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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拿刀照亮自己容顏的女子

    十一月十四,帝王歷所載:勇猛日。宜反攻、行險、收伏、緝殪,詭誘怨敵必信受,大利拘提捕逮行動。此日不宜遠行。

    鐵手和猛禽動身在即。

    搖紅、山梟仍在山上受襲。

    按“宿曜經”雲:“日有一倍力,宿有四倍力,曜有八倍力,好時之力有萬倍。”一般人多用農民曆,但“帝王歷”法與農民曆大相逕庭,角度以統治王者出發,頗能配合戰陣攻守。“宿曜經二十六宿傍通曆”,經善無畏、一行等高僧及天文、欽天監推算、鑑定,為唐代官廷內及後各朝各代王候所應用之秘歷。

    是日為勇猛日,宿曜則為“尾”。

    出手的人當然都沒有尾巴。

    他們是人,當然沒有尾巴。

    可是他們下手之狠辣毒絕,竟連有尾巴的畜牲也“望塵莫及”。

    七支槍裏,至少有三隻,是直接刺向她的咽喉、眉心和會陰。

    另一杆是“甩手槍”。

    槍脱手而出,厲嘯如虎,擲向他的胸膛。

    ──一旦扎中,必定穿透,也一樣會刺穿她的心房。

    她知道他們不僅要他的命,也要她的命。

    她看見了這些槍,這種槍法,這些人、這種殺法。

    她閉上了眼睛。

    她已認命。

    她再也不掙扎。

    ──自從他“消失”之後,她本來就不想再活下去。

    人活但如死。

    ──生不如死,倒不如真的死了好了。

    只是仇還未報。

    冤猶未雪。

    雪怨。

    她未死,是因為她身下的“怪物”馬上反挫。

    反擊。

    看到“它”的反撲,要是一年半以前的她,還真不如死了好了。

    但現在她不會了,至少,不會那樣脆弱。

    她已是一年半後的她。

    不過,她還是想嘔。

    欲吐。

    “孫氏七虎”是“神槍會”的”新貴”,他們都是“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當權人物的後代,武功好,成名早,出手辣,且有先人長輩撐腰。

    他們連樣貌都英俊過人。

    “孫氏七虎”是:孫花虎(幻滅神槍)、孫飛虎(阿修羅槍)、孫黑虎(孟婆刀神槍)、孫紅虎(天槍),孫黃虎(地槍)、孫色虎(人槍),孫虎虎(風雲第一槍)。

    這七個人,不僅能打,而且能看;不只戰力高,智謀也相當高。

    他們是“神槍會孫家”的七個寶貝。

    他們七人跟鐵鏽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七個仙人一條蟲。

    ──連畜牲都不如的“蟲”。

    但鐵鏽不是蟲。

    至少不是條等死的蟲。

    不過他在等。

    等槍到。

    ──等第一支槍尖刺進了他的身體!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支最快抵達他肉體(胸膛)的槍,當然是孫飛虎的“阿修羅槍”。

    因為他出手最快。

    何況,他一直都是搖紅的傾慕者,而今,他知已無望。

    ──既已絕望,像他這種人,就會親手粉碎他曾有過的希望。

    也許這才能教這種人甘心。

    所以他下手也最毒。

    他一槍刺入鐵鏽的心窩,準備穿膛而出,將這兩個“姦夫淫婦”一槍貫殺而死。

    槍刺着敵人的同時,七虎都知道:要得手了。

    他們自然狂喜。

    ──喜不自勝的原因是:鐵鏽不好殺。能殺掉這兩人絕對是一個大功。

    他們都喜歡立功。

    尤其是大功。

    惟有立大功才能揚名,成功。

    他們幾經艱辛、跋涉、上山、埋伏、佈陣,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成功,這一剎的伏殺!

