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琪強提一口真氣狂奔,他聽得見身後襯衣袂飄風聲,越來越近。漸漸地,他覺得有點累,也覺得兩條腿有點重,而且人越來越累,兩條腿也越來越重。
那一陣陣的衣袂飄風聲已進了十丈內。
李玉琪一陣狂奔,沒顧看路,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了。只看見前面一條河攔路,他一橫心,一咬牙,騰身躍起一頭栽下了河裏,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眼前亮亮的,隱隱地,還聽見耳邊有一陣陣低低哭泣之聲。同時,他覺出他不是在水裏,而是躺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像是牀。
他吃力地睜開了眼,起先眼前有點模糊,過了一會兒,他可以看見了,這一看見,他一怔,心裏也一陣急跳。
他躺在一間屋子裏的一張牀上,枕頭上一陣陣幽香往他鼻子裏鑽。牀前一張小桌一盞燈,燈下,牀前低頭坐着個人正在低低的哭泣,看模樣像極了他鳳妹妹。
這是真,是假?是實像,是幻覺?
他試探着叫了一聲,有氣無力:“姑娘……”
哭泣聲馬上停住了,姑娘舉袖擦擦,抬起了頭,不是姑娘鳳棲是誰,人憔悴,美眼腫,好讓人心碎的一張臉。
李玉琪一陣激動,忍不住叫道:“鳳妹妹,真是你……”
姑娘風棲很平靜,道:“你醒了?”
李玉琪道:“鳳妹妹,我怎麼會……”
姑娘鳳棲道:“爹在屋後看見河裏飄來個人……誰知道竟是你……”
李玉琪道:“他老人家呢?”
姑娘鳳棲道:“出去抓藥了,快回來了。”
李玉琪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姑娘鳳棲道:“三更剛過。”
李玉琪“哦”地一聲道:“我落水有兩個更次了。”
姑娘鳳棲沒説話,竟沒問他是怎麼落水的。
李玉琪道:“鳳妹妹,我這兩天忙,沒能來……”
姑娘鳳棲道:“我知道,我聽羅大哥説了。”
李玉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道:“鳳妹妹,這是你的屋……”
姑娘鳳棲點了點頭。
李玉琪着了急道:“這怎麼行……”挺腰就要坐起。
姑娘鳳棲忙按住了他道:“你這是幹什麼?”
李玉琪道:“我怎麼能躺在鳳妹妹牀上……”
姑娘鳳棲倏然一笑,笑得讓人心酸,道:“你又帶着傷,還顧那麼多幹什麼?”
李玉琪道:“我不礙事,讓我下去説話!”他硬要往起坐。
姑娘鳳棲收回了手道:“要嫌我的牀髒你就下來!”
李玉琪立刻停在了那兒道:“鳳妹妹怎麼好這麼説?”
姑娘鳳棲道:“你現在帶着傷,等你好一點之後我不攔你。”
李玉琪躺下不是,起來也不是,正在作難,只聽一陣吱呀門響傳了進來。
姑娘風棲道:“爹回來了。”站起來走了出去,再看看姑娘鳳犧,人較以前也瘦了不少。
李玉琪趁這機會坐了起來,剛坐起,褚三帶着姑娘鳳棲又走了進來,李玉琪叫了一聲:
“三叔。”就要下地。
褚三一抬手道:“別動,躺下。”
李玉琪坐着沒動,也沒躺下。
褚三到了牀前把手裏提的那包藥往桌上一放,坐在剛才鳳棲坐的那張凳子上,眼望着李玉琪道:“現在覺得怎麼樣?”
李玉琪道:“謝謝您,我已經不礙事了。”
褚三道:“怎麼回事兒,玉琪?”
李玉琪沒隱瞞,把經過情形説了一遍。
聽畢,褚三臉上變了色,道:“這麼説是霍大俠傷了你?”
李玉琪道:“是他老人家。”
褚三道:“玉琪,你怎麼能這樣幹,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
李玉琪道:“我不能,三叔,我不願意這麼做。”
褚三道:“為什麼不能?又為什麼不願意?”
李玉琪道:“三叔,我有我的理由。”
褚三道:“你這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你抵得過霍大俠麼?”
李玉琪道:“我雖然抵不過他老人家,也不願跟他老人家動手,可是我有把握今後他老人家絕傷不了我。”
褚三道:“你有什麼把握,你這不是讓人傷了麼?”
李玉琪道:“三叔,我是説今後。”
褚三道:“今後跟現在有什麼兩樣,玉琪,你別胡鬧了,你要不聽我代你對霍大俠説一聲去。”
李玉琪忙道:“三叔,您千萬不能這麼做,您要是這麼做那就是毀了我這趟北京之行,我負有的任務,在我任務未達成之前,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身份,要不然我沒法子回去見我師父。”
褚三皺了眉道:“有這麼嚴重麼,玉琪?”
李玉琪道:“要不然您説我何必跟自己人過不去,何必讓自己人傷我。”
褚三一點頭道:“好吧,玉琪,我聽你的。”回頭去往桌上一指,道:“鳳棲,去把藥煎上。”鳳棲答應-聲,提起那包藥走了。
鳳棲走後,褚三望着李玉琪道:“玉琪,告訴我,我跟鳳棲是怎麼出來的?”
李玉琪道:“我不知道,大概是泰齊怕逼急了我。”
褚三道:“聽説你打死了高麗貢的大猩猩,救了皇上,不是你當面求皇上的麼?”
李玉琪搖頭説道:“我沒有,您知道泰齊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宮裏有的是強硬靠山,他要是不肯放,就是我求皇上恐怕也沒有什麼大用。”
褚三沒再問下去,沉默了一下:“玉琪,我問你一件事,這件事我本來不該問你,可是我又不得個問……”
李玉琪心裏跳動了一下道:“什麼事,三叔?”
褚三遲疑了一下,道:“聽説你跟那唱戲的金姑娘有了關係,有這回事麼?”
李玉琪心神猛震,臉上跟火燒-般的熱,道:“三叔,您是聽誰説的?”
