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琪、納容、納蘭這三位坐在書房裏聊上了。
這一聊,自然是聊得很晚,會辦事的博多又在最適當的時候帶着人,送來了三碗剛燉好的銀耳湯。
第二天一早,納容、納蘭兄妹往萬親王跟福晉那兒請安去了,留在聽濤軒陪李玉琪的是博多。博多起得早,他是在給萬親王跟福晉請過安後,到聽濤軒來給納容、納蘭兄妹倆請安的。
納容、納蘭兄妹倆請安去了,陪李玉琪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他身上了。博多這個人似乎是個全才,不但會做人,圓滑,世故,善解人意,而且很健談,更難得的是他説起話來有條有理,不紊不亂,能引起人的共鳴。
閒聊了一會兒,博多話鋒忽轉,道:“李爺,我説句不該説的話,像您這麼一位高才,若是長待在這兒,未免太以令人為您叫屈。”
李玉琪笑笑説道:“博總管知道,我只是見貝勒爺與二格格為人做事有江湖人氣概,而惺惺相惜,所以……”
博多道:“這個我知道,貝勒爺跟二格格在所有親貴之中,也確實是難得的好站娘、佳子弟,為人真誠,待人仁厚,沒有習氣,沒有架子,我們下人沒有一個不敬服的,只是……”
看了李玉琪一眼,接道:“像您這種高才,便是長久待在江湖上,那也令人有埋沒之感,叫人為李爺您扼腕。”
李玉琪淡淡一笑道:“那麼博總管認為我該到哪兒去,該把我這身淺薄所學用在何處?”
博多道:“李爺,您教貝勒爺的是……”
李玉琪倏然而笑道:“博總管,我是個生性懶散,喜好飄泊,不求聞達,與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無緣的江湖人。”
博多凝目笑道:“李爺何不説江湖人不願沾一個官字。”
李玉琪笑了笑,沒説話。
博多道:“李爺,江湖上有這麼-句話,人死留名,虎死留皮……”
李五琪道:“不錯,確有這句話。”
博多道:“我以為大丈夫,真英雄,並不會以留名江湖而滿足。”
李玉琪道:“那麼博總管以為這名該留在何處?”
博多道:“畫像凌煙閣,名標青史,大丈夫,真英雄當如是。”
李玉琪微微一笑道:“聽博總管口氣,似乎有以教我?”
博多道:“那我不敢,不過假如李爺願意,我倒能略盡綿薄,為李爺薦介-個好去處,在那兒,李爺才能一展高才,像李爺這等人物,不愁沒個飛黃騰達之日。”
李玉琪道:“博總管要把我薦介到何處去?”
博多道:“李爺先別問那是什麼地方,請答我……”
李玉琪含笑説道:“博總管,我這個江湖人擇人而事。”
博多道:“誠然,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李爺如果要擇人而事的話,我認為尋遍內城設有比這位更合適的了。”
李玉琪道:“內城之中還有比王爺更賢明的人麼?”
博多道;“我不敢説內城之中還有比王爺更賢明的人,但我敢説李爺要是到那兒去,至少要比王爺這兒更能-展袍負。”
李玉琪道:“博總管至少該讓我先聽聽那是什麼地方,什麼人。”
博多遲疑了一下,道:“李爺,我有話在先,無論您願意,或是不願意,卻請您只當博多沒説這些話……”
“我懂。”李玉琪笑道:“江湖人講的是義氣,我不會讓博總管做惡人。”
博多道:“謝謝李爺,那麼我告訴您,地方在紫禁城裏……”
李玉琪心頭一震,道:“博總管是要我……”
博多道:“李爺,大內需要您這種高才。”
李玉琪道:“這麼説博總管所説的這個人是皇上了?”
“不。”博多搖頭説道:“李爺,不是皇上,是大貝勒。”
李玉琪心中登時雪亮,他明白了博多的身份,也明白了為什麼有人在背地裏説一句話,大貝勒就會知道的原故了。
他更明白,像博多這種人,必然遍佈在內城每一個府邸之中,可怕的是每一個府邸都把這種人倚為親信。當即,他輕“哦”一聲道:“原來是大貝勒,博總管,大貝勒跟大內有什麼關係?”
博多道:“這個我不便説,總之只要李爺找上大貝勒,就能很順利,很順利地進到大內去。”
李玉琪笑笑説道:“博總管,像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連陸領班都不敢收留,如今博總管卻要薦介我到大內去……”
博多道:“陸領班不敢收留李爺,但是畢竟有那有眼光的人收留了李爺。”
李玉琪道:“供職大內是需要有一身絕好的武藝的,而博總管所見到的,只是我還不算遲鈍的腦筋,還不算太笨拙的唇舌……”
博多道:“由這二者可以想見李爺心智之一斑,再由李爺威震眾護衞這一點,更可見李爺的一切全夠了。”
李玉琪道:“博總管的好意讓人感激……”
博多一怔道;“怎麼,難不成李爺不願意……”
李玉琪道:“博總管,我説過,我這個江湖人擇主而事。”
博多道:“不錯,李爺是説過,可是大貝勒……”
李玉琪道:“博總管認為大貝勒是位明主?”
博多點頭説道:“當然,難道不是?大貝勒有一身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好本領……”
李玉琪道:“那只是武藝,縱然馬上馬下,萬人難敵,那也只不過是個武夫而已,有一件事卻可以看出大貝勒此人並不高明。”
博多道:“哪-件事讓李爺認為大貝勒不夠高明?”
李玉琪道:“博總管當知這一陣子京裏鬧飛賊的事。”
博多點頭説道:“我知道,這跟大貝勒是否高明有什麼關係?”
李玉琪道:“當然有關係,大貝勒既是這麼一位勇武人物,他竟然聽任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那些酒囊飯袋去辦這件案子而不聞不問,就這點便可以看出他不見得高明。”
博多訝然説道:“這一點怎可看出大貝勒不高明?”
李玉琪道:“我試問,大貝勒為什麼聽任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那些人去辦這件案子而不聞不問?”
博多道:“這是件小案子。”
李玉琪道:“滿城風雨,人心惶惶,查緝營破不了,便連個飛賊影兒都沒見到,博總管,這能算小案子麼?”
博多道:“那……這原不是大貝勒該管的事。”
李玉琪笑道:“地處京畿,外城內城僅一牆之隔,哪些是大貝勒該管的事?即令這件事大貝勒不該管,我試問,一旦飛賊潛入內城,混進大內,大貝勒該管不該管……”
博多道:“小小毛賊,何來天膽……”
李玉琪道:“博總管,賊不小,既然敢到京畿來滋事,膽子也夠大的。”
博多道:“他們卻未必見得會往內城或大內……”
李玉琪道:“又怎見得不會,博總管,人的慾望是無法滿足的,尤其這班飛賊,外城既無人能奈何他們,這將使他們以為自己很不得了,這情形是必然的,因之我敢斷言,有一天他們必會潛入內城,更進大內,只不過是遲早而已……”
博多方待説話,李玉琪已接着又道;“一旦飛賊潛入內城,鬧得各府邸惶惶不可終日,雞犬不寧,那就威脅了紫禁城的安全,萬-再進入大內驚了皇上,我試問,到那時大貝勒的高明在何處?”
