉琪沉默了一下,道:“官家只怕很着急。”

    “何只着急?”褚三道:“簡直是震驚,一層一層往下交,最後到了九門提督衙門,提督爺限期破案,要不然連他都要倒黴。”

    李玉琪搖頭説道:“這麼説我倒真小看了這幫人,三叔,您把我調來……”

    褚三搖頭説道:“吃糧拿俸的有幾個真紮實辦事兒的,不錯,他們也在江湖上混過,能出手抬腿,舞刀動杖,只是讓他們拿幾個小毛賊兒還能湊合,碰上稍微大一點兒的,連他們自己都保不住,哪還能拿賊辦事兒?平日裏對百姓,他們作威作福,兇橫粗暴,在這時候……唉,不提也罷。”

    李玉琪道:“敢情官家養的都是些酒囊飯桶?”

    褚三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這四個字只怕還抬舉了他們。”

    李玉琪道:“三叔,據我所知,還有個侍衞營……”

    褚三道:“人家侍衞營是護衞紫禁地的,拿賊辦案是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事,外邊鬧翻了天,只要不礙着紫禁城,人家吃飽了睡覺,翹着腿打盹兒,根本不聞不問。”

    李玉琪道:“您調我來是想讓我幫個忙?”

    褚三道:“你以為我調你來幹什麼的?”

    李玉琪笑了笑道:“您都自認不行,我又能幫多大的忙?”

    褚三一搖手,道:“玉琪,跟三叔別客氣,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一身所學,就是我們老兄弟幾個聯手,也難接下二十招……”

    李玉琪笑道:“三叔,您這是把我捧上了天,您不怕摔了我?”

    褚三一搖頭,道:“玉琪,你是你爹的兒子,這不算什麼,可是你也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大俠的義子,這可就不得了了。”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道:“三叔,您知道我義父的當年?”

    褚三一點頭道:“我知道,聽你爹説過。”

    李玉琪道:“您也知道老神仙玉蕭神劍閃電手夏的當年?”

    褚三臉色一變,道:“玉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説……”

    李玉琪道:“三叔,別讓玉琪説出口。”

    褚三臉色大變,道:“我知道,玉琪,老神仙是先朝宗室,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大俠當年更領袖日月盟,事蹟轟轟烈烈,驚天地而泣鬼神,為……當朝視為心腹大患,聞風喪膽,而你偏偏是朱大俠的義子兼傳人……”

    李玉琪道:“這本就是一代傳一代的事,老神仙跟我義父當年都説過這麼一句話,大漢民族,子子孫孫,永繼不絕……”

    褚三神色黯淡,點頭説道:“是的,玉琪,大漢民族,子子孫孫,永繼不絕,而我這個大漢子孫,先朝遺民,卻……”搖頭苦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道:“三叔,您……”

    褚三搖頭説道:“玉琪,你三叔已入土半截,行將就木之年,算不了什麼,可是你鳳妹妹今年才二十,到現在還沒婆家……”

    李玉琪-揚眉,道:“三叔……”

    褚三嘆道:“玉琪,隨你了,我不該調你來,更不敢勉強你,你的立場跟我的立場幾乎是敵對的,這樣吧,就算我叫你到京裏來玩幾天的好了……”

    李玉琪雙目猛睜,道:“三叔……”

    褚三搖頭説道:“我不能讓你違背老神仙跟你義父傳下來的意旨,我更不能讓你棄宗忘祖,放棄你自己的立場,你想想看,你能麼?”

    李玉琪口齒啓動了一下,沒有説話。

    褚三抬手撫上李玉琪肩頭,道:“玉琪,天不早了,我累了一天,想歇歇了,你也歇着去吧,你的住處你鳳妹妹已經收拾好了……”

    李玉琪道:“三叔,我看我還是到……”

    “到哪兒去?”褚三眼一蹬道:“無論怎麼説,我總是你三叔,你總是我的侄兒,我跟你爹的香頭一天沒拔,這關係就一天不變,你人到了京裏,難道我還能讓你去住客棧不成,去,找你鳳妹妹去。”他推着李玉琪站了起來。

    入耳這段話,李玉琪有着異樣的感受,也泛起一陣激動,可是他沒説話,頭一低,轉身走出房外。

    出房抬頭他便自一怔,大姑娘就站在房門口,嬌靨上籠罩着一片陰霾,看上去讓人心酸,她低低説了句:“跟我來。”邁步當先出了屋門。

    李玉琪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出屋門左轉到了隔壁廂房,推開了門,點上了燈,屋裏乾淨、整齊,被褥全是新的,就連那對繡花枕頭也是剛做好的。

    李玉琪強笑説道:“鳳妹妹,謝謝你。”

    大姑娘道:“別客氣,只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李玉琪忙道:“鳳妹妹為我收拾的,還能不中意?在我眼裏,把皇上的寢官給我我都不換。”

    大姑娘抬眼輕注,淡然一笑道:“你會説話,讓人聽了……”她閉上了檀口,沒再説下去。

    李玉琪道:“鳳妹妹,我説的是實話,你知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説假話……”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現在你我都長大了,十幾年了,人總是會變的,是不?”

