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屋外傳出展千帆朗朗的聲音:
“朋友,天寒地凍的,你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風雪裏,未免太辛勞了,就算展某和你作作伴,替你驅驅寒吧?”
接着便聽見一串的“劈吧”聲,破空而起,緊跟是一聲厲吼。
“展千帆,你扔什麼給老夫?”
展千帆長笑道:“展某雪中送炭,前輩感激涕零也就夠了,不須要如此激動。”
“展千帆,你知道老夫是誰?”
“夜闖私宅,非奸即盜,前輩是何路夜神?”
“姓展的小輩,老夫若不打得你滿地找牙,跪地求饒,我黃復其三個字就倒寫。”
展千帆哈哈笑道:“展某書房在此,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前輩想練字,倒是走對了地方。”
黃復其大喝:“看打!”
就在這時候又傳出一記清脆的驚呼:“哎呀!”
“這又是什麼?”黃復其暴怒大叫:
只聽得顫抖卻不失嬌甜的聲音振盪在空氣中:
“這是婢子收聚的餿水,正要拿到廚下,送去餵豬,不想這位老爺子等不及就搶去用了。
“好!好!”
黃復其怒極反笑:“姓展的,沒想到你展家船塢連用的丫頭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今天老夫大意輕敵認裁了,我改日再來會你!
“姑念您老人家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晚生不欺您人老體衰,請您一路好走,展某不遠送了.”約莫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展千帆的書房裏再啓光明,只是此刻的展千帆卻滿臉陰短。
武景和一位侍女打扮的女子一同站在展千帆的面前,那女子約莫二十來歲,眉清目秀,長得相當標緻。
“你們是怎麼答應我的?”展千帆的聲音像沉雷一般,夾帶一團迫人的壓力直震心頭:
“小景,你説?”
“屬下……。”
“不用屬上屬下的”展千帆寒臉道:“現在問你話的,不是展家船塢的二魁君,而是我展千帆!”
“展相公,”那女子怯生生地覷展千帆:“香蘭是自個兒要來的,這件事和小景無關展千帆的雙手垂放股側,時握時張,藉以渲泄心中的怒氣。
“香蘭,你要來,我舒臂歡迎,但是你別用這種方式回來,我會心痛的?”
武香蘭的嘴唇輕輕的抵了一下。
“展相公,承您看得起我姊弟二人,願意論交,但是香蘭到底是一介下人,我不能壞了規矩。”
“這是什麼話?”
展千帆怒容滿面:“過去讓你受委屈,是我不知情,現在你還潛居展家,屈就廚娘,那就是陷我於不義了,香蘭,難道你非得逼我向你磕頭謝恩?”
武香蘭不禁低垂豪首。
展千帆用力吸一口氣,按奈住怒火。
“我打算明天去拜訪袁前輩?”
“二爺,”武景小心的道:“老袁猴出遠門了。”
“出遠門?”
“説也湊巧,打從展家遭劫的那天起,老猿猴也跟失去蹤影,不過他倒是人捎來口信,要香蘭暫時收起鋪子,説他什麼時侯回來沒有準數。”
展千帆皺起眉頭:“這倒出我意表。”、“二爺找老猿猴有什麼事?”
“我想請求袁前輩將香蘭留在展家船塢,我要當江湖朋友的面前,正式聘任你們倆姊弟做我展家船塢的門士!”
“門士?”武景驚異重複。
“千萬不可,展相公!”武香蘭猛然抬頭,只見她淚眼婆挲如梨花帶雨:“您要追索展家船塢的血仇,您要探尋大魁君的下落,您有許多事情要做,請讓我們略盡棉薄,分擔您的重負.”展千帆走到武香蘭的前面,他凝視她,並且輕柔地拭去她的淚水。
“老天,我竟然這麼粗魯,把這麼漂亮的女孩兒逗哭了,真是罪過!”
“展相公,請您留給我們一點點報答您的機會,好不好?”
“別説報答,香蘭,如果你們要幫助我,那是因為你們拿我當朋友,當兄弟,而不是當恩人!”
“展相公!”
“直呼我的名字吧!”
武香蘭咬一咬下唇,轉目看一看武景。
武景弩扭地道:“二爺,我們姊弟倆出身徵賤,實在不敢冒犯!
“頭一回生疏,不過多喊幾次就習慣了!”
“這,”“沒有這不這的,小景,我可以承手足之情,卻不能受泛泛之恩,如果你們不能視我為兄長,那麼我只好跪下去磕頭恭送你們出展家大門,日後肝腦塗地,拜還大恩!”
