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寇再次見着唐斬,是在過了幾個月之後。那是在被魏忠賢削籍休官讓許顯純能任鎮撫司之職的劉橋夜宴上。由於這夜宴非常秘密,所以在設宴的廳上,擺好了酒菜之後,除了與宴者,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人。
與宴的殺手有六名。“殺手之王”顧曲周也在場。每種行業,都有那行業的領袖,綢緞行、五金行、商賈行、洋辦行甚至妓院以至殺手,任何一種行業,都有個領頭。
無論誰也承認,包括殺手們自己,都認為顧曲周是他們的“殺手之王。”
很多殺手們都能有足夠的武功和勇氣,膽大和細心,準確和殘忍地殺死他們要殺的人,不過只有顧曲周能使一大羣桀騖不馴的殺手,做同樣的一件事,去殺同樣一個人,甚至要這一羣冷血殺手去救人。
殺手們都服膺顧曲周,不僅是因為他最懂殺人的方法,以及駭人聽聞的武功,更加重要的是,在謀刺魏忠賢之役中,八十三名刺客,被二千多名錦衣衞包圍,但居然仍能有四十二人逃得性命,便是因為顧曲周披汗浴血,領導他們苦苦衝出重圍,來回三次救援,直至只剩下一口氣存着的殺手也全部被救走為止。
那一役顧曲周受傷大小二十四處,但救出來的四十二人,從今以後變作了顧曲周的死士,殺手們對這個“殺手之王”,都心悦誠服,再無異議。
顧曲周在場,顯然劉橋這次請客有着非同小可的事。那五個殺手,都是顧曲周百中選一的好手,譬如紐玉樞,外號“無名殺手”,他最出名的是他十九歲以前殺人的事蹟。
他十九歲就殺了無人能殺得了,防備森嚴的“幽州龍王”。但紐玉樞十九歲以後,再不出名,因為一個真正的殺手,都是無名的。
名是給予一個人的記號。但只要有名,有其特點,這個人就等於有了記號,就很容易找得着這個人,或者殺掉這個人,抑或防範他的暗殺。一個無名的人,教人無從防範,因為他就像一個普通人,他現年二十九歲。
一個好的殺人者,是無名的,他已“無名”了十年,甚至人們只能猜臆某件案子可能是他乾的,但不能確知是他所做。
另外一個叫貝玄衣的殺手,最著名的不是殺人成功,而是他殺人失敗,他殺的是“武林三大殺手”中的蕭佛狸,殺了九次,失敗了九次,居然能九次逃生。
而他還不死心,準備第十次謀殺蕭佛狸。
武林中人是敬重好漢的。人人都知道,能在“無敵殺手”蕭佛狸手下逃過九次命的人,是不得了的事。所以貝玄衣第一次去殺蕭佛狸時,他的朋友都離開了他,連女友也投入他人懷抱。
只是到了貝玄衣第二次逃得性命後,他的朋友、女友,比以前足足多了十倍。名聲也響了十倍!雖然還是人人都認為他逃不過下一次蕭佛狸的反擊。
連蕭笑也敬重他。
蕭笑就是這兩個座上刺客之一。常眯着眼,摸着用劍把鬍子颳得精光的下巴。
蕭笑是蕭佛狸的徒弟;也是蕭佛狸唯一的兒子。
還有一個刺客是蒙面的,終年都以紫巾包住了臉部,只留下眼以上的部分,額中有一塊青記。
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叫廖碎,雖然沒幹過什麼大案子,但每次單獨行刺,從未失手過一次。
王寇是第六個座上刺客,自從許顯純一役後,他就變得非常有名。
劉橋眯着眼睛,撫髯打量着他,然後對他説:“了不起。比我想像中還要年輕。真是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
説罷呷了一口酒,笑道:“‘燈籠’去了九人,就只有你一人回來,了不起,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王寇舉杯喝了,他站起來舉杯的時候,用杯子擋住了臉孔。因為那時他心中一直反覆在想,我該不該承認呢?我該不該坦承呢?
——“燈籠”一役中,我根本沒有出手。
——我只是在屋檐上,不敢下來。
當酒液潤滋了唇,灌到喉裏,一陣熙暖,直透下了心肺,然後渾身熱騰騰了起來,他待劉橋坐下去後才坐下,坐下的時候已決定了一件事:
——既然沒有人知道,他又何必自揭瘡疤。
——正如喝下去的酒,温暖了自己,沸騰了自己,就得要勝酒力,像個男子漢,不讓它吐出來。
“謀殺許顯純”之役後,他無疑是身價百倍,雖然許顯純的頭是唐斬斬的,但九大高手,只有他一人生還,亦是不爭之事實。
“可惜,”劉橋道:“可惜‘鬼殺手’唐斬今晚沒有來。”
“武林三大殺手”本向以蕭、顧、唐為序的,但刺殺許顯純一役後,唐斬又一連串殺了幾個大名鼎鼎的人,聲名變得在蕭佛狸、顧曲周之上。
“蕭佛狸也沒有來。”顧曲周説。他也沒有見過行蹤詭異的蕭佛狸和唐斬這可以説是他畢生遺憾,顧曲周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但周身肌肉,沒有一塊是鬆弛的,滿臉紅光,神完氣足,他也故意袒胸露臂,讓人看見他一身十六歲年輕小夥子也羨慕的肌肉,以及身經百戰留下的傷痕累累。對顧曲周來説,這些傷痕便是他搏戰一生的碑樓。
“蕭佛狸是‘武林三大殺手’中最神出鬼沒,神秘莫測的一個,要請動他來,似比登天還難。”劉橋笑道。
蕭笑忽然一笑,笑得很狡黠問道:“劉大人難道認為要辦的事,非要我師父來不可麼?”此言一出,座上有幾個人頗不以為然及均有不服之色。
劉橋也一笑:“蕭老弟言重了,有顧兄以及六位在,我劉某人再説這種話,豈不是瞧扁了諸位?”