博多呆了-呆,沒説話。
李玉琪道:“如今外城之亂已嚴重威脅到內城各府邸的安全,假如大貝勒能防患於未然,將飛賊一舉成擒,一網打盡,不但安寧百姓,且更解除了飛賊對內城各府邸的威脅,不但百姓額手稱慶,歌功頌德,便連內城各府邸也會同聲感佩,説不定在大內還能邀得-樁大功,大貝勒舍卻這有利於自己的事不做,我試問,他的高明又在何處?”
博多沒説話,半晌忽然注目問道:“以李爺看,大貝勒該怎麼做?”
李玉琪道:“很簡單,馬上把案子從九門提督手裏要過來。”
博多道:“聽李爺的口氣,似乎拿這班飛賊並不難?”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那要看這件案子誰辦了。”
博多道:“誰辦容易,誰辦難?”
李玉琪道:“我不敢談論別人,如果這件案子是我辦的話,我敢誇易如反掌吹灰,探囊取物,手到擒來。”(非常囂張……)
博多“哦”地一聲道:“李爺真有這把握?”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可惜我懶於過問官家的事,縱然有心管,也無從伸手。”
博多方待再説,聽濤軒外忽然響來步履聲,與納容、納蘭兄妹的笑語,博多忙離座而起,道:“李爺,請記住我剛才……”
李玉琪淡然説道:“事不關我,我也不是那種人,博總管盡請放心就是。”
説話間,納容、納蘭兄妹已並肩進了聽濤軒,一見博多還在,納蘭立即輕“咦”一聲説道:“博多,你還沒走?”
博多賠笑説道:“怕李爺一人無聊,陪李爺多聊了一會兒。”
納蘭轉眼望向李玉琪,笑問道:“你們倆都聊了些什麼?”
李玉琪含笑説道:“天南地北,無所不聊。”
納蘭笑了,納容突然説道:“行了,別説了,走吧。”
李玉琪道:“二位要到哪裏去?”
納容道:“誰説是我們兩個,連你也有份兒。”
李玉琪詫異地道:“連我也有份兒?上哪兒去?”
納蘭道:“爹讓我兩個陪你到各處走走去。”
李玉琪道:“怎麼,要去玩兒?”
納容道:“是啊,你不想麼?”
李玉琪道:“頭一天大清早,書還沒讀……”
“我的天。”納容叫道:“果然是比爹還讓人難受,小七,你行行好,饒人一次行不,你要老把讀書掛在嘴上,那不如殺了我。”
博多笑了,道:“李爺,您就慈悲慈悲吧,瞧貝勒爺多可憐。”
“行。”李玉琪一點頭道:“博總管説了話,我通融這次,但盡興歸來之後得聽我的。”
納容道:“小七,你要明白,是爹要我倆……”
李玉琪道:“這麼説貝勒爺自己並不願意去?”
納容忙道:“誰説的,願意,願意,大爺,你好厲害。”
李玉琪倏然而笑,道:“那興盡歸來以後就聽我的,走吧。”
“慢點。”納蘭道:“你們倆先在外邊兒等我,讓我換件衣裳。”
擰身往自己卧室走去。
納容搖頭説道:“女孩子家就是女孩子家,不管上哪兒去,總得先換件衣裳不可,也不知道這是誰給她們興的規矩。”
李五琪含笑説道:“假如貝勒爺為女兒身,就會知道這是誰興的規矩了。”
納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幾句話工夫不到,納蘭已換了一件衣裳,掀簾行了出來,剛才是一身旗裝,如今則是一套翠綠色的褂褲,高領子,小腰身,腳下一雙襯錦的繡花鞋,顯得她剛健婀娜,曲線玲瓏,動人異常。
她眨動着美目,未語先露三分嬌羞,道:“小七,看看我這身行頭怎麼樣,新做的,料子是貢品。”
李玉琪還沒來得及説話,納容已接了口道:“好,好,美,漂亮,行了吧。”
納蘭臉蛋兒一繃,嗔道:“稀罕,像你這樣,一輩子也別想討得女孩子歡心。”説完擰身出了聽濤軒。
納容直髮愣,指着聽濤軒外的納蘭道:“你們瞧瞧,給評評理,説她好,説她美,説她漂亮又怎麼不對了?”
李玉琪笑笑説道:“貝勒爺,女孩子家有時候是很難侍候的。”
“對。”博多在後笑道:“這一點您也得跟李爺學學。”
納容搖頭説道:“真是唯小人與……”
李玉琪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道:“貝勒爺這是自找苦吃。”拉着納容出了聽濤軒。
納容出了聽濤軒,回頭吩咐説道:“博多,稟報王爺一聲,我們走了。”
博多答應着,人跟了出來。
轉眼間,三匹蒙古種的健騎馳出了萬親王府,博多在門口恭送,望着三人三騎拐了彎,很快地轉身進去了。
蹄聲得得,三匹健騎一字兒排列着,納蘭居中,李玉琪,納容左右護駕,控轡徐馳,在內城大街上往前走。邊走,三個人邊説笑。
李玉琪笑問道:“咱們哪兒去,景山……”
納容搖頭説道:“不,景山有什麼好玩的,都玩膩了。”
李玉琪道:“那麼去三海。”
納容搖頭説道:“這兩天皇上在北海,不方便。”
李玉琪道:“那麼去什剎海……”
納容道:“什剎海就在北海後面,這兩天到處都是大內侍衞,看見那些嘴臉我就討厭,誰高興上那兒去。”
李玉琪道:“那麼咱們上哪兒去,西郊……”
納容搖頭説道:“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玉琪轉眼看了看納蘭,納蘭抿着嘴直笑。
李玉琪心裏忽然一動,忙控制了坐騎,道:“貝勒爺,話説在前頭,二位要是帶我到那個府邸去,我可不去……”
納容舉鞭往前-指,道:“不去麼,到了。”
李玉琪忙抬眼前望,可不是麼,馬快,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不少路,眼前就是一座廣大深沉的王府。大門頭橫額四個大字:“榮親王府”。
李玉琪眉鋒一皺,回過頭來道:“您二位這是……”
納容道:“別怪我們倆,要怪你怪爹去,這是爹的意思。”
納蘭接着説道:“爹就怕你不肯來,其實我就不懂你為什麼不肯來,我姑爹這兒又不是什麼吃人的地方……”
李玉琪道:“那倒不是,我只是不願多認識人……”
納蘭道:“有什麼要緊,我姑爹又不是外人。”
納容道:“小七,你不知道爹的用心,爹有了你這麼一個高才,有心在我姑爹面前顯顯,你怎麼好不給爹……”
李玉琪道:“貝勒爺要這麼説,我就更不敢去了。”
“瞧。”納蘭忽然舉鞭前指,道:“人家都迎上來了,你還能走麼?”