武景和武香蘭都呆楞當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場面。
展千帆退後幾步,望看這對姊弟,露齒一笑。
“這樣吧,二爺!”武景也跟一笑:“直呼大名是萬萬不敢,於公您是二魁君,於私您是二相公,要論兄弟也得關起房門才能排齒序的,當人前您還是二爺,私底下,咱們姊弟厚臉皮稱您二哥,成不成?”
展千帆掃視他們,搖頭笑道:“小景,你們哪兒來的那麼多禁忌?”
武景轉望乃姊,問道:“香蘭,你怎麼説?”
武香蘭朝向武景淺笑點頭,她接觸又移睛展千帆:“二哥,位高權重者,首在運籌惟握,我和小京長於先鋒,卻不擅為將,關於門士之聘,請二哥收回。”
展千帆雙眉輕輕聳動,他擺一下手,道:“再説吧,這會兒翔青和弄碟回來了,咱們先談今夜之事!”
展千帆用手指挑一挑燈蕊,他的目光穿過燈火望向陸翔青和藍弄碟。
“你們回來的時間,比我預料的快,事倩辦得一定順利了!”
陸翔青點點頭:“夜靜雪止,足跡蔚然,我們目送黃復其進入魏顯宗的大宅!”
“魏顯宗?”
武景訝然道:“他怎麼會包庇江湖人?”
展千帆冷靜的反詰:“你覺得奇怪?”
武景頷首道:“魏老夫人諱字朱祁蓉,是邵王爺的姊姊,所以魏家稱得上是道道地地的皇親國戚,以他們顯赫的家世來看,他們犯不降尊於貴,結納草莽。”
“太祖也是草莽出身,”展千帆淡然道:“朱家子弟未必個個會輕視江湖人,當年我在金陵讀書時,也曾經結交一些王孫公子。
展千帆轉對陸翔青和藍弄碟:“黃復其以輕功見長,他敢隻身夜探展家船塢,必然有所仗恃,如果你們追蹤得太輕易,恐怕其中有詐!”
陸翔青聞言笑道:“這或許要功歸你送給他的那盆火炭了,我瞧他沿途直抱下腹跳腳行,顯然受傷頗重,連輕功都使不上力了。
藍弄碟跟道:“屬下相信桂花的那一篷臨去秋波,也夠他受了火辣辣的傷口再沾上那些既鹹且臭的餿水,難怪他未戰先怯,倉惶逃竄。”
展千帆反倒不見笑容,他凝神想了一下,轉對武香蘭道:“你怎麼知道黃復其會夜探展家,預先準備一桶餿水,等在那兒侍候他?”
武香蘭笑笑道:“相公大概不認得擺渡古老伯的女兒——古月水吧?”
展千帆雙眉微揚:“我是不認得,不過我曾經聽小景提過,她長得相當動人!”
武香蘭目光有些怪異,她避開展千帆的搜視,垂目道:“我們因為常常在江邊洗衣淘米,從小就認識;她和她爹相依為命,我和幼弟零丁飄伶,同樣都是天涯淪落,彼此也都沒有相親的姊妹淘,所以沒事時,她總是會跑到草藥來找我聊天,我偶而也會到古老伯家去串串門子,我們倆,就像親姊妹一般,感情蠻深厚的。”
展千帆頷首道:“黃復其的事,與她有關麼?”
“嗯!”武香蘭點一點頭:“水兒在傍晚聽到古老伯提到有兩個江湖人渡江而來,準備挫挫展家的氣炎,她立刻趕來通知我!”
展千帆眯起雙眼,意味深長的道:“古姑娘如此熱心,這其間是否有其他足堪玩味的原因?”
武香蘭遲疑了一下,她瞟一眼武景,含糊的應道:“大概有吧!
展千帆循武香蘭的視線望過去,只見武景垂下頭,目光直落自己的鞋尖,神態顯得有些彆扭而不自在。
展千帆不禁微微一笑,道:“既然承的是你們姊弟的情,我就厚顏收受了,只是這件事,你們應該通知我來料理,不該這樣擅自作主,以身試驗!”
“關於這點,還望相公稍加寬餚,因為婢子……”
展千帆目光陡厲,瞪向武香蘭。
武香蘭驀的一驚,隨即意會出結所在,她郝然一笑道:“是我失言,二哥,請給我一點兒時間去適應這份殊榮。”
展千帆威態一緘,含笑道:“説下去!”
“是的,二哥!”