那額有青記的蒙臉殺手接道:“劉大人請我們來,酒也喝過了,菜也吃飽了,要做的事,就待劉大人指示了。”説話的人是廖碎。他終年以紫巾蒙臉,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身世,他沒有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刺殺。但是他的刺殺,卻從未失手過一次。
劉橋笑道:“廖老弟不必心急。這次召集諸位來,還是為了許顯純的事。”
眾人一呆,顧曲周道:“許顯純?不是已被腰斬長街了麼?”
劉橋搖首道:“他沒有死。”
王寇也動容道:“我親眼看見他死了。”
劉橋嘆道:“死的只是他替身,那晚烏雲蔽月,根本就看不清楚。他死了倒好,他死了‘六君子’就不致如此下場了。”
眾人心中震愕,紐玉樞靜靜地道:“劉大人你指的是左光斗、楊漣、魏大中、袁化中、周瑞朝、顧大章六位大人慘死獄中的事?”
劉橋黯然頷首:“是。”原來左、楊、魏、袁、周、顧,世稱“六君子”,六位清吏廉臣,因汪文言誣服案被執,迭加慘刑,致發禿齒落,後來左光斗為保存一口氣,以圖將來,免邦國殮瘁,朝野人空,便在獄中議道:“魏閹等欲殺我們,不外二法:我若不肯誣供,掠我至死,或夜半潛令獄卒,將我等浮斃,偽以病歿報聞,據我所思,同是一死,不如權且誣供,俟移交法司定罪,再陳虛實,或得一見天日,也未可知。”議後諸人均以為然,俟再訊時,便一同誣服。
顧曲周嘆道:“‘六君子’誣服一案,確是失策至極,魏閹何等奸詐,哪讓左大人等交法司托出真相?唉……”
“便是如此。”劉橋道:“魏閹得到誣供,即緝熊廷弼經略大人歸案,又飭令許顯純這奸賊五日一審,刑杖無算,要嚴行追贓……左大人等乃是清官,哪有銀兩可賠?諸人始悟失計。奈已無及。幾月下來,六位大人先後慘死。唉,他們身為朝廷命官,為百姓功德無算,卻死得體無完膚,連獄卒也慘不忍聞。楊漣楊大人死得尤慘,土囊壓身,鐵鈴貫耳,僅以血衣置棺中,軀肉不全,填屍牢陛,血骼交橫,……”
顧曲周“砰”地一掌,擊在桌上,罵道:“可惡!”
廖碎霍然站起,手握成拳,怒吼:“可恨!”
座上唯一的一名女子,身着天竺綢質蔚藍衣,也忍不住自貝齒迸出了兩個字:“可殺!”
這女子叫水小倩,座上六名刺客殺手,都是男子,女子卻只有她一人,她原來是王寇師父的幼女,王寇擊敗師父後,這一向佩服他至深的小師妹跟他的一段情,也告無疾而終。但一門雖眾,刺客行列裏除王寇享得盛名外,成名的就只有這水小倩一人。
水小倩罵了這兩個字,王寇心中怦地一動,想起昔日在清溪畔他逗小師妹玩,在背後唬她一下,結果她墜入水中,他急忙抱起,水小倩佯怒叱道:“可惡!”那一身窄衣沾水後的曲線玲瓏……想到這裏,他不禁直勾勾地瞧着水小倩,腦裏想着當日的情愫。
水小倩本來正對魏忠賢許顯純殘殺忠良,極感憤慨,卻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着她,她輕抬美眸,正與王寇雙眼打了個照面……她急忙又低下頭去。
這不是談情的時候,也沒有説愛的時局。
可是兩人都有些不經意的迷茫,他們已曾經滄海,在很多年前,陽光下,細雨裏,他們曾很為對方一顰一笑,度過無數思念的晨昏,但是,人只要在江湖上混過了些年歲,就會知道人世間的情薄,不容許陽光細雨下的迷茫的…
為了殺一個人,她曾經虛情假意地依偎在多少男子的懷抱裏,而他殺了一個人之後,又曾夢醒在多少個萍水相逢女子的寒臂裏?