    李玉琪心往下一沉,道:“鳳妹妹,你怎麼説……”

    大姑娘顧左右而言他,抬手一指牀上,道:“聽爹説你要來,我連夜趕出來的,我天生心笨手拙,不會做活兒,就連煮飯也是一回鹹,一回淡的,你可別見笑。”

    李玉琪忙道:“那怎麼會,我感激都怕來不及……”

    大姑娘道:“感激,那是見外,也顯得生分,只要你今後在這兒的這幾天裏能吃住舒服,別嫌就行了。”

    李玉琪好生不安,道:“鳳妹妹,你這話不算見外,不算生分?”

    大姑娘香唇邊掠過一絲輕淡笑意,道:“那我不説了,你歇息吧!”

    李玉琪只當她要走.忙道:“鳳妹妹,你坐會兒。”

    大姑娘抬眼凝注,輕輕説道:“怎麼,有事兒麼?”

    李玉琪沒話找話,不安地強笑説道:“鳳妹妹不生氣了?”

    大姑娘道:“怎麼會,自己人嘛,再説,你在這兒也住不了幾天,難得來,我怎好讓這幾天在不理不踩的生氣中度過?”

    李玉琪心又往下一沉,一陣激動,道:“鳳妹妹,你……你都聽見了?”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不必聽,原在我意料中,當爹日夜盼你來的時候我就説別抱太多的希望,因為你有不能稍動的立場……”

    “哼!”了一聲,她接道:“説來説去都只怪爹當年受了人家的……”

    李玉琪道:“鳳妹妹,一個報字你認為不該?”

    大姑娘道:“倒不是不該,只是他老人家付出的太多了,包括他的聲名,他的身家性命……”

    李玉琪又一陣激動.道:“鳳妹妹.我……我,那幫飛賊真那麼厲害麼?”

    大姑娘遲疑了一下,道:“爹瞞了你,我不瞞你,爹跟那幫飛賊朝過面,交過手。”

    李玉琪“哦”地一聲,忙道:“鳳妹妹,情形……”

    大姑娘截口説道:“要能拿住一個,不就可以破案交差了麼?”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這麼説,他老人家不是那幫人的對手?”

    大姑娘道:“他老人家沒能接下人家十招。”

    李玉琪臉色一變,道:“沒能接下人家十招?這……這三叔為什麼不告訴我?”

    大姑娘道:“爹一身傲骨,除了大伯、二伯跟當年的老神仙、朱大俠之外,曾服過誰?

    你是他的晚輩,他怎好意思説?”

    李玉琪心知大姑娘説得不錯,他這位三叔褚三在江湖上有頭有臉,跺跺腳江湖晃動,叱吒風雲,縱橫半生,同道們提起來都尊敬一聲褚三爺,褚三老而不名。

    如今他老人家竟栽在常見的飛賊手裏,而且沒能接下人家十招,難怪他難受,難怪他引為奇恥大辱而不肯説。説句半點不假的話,這消息要是傳揚出去,那足能沸騰江湖,震動武林。

    李玉琪沉默了半響,方始惑訝地自問道:“這是誰,不但能挫了三叔,而且沒讓他老人家在手下走完十招,這是江湖上的哪一位……”

    大姑娘低着頭接口道:“爹要有一點辦法,也不會老遠地把你調來了,你想想看,拿既拿不住,打又打不過,上面限期破案,限期一天近一天,你讓爹他怎麼辦?”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難道所謂上面就不為人家想麼?”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他們只替自己的頂子跟腦袋想,下面的就是拼了命也得拿賊破案交差,他們只知道一層層的往下交……”

    李玉琪道:“那讓他九門提督自己拿賊去,再不就另請高明。”

    大姑娘淡笑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説,俗話説得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吃的是官家的糧,拿的是官家的俸,到了用你的時候怎麼能畏難退縮,爹要是個客位還好,偏偏他老人家不是,而且還欠着人家的,他老人家認為連命賠進去都不多。”

    李玉琪道:“假如把一切都賠進去,那就太多了,三叔沾上這個官家也有不少日子了,再大的債也該還完了。”

    大姑娘道:“苦就苦在他老人家從來都不這麼想,他老人家認為欠人家的那一筆,這一輩子都還不完。”

    李玉琪雙目一睜,道:“難道説他老人家真打算替他們幹一輩子?”

