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翔青甩甩頭又説道:“無論如何,今日既承二少援手,復蒙諸位緩邀愚兄妹二人只要不死,必當湧泉以報,另外,還望諸位垂諒愚誠,今夜別後,他日路上若是相逄,請切莫趨前相認。”
展千帆雙眉一楊:“陸兄此言差矣,展某雖然不才,倒知道“義、禮”二字怎寫。”
“展二少這麼説,真是教陸某難堪。”陸翔青懇切地道:“為君家業着想,請千萬別讓愚兄妹淪為禍害的源泉,而愧對恩公。”
展千帆緊閉雙唇,凝睛注視眼前一張粗曠的臉龐,一時之間,空氣變得有些兒沉悶。
竺掬歡見狀,正想啓口以打破僵局,卻聽得展千帆發出豪邁的笑聲,他混身上下迸射出一團耀眼的華麗,不禁讓竺掬歡感到一陣暈眩——這個俊逸的男人,知不知道他俱有何等的魅力,那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足以收買所有摯誠的心。
笑罷,展千帆舉起酒杯,道:“來!來!來!樽前莫話明朝事,且讓我們趁此良夜,暢飲終宵,喝它一個不醉不歸。”
“幹!——”
“哈哈!——”
信兒張着一雙無助的眼睛望着展千帆。
他簡直不敢相信展千帆到了這個節骨眼,還能他夠向他綻開一抹淡淡的微笑。
信兒也不難想得出,他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麼模樣——面如白紙。
展千帆推開廳門,帶着一夜的宿醉走進展家的大廳。
他看見父親正大馬金刀的坐在大廳上,身旁正肅立着他的兄長。
展千帆暗吸一口氣,繼續跨出穩定而堅實的步伐,走向父親。
椅旁的台上有一老油燈,照在父親的身上,透視出父親一身風塵,它也同時照出父親的眼窩裏正佈滿了紅絲。
展千帆心中雪亮,那就表示父親奔波回來之後,一直不曾梳洗,更不曾閤眼,他是吃了鉈鐵了心,硬坐在大廳上,等着這個笙歌達旦、徹夜不歸的浪蕩子回家。
展千帆再看看父親的右手,那兒正握着一根馬鞭,馬技鞭無風自功,活脱脱就象一條猙獰的毒蛇,正朝向他嘶嘶吐信。而父親的手背上,更因為用力執鞭而浮現出一根一根的青根。
展千帆的下頷一陣緊繃。
在這時候?展千帆持捉到他的兄長投射而來的目光,目光裏藴藏着憂慮與焦急。
展千帆依然沉着,他走到父親前方尺餘之地,方才停住腳步。
“爹!”
展毅臣目光騰騰地逼視這挺立倔傲的次子,他一言不發,猛地振臂揮鞭,便見鞭梢綻花,空氣中傳響出清脆的“啪啪”聲。展千帆的頸間立即出現一道紅痕。
展千舫連忙攔住案親。“爹!您先息怒。”
展毅臣推開展千舫,他咆哮道:“今兒我非打死近個敗家子不可!”
展毅揮鞭如雨,直抽在展千帆身上。
“你這畜牲!我展毅臣養你何用!忠孝節義你全不懂,酒色財氣你樣樣精,枉費我重金延聘德高望重的西席先生教你讀書,看看你念些什麼東西來!
沒學通經史子集,倒只會風花雪月。整日裏遊手好閒,不是吃,就是沾花惹草,全是些喪德敗俗的勾當,最後還帶着一身的酒臭和賭債回來,造孽!是我展毅臣家門不幸!才生出你這個不肖的逆子!畜牲!畜牲!
與其讓我活活的被你氣死,倒不如讓我現在就打死你。”
展千舫急奔到展千帆面前,用身體擋住他。“爹!千帆只是年輕好玩,那些賭債我會替他墊上,請您別發火,爹!”
展毅臣目光兇厲:“一旁站着!否則連你一塊兒抽。縱弟為非,你一樣該死!”
展千帆猛然將展千舫推到一邊:“走開,哥!這兒沒你的事!”
展毅臣抓起兒上一張紙條,丟向展千帆:“看看你的傑作。”
展千帆沒去接那張柢條,任它飄落在腳邊。
“你昨夜又到那裏去荒唐了?”
“江邊。”
“又是女人和酒?”
“是的。”
“我讓你到湖邊去收帳,你去了沒有?”
“去了。”
“收多少?”
“一百九十六萬。”
展毅臣跳了起來:“怎麼才這麼一點兒?幾乎折了一半!”
展千帆做了個深呼吸:“上月月底湖口江上出現颶風,損毀了許多船隻,買賣當然就少了,進帳自然就不豐,而船隻要修補,開銷也就大了,所以我讓他們折半付例錢,待下回兒再補。”
“你倒慷慨!”展毅臣怒道,“僅聽那些苦哈哈訴苦,你還能夠辦什麼事?”
展千帆下巴微抬:“颶風是實,損毀也不假,我不聽他們申訴,誰聽?”