他曾經迷戀過她,她也曾經崇拜過他,但彼此都瞭解對方是脆弱無助的一面時,他們都沒有相濡以沫,毅然離開了對方。
可是這一剎那間,他們都為過去而一陣迷茫。
“劉大人,今日叫我們來,卻是為了什麼?”然後他摹然聽到這一問,他立刻以雙指力扣自己腿肌,只覺一陣劇痛,指甲已陷入肉裏,他心裏不斷的警告自己:
——王寇,你在做什麼?一個殺手,這樣痴情是瘋狂愚蠢的!
——王寇。你今日是負重任而來,怎可如此!
只聽劉橋答道:“太倉人孫文多、顧同實、編修陳仁錫、修撰文震孟,武子蔡應陽皆被降闢,而今魏閹當權,恣橫霸道,無惡不作,葉大人仍關心國事,與御史黃厚素黃大人議定,要剪除魏閹羽翼,得先剷除許顯純!”
王寇卻淡淡地道:“一切奸宄都始自於魏忠賢,為何不先除禍根,卻要來對付爪牙?”
劉橋道:“國法綱常,不可或廢,魏忠賢受皇上寵信,不能説殺就殺。”卻聽廖碎仰天打了個“哈啾”。
王寇徐徐道:“若説魏忠賢不可殺,應依天理國法行事,則許顯純也是朝廷命官,怎又可殺?”
劉橋一愣。
顧曲周即笑道:“朝廷中的國典綱紀,不是我們這些凡夫塵子可知的。”
王寇冷冷地道:“我學劍殺人,不知朝章典法,只知人若殺我,我先殺人,今日我等不殺魏閹,難道等魏閹來殺我?”
顧曲周正想説話,劉橋卻笑着截道:“王少俠,長街一役,許顯純雖未授首,但天下人所皆知是,你與唐斬誅殺奸孽。現刻許顯純再現,是他機智狡詐,怪不得你,但為免江湖人罵你們欺世盜名,許顯純還是一定非殺不可的。”這句話説得平淡,但隱帶威脅,王寇閉上了口。
劉橋又道:“一旦萬惡能除,以王少俠身手,葉、黃二位大人早想結交,王少俠當可大顯身手,葉、黃大人求才若渴,定必重用……”説着大笑,拍拍顧曲周的肩膊笑道:“顧老哥屆時必定要在場,相爺、尚書和御史大人,早想面謝顧兄勞苦功高呢!”
顧曲周伏首拜道:“多謝大人提意。”又轉向王寇道:“還不謝過劉大人?”
王寇很快地把形勢想了想,擺在他面前是一道梯,上去是浮靡的富貴,下去是傲氣的孤寂,中間盡是烏煙瘴氣,他微一咬牙,道:“謝劉大人。”
劉橋捋髯哈哈道:“肯上進的青年,我一向願意竭力提拔的。”
卻聽紐玉樞冷哼了一聲,劉橋即道:“謁見葉大人的事,待事情辦好,人人有份,我自然安排。”
蕭笑忽道:“大人今日召集我們來,為的是刺殺許顯純的事?”
劉橋道:“正是,許顯純現下正要迫殺熊廷弼,熊指揮是韃子剋星,鎮守遼東,不可有失,我們要制止許顯純下毒手。”
紐玉樞即問:“獄中的事,劉大人怎地都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
劉橋即答:“魏黨之中,自然也有我們的人,譬如沈榷——”忽想起一事,噤口不語。
紐玉樞立即追問下去:“沈榷只是魏忠賢黨羽,閣臣之職,刑部大獄裏的事,他沒理由如此清楚,莫非葉大人等早在獄中設有安排?”
劉橋正待説話,顧曲周忽然一使眼色,劉橋欲言又止,這時一向沉默寡言的貝玄衣厲聲道:“紐玉樞,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紐玉樞“嚇”地怪笑一聲,反問道:“我問這些,也犯了朝章國法麼?我犯了法,也委貝兄你來行刑鞠問麼?”
貝玄衣冷笑道:“若這話是你自己無意無心間出來,我自然管你不着,但若是別人教你有心有意來問,我貝某就有理由嚴鞠你!”
紐玉樞忽然站起來,“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轉身向顧曲周抱拳道:“顧老爺子告辭了。”
顧曲周端坐不動,淡淡道:“紐少俠,有話好説,何必不歡而散?”
紐玉樞見顧曲周並不起身,心中更氣,向劉橋也一揖道:“劉大人,就此拜別。”
劉橋慌亂站起身道:“啊,這個……”
驟然之間,紐玉樞的手已按在腿間刀柄上,迅速地越過顧曲周位置,掩至劉橋身後,左手已鎖住劉橋咽喉,這幾下動作,快得不可思議,而且巧得連桌上一杯酒都未打翻,各人端坐未及有所動,只有顧曲周似乎揚了揚手,但紐玉樞已扣住了劉橋,在瞬息間控制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