李玉琪忙轉頭望去,只見兩名親隨打扮的中年漢子飛一般往這邊跑了過來,當即他眉鋒一皺,沒再説話。
納容抬手拍了拍他肩頭,笑道:“好了,小七,勉為其難,怎麼説也就這一次……”
李玉琪搖頭説道:“貝勒爺,你哪裏知道,就這一次只怕就……”
話還沒説完,兩名親隨已到,幾步外一起打下千去:“給貝勒爺,二格格請安。”起來槍步上前抓住了馬×頭。
納蘭道:“王爺跟福晉在府裏麼?”
一名親隨忙應道:“在,在,王爺跟福晉都在,哪天不念您二位好幾回,您二位可有不少日子沒來了。”
納蘭臉上紅了紅,道:“這一陣子忙着趕幾篇文章,沒能來,我表姐在麼?”
“在,也在。”那名親隨道:“大格格這兩天也沒出門兒,聽説這兩天大貝勒在北海伴駕,抽不出工夫陪大格格,大格格也懶得出門。”
説話間已到了榮親王府門口,一家人用不着通報,納容接過李玉琪的坐騎,跟納蘭把繮繩往兩名親隨手裏一塞,拉着李玉琪進了榮親王府。
李玉琪直皺眉,好生不安,
納容、納蘭帶着李玉琪直進內院,剛進內院,便聽得院子東邊有人“哈”地一聲,朗笑説道:“今兒個是什麼風,把二位貴客給吹了來。”
“姑爹。”納蘭一聲嬌呼,人已像凌波乳燕般撲了過去。
李玉琪心頭一震,忙抬眼望去,只見內院東邊那假山旁,站着一個身着青袍的中年人。
長眉、鳳眼、英挺、灑脱,算得上當世罕見的美男子,那青袍人正在逗弄一隻鷹,納蘭到了他身邊,他抬手摸上了納蘭的烏雲螓首。
這青袍人看似中年,其實李玉琪明白,他的年紀絕不止中年,算算應該快五十了,所以看上去年輕,那是一身精湛、深厚的修為使然。正思忖間,青袍人舍了那隻鷹,拉着納蘭走了過來,李玉琪連忙收回目光,微微地低下了頭。
轉眼青袍人拉着納蘭走近,望着納容含笑問道:“怎麼樣,大少爺,這一陣子都忙些什麼?”
納容紅着臉叫了聲姑爹,囁嚅説道:“您是知道的,還不是讀書做文章……”
青袍人眉鋒一皺,搖頭道:“唉,我跟你爹不知道説過多少次了,別這麼一天到晚把孩子關在家裏啃書本,他就是不聽,有時候還衝着我發脾氣,他就不瞧瞧,孩子都成了什麼樣兒……”
納蘭道:“您放心吧,現在不同了,打昨兒個起,爹的觀念就完全變了,爹不要他唯務雕蟲,專工翰墨,去作賦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爹要他做個君子之儒,最好能文武雙全。”
“對。”青袍人猛一點頭,道:“早就該這樣了,這是什麼人讓他那古板腦筋拐了彎兒,那固執的觀念改了……”
納蘭眨眨眼,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青袍人兩眼一睜,道:“姑娘,是你?”
納蘭道:“我哪有這種能耐,是有位高才憑過人的機敏與口才折服了他老人家……”
衝着李玉琪呶了呶嘴兒。
青袍人“哦”地一聲,轉跟凝望李玉琪,道:“這位是……”
納蘭道:“我們倆的老師……小七,我姑爹問你呢。”
李玉琪只得欠身説道:“江湖草民見過王爺。”
青袍人忙搖頭説道:“別客氣,閣下既是納容跟納蘭的老師,我就該……”
“王爺。”李玉琪忙道:“您別説什麼,我當不起。”
納蘭道:“小七,幹什麼老低着頭嘛,是怕讓人看,還是怕看人哪,我姑爹可是個頂隨和的人,當着我爹,你都敢昂然卓立,毫無怯意,侃侃而談,雄辯滔滔,難道還不敢面對我姑爹這麼個隨和的人麼?”
李玉琪暗暗直皺眉,道:“王爺虎威懾人,令人不敢仰視。”
青袍人目中掠過一絲狐疑色採,道:“閣下總不能這麼老低着頭吧?”
李玉琪只好抬起了頭。
他剛抬起頭,青袍人兩眼猛睜,脱口喝道:“好人品!”
李玉琪心裏卻猛地一鬆,道:“王爺誇獎。”
“不。”青袍人道:“閣下的人品為我生平僅見……”
納蘭道:“小七,我姑爹對人可是向不輕許。……”
青袍人轉眼凝目,道:“姑娘,小七?”
納蘭道:“他叫李七郎。”
青袍人呆了一呆,道:“李七郎……”
李玉琪道:“我行七,朋友們都叫我小七或七郎……”
青袍人道:“那閣下的大號是叫……”
李玉琪道:“王爺,我父母沒告訴我。”
青袍人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哦”地一聲,歉然説道:“我很抱歉。”
李玉琪道:“王爺這是折我。”
青袍人話鋒忽轉,道:“閣下來自江湖?”
李玉琪心知要來的已經來了,立即提高了警覺,道:“是的,王爺。”
青袍人道:“閣下是哪個門派的高弟?”
李玉琪道:“家師系出峨嵋。”他本來想説少林,話到嘴邊,猛然想起少林那位掌教跟眼前這位熟得很,他不願意扯上一點淵源,所以臨時又改了峨嵋。
青袍人道:“這麼説,閣下就是峨嵋高弟,峨嵋絕學與少林、武當並稱於世,閣下必然盡得峨嵋絕學神髓了?”