褚三臉色很肅穆,道:“別管我是聽誰説的,我原不信,只聽你一句話。”
李玉琪一橫心,一咬牙道:“有,三叔。”
褚三臉色陡然一變,但剎時間又恢復正常,緩緩説道:“刑部徐大人府裏來個人,給我送了封信來……”
李玉琪一怔之後怒火頓時往上一衝,但轉念一想,能怪人家説麼,要怪只能怪自己,誰叫自己酒後……
想到這兒,心裏也就平靜了下來。
褚三道:“我告訴你玉琪,本來我跟鳳棲今兒晚上就要離開這兒的,可是沒想到你……
現在不得不耽擱一兩天了。”
李玉琪怔了一怔道:“怎麼,您要上哪兒去?”
褚三道:“回河南去,我心灰意冷,想歇手了。好在這兒也沒我的事兒,查緝營已經把我除了名,我早一點走也免得泰齊再脅迫你。”
李玉琪心裏明白,可是他沒説什麼,也沒解釋,他認為那是多餘,縱然解釋清楚,他也不能斷了金玉環那一頭,倒不如讓這父女倆卑視他,甚至於讓鳳棲恨他。
沉默了-下之後,他道:“三叔,您別耽誤,我今晚上不能不回去。”
褚三道:“那也好,我看你也沒什麼要緊了。”他站起來道:“你多歇會兒吧,我去看看藥煎好了沒有,煎好了我讓你鳳妹妹給你送來。”轉身走了出去。
李玉琪腦中百念齊湧,五味俱陳。徐光田這是什麼意思?存心壞他麼?
三叔既然知道了,鳳棲就不會不知道,看她那麼憔悴,一定是讓這個情字折磨了。看這情形,人家父女倆要不是見他從河裏飄來,絕對懶得理他。
他待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有什麼臉再見鳳妹妹。
他下了地,渾身痠疼,骨頭跟要散一樣,頭還有點暈,他強提一口氣,穿窗射了出去……
李玉琪支撐着,踉蹌着回到了萬親王府,儘管他帶着傷,可是他仍能不驚動任何人。
和衣躺在了牀上,他只覺渾身骨頭酸,胸口生疼,而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想前想後,淚水在眼眶裏徘徊,可是他咬牙忍着,沒讓它奪眶,沒讓它流下來。
他夠乏,夠累的,他卻不合上眼,他無法入眠,睡不着,他又怎麼睡得着?
驀地,門處“格”地一聲響,李玉琪立刻驚覺,他沒出聲,卻閉上了眼,眼是閉上了,敏鋭的聽覺無礙。
他聽得清楚,有人進了屋,躡手躡腳地,極其小心。
他兩眼微微睜開了一線,反正屋裏沒點燈,來人是看不見他睜眼的。
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跟簾,他一怔,她怎麼會到這兒來,她來幹什麼,怕自己沒死,趕來補一刀?
心中念轉,來人已到牀前,停了一下,然後低低叫道:“玉琪,玉琪……”
李玉琪百念齊湧,好激動,可是他沒答理,閉上眼一動沒動。
來人的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麼,沒再叫他,伸過一隻手觸及他的臉的時候,他才發覺那隻手顫抖得很厲害,而且冰冷。
旋即,他清晰地感覺出,有東西掉在他身上,好幾聲:“玉琪,是我害了你,我不該……看你傷得這麼重,我好心疼好心疼,你知道麼……”
李玉琪心裏泛起一絲異樣感受,他説不出那是什麼滋味,只覺有點甜,可也帶着苦。
突然,那隻手從他臉上移開了,緊接着那隻手捏上了他的牙關,他明白了,他張開了嘴。
一顆丸藥掉進了嘴裏,那隻手從他的耳下移開,接着點在他身前六處穴道上。
來人離開了牀前,李玉琪微微睜眼一看,她俯在桌上疾書,很快地她直起了腰,向着李玉琪投過深探一瞥,帶淚飄射了出去。
李玉琪的一顆心落了下去,他説不出自己有什麼感受,他六處穴道被點,暫時不能動,他明白,想動,那要等半個時辰以後。
喝三叔的藥,他本就不礙事了,如今又加上一顆,他很快地就會復原,可是心上的創痕,卻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平復的。
半個時辰之後,穴道自解,他緩緩支起了身子下了地,好多了,身上的酸以及胸口的疼已然消失。
他下了地,到桌前拿起了一張信箋,墨漬剛乾,信箋卻是沾濕的,他知道,信箋上滴了不少淚。點上燈看,果然,淚漬斑斑,字裏行間充滿了自責,也充滿着無比深情,最後卻説再見面便是仇敵,其實,這種話説過不只一次了。
李玉琪坐在桌前,呆呆地。
遙遠傳來的第一聲雞啼驚醒了他,他又向着手中信箋看了一陣,然後把它放在燈上點着了。
信箋化成了灰燼,飛舞着,然後又靜靜地落回了地上。李玉琪換了一件衣裳,又躺在了牀上。
三天沒出萬親王府一步,皇上沒找他,大貝勒也沒找他,樂壞了納容、納蘭兄妹,李玉琪陪着他倆,幾乎是寸步不離。
第四天一早,博多進來了,李玉琪正陪着納蘭下棋,納容坐在一邊,博多進來往納容身後一站,沒吭聲,兩眼直瞧着棋局。
李玉琪心裏明白,這局棋他讓了納蘭,他先遣走了兄妹倆,納蘭贏了棋沒怎麼難説,偕同乃兄走了。
兄妹倆一走,李玉琪便開了口:“有事兒麼?”
博多含笑説道:“大貝勒找您。”
李玉琪道:“什麼事兒?”
博多道:“不清楚,來人沒交待。”
李玉琪道:“在哪兒見?”
博多道:“老地方。”
李玉琪沒再問,整整衣衫出了門。
在“侍衞營”那辦公房裏,他見着了大貝勒泰齊,大貝勒泰齊表現得很客氣,當即抬手讓座。
李玉琪沒客氣地坐了下去,坐定,大貝勒泰齊開了口,“你知道,褚三父女走了。”
李玉琪心裏一跳道:“大貝勒怎麼知道……”
大貝勒泰齊道:“我昨兒晚上接獲了報告。”
李玉琪道:“我知道。”
大貝勒泰齊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玉琪道:“在褚三老沒走之前。”
大貝勒泰齊道:“既然是在褚三要走之前,你為什麼不攔他?”