    大姑娘搖頭説道:“當初他們找上爹的時候,説的是三年,在這三年裏,爹為他們盡心盡力,三年一到,他們絕不敢讓爹在京裏多待一天,馬上送爹出城,可是你知道……”

    淡然-笑,接道:“這個字沾不得,這個圈子也近不得,一旦沾上了,進去了,要想擺脱,可就難了,咱們看得見,打從最初到現在他們放過哪一個了,雍正年間的血滴子最厲害,只要你生一點去心,半夜裏就會丟腦袋,這幾朝的大內侍衞們也不差,一年多前,有個出身關外的侍衞要走,什麼都交了,人也出了城,可是後來卻被人發現死在半路上,連屍首都沒人收……”

    停了一停,她接着説道:“就憑這,誰敢輕言個去字,爹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早將榮辱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老人家不能不把我這個獨生女兒放在心上,為此,他不能走,也不敢走,縱然他們是真心真意放爹走,你知道,外面的人也容不了爹,江湖雖大,卻沒個安身之處,沾過這個字,進過這個圈兒的人,同道是絕不容他活着的,反正是這邊不殺你,那邊不容你,總而言之一句話,-旦沾上了,那後果……”搖搖頭,悲悽一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靜靜的聽着,大姑娘把話説完,他仍沉默着,可是他的臉色很難看,看上去怕人。

    大姑娘也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後展顏強笑,道:“我不多説了,你也別多想了,反正你在京裏也待不了幾天,別讓這些事兒煩了你,爹既然沾上了,我是他的女兒,也只有聽命於天了,你心情放開朗點兒,早點兒睡,明兒個我做幾個菜給你吃,然後我陪你好好玩幾天……”

    李玉琪猛然抬頭,雙眉高揚,兩眼圓睜,威芒暴射,神態怕人,叫道:“鳳妹妹……”

    大姑娘柔婉一笑道:“別説了,十幾年不見了,好不容易見了面,你在這兒待的幾天裏,要讓你吃住不舒服,我會一輩子不安。睡吧,我走了,洗臉水我打好了,就在牆角那邊,別忘了熄燈,也別忘了蓋被,後半夜涼。”

    説完了話,大姑娘頭一低,走了。李玉琪呆呆地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説話。

    大姑娘説的一些話,跟這臨去時的左叮嚀,右囑咐,代表着上-代的深交,以及他這一代兒時的那段可貴友愛。

    換個人誰會對他説這些?誰又會左一句叮嚀,右一句囑咐,李玉琪只覺那一句句,一聲聲,像針,像鋼針,紮在心頭。

    他沒洗臉,但熄了燈;他上了牀,但沒脱衣裳。直挺挺地躺在牀上,手放在胸前,眼望着房頂,腦海裏裝的很多,可也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驀地,一股輕淡的幽香鑽進鼻子裏,他一怔,旋即明白,這股輕淡幽香來自頭下的繡花枕頭,他的心又為之一震。

    心神經過這-震,他的腦海裏更亂了。的確,這是很難選擇的。

    在他來説,如今肩頭上像頂着一座泰山。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

    驀地,眼前一亮,他猛睜雙目,微微一怔,翻身躍起,窗外已然大亮,躍起時才發現,被子從身上滑了下去,他記得,清楚地記得,隔晚他沒蓋被子,便連伸手去碰也沒碰一下。

    他坐在牀邊上,呆呆地,是沒睡醒,要不就是發了愣?

    不一會,輕盈步履響動,門上響起了輕微的剝啄聲,還有大姑娘輕而甜美的話聲:“玉琪哥,起來了麼?”

    李玉琪倏然驚醒,連忙站了起來,道:“是鳳妹妹麼?請進來。”

    門開處大姑娘走了進來,李玉琪看得清楚,大姑娘換了另一身褂褲,光梳頭,淨洗臉,蛾眉淡掃脂粉未施,那張嬌靨,那張昨晚上見面時還白裏透紅的嬌庸,如今那嬌紅沒有了,有點蒼白,那雙清澈、深邃的美目,有點失神,也有點紅紅的,他心裏又一陣難受。

    大姑娘美目深注,未語先笑:“什麼時候起來的?”