展毅臣的眼中再次升起厲芒:“錢呢?”
展千帆沒答話。
展毅臣二話不説,皮鞭便落在展千帆身上。
展千帆咬着牙,硬是不吭一聲,他的身上交錯出一道道血痕,染紅了他的綢衫。
“快快住手,毅臣!”只見一名鶴髮執杖的老嫗在一位少婦的扶持下,疾步走入大廳:“你真要打死我的孫兒,我可饒不過你!”
“這個揮霍無度的敗家子,留着他只會敗壞門風,倒不如死了乾淨。”展毅臣的鞭子仍舊揮舞不已。
展千舫看不下去了,他衝入鞭影中撲在展千帆的胸前,用力抱住這個兄弟,讓鞭抽打在自己身上。
展千帆厲吼:“快走,哥!我不領情。”
展千舫道:“沒人教你領情。”
兄弟兩人尤在那兒扭動爭執,皮鞭卻突然停止了。只弟倆不約而同移動視線,他們發現展毅臣的鞭子已被展老太君卷在黎杖上。
“娘,到了這個田地,絕不能再袒護他了!”展毅臣氣得混身發抖,“難道您到現在認為這個畜牲,真是崧生嶽降而不是魔煞臨凡!”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巳徑懂得該不該和對不對,千帆縱便有些兒放蕩,但還是有分寸的。”
這時守在門口的信兒也不顧一切衝進大廳,直奔展毅臣的跟前跪下,不住地磕頭:“老爺子,請容信兒敬稟:由於這回彭澤風害,百里棉田俱毀,災情慘重,相公他動了惻隱之心,便將這次收到的例錢悉數捐贈給彭澤縣令周大人去賑災,信兒身上還有周大人的收據,請老爺子過目。”
信兒手顫神慌地直掏胸懷,終於摸出一張紙片,呈給展毅臣。
展毅臣看罷,長吸了一口氣:“看看你這副火爆性子!”展老太君走到兩個孫兒的身旁,心疼的審視孫兒身上的鞭傷,她忍不住埋怨展毅臣:“你怎麼捨得下這麼重的手勁,阿帆是替展家積福行善啊!”
展毅臣移目望着他的兩個兒子:“你們都下去!”
展毅臣轉向那名少婦:“盼歸,麻煩你去為他們兩人上藥。”
當他們告退的同時。展毅臣扶着母親坐到椅上:“千帆小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樣子,我還記得千帆在十九歲中舉人時,還是一副斯文謙雅的模樣,很逗人愛,怎麼越大就越荒唐!”
展老太君凝望門口,嘆了口氣:“你是他爹,怎麼不明白阿帆的作為是有目的。”
展千帆惆然地看着母親:“娘,你在指什麼?”
展老太君望了兒子一眼:“毅臣吶!你的心早就隨着雲璣的去逝而塵封冰結了,哪能體會出這種刻骨的情傷呢!”
展毅臣目光忽凝:“莫非千帆有了屬意的人?”
展老太君站起身來,走向窗邊:“千帆這孩子承襲他毋親的慈悲心腸,一向見不得他人受苦受難。我相信他這次大手筆的賑災,勢必會影響你的收支安排,而“展家船坍”核發例錢的日子又迫在眉睫,這陣子你恐怕有得忙了。”
展毅臣的拳頭用力擊在桌上:“豈止是核發例錢,這個孩子俠骨佛心,恩被四海,獨獨不在乎害苦他老子,上回咱們造了十艘新船,正等着他拿去賑災這筆款子去清帳呢!”
此時,展千帆在他自個兒的房間裏,接受他的嫂子——燕盼歸的療傷。
燕盼歸正專注的審視展千帆胸前的每道傷痕。她的柔夷貼在那些血痕上,讓沁涼的酒刺痛傷口。
展千帆深深吸一口氣,他感覺到清涼的指尖觸摸在他的肌膚上,有一種帳栗的感覺。
展千帆的目光微垂,看着燕盼歸。
窗口的陽光射在燕盼歸的秀髮上,映成一波波的虹圈,她的睫毛低垂着,她的鼻子小小的,卻很挺秀,而她的肌膚細白嬌嫩。她實在很美,美得出塵,美得教人心動。
展千帆全身的肌肉突然緊繃起來,僵硬如石。
燕盼歸抬起眼:“弄疼你了?”
展千帆含糊地“嗯”了一聲,他拿起牀邊茶几上的酒,大口大口的灌入嘴裏。
展千舫走過來,將酒壺擱在桌上:“方才你要是肯早些兒吐出那筆錢的去向,好歹也能少挨幾鞭。”
展千帆不説話。
展千舫丟一件乾淨的衣服在展千帆的身上:“你可知我昨夜是如何渡過的?”
展千帆垂下眼,流露出沉思之色,任肩上的衣服滑落下來,遮覆在他的腿上。
“有什麼不對嗎?千帆。”
展千舫看見展千帆的眉頭打了個結,他的情緒也隨之低落了。
展千帆抬起目光,望着展千舫:“哥,你可曾聽過咱們展家的人與姓竺的人結過怨隙?”