李玉琪道:“大貝勒,我無權,也沒這個必要,我的叔妹既然無罪,既然巳被‘查緝營’除了名,隨時可以離開京畿。”
大貝勒泰齊道:“我還不想讓他走。”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那麼您派出鐵騎去,或者通令各地方,我那叔妹是跑不了的。”
他這話帶着火兒,可是大貝勒泰齊竟沒在意,擺了擺手,道:“算了,走都走了還追個什麼勁兒,我看你的面子……”
李玉琪道:“謝謝大貝勒。”
大貝勒泰齊擺手説道:“那也不必……你知道我今兒個為什麼找你來麼?”
李玉琪道:“我不知道。”
大貝勒泰齊道:“我要告訴你一聲,拿賊的事暫時緩一緩……”
李玉琪一怔道:“怎麼説,拿賊的事暫時緩一緩?”
大貝勒泰齊“嗯”了-聲。
李玉琪詫異地道:“這是為什麼?”
大貝勒泰齊道:“我有我的主意,我有我的打算,我把另-件事文給你,我設了個圈套,要藉這件事拿賊。”
李玉琪忙道:“什麼事?”
大貝勒泰齊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説道:“十天之後,是我的婚期……”
李玉琪心頭一震,道:“大貝勒怎麼説?”
大貝勒泰齊目光一凝道:“怎麼回事兒,你今兒個怎麼老是心不在焉的,十天之後我要迎娶榮親王的大格格,明白了麼?”
李玉琪只覺一陣異樣感受泛上心頭,好不堵得慌,他欠身而起,道:“恭喜大貝勒,賀喜大貝勒。”
大貝勒泰齊今兒個出奇的平和,抬手説道:“好,好,坐,坐,坐下説話。”
李玉琪坐了下去,心裏好悶,道:“大貝勒有什麼吩咐?”
大貝勒泰齊道:“在這十天之內,我要你暫緩拿賊,全力護衞榮親王府,我不容在這十天之內有一點事兒,我撥兩班人給你。”
李玉琪道:“大貝勒的意思,是要我這十天之內寸步不離榮親王?”
大貝勒泰齊道:“是的。”
李玉琪道:“萬親王府那邊……”
大貝勒泰齊搖頭説道:“這你甭管,我自會派人打個招呼去。”
李玉琪道:“那麼剛才大貝勒所説設圈套拿賊,是……”
大貝勒泰齊道:“你不是説那班叛逆這趟到京裏來,意在榮親王,還有那頂前明崇禎遺物‘九龍冠’麼?”
李玉琪道:“是的。”
大貝勒泰齊道:“以我看他們遲遲不下手,一方面固然是由於咱們防衞森嚴,他們不得下手。另-方面恐怕也因為他們找不到榮親王跟我在一起的機會,也就是説他們想找個榮親王跟我在-起的機會,來個一舉得雙,免得一頭得手之後防衞增加風聲緊,使他們不得下手於另一個,現在我給他們機會,我的婚禮榮親王-定到……”
李玉琪心中暗道:那幾個可不怕什麼防衞森嚴,也根本沒把這京都鐵騎放在眼裏,恐怕是後者倒是真的……
心裏這麼想,口中卻道:“我懂了,大貝勒的意思是想在婚禮之上設埋伏,做圈套。”
大貝勒泰齊點頭説道:“對了。”
李玉琪道:“好是好,只是妥麼?”
大貝勒泰齊道:“有什麼不妥的?”
李玉琪道:“那是大貝勒的婚禮,藉婚禮擒賊,難免有流血凶事……”
大貝勒泰齊搖頭説道:“這個我不在乎,只要能為朝廷滅除這班叛逆,我不在乎什麼吉凶,辦紅事少不了殺豬宰羊的,就當他們是畜牲好了。”
李玉琪暗道:“罵得好……”
只聽大貝勒泰齊又道:“還有,到時候我預備把那頂九龍冠要出來,充當皇上對我的賞賜,這一來對他們的誘惑就更大了,我料他們準到。”
李玉琪心裏一陣跳動,道:“大貝勒,不妥。”
大貝勒泰齊道:“又怎麼不妥了?”
李玉琪道:“九龍冠乃前明崇禎遺物,無價之寶,萬一……”
大貝勒搖頭笑道:“我有一位絕世高手,跟一百名侍衞散佈在婚禮各處,我不怕什麼萬一。”
李玉琪目光一凝,道:“大貝勒是指……”
大貝勒馬鞭一指,差點沒點中李玉琪,道:“你。”
李玉琪心頭猛震,一下子站了起來,道:“大貝勒,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大貝勒泰齊坐着沒動,道:“負不起這個責任,什麼意思?”
李玉琪道:“我一個肩挑大貝勒跟榮親王的安全,還有那頂前明崇禎遺物九龍冠,大貝勒的婚禮必然賀客盈門,其中不乏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只出一點差錯,李玉琪便罪無可恕……”
大貝勒點頭説道:“這責任是大了些,可是你乾的是拿賊差事,我佈下香餌把賊引來讓你拿,對你來説,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李玉琪道:“大貝勒好意,可是我不敢領受這冠蓋雲集,重寶在場的機會。”
大貝勒兩眼微睜道:“李玉琪,這是我的安排,你只能接受我的命令,命令沒有商榷的餘地,更不容推卻不受。”
李玉琪道:“大貝勒……”
大貝勒泰齊一擺手道:“不要再説了,你怎麼這麼不識抬舉,不知好歹,別等我拿你當抗命辦。”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這麼説大貝勒一定要把這差事交給我了?”
大貝勒泰齊道:“拿賊本來就是你的差事,不是麼?”