    李玉琪忙道:“剛起來,我剛起來……”窘迫強笑,又接道:“真不好意思,頭一天就睡到太陽老高。”

    大姑娘含笑瞟了他-眼,道:“你又不是新媳婦兒,怕什麼?”

    李玉琪強笑了一下,道:“三叔呢,他老人家起來了麼?”

    大姑娘道:“早走了,天剛亮就走了,吃這碗公事飯沒那麼容易,替人家幹,不能像老太爺似的享福。”説着,走近牀前,伸手就要疊被子。

    李玉琪搶上一步按住了大姑娘的玉手,道:“鳳妹妹,我不敢,讓我自己來。”

    大姑娘抬眼輕瞟,含笑説道:“跟我還客氣,要讓你疊不知會疊成什麼樣兒,洗臉去,我等着你吃飯呢。”

    李玉琪一怔,道:“怎麼,你還沒吃?”

    大姑娘道:“等你一塊兒吃不好麼?”

    李玉琪道:“三叔吃過了?”

    大姑娘道:“吃過了,他老人家吃得早。”

    往日三叔什麼時候吃飯,大姑娘她絕不可能耗到如今,而今兒個她到現在還沒吃,這……

    李玉琪心裏又一陣難受。

    只聽大姑娘低低説道:“放開我,洗臉去。”

    李玉琪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仍抓在大姑娘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上,他心一跳,臉一熱,忙抽回了手。

    兒時握手嬉戲,小心靈裏沒什麼感受,而今,十五年後的今天,一個是玉樹臨風俊漢子,一個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不但懂事,而且成熟,當兩隻手兒再相觸時,那感受便跟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不是麼?李玉琪心跳臉熱,大姑娘她不也紅雲滿面,且透過了那雪白嬌嫩的耳根麼?

    看見了這,李玉琪只覺得臉上更熱,心跳得更厲害,他窘迫而不安地囁嚅道:“鳳妹妹,別怪我,我無意……”他這能算機靈?不描還好,越描越黑,傻子。

    瞧,大姑娘低下了頭,話輕得令人難聽見:“誰惱你了,快洗臉去吧。”

    李玉琪畢竟聽見了,忙應了一聲,往後退去。

    洗着臉,他沒話找話,問了一句:“鳳妹妹,是誰給我蓋的被子?”

    “爹。”大姑娘道:“還説呢,爹叨嘮了大半天了,説你這麼大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連被子都不知道蓋。”

    這,也只有親人才會留意。李玉琪沉默了,旋即他丟下手巾走了過來。

    大姑娘已把牀上收拾好了,望着他含笑説道:“走吧,那邊吃飯去!”

    大姑娘等他先走,可是他沒動,卻凝目説道:“鳳妹妹,昨晚上燈花兒爆了沒有?”

    大姑娘微微一愕,可是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旋即就明白了,神色一黯,臉色微變,強笑説道:“你來了,燈花怎會不爆?”

    李玉琪心裏的難受帶到了臉上,道:“鳳妹妹,你這是……”

    大姑娘頭一低,道:“我餓了,你不餓麼,走吧,飯菜都涼了。”

    李玉琪口齒啓動了一下,但他沒再説話,雙眉一揚,邁步跟着走了出去……

    有大姑娘陪伴着,日子好打發,也令人有隻恨日短之感,一晃三天,大姑娘丟下一切,關門落鎖,陪着李玉琪遍遊燕京八景,除了西山霽雪不是時候,沒看着之外,其他的是足跡遍歷,人影兒成雙,全到了。

    其間,就連文丞相祠、謝壘山柯、松筠庵、陶然亭、香冢、鸚鵡冢、白塔寺、法源寺、天寒寺、五塔寺、大鐘寺、白雲觀都沒放過。

    李玉琪對白雲觀有偏愛,只因為這座道觀跟他的義父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漢民有淵源。

    大姑娘褚鳳棲則獨留戀那座香墳。

    香冢究竟是何人之墓,推擬甚多,傳説不一。

    有人説是香妃的玉骨埋處。

    也有人説是京師名妓菁雲不欲嫁重利輕別離的富賈,自盡死,葬於此。

    鳳棲愛的是冢旁那塊小碣: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這三天,鳳棲陰霾盡掃,嬌豔照人,充分地流露出女兒家特有的嬌、甜、美,跟温柔。

    褚三也笑口常開,絕口不提拿賊的事。

    然而,李玉琪的心情,卻不如他那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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