李玉琪道:“王爺誇獎,我僅略涉峨媚絕學皮毛……”
青袍人道:“閣下別客氣,閣下諒必已從納容兄妹口中聽説過我,我這個人凡事但求率真……”
納蘭突然説道:“姑爹,他對怡姑婆幾位的當年熟得很呢。”
青袍人“哦”地一聲
李玉琪忙道:“王爺,師門長輩曾語甚詳,也經常以怡郡主幾位的當年勉諸後輩。”
青袍人道:“對了,閣下既然藝出峨嵋,對她幾位的當年是不會陌生,咱們別老站在這兒談,請到我書房裏去坐。”
他這裏抬手讓客,納蘭那裏説道:“姑爹,您陪陪他吧,我去給姑媽請安,找表姐聊聊去。”
青袍人道:“也好,你表姐這兩天正悶得發慌呢。”
納蘭笑道:“那我來得可是正好了。”擰身往後跑去。
青袍人這裏二次抬手讓客,道:“來,女孩子找女孩子,咱們聊咱們的,阿容帶路。”
納容應了一聲前面走了……
榮親王玉珠的書房,就在內院的南邊,榮親王不比萬親王,是個賦閒的親王,所以他的書房根本沒有禁衞。同時,他府裏只有當差的親隨而沒有護衞,其實哪用得着,榮親王玉珠一身所學當世罕匹,哪個不開眼的江湖宵小敢往他這兒碰。
榮親王的書房就跟他的人一樣,任何一件擺設都夠雅的,本來就是這樣,人雅什麼都雅,人俗什麼都俗。進了榮親王這間清雅的書房,剛坐定,外面就聞步履響動,接着有人恭聲説道:“稟王爺,大貝勒來了。”
榮親王玉珠眉鋒為之一皺,臉色也倏轉陰沉。李玉琪看得很清楚,他心裏多了幾分疑問。
只聽榮親王玉珠輕喝説道:“説我有請。”
門外親隨應聲而去,納容一下站了起來,道:“姑爹,我到後面給姑媽請安去。”顯然,他是不願見這位大貝勒。
榮親王玉珠點了點頭,道:“好,你去吧。”
聽説這位大貝勒這兩天在北海伴駕,今天怎麼會突然到了榮親王府。只有李玉琪明白這位大貝勒為什麼而來。當着榮親王他也不願見這位大貝勒,尤其納容已經離座,他更不好獨個兒留下,他也站了起來。
榮親王玉珠道:“怎麼,閣下也要……”
李玉琪道:“王爺,我也應該回避一下。”
榮親王玉珠並沒留他,點頭説道:“好,阿容先陪這位到西廂屋坐坐去,我待會兒就過來。”納容答應一聲,領着李玉琪施禮告退,這時候外面雄健步履聲已然傳了過來,李玉琪心知那位大貝勒人已到了,沒再停留地跟着納容走出了榮親王的書房。
剛出門,迴廊那頭傳來那位大貝勒的話聲:“等-等再走。”
連個請字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對誰説話,李玉琪有心不理,可是前面納容已經停了步,他只好跟着停了下來。
轉眼間大貝勒泰齊就到了書房門口。看得出來,這位大貝勒是剛從北海趕來的,他穿一件長袍,外面罩着馬褂,腰裏鼓鼓的,藏着兵刃。腳下一雙高統馬靴,手裏提着一根金絲馬鞭,別説他的人了,就憑這身打扮到哪兒都唬人。
他到了書房門口,馬鞭一抖,道:“小容可以走了……”抖手用馬鞭一指李玉琪道:
“你留下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談。”納容膽怯而不安地望望李玉琪,大貝勒泰齊是夠懾人的,納容也的確膽小,他連話都沒敢説一句。李玉琪向他點了點頭。
納容道:“那……我先走了。”他真的走了,轉身往後行去。
大貝勒泰齊沒看納容一眼,望着李玉琪一聲:“跟我進來。”轉身進了書房。
榮親王是他未來的泰山大人,衝着大格格心畹,對這位未來的泰山大人他不敢太放肆,進了書房恭恭敬敬一禮:“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含笑抬了抬手:“怎麼,不是在北海伴駕麼?”
大貝勒泰齊道:“是的,所以這兩天沒能來給您請安……”
榮親王玉珠道:“今兒個怎麼走得開呀?”
大貝勒泰齊道:“今兒個有點事兒,臨時在皇上面前告了個假……”用馬鞭一指李玉琪道:“我想借您這書房跟他談談。”
榮親王玉珠道:“怎麼,你們認識?”
大貝勒泰齊道:“見過,有天晚上在戲園子裏見過。”
榮親王玉珠“哦”地一聲道:“那好,你們談吧,你們談吧。”説着,他就要往外走。
大貝勒泰齊忙抬手一攔,道:“玉珠叔,用不着,您坐您的。”親王玉珠“哦”了一聲,笑了笑,坐了下去。
其實他可不想真走,他明知大貝勒泰齊找人談話,以這種態度對人準沒好事兒,他要看個究竟,也好相機阻止這位大貝勒仗權勢欺負人。
大貝勒秦齊轉過頭來,馬鞭一指椅子,道:“你坐下。”
李玉琪沒説話,毫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大貝勒泰齊手繞着馬鞭在書房裏來回走動,一邊走,一邊問道:“我不問你是怎麼進萬親王府的,聽説你很自負,是麼?”
李玉琪淡淡説道:“那不該叫自負。”
大貝勒泰齊道:“那該叫什麼,嗯?”
李玉琪道:“那該叫不枉自菲薄。”
大貝勒一笑道:“好個不枉自菲薄,聽説你有過人的機敏跟口才,是麼?”
李玉琪道:“那也只能説我還不算太笨。”
大貝勒秦齊微一點頭道:“很謙虛,這麼看你並不自負……”話鋒忽轉,接問道:“聽説你説我不夠高明,有這回事麼?”
李玉琪點頭説道:“不錯,我説過這話。”
榮親王玉珠向李玉琪投過深深一瞥。
大貝勒秦齊倏然而笑,道:“你很誠實,也夠大膽,只是你這顆膽未免過大了些。”
李玉琪道:“我倒不覺得……”
大貝勒突然停了步,凝目説道:“你以為敢批評我,膽還不夠大麼?”
李玉琪道:“我不以為敢批評大貝勒的人,非要有一顆天膽不可。”
榮親王玉珠兩眼睜大了。
大貝勒泰齊臉色變了一變,道:“我以為你有顆天膽。”
李玉琪道:“我不這麼想。”
大貝勒泰齊拿馬鞭的那隻手動了一下,但僅僅是動了一下,旋即他道:“你説説看,我究竟什麼地方不夠高明?”
李玉琪道:“大貝勒既然聽了不少,何必再多問。”
大貝勒泰齊道:“我想問,也想再聽你説一遍。”
李玉琪道:“假如大貝勒真願意聽的話,我可以再説個十遍八遍。”
大貝勒泰齊大概不是真願意聽,他轉了話鋒,道:“聽説你説過這句話,易如反掌吹灰,探囊取物,有這回事麼?”
李玉琪道:“不錯,這話我也説過。”
大貝勒泰齊道:“你説這話,憑的是哪一點?”