李玉琪道:“拿賊確是我的差事,可是護衞榮王爺跟大貝勒的安全,還有一頂九龍冠,我卻無法兼顧。”
大貝勒泰齊道:“這是一碼事……”
李玉琪道:“拿賊,或護衞榮王爺、大貝勒,跟那頂九龍冠,這兩樣您請隨便派我一樣,要是讓我兼顧,我寧可抗命。”
“胡鬧。”大貝勒濃眉一揚道:“沒聽我説麼,我派給你一百名侍衞。”
李玉琪道:“説句話大貝勒別生氣,侍衞營的高手對付一般叛逆-般飛賊那是綽綽有餘,可是對付這班叛逆,我以為派不上用場。”
大貝勒泰齊臉上變了色,道:“難道我手下十四營禁軍,都是酒囊飯桶?”
李玉琪道:“我不敢這麼説,我只能説這班叛逆非同小可,不比尋常,我剛才不説過了,對付一般叛逆,他們綽綽有餘……”
大貝勒泰齊道:“我不管那麼多,你乾的是官家差事,叫你怎麼樣,你就得怎麼樣。”
李玉琪道:“大貝勒這是陷我於囹圄,置我於死地,我寧可抗命也絕不敢受。”
大貝勒泰齊不平和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李玉琪接着説道:“大貝勒,我不惜鬧到皇上面前去。”
“皇上?”大貝勒泰齊叫道:“皇上也是任人見的,你以為皇上會把我怎麼樣……”
李玉琪道:“我如果要見皇上,那並不難,我不信誰能攔得住我,我不敢求皇上把誰怎麼樣,只求皇上做個賢明安排。”
大貝勒泰齊馬鞭一指,厲聲叫道:“李玉琪,你好大的膽子。”
李玉琪道;“事關重大,我也無可奈何,還請大貝勒原諒。”
大貝勒泰齊憤憤地坐了下去,臉色好不難看,半晌始道:“我讓你拿賊。”
李玉琪微一欠身道:“謝大貝勒。”
大貝勒泰齊冷冷説道:“聽清楚了,不論死活,我要全數。”
李玉琪道:“大貝勒,到目前為止,誰也不知道那班叛逆有幾個。”
大貝勒泰齊道:“來幾個你給我事幾個就是,只走脱一個,你就給我小心。”
李玉琪道:“大貝勒放心,來八個我交給大貝勒四對,來六個我交給大貝勒三對……”
大貝勒泰齊道:“那就行。”
李玉琪道:“手大捂不過天來,我-個人難以分身,請大貝勒撥給我十名火槍手。”
大貝勒泰齊呆了一呆道:“你要火槍手幹什麼?”
李玉琪道:“侍衞營裏我找不出合適的人手,只有請大貝勒撥我十名火槍手。”
大貝勒泰齊道:“你什麼時候要?”
李玉琪道:“只要他們在婚禮的頭一天找我報到就行。”
大貝勒一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你現在馬上給我搬進榮親王府去,這十天之內榮王爺倘有一點差錯,我唯你是問。”
李玉琪道:“這個大貝勒放心,我願負全責。”
大貝勒泰齊冷哼一聲道:“哪怕你不負,沒事了,你走吧。”
李玉琪道:“我這就走,請大貝勒給我一紙令諭,我好作為憑藉。”
大貝勒泰齊道:“用不着,榮王府我早説好了。”
李玉琪道:“大貝勒,我是指領十名火槍手拿賊的事。”
大貝勒泰齊道:“什麼意思,我口頭交待還不夠麼?”
李玉琪道:“大貝勒,我只奉命拿賊,護人護寶的另有其人,我怕事後有人把兩件事混為一談。”
大貝勒泰齊道:“我知道就行了,你怕誰混為一談?”
李玉琪道:“大貝勒,我説句不該説的話,賊之意在榮王爺跟大貝勒,萬一大貝勒有個三長兩短,護人護寶的人把責任往我身上一推,到那時候我找誰做證去。”
大貝勒泰齊變色説道:“你以為我準會傷在他們手下麼?”
李玉琪道:“大貝勒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大貝勒泰齊冷笑一聲道:“你倒為自己設想得很周到啊。”
李玉琪道:“事出無奈,也非同小可,我不得不如此。”
大貝勒泰齊冷哼説道:“你先去,一兩天我派人給你送去。”
這就行了,當然,大貝勒泰齊不會當場給他立“字據”,那沒面子,也從無前例。
李玉琪沒多説,深深一躬身出了辦公房。在回途之上,他一邊走一邊咀嚼這件事。
李玉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一想他便查出這件事不對,而且內中大有蹊蹺。
大貝勒泰齊能不在乎婚禮之上鬧凶事,卻不許在婚期前十天內發生一點差錯,豈不是很明顯的矛盾。分明,這裏頭大有問題,這婚禮可疑。
還有,泰齊把護人,護寶,拿賊,一股腦兒推給了他,這是存心陷他於囹圄,置他於死地,固然,他不怕,可是一旦出了紕漏,追問起責任來,他就別想待下去了。
大貝勒為什麼要這麼做,很簡單,只有兩點道理:
一、泰齊不喜歡他,嫉恨他。
二、榮親正把他和盤託給了泰齊。
後者的可能性小一些,但他不能不提高警覺。
回到了萬親王府之後,萬親王不在,他在沒驚動別人的情形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又走了。
到了榮親王府,他首先見到了,侍衞營的兩班弟兄是東營的兩個班,老人,康全的那一班,張發全的那一班。兩個領班一起趨前見禮。
李玉琪寒喧了幾句之後道:“榮王爺呢,可在府裏?”
康全道:“在,剛才還在書房裏。”
李玉琪道:“我去見見他,待會兒咱們再分派任務。”他往裏走去,很容易在書房裏見着榮親王玉珠。
榮親王玉珠對他的來臨頗表訝異,瞪着跟道:“你怎麼來了,有事兒麼?”
李玉琪道:“大貝勒把您跟您這榮王府交給我了,十天,不許出-點差錯。”
榮親王更訝異了,道:“怎麼回事兒,玉琪?”
李玉琪道:“您不知道麼?”