展千舫搖搖頭:“怎麼會有此一問?”
展千帆先提起昨夜之事,然後才説道:“那位掬歡姑娘曾念過一首詩,詩中充滿殺機,顯然是含恨而來!”
展千舫也皺眉:“為了慎重起見,我想還是讓忠兒去盤盤她的底。你不反對吧?”
“這會兒我讓信兒去休息,原本就是打算讓他下午去一尚遠門,探訪一下湘南勝景。”
“你讓信兒隻身,一個人出門,妥當嗎?”
“他一個人去才不會起眼,再説,信兒也挺機靈的,他懂得應付情況。”
展千舫想了一下,道:“由你吧!橫豎信兒是你帶出來的,你信得過他自然有你的道理,何況他方才的膽識也的確不凡,大有乃“主”之風。”
展千帆哈哈笑道:“謝啦!雖然不是稱讚我,但是我一樣如同身受,與有榮焉。”
“皮厚!”展千舫笑叱一聲,接着又説:“千帆,依我看,那位方浩威恐怕也不簡單。”
“當然不簡單!”展千帆道:“一個茶馬司的文讀先生,玩的門檻兒卻很精,而且出手闊,熟諳江湖,豈會是易與之輩。”
展千舫走向乃弟,坐在牀邊:“你既然明白,又何苦跟他瞎混?”
展千帆淡淡一笑:“哥,你總有看過抹布吧!”
展千舫一時會意不過來,他愕然地看着展千帆。
展千帆目光微暗:“抹布不髒,東西那會乾淨。”
展千舫神色一沉:“千帆,我不許你作賤自個兒。”
展千帆就雙手放在頭下,仰面而躺,並且閉上眼睛:“我想睡了,哥,你和嫂子也是一夜未睡,何不回房休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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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千帆盯着兄長:“你的看法如何?”
展千舫雙眉微鎖:“事情太順利了。反而讓我擔心,卻又説不出來那兒不對勁。千帆,依你之見呢?”
“哥,你太厚道了,不忍心説建成的壞話,我是個浪蕩子,一向口無禁忌,就讓我來説吧!”
展千帆望着收拾東西的燕盼歸,道:“嫂嫂,麻煩你,喚個人弄杯濃茶給我。”
燕盼防柔順一笑,走出房間。
展千帆重新調回目光看着展千舫,只是這時候,他的目光裏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鄙色和酷意。
“遊建成除了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外,別無長才,今天若不是衝着他是婆婆的孫侄兒份上,這展家總管一職倒還輪不到他來當。這一回安慶船難,發生得太沒道理,而他對這樁擊船慘案,卻又表現出出乎異常的熱心,你雖説忠厚,畢竟還未被他矇蔽,當然會感覺到這中間必有蹊巧。”
“千帆!謹慎你的用詞。”
“是的,那麼就容我這麼説吧——這好比風前之月暈,雨前之露潤,昔古山巨原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分,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着類矣。而我“江右不肖生”曾經説過:建成是一頭獠獸,是一條毒蛇,讓他走進展家大門,不啻是引狼入室。”
展千舫蹙着眉,沒説活。
“四年前初見建成時,我力柬爹爹,此人頭生反骨,目光閃爍,只可賙濟,不可舉用。
爹卻駁斥我嫉才,心胸狹窄。而這一次我打算親自走一趟安慶,以查明焚舟殺人的血案真相,爹卻派我到湖口收帳。”説完,展千帆突然放聲大笑,只是笑聲苦澀得連他自已都不忍聞,他盡力控制住自己的狂態,然後翻身下牀,走向桌前,他現在最渴望的東西,就是桌上的那一壺酒,可是在他摸到那壺酒之前,展千舫已經先他一步奪走酒壺。
展千帆瞅着展千舫一眼,他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來。
展千舫也給展千帆一眼,接着也拉出一把椅子,坐在展千帆的對面。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千帆,你該明白。”
展千帆猛吸一口氣,抬起目光,剎時,他又恢復了原有的放蕩不羈和灑脱自若。
“我準備出門幾天,爹那兒請你擔待一些兒。”
展千舫雙眉攸楊:“你壓根兒把我的話當作馬耳東風。”
展千帆笑了笑,他從燕盼歸捧着的托盤中,接過茶水,並且朝她頷首致意後,才又轉向展千舫。
他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目光則停駐在杯中濃褐色的水波上。
“別逼我當寂寞的聖賢,哥!我犯錯,但請包容我的懺悔。”
展千舫用手覆蓋住展千帆的杯口,逼他抬目望着自己。
“有那個理麼?”
展千帆搖搖頭,眸光坦然。
“我知道理屈,哥!就算我皮厚,仗恃行麼之驕,向大哥你討這份寵,成嗎?”
展千舫縮回手臂,他端詳展千帆好一陣子,接着便聽見他重重的嘆口氣。“我前世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