李玉琪道:“就憑我的智與力。”
大貝勒泰齊道:“你的智與力我都沒見過。”
李玉琪道:“以後應該有機會。”
大貝勒倏然一笑道:“這麼看來,你還是很自負。”笑容一斂,臉色忽沉,手腕一抖,“刷”地一馬鞭向着李玉琪當頭抽下,出手快,而且力道猛。
榮親王玉珠霍地站起,道:“泰齊,你這是……”他就要伸手去抓馬鞭。
大貝勒泰齊輕喝説道:“玉珠叔,您別管。”
李玉琪那裏已採取了行動,不是還手而是躲,他偏頭挪身,大貝勒泰齊那一馬鞭頓時落了空。
榮親王玉珠為之一怔。
大貝勒泰齊冷笑了起來,抖手又是一馬鞭,這一鞭比頭一鞭還快還猛,簡直就令人無法躲閃。而李玉琪身子往後一仰,又輕易地躲開了。
大貝勒兩眼暴睜,大喝一聲跨步欺上,抖手揮出第三鞭,這一鞭不但更快,更猛,而且鞭影飛舞,罩住了整個坐椅,只要人在椅子上,就絕無法再躲。
李玉琪這回也沒再躲,只見他左掌往上一翻,也沒看清他用的是什麼招式,再看時,那鞭梢已握在他左掌之中。
榮親王臉色陡然一變,兩眼為之暴睜,兩道比電還亮的異采一閃而過,他凝望着李玉琪,但是沒有説話。大貝勒靜靜地站在座椅前,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不過他兩眼瞪得比榮親王玉珠還大。
忽地,他鬆了馬鞭,冷然説道:“就拿我這根馬鞭,馬上到九門提督府把案子要過來,我交給你了,侍衞營的人任你調用,限期一個月破案,飛賊一個不許少地交給我,要不然我要你的腦袋。”話完轉向玉珠施禮:“玉珠叔,北海那兒我不能離開太久,過兩天再來給您請安,我走了。”轉身大步出門而去,雄健步履聲很快地遠去了。
榮親王玉珠人怔在了那兒,沒動,也沒説話。
李玉琪握着那根馬鞭也怔了好久,他絕沒想到這位大貝勒會出此一着。抽了他三鞭,然後把案子整個地交給了他,他不信有這種事,然而這畢竟是鐵一般的事實。
定過神來,他忙站了起來,衝着玉珠一欠身,道:“王爺,大貝勒有了交待,我也告辭了。”説完了話,他轉身要走。
適時榮親王玉珠也定過神來,陡然一聲輕喝:“站住!”
李玉琪一震,回身説道:“王爺……”
榮親王玉珠道:“我聽見了,但不急在這一會兒。”
李玉琪眉鋒剛一皺,榮親王玉珠接口又是一句:“你坐下,我也有話要跟你談談。”
李玉琪道:“王爺……”李玉琪沒奈何,只得坐了下去。
他坐定,榮親王玉珠雙手往後一背,跟大貝勒秦齊剛才一樣地在他面前踱起了步,只聽他問道:“我也不問你是怎麼進萬親王府的,你説你叫李七郎?”
李玉琪道:“是的,王爺。”
榮親王玉珠道:“你説你熟知怡郡主幾位的當年事?”
李玉琪道:“是的,王爺,那是師門長輩……”
“師門長輩,嗯,師門長輩。”榮親王玉珠點了點頭道:“你説你藝出峨嵋?”
李玉琪硬着頭皮,道:“是的,王爺。”
榮親王玉珠道:“對峨嵋絕學,我還不太陌生,剛才你探掌抓鞭,用的那一招是……”
李玉琪道:“王爺既然熟知峨媚絕學……”
榮親王玉珠道:“我知道,那一招是峨嵋絕學裏的擒龍手,可是我要問的是你用什麼真力,哪一種功夫配合這-招施展的?”
李玉琪神情一震,道:“王爺,我用的是普通真力……”
榮親王玉珠道:“閣下,我兩眼不瞎。”
李玉琪道:“那麼王爺認為我用的是……”
榮親王玉珠突然停步凝目,道:“曠古絕今的接引神功。”
李玉琪倏然而笑,道:“王爺,只怕您看走了眼了……”
榮親王玉珠搖頭説道:“那是當初,現在不,怪不得你熟知怡郡主幾位的當年事,怪不得你有罕見的人品,過人的機敏和膽識,怪不得你敢誇口擒賊易如反掌……”
臉色一沉,喝問道:“告訴我,你這接引神功哪兒學來的?”
李玉琪皺眉苦笑説道:“王爺,您讓我怎麼説好,我要説這不是什麼接引神功,您又不信……”
榮親王玉珠冷冷一笑道:“我打個比方你可懂,我自己會認不得自己麼?”
李玉琪道:“您這比方我懂,可是這世上不能説沒有生得相像的人。”
榮親王玉珠冷笑一聲道:“你很會説話,很機警,很善於應付,承認不承認,那在你,我只有一句話……”
臉色一沉,接道:“你要是不實話實説,你休想再在內城待下去。”
李玉琪神色為之一緊,道:“王爺,大貝勒命我拿賊,這,您剛才在,也看見了……”
榮親王玉珠冷笑説道:“別拿這難我,這難不了我,我説句話你可以看看泰齊他聽誰的,我要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就枉為他的岳父了。”
李玉琪皺了眉,暗暗地作了難,大感棘手,心想:榮親王這話説得不錯,這點事並不是非我李玉琪不可,榮親王真要説句話,大貝勒泰齊準會收回成命,憑一個堂堂的和碩親王,要想不讓一個人在內城待下去,那確實比反掌吹灰還容易幾分,要真惹了這位榮親王,那自己可真是得不償失。
突然,李玉琪他笑了,望着榮親王道:“王爺,我佩服,您這手殺手鐧厲害……”
榮親王玉珠板着臉,沒説話。
話鋒微頓,李玉琪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道:“我承認您沒走眼沒看錯,這是接引神功,我一時疏忽大意露了底……”
榮親王兩眼微睜,道:“怕你不承認,哪兒學來的,説!”
李玉琪頑皮地笑笑説道:“我要説這接引神功是從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那兒學來的,王爺您信不信?”
榮親王玉珠兩眼猛睜,一點頭道:“我信,當然信,這麼説朱漢民是你的師父……”
“關係還深一層。”李玉琪笑笑説道:“他老人家是我的義父。”
榮親王一怔,道:“這麼説你是玉琪?”
李玉琪欠身一禮,道:“見過玉珠叔。”
榮親王大叫一聲:“好小子,你冤得我好苦。”揮掌一把抓住李玉琪的胳膊。
李玉琪一皺眉道:“玉珠叔,您用的勁兒太大了。”
榮親王玉珠像沒聽見,道:“我説嘛,除非是自己人,誰會接引神功。”
抓着李玉琪的胳膊,-陣猛搖,仰天哈哈大笑。
李玉琪沒再皺眉,沒再説話,一任玉珠抓住他的胳膊猛搖,旋即,榮親王玉珠笑聲斂落,他凝目問道:“玉琪,你進內城來幹什麼,想露露臉,顯顯名,出出風頭?”