榮親王玉珠道:“瞧你説的,我怎麼會知道。”
李玉琪淡然説道:“據大貝勒説,十天之後是他的婚期。”
榮親王“哦”地一聲,笑道:“我明白了,好日子近了,泰齊怕出點事兒,是不?”
李玉琪道:“大貝勒就是這個意思。”
榮親王玉珠道:“那麼,這十天之內,你……”
李玉琪道:“您給我個地方住,我得在您這兒打擾十天。”
榮親王玉珠眼一睜,跳了起來,叫道:“好啊,這麼一來咱爺兒倆可以多聚聚了,走,玉琪,我給你找個地方去。”他拉着李玉琪就要走。
李玉琪站着沒動,道:“玉珠叔,不忙,我想在您這書房裏坐會兒。”
榮親王玉珠一怔,旋即笑着點了頭:“行,別説坐會兒,就是坐上個十天半月的也可以,坐,坐,咱爺兒倆聊聊。”
他熱絡地拉着李玉琪坐了下去,坐定之後,他含笑説道:“玉琪,讓你受累了。”
他絕口不提大格格心畹的婚事。
李玉琪不是糊塗人,他也不願提,淡然説道:“應該的,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話鋒忽轉,道:“又是幾天沒見你了,怎麼樣,都忙些什麼?”
李玉琪凝望着榮親王玉珠,緩緩説道:“玉珠叔,我告訴您一件事。”
榮親王玉珠道:“什麼,玉琪?”
李玉琪道:“大貝勒讓我暫緩拿賊……”
榮親王玉珠微微一怔,道:“泰齊讓你暫緩拿賊,為什麼?”
李玉琪道:“因為他另有高明安排。”
榮親王玉珠“哦”地一聲道:“他另有高明安排,他另有什麼高明安排?”
李玉琪道:“他安排在婚禮上拿賊。”
榮親王玉珠訝然説道:“他安排在婚禮上拿賊,怎麼回事,玉琪?”
李玉琪道:“大貝勒的婚禮,他在場,您也在場,是麼?”
榮親王玉珠道:“是啊,他是新郎,我是女方主婚人,我們倆能不在場麼。”
李玉琪道:“大貝勒認為那幫叛逆所以遲遲沒下手,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內城禁衞森嚴,他們不得下手,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也找不到您跟大貝勒在一起的適當機會,現在大貝勒給他們機會。”
榮親王玉珠眉鋒微皺,道:“泰齊是這麼説的麼?”
李玉琪道:“是的,大貝勒還預備把那頂崇禎遺物九龍冠供出來,充當皇上的賞賜,往喜堂上一擺,供人觀賞呢。”
榮親王玉珠神情一震,道:“玉琪,這也是他説的?”
李玉琪道:“是的。”
榮親王玉珠道:“他怎麼這麼安排?”
李玉琪道:“大貝勒高明得很。”
榮親王玉珠兩眼一瞪道:“泰齊他高明,這還叫高明,婚禮上鬧凶事,當天賀客盈門,無一不是皇親國戚,王公大臣,萬一出點差錯……”
李玉琪淡然説道:“玉珠叔不必操心,自有人負責,自有人承當。”
榮親王玉珠道:“自有人負責,自有人承當,這是什麼事?誰能,誰又願負這麼大責任?”
李玉琪道:“我李玉琪。”
榮親王玉珠神情猛震,一把抓住了李玉琪,道:“怎麼説,玉琪,是你,好渾,這豈是鬧着玩兒的……”
李玉琪冷冷道:“玉珠叔,這是大貝勒的高明安排,既要我護人,又要我護寶,還要我拿賊,把我當神仙了。”
榮親王玉珠手一緊,道:“玉琪,你是説泰齊他有意……”
李玉琪道:“我不敢説他有意陷我於囹圄,置我於死地,可是我想不出還有別的。”
榮親王玉珠臉上變了色道:“玉琪,你接下了?”
李玉琪道:“以您看呢?”
榮親王玉珠道:“論情勢,你是不得不接,可是論聰明,你又絕不會接。”
李玉琪冷笑一聲道:“大貝勒他小看我了。”
榮親王玉珠着急地道:“玉琪,你到底接了沒有?”
李玉琪搖頭説道:“沒有,我跟他説,我只負責拿賊,別的讓他另請高明,不然我寧可抗命,不惜鬥到皇上面前去,他軟了。”
榮親王玉珠呼了一口氣,道:“泰齊他的確小看你了,玩心智他比你可差得多。”
李玉琪道:“那我倒不敢當,只不過沒那麼傻罷了。”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
李玉琪忽然目光一凝,截口説道:“玉珠叔,您是否知道,泰齊他為什麼設這個圈套害我?”
榮親王玉珠道:“當然是他處處覺得你比他強,招他嫉恨”
李玉琪道:“此其一,另外我還懷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榮親王玉珠神情-震道:“那怎麼會……”目光一凝,道:“玉琪,難不成你懷疑你玉珠叔……”
李玉琪道:“我不敢,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你我立場有異,志向不同,我不能坐視你的所作所為危及大清朝廷,可是找還不至於把你和盤託給泰齊,這一點你要相信我,因為我自己有能力阻止你。”
李玉琪沉默了一下道:“玉珠叔,我錯了。”
榮親王玉珠伸手撫上李玉琪肩頭,道:“也難怪,玉琪,在這個圈兒裏,只有我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不談了……”
目光一凝,接道:“有一點我要告訴你,泰齊既然敢把那頂九龍冠借出來讓眾人觀賞,並圖以誘敵,我認為他必有萬全的準備,你可別……”
李玉琪截口説道:“玉珠叔,我要拿那頂九龍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下手。”
榮親王玉珠點頭説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玉珠叔,”李玉琪道:“有件事我得讓您知道一下……”
榮親王玉珠道:“什麼事?玉琪。”
李玉琪道:“我霍叔祖來了。”
榮親王玉珠身軀一震,道:“你怎麼説,玉琪?”
李玉琪道:“我霍叔祖來了。”
榮親王玉珠忙道:“他老人傢什麼時候到的?”