武香蘭整理一下頭緒,繼續道:“其實我用餿水戲弄黃復其,完全是臨時起意,因為我也是在掌燈時分才得到這樁消息的;起初,我真的只是想向二哥通風報信,可是等到我趕到這兒時,黃復其已經隱蹤在後院,並且直撲二哥的書房,所以這件事,我連小景也沒來得及通知,就近在廚下拎了一桶餿水過來,在那種時候我也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藉故引出事端,激黃復其現身好向二哥示警,沒想到二哥早已經洞燭先機,成竹在胸,小妹白操那份心了。
展千帆笑道:“黃復其江湖打滾少説也四五十年了,你能在他的眼皮子之下玩花樣,倒也稱得上是鬼靈精怪。”
“這一點我可不願承認,二哥,別的小妹不敢説,自知之明我倒還有一些兒。”
武香蘭鼻尖微動:“其實這件事説穿了,沒有丁點兒值得矜耀的地方,那是因為我出身寒門,生就一付傭奴模樣,誰看了也不起眼,所以那個沒開眼的黃復其,壓根兒就沒把我瞧在眼底,才樂得我佯裝糊塗,順順當當的扮這豬吃老虎的把戲。不過,話説回來,咱們大多兒都清楚,我這點兒伎倆既算不上本事,更叫不出字號,充其量也只能在沒人看見的時候,關起門來自個兒竊笑,自個兒開心罷了!”
“好一張伶牙俐齒,好一寸玲瓏心竅!”
展千帆深深地凝視武香蘭,然後再移睛武景:“小景,你是過來人,能不能指點一下,你一向如何應付這種陣仗?”
武景眼珠子略轉,他帶看怪異的笑容,從武香蘭的身旁滑向展千帆,然後壓低嗓門兒,説道:“若要應付家姊那張尖牙俐嘴,小弟倒有四句口訣奉送——寶劍出匣,莫接其鋒,走為上策,以保全身!”
展千帆忍不住哈哈大笑,豪放之氣盡付眉梢。
武香蘭輕啤一聲,嬌容佯怒,她撫腰振臂,甩出一條汗巾,彷佛神龍翻江,掃向武景,武景伸伸舌頭,立刻抬起手來,準備銜巾回招,卻見展千帆身形驀地拔起,晃眼間,他已經並肩站在陸翔青的身旁,而手裏正勾看那條汗巾。
展千帆雙目如電,直視武香蘭。
“你這招式,可有名稱?”
“老——”武香蘭警覺地頓了一下,她旋即順看語氣,改口道:“老實説,這招叫做“捲雲問情”!
展千帆的神情有些莫測高深,他輕喝道:“香蘭,接我這招試試手!”
語音才落,便看見展千帆手中的汗巾突然脱出,如一籠沙幔,罩向武香蘭。
武香蘭粉臂一抬,攔巾入懷,她驚奇道:“二哥,敢情你也懂得這式手法?”
“不對,香蘭”武景凝色道:“捲雲問情的招法淒厲悲慼,而二哥那式手法卻顯得温和飄逸,我敢打賭,這兩種手法,即使同源也絕不會同宗!”
展千帆領首道:-“小景畢竟旁視者清,沒錯,我這式招法稱“拂風追夢”,乃是先母所傳,淵源家學!”
“恕我打岔,二魁君!”
藍弄碟忽道:“在變難之夜,帶走大魁君的蒙面人,也曾經出招捲開柳長青的九環刀,當時夜黑景暗,屬下看得並不真切,可是屬下卻依稀覺得那位蒙面客所使用的招式,與適才二魁君及武姑娘展露的手法頗為神似。”-展千帆聞言,如遭電擊,武氏姊弟也徵忡當場,他們的腦海不約而同都轉看同樣的念頭。
“怎麼了,千帆?”陸翔青關切的問道:“有什麼不對?”
展千帆用力吸一口氣,他望武景和武香蘭,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激動。
少頃,展千帆沉重的道:“麻煩你們二人“設法查出袁前輩的下落!”
武景毅然點頭:“是的,二哥,我們一定全力而為!”
“一切偏勞了!”
展千帆説罷,轉身走向窗邊。
“先別問我,翔青,讓我靜一靜,你們都回房去吧!”
陸翔青形於色:“千帆,你沒事吧?”
展千帆的背脊又挺又直:“我的事很多,這不是此刻的話題。”
陸翔青走到展千帆的背後,他將手扶搭在展千帆的肩上,感受到展千帆的肌肉緊繃得就像庭外的雪石一般,他立刻決定不再撩撥他了。
“夜深了,千帆,明早你和春生藥鋪的文老闆以及禪決還有事情要談,早些兒歇息!”
“我省得,翔青!”