李玉琪笑笑沒説話。
榮親王玉珠道:“是與不是,你倒是説啊?”
李玉琪道:“您在這兒,誰露臉、顯名、出風頭,我怎麼敢。”
榮親王玉珠搖頭道:“別捧我,捧得高,摔得重,自己人最瞭解自己人,咱們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夠膽大的,什麼叫敢,什麼叫不敢。”
又一搖頭,接道:“露臉,顯名,出風頭,那是年輕人的事兒,想當年,漢民和我都有一股子年輕人的衝勁兒,天下英雄唯我,大有不可一世之概,而今麼……”
哼地一笑,又搖頭接道:“老了,雄心已死,那股少年勁兒早就沒有了……”
“誰説您老了,”李玉琪道:“您正值英年,當初人家廉頗、黃忠、馬援都沒服過老……”
“又捧上了,”榮親王玉珠笑了,在李玉琪肩上拍了一下,凝視着李玉琪道:“你玉珠叔不是人老了,是心老了……”
李玉琪剛要接話,榮親王已又搖了頭;“不談這個了,老不老的,掃興,一打剛才到現在,我還沒仔細瞧過你,來,讓你玉珠叔仔細瞧瞧。”説着,他打量上了李玉琪。
李玉琪窘迫地笑道:“玉珠叔,您別瞧了,我臉皮兒嫩得緊。”
“誰説的,”榮親王玉珠道:“又不是大姑娘,咱們這家人沒一個臉皮兒嫩的……”
李王琪忍不住笑了。
只見榮親王玉珠又搖了頭,有點感慨地道:“真是,這不知道該叫什麼,也讓人不知道話怎麼説,當世的英才,美男子,全進了咱們這家門兒……”
李玉琪道:“誰不知道里面內城住的是出了名的,談俊談美,比您可差得多……”
榮親王玉珠指指鬢邊微微斑白的頭髮,道:“你是比不上,這你有麼?”
李玉琪道:“誰能擋得住一個老字,再過幾年李玉琪也和您一樣了。”
榮親王玉珠搖了頭,道:“是否能擋得住一個老字,那要看個人的修為,像你師祖,你義父,都能看上去不差當年,當然,這除了修為之外還得看一個人的心情,而我……”
淡然一笑,接道:“活在這個俗世之中,一天到晚接觸的全是俗不可耐的事物,加上那些煩心事兒,不老也折磨老了……”
一拉李玉琪道:“別老站着説話,我早聽説漢民收了個稟賦資質絕佳的乾兒子,只是一直沒見過,今兒個總算朝了面,值得安慰,沒心事了,來,坐下,咱爺兒倆好好聊聊。”
拉着李玉琪走向几旁,坐定,他凝目又道:“玉琪,告訴我,為什麼到北京來?”
李玉琪道:“您剛才不是説了麼,露臉、顯名、出風頭?”
榮親王玉珠搖頭説道:“那只是説説而已,咱們這個門裏的人沒一個好名的,更不會露臉,出風頭跑到北京城裏來。”
李玉琪笑笑説道:“是這樣的,玉珠叔,您知道我有個三叔?”
榮親王玉珠道:“三叔是誰?”
李玉琪道:“他老人家姓褚名和,是我師父的把兄弟,行三,現在查緝營領班。”
榮親王玉珠“哦”地一聲道:“原來是他呀,我聽説過這個人,身手不錯,挺會辦事,也破過幾件漂亮的大案子,在北京城名頭挺響亮的,據説在江湖上也是位老英雄,硬實的好漢。”
李玉琪道:“您沒説錯……”
榮親王玉珠道:“他怎麼樣?”
李玉琪道:“這些日子京裏鬧飛賊,鬧得很兇,這您是知道的,案子一層層交下去,最後落在我三叔手裏,他老人家辦不了,而且栽了跟頭吃了虧,他老人家交不了差,也丟不起這個人,於是就把我調了來……”
榮親王玉珠點頭説道:“我明白,褚老三是把你調來幫忙的……”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目光一凝,道:“玉琪,這個忙你能幫麼?”
李玉琪笑笑説道:“您瞧見了,我不是接下來了?”
榮親王玉珠搖頭説道:“以我看此中內情必不簡單。”
李玉琪赧然一笑道:“您高明。您知道,這個忙我不能幫,可是他老人家畢竟是我師父的把兄弟,我的三叔,所以我只有瞞着他老人家進內城來了。”
榮親王玉珠微愕説道:“瞞着他?這話怎麼説?”
李玉琪笑了笑,沒説話。
榮親王玉珠道:“想露一手,給他來個意料之外,對不對?”
李玉琪道:“你説着了……”
榮親王玉珠道:“這……這就是你此行到京裏來的目的?”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淡然一笑,搖頭説道:“要不得,玉琪,小小年紀竟跟你玉珠叔用上了心眼,耍上了奸猾,玩這些也得看對誰,別裏外不分,少爺。”
李玉琪微微一驚,忙道:“您明鑑,我怎麼敢。”
榮親王玉珠道:“怎麼,你不承認?”
李玉琪道:“事實上我不能承認,而且根本就……”
“根本就怎麼?”榮親王玉珠截口説道:“我讓你口服心服,也讓你知道跟你玉珠叔玩這一套,你還差得遠,玉琪,你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龍的乾兒子?”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老神仙玉蕭神劍閃電手的再傳?”
李玉琪道:“也沒錯,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我可也是老神仙的傳人,對老神仙的門規,我清楚,據我所知,這個忙你絕不能幫。”
李玉琪沒説話。
榮親王玉珠道:“我説對了沒有?”
李玉琪道:“我不敢説個錯字。”
榮親王玉珠道:“那麼説實話,你為什麼到京裏來?”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道:“我能不説麼?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是你義父的令諭?”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那我也不便勉強,我是咱們這個門裏的人,咱們這個門裏的規矩我懂,我不敢不遵,我只問你,你是不是負有什麼特殊任務,正好碰上你三叔調你到京裏來,你就趁這機會來了,對不?”
李玉琪點頭説道:“是的,玉珠叔,這我能承認。”
榮親王玉珠直了直腰道:“那就行了,我不問了,一句話,小心。”
李玉琪道:“謝謝您,玉珠叔,我會小心的,義父常這麼説,膽要大,心要細……”
榮親王玉珠道:“沒錯,就是這樣,還有,玉琪,你是知道的,沒回來便罷,既然回來了,我就站在一個尷尬的立場上,別太過份,別讓你玉珠叔為難。”
李玉琪道:“我知道,玉珠叔,我不會不為您着想的,只是……”遲疑了一下,沒説下去。
榮親王玉珠抬眼問道:“只是什麼?”