李玉琪道:“三天前。”
榮親王玉珠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李玉琪道:“我見過他老人家……”接着他把跟霍玄見面的事,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聽畢,榮親王玉珠的神色顯得很凝重,道:“玉琪,我為你擔心。”
李玉琪道:“謝謝您,不過我不以為他老人家會親身參與這件事。”
榮親王玉珠搖頭説道:“不必他老人家親身參與,有他老人家在後頭指揮,他們就難鬥得多,萬一你再碰上他老人家……”
李玉琪道:“您知道我不敢動用師門神功。”
榮親王玉珠道:“我擔心的也就是這個。”
李玉琪道:“一旦碰上他老人家,我自信能逃得脱。”
榮親王玉珠搖頭説道:“有些時候你是不能逃避的。”
李玉琪道:“您是指……”
榮親王玉珠道:“十天之後,在婚禮上,泰齊命你拿賊,來一個拿一個,來兩個拿一雙,我要問問,你怎麼辦?”
李玉琪道:“很簡單,照命行事。”
榮親王玉珠道:“怎麼説,玉琪,你要照命行事?”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若是把他們敢走,泰齊饒得了我麼?”
榮親王玉珠道:“可是你怎麼能……”
李玉琪道:“我無可奈何,玉珠叔,為了自己,我不得不犧牲他們。”
榮親王玉珠凝目説道:“玉琪,你是説着玩兒的吧?”
李玉琪道:“玉珠叔,這是什麼事?”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你怎麼能……你跟他們暗鬥,我不反對,可是你怎麼能把他們交給大清朝廷……”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還有更好的辦法麼,您教教我該怎麼辦?”
榮親王玉珠道:“別讓他們來……”
李玉琪道:“怎麼告訴他們去,他們肯信麼,肯聽我的麼,您跟泰齊都在場,還有一頂九龍冠,這是很值得冒大險的。”
榮親王玉珠皺了眉,道:“你不能攔他們,也攔不了他們,他們一旦來了之後,你又不能放走一個,這件事的確夠難的……”目光一凝,接問道:“玉琪,他們有幾個人,我是説能派大用的?”
李玉琪道:“總在四個以上。”
榮親王玉珠道:“而你只一個人……”
李玉琪道:“我已經有所安排,只要他們來了,就絕走不脱一個去。”
榮親王玉珠苦笑搖頭道:“我矛盾得很,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希望你拿不着一個,可又希望你不讓他們走脱一個。”
李玉琪沒説話。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事非小可,你可要……”
李玉琪搖頭説道:“不談這個了,玉珠叔,有件事我請您告訴我,這個婚禮,裏頭是不是有什麼文章?”
榮親王玉珠道:“你何指,玉琪?”
李玉琪道:“大貝勒表示不在乎在婚禮上鬧凶事,可是他又要我帶着兩班‘侍衞營’的好手在你這兒護衞十天,他不希望在婚禮之前出一點事,我認為這矛盾。”
榮親王玉珠臉上浮現起一絲異樣神色,搖頭説道:“我不清楚,玉琪,婚事是他一手包辦的,到時候我只把女兒送過去,做個現成的主婚人就行了。”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他太不尊重您了,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淡然一笑道:“我倒不求他怎麼尊重我,只希望他能善待心畹,我也就知足了,其實這種事他也無須事事徵得我的同意。”
李玉琪站了起來,道:“玉珠叔,您忙您的吧,我去讓他們佈置佈置去,在這兒我提醒您一句,婚禮之上您得小心護住大格格。”
榮親王玉珠笑了,笑得有點勉強道:“這還用你交待麼,玉琪,忙你的去吧,晚上咱倆再多聊聊。”
李玉琪沒再多説,告退出了書房。兩班弟兄好分配,前後夜輪值。
李玉琪把二十名侍衞營好手一一佈置在榮王府各要處,曉諭他們有驚兆務必先出聲示警,且不可貪功悶聲不響的拿賊,而且告誡他們賊非尋常,要特別提高警覺。
這種佈置看起來沒什麼,其實李玉琪煞費苦心,在行家眼裏那簡直如同行兵佈陣,全局佈置無一處不互為呼應,只一處有警兆,剎時之間整個榮王府都會知曉。
兩班弟兄,一班住東跨院,一班住西跨院,李玉琪則住前院一間空屋裏,榮親王玉珠要他住後院,他執意不肯。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一天也過去了。入夜,榮王府燈光點點,一片寧靜。
李玉琪沒閒着,他帶着他的軟劍,不時巡查各處。
夜深了,榮王府的燈火全熄,只有後院小樓樓頭,那燈光還外透紗窗。
李玉琪從樓下經過,他沒往上看一眼,他知道,大格格心畹還沒睡,他不願驚動她。
突然,他有所驚覺,轉個方向就要走避,可是已經遲了。
“玉琪。”樓旁那樹叢裏傳出個甜美話聲,是大格格心畹。
李玉琪只得停了步,他轉過身,大格格心畹已從樹叢裏走了出來,一襲雪白衣衫,夜涼似水令人有不勝單薄之感,冷豔,高雅,玉骨冰肌,一如天仙小謫。
只是,她瘦了些,臉色也有點蒼白。
“還沒睡?”目光帶着令人心碎的幽怨。
李玉琪不敢看,道:“是的,大格格,弟兄們都辛苦,我怎麼能偷懶。”
大格格心畹道:“你也辛苦。”
李玉琪道:“謝謝大格格,這是份內事。”
大格格心畹道:“有空麼,陪我聊聊。”
李玉琪笑笑説道:“説忙,我很閒,説閒,我也很忙。”
大格格心畹道:“那麼,我全當你現在閒着,行麼?”
李玉琪道:“説幾句話耽誤不了多大事的。”
大格格心畹道:“我要説的話很多。”
李玉琪勉強笑笑,沒説話。
大格格心畹道:“樓上坐坐,好麼?”
李玉琪心裏一跳,道:“大格格,夜太深了。”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咱們之間還用避嫌麼?”
李玉琪道:“大格格,我職責在身……”
大格格心畹道:“有了事你再下來,來得及的。”
李玉琪沒説話。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我都不怕,你又怕誰?”