深深嘆了一口氣,陸翔青退出房門了。
第二天清晨——霧隱曉光,風迎朝曦,寒意卻凍澈了隆冬的白。
江上煙波重重,只有一座樓船,停泊江心,簾垂燈暗,難窺舟中情景。
實際上,樓船之內,展千帆、夢禪決正與一位中年文士,團聚桌前,品茗相談。
隨侍展千帆而來的武景則將兩份書契放在夢禪決和中年文士的桌前,當他走到夢禪決身旁時,忍不住朝向夢禪決微微一笑,夢禪決也投給他一抹親切的笑容。
正當中年文士拿起書契準備閲讀時,夢禪決卻自腰際取出一塊玉印,按印在書契之上。
中年文士雙眼徵睜:“夢當家好氣魄!”
夢禪決抬目衝中年文士笑了一笑:“敢情按個印,氣魄就好,那麼夢某可得多按一些兒,看看能否多襯點威風!”
中年文士不禁也笑了:“萬紮木材的承運乃是大手筆,夢當家不須查核書契的約文,逕自按印,這不是好氣魄,是什麼?”
“實不相瞞,文老闆,”夢禪決收印入懷悽,平和地笑道:”銘恩木材行能有今日這番局面,皆拜二魁君大恩所賜,所以只要是二魁君擬打的書契,夢某完全信得過,這倒不是夢某賣狂,拿身家事業開玩笑!”
文世全眉宇輕揚:“文某能不能知道夢當家口中的大恩是怎麼一回事?”
展千帆輕咳道:“全叔,您不是要與夢當家談一談,為老太太在江都築園養奏老的事麼?
文世全看向展千帆:“你想不想接開春之後,我那批藥材的生意?”
展千帆訕然摸鼻樑:“想,當然想!”
“那麼你就別打岔!”文世全將桌上的書契往前推移:“要知道,金龍幫他想插手這趟生意,他們甚至對我擺下了狠話——倘若我將這趟貨運交由展家船塢負責,恐怕我那些珍貴無比的藥材,全會倒入大江喂王八了——千帆,我是生意人,不想介入你們江湖的紛爭之中,今兒我來,全是衝與你爹相交多年的情份上!再説當年也虧得你爹及時阻攔我購進一批有瘟疫的藥材,保全我春生藥鋪的信譽及財產,憑這份恩情,所以找不顧一切,上了你這艘“聽濤船”,你該心中有數,那可是跨刀口走過來的!千帆,別怨我把醜話説在前頭,你能不能接我這筆生意,還得搪一搪你是不是一塊料,夠不夠打起日後江上的一切風浪!既然夢當家信得過你,我且聽聽他的道理!”
展千帆站起身來,退走幾步,然後朝向文世全和夢禪決作個長揖,文質彬彬的笑道:
“既然全叔擱下了話,千帆識趣點兒,少陪一下,好教兩位衣食父母,盡興暢談,成不成?”
文世全晃動食指,比看展千帆,笑罵道:“到底是中過舉的,説起話來硬是不同——舌劍唇槍,尖鋭得很!”
“全叔,您可是要讓千帆自個兒挖個地洞鎖進去?”
“地洞一鑽,咱們大多兒全得陪你遭殃,你何妨改個主意,比方説——跳江?”
展千帆瞀光閃動,他俏皮一笑道:“饒君鞠盡溥陽水,難洗今朝滿面羞,不爭怎麼説,全叔的交代,小侄還是該拜領。這樣吧,小侄出去看看今兒江水如何,再回來和全叔打商量!”
展千帆説罷,含着笑意走出去。
“這孩子!”文世全搖頭笑叱。
夢禪決目送展千帆的身影消失於門後,他的眉毛微微皺起,若有所思地道:“這小子不知道又在忙和什麼了,舊創初愈,新傷剛合,偏偏一刻也不得偷閒,真教人放心不下!”
“夢當家!”文世全移睛夢神決:“看來你與千帆相當的熟稔!”
“是的!”夢禪決莊容道:“十四年的生死交情!”
“十四年?”文世全詫異道:“千帆才多大?”
“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言百歲!”夢禪決望着簾外挺拔的影子:“想當年拙荊和小女的性命還是靠他救的呢!”
文世全目光湛然注視夢禪決:“聽夢當家的口吻,那該是一段精采無比的英雄事蹟吧!
“英雄事蹟!”夢禪決看了文世全一眼,他沉靜一笑,將目光飄向遠方,一點兒也沒錯,那的確是一段英雄實事蹟.”故事的發生是在酷熱的夏天裏。
夢禪決與夢機玄、夢機苦兩位老人家正趕將一塊塊的樟木扛向山腰河邊。
他們之所以如此忙碌,乃是因於龍與寺的弘光大師準備在九江城中兼一座私人的佛堂,並且找上九江着名的雕佛師傅——“林佛雕”,替他雕塑佛像。
林佛雕當然不是林師傅的真正名字,可是他雕佛數十年,手藝極佳,認識他的人只管叫他林佛雕,至於他的本名“林財生│則鮮為人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