李玉琪道:“我奇怪,我不懂,當年您既然好不容易出去了,後來您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這句話問得榮親王玉珠臉色一變,倏顯陰沉,半天沒説話。
李玉琪何等機靈,立即又道:“玉珠叔,也許這話我不該……”
“不,”榮親王玉珠一搖頭道:“你能問,對自己門裏的人,我什麼不能説的……”
頓了頓,接着説道:“想想這話該從當年説起,老神仙進京來把我帶走了,這你是知道的。”
李玉琪道:“這我聽義父説過。”
榮親王玉珠道:“你義父可曾對你説過,就因為老神仙當年進京來把我帶了去,使得我父親被剝奪了爵位,關進了天牢,交由宗人府發落?”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怎麼,玉珠叔,玉琪的那位叔爺……”
榮親王玉珠點了點頭,淡笑説道:“是的,玉琪,就這麼回事兒。”
李玉琪道:“我怎麼沒聽義父説起過?”
榮親王玉珠道:“想必你義父不願意提這件事。”
李玉琪道:“我叔爺如今還在……”
榮親王玉珠微一點頭道:“老人家如今還在天牢裏,由宗人府會同侍衞營看管着。”
李玉琪揚了揚眉,口角啓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榮親王玉珠看了他一眼,道:“玉琪,要能那麼做,我也不會等到如今了,你想,我現在貴為親王,在王府裏坐享榮華富貴,讓老人家在天牢裏受苦受難受折磨,我於心能安麼?”
李玉琪揚着眉問道:“玉珠叔,為什麼不能那麼做?”
榮親王玉珠搖頭苦笑道:“談何容易,玉琪,天牢禁衞森嚴,高手如雲,火器遍佈,再説我也不知道老人家究竟被囚禁在天牢哪一處,這件事不動便罷,動得必成,否則如再連累老人家落個殺身之禍,我豈不更成了大罪人?”
李玉琪默然不語,沒説話。
榮親王玉珠又道:“玉琪,你也要為我和老人家想想。”
李玉琪一抬頭道:“玉珠叔,難道就任老人家被囚禁在天牢不成?”
榮親王玉珠勉強一笑道:“玉琪,我救老人家或許沒有必成的把握,老神仙要救老人家,那可是易如反掌吹灰,你知道老神仙為什麼不聞不問麼?”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我不知道,為什麼?”
榮親王玉珠道:“老神仙不能聞,不能問,所以只好來個不聞不問。”
李玉琪詫異地道:“老神仙又為什麼不能聞,不能問?”
榮親王玉珠道:“你可知道老人家有顆赤誠忠心,老人家當年和老神仙建交,交稱不凡,都從未有失自己的立場,就因為這,老人家他不讓任何人過問。”
李玉琪叫道:“我叔爺不讓任何人過問?”
榮親王玉珠道:“他老人家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他説過這麼一句話,誰闖天牢救他,那就是逼他老人家自絕。”
李玉琪神情一震,默然未語。
榮親王玉珠道:“你明白了麼?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沒敢輕舉妄動,而任他老人家在天牢裏受苦受難受折磨的原因之一。”
李玉琪道:“那麼你回到朝廷來,又是……”
“贖罪,”榮親王玉珠道:“我接棒效力,替老人家贖罪,當初大內以老人家的性命逼我回來,我不得不回來,也就因為我聽話回來了,所以才保住了老人家的性命。”
李玉琪道:“原來如此,那何時能了?”
榮親王玉珠淡然一笑道:“誰知道,我,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老人家,他等不到那個時候的。”
李玉琪道:“您的意思是説,老人家被判的是終身監禁?”
榮親王玉珠道:“沒被賜死算是萬幸了。”
李玉琪陡然揚起了雙眉,揚得好高。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你應該知道輕重利害?”
李玉琪倏斂威態,沒有説話,但旋即他又説道:“玉珠叔,他們究竟要您用什麼替老人家贖罪?”
榮親王玉珠道:“頂着這個和碩親王的銜幹下去,什麼時候有旨諭下來要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其餘的時候儘可待在王府裏享榮華富貴,吃閒飯。”
李玉琪冷笑一聲道:“好主意,一根繩子拴着,吊着,永遠別想脱身,這就和欠了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一樣。”
榮親王玉珠微一點頭道:“差不多,玉琪。”
李玉琪沉默了一下道:“玉珠叔,秦齊這個人您瞭解得夠麼?”
榮親王玉珠道:“泰齊這個人生性殘忍兇暴,蠻橫驕狂,內城裏的人無不讓他三分。”
李玉琪道:“他既然是這麼個人,您瞭解他得也夠,為什麼您還把大格格許給他?”
榮親王玉珠淡然一笑道:“你以為我願意把心畹許給他麼?”
李玉琪道:“這麼説這不是您的意思?”
榮親王玉珠道:“本就不是。”
李玉琪道:“是大格格自己的意思?”
榮親王玉珠點了點頭。
李玉琪道:“大格格自己願意?”
“不!”榮親王玉珠搖了頭:“心畹她也不願意。”
李玉琪一怔,道:“這……這怎麼説?”
榮親王玉珠苦笑一聲道:“玉琪,説起來泰齊是皇上的兄弟,這件事你可知道?”
李玉琪點頭説道:“我聽説了。”
榮親王玉珠道:“在朝廷,在大內,他是個大紅人兒,王公大臣都怕他三分,有些事他能代皇上做主,有時候皇上説的話沒他説的話管用,這個你可知道?”
李玉琪道:“我也聽説了一點。”
榮親王玉珠道:“我這個和碩親王不比別的和碩親王,等於掛個虛名,毫無實權,沒一個人把我放在眼裏,這你可知道?”
李玉琪笑笑説道:“玉珠叔,我想象得到。”
榮親王玉珠道:“唯有這位大貝勒泰齊能保得老人家幹安無事,唯有大貝勒泰齊才能保住我這座親王府不受外來的騷擾,這你可知道?”
李玉琪臉色微徽一變,道:“玉珠叔,我明白了。”
榮親王玉珠道:“我倒不怕什麼,也能忍,對老人家,她有這份孝心,我不能阻攔。”
李玉琪一時沒有接話,但旋即他又説道:“大格格犧牲得太大了……”
榮親王玉珠點頭説道:“不錯,玉琪,這我明白,心畹是個可憐的孩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對她,我有一份永遠消除不了的歉疚,她不該生在我家,早知道有這麼一天,當初我寧可把她送人……”
這話,夠沉痛的。
李玉琪臉上沒有表情,沒説話,突然,他站了起來:“玉珠叔,我該走了。”
榮親王玉珠愕然説道:“走,你要上哪兒去?”
李玉琪揚了揚手中馬鞭,淡笑道:“大貝勒交下來的,我不敢不辦。”
榮親王玉珠擺手説道:“那不急,既然到家裏來了,説什麼也得吃頓飯……”
“不,玉珠叔!”李玉琪道:“我在這兒不是待一天半天,以後還愁沒吃飯的時候麼?