李玉琪倏然而笑道:“大格格何必激我。”邁步向小樓行去。
上了樓,大格格心畹讓李玉琪在她那雅緻的小客廳坐下,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
坐定之後,大格格心畹道:“你怎麼不給我道個喜?”
李玉琪強笑説道:“大格格原諒,我忘了。”
大格格心畹道:“這是不應該忘的,是不,玉琪?”
李玉琪道:“那麼我現在給大格格道個喜……”
大格格心畹道:“由衷麼,發自心底麼,玉琪?”
李玉琪一點頭道:“是的,大格格,這無須虛假,也不該虛假。”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你一點都不難受麼?”
李玉琪道:“大格格的喜事,我怎麼會難受……”
大格格心畹身軀忽泛輕顫,道:“玉琪,事到如今,你忍心?”
李玉琪沒説話,半響才道:“事情來得大突然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
大格格心畹道:“我也沒想到。”
李玉琪道:“這麼説是泰齊的主意?”
大格格心畹道:“泰齊並沒有催促。”
李玉琪眉梢兒陡然一揚,沒説話。
大格格心畹道:“別怪爹,玉琪,他老人家用心良苦。”
李玉琪道:“那怎麼會,我又怎麼敢,玉珠叔要自己的女兒早日于歸,誰敢有異議。”
大格格心畹目光一凝,道:“玉琪,你該有異議。”
李玉琪道:“我能麼,大格格,玉珠叔聽麼?”
大格格心畹道:“到了這個時候,你不能再管他老人家聽不聽……”
李玉琪道:“大格格,事情來得太突然,使我有措手不及之感。”
大格格心畹道:“你是説來不及了?”
李玉琪道:“大格格該知道,我不能捨棄我的任務。”
大格格心畹微-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假如你在這時候救我,你勢必得捨棄你的任務,可是?”
李玉琪道:“是的,大格格,我不敢愧對師門。”
大格格心畹的臉色更見蒼白,嘆了口氣道:“的確,事情來得太突然,誰叫它來得這麼快,不提了,玉琪……”
她忽然站了起來,笑吟吟地道:“來,進屋來看看我的嫁衣裳。”
李玉琪壓了壓心裏那股子難受,遲疑了一下,站了起來。
大格格心畹的卧房就在小客廳之旁,大格格心畹的香閨佈置得不見華麗但見淡雅,只是,如今零亂得很。這雖然不是李玉琪頭一次進入女子閨房,可是心裏的感受卻大不相同。
沒見那裏有大格格心畹的嫁衣裳,卻見大格格心畹一個轉身撲進了李玉琪懷裏。
李玉琪大吃一驚,要躲。
只聽大格格心畹顫聲説道:“玉琪,你忍心?”
李玉琪沒動,心跳得很厲害,他強自鎮定道:“大格格,這樣不好……”
大格格心畹顫聲説道:“我知道,我只求片刻。”
李玉琪一陣激動,道:“大格格這是何苦?”
大格格心畹沒説話,顫抖的嬌軀偎在李玉琪懷裏,良久,良久,她才抬起螓首,一張嬌靨帶着酡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輕輕叫道:“玉琪……”
李玉琪心神震顫,道:“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不能叫我一聲心畹麼?”
李玉琪情難自禁,低低叫了一聲。
這一聲似乎有莫大的魔力,大格格心畹的嬌軀又偎緊了些,突然,她挪離了李玉琪,緊緊地盯着李玉琪道:“玉琪,別説我不知羞恥。”
李玉琪道:“大格格,玉琪不是那種人!”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生為漢人,我生為滿女,為什麼上天讓咱們認識?”
李玉琪搖頭説道:“大格格,我不能。”
大格格心畹嬌軀倏顫,道:“玉琪,你可知道,我想哭,可是沒有眼淚。”
李玉琪道:“大格格,我奉勸一句,造物弄人,夫復何言,大格格該做一個不叛族,不叛家的孝女。”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這就是你勸我的話麼?”
李玉琪毅然點頭,道:“是的,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悽然一笑,微微點頭道:“不錯,造物弄人,夫復何言,當初是我自己願意,沒有人強迫我,現在我便不該懊悔,好吧,玉琪,咱們不談這些了……”
李玉琪道:“大格格,夜已深……”
大格格心畹笑了,笑得讓人腸斷:“這句話,你對我説過不少次了。”
李玉琪道:“大格格,我説的都是時候。”
“不錯。”大格格心畹道:“我每次都是在夜深的時候碰見你,説不了幾句話,唉,何其匆匆。”
李玉琪道:“大格格,我要在這兒住十天,今天不過是頭一天。”
大格格心畹道:“恐怕今後這九天裏,你會盡量避着我,不跟我見面,是不?”
李玉琪道:“那怎麼會。”
大格格心畹道:“不會麼,今兒晚上要不是我叫的快,你就又躲開了,不是麼?”
李玉琪心頭震動,沉默了一下道:“大格格,相見不如不見……”
大格格心畹嬌軀倏顫,道:“對的,玉琪,見了面又如何,與其見了面彼此都痛苦,不如不見,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李玉琪沒説話,轉身要走。
只聽大格格心畹在背後叫道:“玉琪。”
李玉琪停了步,轉回了身,他仍沒説話。
大格格心畹那失色的香唇啓動了一下,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不甘就這麼嫁給泰齊,我打算今晚把自己交給你的……”
李玉琪心頭猛震,叫道:“大格格……”
“聽我説,玉琪。”大格格心畹道:“後來我想想,又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做,同時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答應……”
李玉琪顫聲説道:“大格格怎麼好有這種念頭?”
大格格心畹道:“玉琪,我不是不知羞恥的女兒家,我實在是太不甘。”
李玉琪只覺胸中激動,無法抑制,他口齒啓動,半天沒説出話來。
大格格心畹又開了口,但話鋒已轉,顯然她是有意的:“玉琪,抱歉得很,九龍冠的所在,我還沒能問出來,你知道,泰齊這個人機警得很。”
李玉琪已漸趨平靜,呼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如果不容易問的話,大格格就不必為難了。”
大格格心畹搖頭説道:“不,不管怎麼着我一定要把九龍冠的藏處問出來告訴你,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唯一能對你盡的一點心意。”
李玉琪又激動了,道:“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夜已良深,你下樓去吧。”
李玉琪沒再説話,轉身出了大格格心畹的香閨。大格格心畹嬌軀一晃,她連忙扶住了妝台……
李玉琪下了小樓,他只覺胸中百念齊湧,五味俱陳,他甚至於不覺得自己已下了小樓。
出了小樓,榮王府的夜色異常寧靜,他不預備再出巡了,邁步就往前院行去。
剛到後院門口,突然一個話聲傳了過來:“玉琪。”
李玉琪心頭一震,立即停了步,轉眼望去,只見左邊那長廊之上站着個頎長人影,他一看就知道是榮親王。
他走了過去,微微欠了個身道:“您還沒睡?”
榮親王含笑搖頭,笑得勉強:“還沒有,你辛苦了。”
李玉琪道:“沒什麼,我比弟兄們要清閒得多。”
榮親王沉默了一下道:“玉琪,我所以在這兒叫住你,是怕驚動心畹。”
李玉琪心頭猛地一跳,道:“您看見了?”
榮親王點了點頭道:“玉琪,我要謝謝你,也謝謝心畹。”
這話李玉琪懂,他臉熱了老半天,暗一咬牙道:“玉珠叔,您不能怪大格格。”
榮親王搖頭説道:“我沒怪她,她為這個家犧牲太大了,我還忍心怪她麼。”
李玉琪揚了揚眉,道:“您也知道她的犧牲很大?”
榮親王目光一凝,夜色中那兩道目光一如兩把霜刃:“玉琪,你以為我出賣自己的女兒,你以為我不難受?”
李玉琪道:“我沒這麼説,玉珠叔。”
榮親王道:“玉琪,畢竟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啊,你知道,我只這麼一個女兒,我視她重逾我的性命,可是為了老人家,我又能怎麼辦?玉琪,你説,我能怎麼辦?”
李玉琪吸了一口氣道:“玉珠叔,事實上這是心畹自願的……”
榮親王要説話。
李玉琪已然又道:“玉珠叔,咱們有這層關係在,您跟我的親叔叔沒兩樣,當着您,我説話難免隨便點,您要原諒……”
榮親王道:“你想説什麼?説吧。”
李玉琪道:“大格格是您的愛女,您只知道一味效忠,一味忍讓,任自己的親生愛女嫁給一個自己憎恨的人,嫁給一個兇狠陰毒的小人……”
榮親王道:“玉琪……”
李玉琪道:“大格格的痛苦,我不信您看不見,我不信您能無動於衷,錯一旦鑄成,我也不以為您能心安,既然這樣,您為什麼還要容忍,為什麼還要盡這一份愚忠……”
榮親王揚眉輕喝:“玉琪。”
李玉琪道:“我憋不住,您要原諒。”
榮親王威態倏斂,微微低下頭去,半晌之後,他抬起了頭,臉上沒一點表情,道:“玉琪,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李玉琪道:“您吩咐就是。”
榮親王唇邊閃過-絲抽搐,道:“我告訴你九龍冠的藏處……”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榮親王道:“我有條件,我要你從現在起,別再見心畹。”
李玉琪陡揚雙眉,道:“五珠叔,謝謝您的好意,大格格我可以不見,九龍冠的藏處我自己會找,不敢讓您損一絲忠心。”轉身就走。
只聽榮親王喝道:“玉琪,站住。”
玉琪停步轉身道:“您還有什麼吩咐?”
榮親王臉上抽搐道:“玉琪,你不知道你玉珠叔的苦心。”
李玉琪道:“也許,不過我不以為您做得對。”
榮親王道:“玉琪,你不是不知道,德家幾代以來無不誓死效忠,你知道你不能愧對師門,為什麼就不能替我想想。”
李玉琪道:“玉珠叔,玉琪的師門並沒有逼玉琪犧牲什麼。”
榮親王道:“要是有呢?”
李玉琪道:“不可能的,玉珠叔。”
榮親王道:“那麼,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場呢?”
李玉琪道:“玉琪敢説做法跟您不同。”
榮親王笑了,笑得勉強而悽慘:“玉琪,事實上你並不是站在我的立場……”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玉珠叔,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您準知道老人家還在麼?”
榮親王臉色一變道:“那當然。”
李玉琪道:“您見過老人家?”
榮親王道:“當然見過。”
李玉琪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榮親王道:“半年多以前。”
李玉琪道:“最近呢?”
榮親王沉默了一下道:“最近我沒能去看老人家。”
李玉琪道:“您該再去看一趟。”
榮親王沒説話。
李玉琪道:“您最近為什麼不去看看老人家?”
榮親王緩緩説道:“皇上下了旨,任何人不許探天牢。”
李玉琪道:“那麼您怎麼知道老人家還在?”
榮親王道:“這個……不會的,玉琪。”
李玉琪道:“玉珠叔,您睿智。”
榮親王點頭説道:“玉琪,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知道,皇上下了旨諭,任何人不許探天牢,我怎麼好……”住口不言。
李玉琪道:“玉珠叔,大格格犧牲得糊塗。”榮親王沒説話。
李玉琪道:“玉珠叔,天牢在什麼地方?”
榮親王兩眼一睜道:“玉琪,你想幹什麼?”
李玉琪道:“我想去看看老人家還在不在。”
榮親王搖頭説道:“玉琪,你不能這麼做,我也不許你這麼做。”
李玉琪道:“難道您就讓大格格這麼糊里糊塗的犧牲,玉珠叔,錯一旦鑄成便無法挽回……”
榮親王道:“我知道,玉琪,這樣吧,你不用操心,一二兩天之內我自己找機會去一趟。”
李玉琪口齒啓動了一下道:“玉珠叔,我希望您別再猶豫,這不是別的事。”
榮親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玉琪。”
李玉琪道:“那麼時候不早了,您歇息吧,我告退了。”欠個身,轉身而去。
榮親王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