今兒個不了,我想趕快把案子要過來。”
榮親王玉珠道:“那也得見見家裏的人啊。”
李玉琪笑道:“吃飯的時候都有,還怕沒機會見家裏的人麼?”
榮親王玉珠為之失笑,笑得很勉強,站起來擺了擺手道:“好吧,為你三叔,你也是一番孝心,我不攔你了,只記住,以後我這兒每天你至少得跑上三回……”
李玉琪笑笑説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起初給人的印象還不壞,來多了可不見得會使人高興,讓人歡迎。”
榮親王玉珠笑道:“你拆了我這座王府,我也照樣歡迎。”
李玉琪道:“玉珠叔,説笑歸説笑,那兄妹倆,待會麻煩您替我打個招呼,別讓他兩個找不着人着急。”
榮親王玉珠道:“你走你的,交給我就是。”
李玉琪道:“那我走了,明兒個有空再給您請安。”欠個身,扭頭要往外走。
這時候,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也傳來了一陣陣銀鈴般笑語。李玉琪剛一皺眉。
榮親王玉珠已在背後笑道:“你走不了了,少爺,見見吧。”
李玉琪轉過身來道:“玉珠叔,當着那兩位,可別挑明咱們的關係。”
榮親王玉珠道:“怎麼,你不能讓人知道……”
李玉琪笑問道:“能麼,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倏然而笑,點頭説道:“我沒想到……”
説話間腳步聲與笑語已近。
只聽納蘭在外頭脆聲叫道:“姑爹,我們能進來麼?”
“能,怎麼不能。”榮親王玉珠哈哈笑應道:“再厚的城牆也擋不住姑娘你呀!更何況我這個小小的書房。”
納蘭進來了,身後跟着清麗動人,永遠帶着些幽怨,惹人愛憐,招人心酸的大格格心畹。
大格格心畹穿的是小襖寬裙,顏色沒納蘭的那身那麼豔,卻是十分淡雅宜人。
她進門先向榮親王請了個安:“爹。”
玉珠一招手道:“心畹,讓我來介紹……”
納蘭道:“免了,姑爹,早見過了。”
大格格心畹掃了李玉琪一眼,含笑説道:“那天晚上和泰齊在戲園子裏見過了……”
李玉琪上前欠了欠身:“見過大格格。”
“別客氣。”大格格心畹道,“聽蘭妹妹説你來了,我沒能好好招待……”
李玉琪道:“我不敢當,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別那麼客氣,都不是外人,以後沒事兒常來玩兒。”
李玉琪道:“謝謝大格格……”隨即轉望榮親王玉珠道:“王爺,我走了。”
玉珠還沒有説話,納蘭已眨着美目問道:“小七,你要上哪兒去?”
李玉琪道:“大貝勒剛才來過了,他讓我到九門提督那兒要案子去。”
納蘭訝然説道:“要案子去,要什麼案子?”
李玉琪道:“就是飛賊的案子。”
“飛賊的案子?”納蘭叫道:“怎麼讓你去要呀,小七,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李玉琪含笑把前因後果説了一遍。
聽畢,納蘭臉上變了色,叫道:“你,你惹了他,你怎麼惹了這位爺,小七,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怎麼管這件事兒呀!”
李玉琪笑笑説道:“二格格,已然沾上身了。”
“那怎麼行。”納蘭忙轉問玉珠道:“姑爹,你得説句話啊。”
玉珠含笑説道,“讓他去辦吧,我擔保小七辦得了這件事,這是替咱們兩家露臉的事,就讓他去辦吧。”
大格格心畹叫道:“爹……”
玉珠向她施了個跟色,道:“心畹,女孩子家別多管這種事兒。”
大格格心畹沒再開口,納蘭卻又叫道:“不行啊,姑爹,我知道這是露臉的事兒,可是小七他憑什麼管這件事兒啊?他是萬親王府的西席兼護衞,又不是侍衞營、查緝營的……”
玉珠道:“那……已經惹上了,你説怎麼辦?”
納蘭眉梢兒一揚道;“我不管,我去找他説去。”説着,扭頭就要走。
李玉琪望向玉珠,玉珠伸手一攔,搖頭説道:“姑娘,去不得。”
納蘭回過螓首道:“怎麼去不得?”
玉珠道:“姑娘,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位是能聽人説話的人麼?他要是聽得進別人的話不就好了麼,別傻了,姑娘,什麼事你不懂?事已成定局,就讓小七去辦吧,誰都別怪,要怪怪小七自己多事。”
納蘭一直在聽着,沒説話,沒插嘴,直到玉珠説完了話,她才瞪了李玉琪一眼,狠狠地説了聲:“都是你,你能辦麼?”
李玉琪含笑説道:“二格格,應不作第二人想。”
納蘭哼地一聲道:“你神氣,可要放明白,一個不好是要摘腦袋的。”
李玉琪道:“我知道,二格格,您放心,我天生的鐵脖子,除非我自己願意,要不然這顆腦袋誰也摘不去。”
納蘭道:“好大的口氣。”
李玉琪道:“不信您瞧着好了,誰要能摘走我這顆腦袋,我願意再賠上一顆。”
納蘭忍不住笑了,大格格心畹也忍不住笑了,嫣然一笑,好不動人。
李玉琪趁勢賠個笑臉道:“二格格,我能走了麼?”
納蘭抬皓腕,擺玉手説道:“去吧,去吧,別站在這兒瞧着氣人了。”
李玉琪應了一聲是,欠身欲去。
納蘭神色忽地一變,凝望着李玉琪,道:“小七,説真的,可千萬小心,這不是等閒事,不是鬧着玩兒的,你要是不行,我想法子送你走……”
李玉琪暗暗好不感動,當即説道:“謝謝您,二格格,您別送我走,我有把握替兩家王府大大地露一次臉。”
納蘭眉鋒一皺,還待再説,那裏玉珠又開了口:“行了,去吧,小七,別耽誤了正事,知道那成那兒怎麼走麼?”
李玉琪道:“王爺,您説誰?”
“九門提督啊。”玉珠道:“此人是皇上的近親,叫那成,為人還算精明幹練,就是有時候有點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得留神應對。”
李玉琪道:“謝謝您,王爺,我省得。”
玉珠笑道;“其實,我顧慮得多餘,像萬親王那樣的人都被你犀利的唇舌,滔淘的雄辯折服了,哪還在乎一個那成?去吧。”
李玉琪道:“您還沒告訴我他那兒怎麼走法呢。”
玉珠倏然失笑道:“真是,瞧我有多糊塗,出門往東,直走,到街底南拐,一條大街正對正陽門,門口有兩尊石獅子,八個兵勇站門的就是,聽明白了麼?”
“聽明白了。”李玉琪一欠身道:“王爺,我走了。”
又向大格格心畹跟納蘭各施一禮:“您二位坐着。”這才轉身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