    他們驚喜,自然心跳也快了些。

    他們眼見成功得手,當然不再收手,全力發功,全面出手。

    他們還年輕、氣盛,且以為自己站在“理”字上,所以出手決不饒人。

    完全不留餘地。

    其實,世事往往就是;你不留餘地給別人時,也等於沒給自己留退路。

    當孫飛虎的槍尖,剛扎入鐵鏽胸膛之際,也就是“七虎”陣布已成,同時全力發動殺局之時,鐵鏽因為那槍尖造成的刺痛,突然跳了起來。

    他一跳,就像一隻裂石而出的暴龍,“咔”的一聲,孫飛虎的槍尖崩斷在他的胸肌裏。

    同時也“咔”的一聲,鐵鏽就趁他原以為一槍已命中了敵人正陶醉在殺人一剎間的志得意滿,一手扭斷了他的脖子。

    這時,孫色虎的槍,已刺到了他的肋下──從肋下軟骨刺進去,就是心房。

    在那兒中槍,必死無疑。

    不過,所謂肋下,正是在肋骨的下面,也是在手臂的下邊。

    鐵鏽的手臂一攏,夾住了槍,孫色虎完全感受到自己那淬歷的槍尖已經刺中、扎入,搠着對方的肋下肌骨之內了,可是沒有用,“山梟”已用臂肋間夾住了他的槍,並且還瞪着他。

    一下子,孫色虎已完全鬥志全消。

    他沒有看過如此可怕的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

    那是禽獸的眼睛。

    ──不,任何禽獸,都沒有那麼可怖的眼睛。

    那應該是魔鬼的眼睛。

    只有魔鬼才會有這樣恐怖的眼睛。

    ──這樣令人畏怖的眼神!

    孫色虎的眼睛,也只能看到這裏。

    因為這一瞬之後,他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山梟已一拳打爆他的頭。

    當然連同他的一對眼珠。

    ──人頭碎裂是什麼聲音?

    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聽過。

    如果你沒有聽過,還是不要聽的好。

    這世間已有太多人,喜歡去聽,看、享受以殺人為樂、害人為虐、暴力充斥、色情氾濫怪力亂神、淫亂低俗的故事和傳説、事實和新聞,其實,一旦是自己身上或身邊的親友發生了這些不幸的事,那就會嚇得個三魂去了七魄,膽喪心寒,只望這些噩夢趕快過去,光明再來。

    的確,物以類聚,因果循環。什麼樣的花開結什麼樣的果。什麼樣土壤栽植什麼樣的樹。

    在亂世裏,常是君子忍辱,小人猖狂,人情冷傲,嚴寒肅殺,世運無情,世道不公,天道與親,常與善人,温暖慈悲,存乎一心。

    以殺制殺,實迫不得已。

    也情非得已。

    ──只是,殺戮真的能止殺戮嗎?

    “山梟”鐵鏽現在己沒有選擇:

    他大開殺戒,大殺特殺。

    也許,他也根本不會作任何選擇。

    他是為“殺”而生,為“殺”而活,甚至還不惜為“殺”而死而犧牲!

    你或許沒聽過人的骨頭碎裂聲,但孫黃虎就肯定清晰地聽到過。

    因為那時他靠得很近。

    他是和孫紅虎一齊欺近身去,乘隙出手。

    一槍刺山梟,一槍戳搖紅。

    他們二人,心意相通,只要一槍得手,立即就扎第二槍,他們一旦合擊,對方的身體往往給穿透過七七四十九個窟窿才了結,事實上,當一個人的身體給兩柄這麼粗而鋭厲的槍各紮上四、五十下後,他的身體已經成了稀巴爛了。

    他們已料定:山梟一旦自救,他們立即變陣易招:

    刺搖紅那一槍改刺山梟,原扎向山梟那一槍卻即改向戳刺搖紅。

    這一來,就要必殺山梟,不然就即殺搖紅,最好,把兩人都一齊殺掉。

    可是,他們都沒想到:山梟既不救搖紅,也不自救。

    他只是衝過來。

    他只是撲過來。

    孫紅虎的槍,明明要扎中山梟的了,但突然斷了、折了。

    也許,槍尖還是扎進山梟身體的某部分裏去了,可是,山梟的衝力太大,來勢太洶,槍桿子承受不起,一拗而折。

    山梟便一拳砸在孫紅虎的臉上。

    孫紅虎的臉,立即像一隻摔在地上再加一腳踐踏的熟柿子。

    這就是孫黃虎聽到那骨頭碎裂的聲音。

    然後他又聽到一種聲音:

    依然是骨骼碎裂的聲響。

    而且還是頭骨。

    這次是他自己的頭。

    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固然可怕,但碎聲若來自自己的骨骼,則更可怖。

    更恐怖的是:碎裂爆折的聲響,來自他的頭顱。

    不過,孫黃虎還不算最不幸。

    因為他沒有聽到另一種聲音。

    那是一口咬在人的咽喉且大啖嚼食的響聲。

    ──給咬着喉嚨的是孫虎虎。

    咬他的不是獸。

    而是人。

    這更可畏。

    一口咬噬在他咽喉上的,當然就是“山梟”鐵鏽。

    比起孫黃虎只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孫色虎的遭遇可謂更悽慘多了。

    他聽到山梟一口啃在孫虎虎的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禽獸不如的怪物和正在大口大口嚼食着孫虎虎的喉管、彷彿那是山珍海味一樣。

    他馬上覺得昏眩。

    腳也發軟。

    他已失去了鬥志。

    他正撤槍要逃,但不知怎的,他又聞到一股強烈之極的腥風血雨之味道。

    那血腥味竟來自自己體內!

    這時,他才發覺,那隻“獸”已伸出他毛茸茸的大爪,一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裏,正掏挖出一窩子的事物出來。

    這一剎間,他還不覺得痛。

    還未覺得疼。

    他只是怕。

    ──直至他發現,對方挖出來的是他那顆還在抨碰抨碰跳動的心,他才絕望的喊了一聲,倒了下去。

    他還不是最畏怖的。

    因為他已死了。

    活人才怕。

    死者無畏。

    現在最畏懼的是:

    還活着的孫黑虎!

    孫黑虎的槍,本來已刺了出去。

    這一槍、正紮在山梟的肩上。

    山梟鐵鏽這時,正咬齧着孫虎虎的喉嚨,一隻手卻抓住了剛剖自孫色虎胸臆,還向他咆哮了一聲,像在阻止他過來“爭食”似的。

    他咆哮的時候,鮮活活的碎骨還掛在他嘴邊、唇邊和須旁,還在冒着血。

    孫黑虎突然發現,一起上山,一起追蹤,一起出手的一起生活十數年的六位兄弟,一下子,都一起完了:

    就只剩下他一個。

    他頓時魂飛魄散──那一槍,再也刺不下去了。

    槍尖仍插在山梟粗壯如樹幹的臂肌裏,他丟了槍就跑,才跑了七八步,腳重得像給八爪魚和海藻死命吸纏着一般,這還未喘定,就發現身前多了一人。

    那不能算是人。

    也不是獸。

    “它”比獸還可怕。

    更強大,也更殘忍。

    甚至更嗜血。

    然而這嗜血也嗜殺的“怪物”,目前就站在他身前,而且正拔出嵌在他臂膀的槍。

    那支槍當然是他的,在武林中還算是赫赫有名,就叫做“孟婆槍”。取這外號的意思是:與他的槍交鋒,就似喝了“孟婆湯”一樣,前事盡忘,必赴黃泉走一趟。

    他的刀也一樣。

    “孫氏七虎”中,就只有他是刀槍齊施的。

    他不僅槍法高明,刀法也好。

    他情知自己的槍已刺中山梟,可是沒有用,也許這隻更加激發了這傢伙的獸性。

    甚至是狂性大發。

    山梟在拔槍的時候,動作甚緩,與其説他在忍痛、怕痛,不如説他要延長那種肉體上的痛楚,甚至在盡情享受痛苦。

    更古怪的是,這頭怪獸,雖然已攔身在他面前,但一雙眼睛(也許只是一隻,另一隻是一個妖洞,孫黑虎覺得在那洞裏甚至可以掠出吸血蝙蝠和爬出蛆蟲),卻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背後。

    他背後是絕崖。

    另外就是甫伏着的搖紅──他在劇戰甫發生之際,已一面放下她,一面護着她,還一面交戰,要不然,“它”也不至於要捱上幾槍。

    “它”的眼睛空洞洞的,但彷彿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撼動,使他直直的前視。

    可是孫黑虎卻知道自己背後是空山,那當然沒有什麼東西可瞧:除非正好飄過了神仙。

    當然不會有神仙。

    ──有這樣的“妖物”在,就算有路過的“神仙”,都會給嚇跑了。

    若是魔鬼,或許會合理些。

    此刻,山梟的神態,就像是入了魔:好比一隻洪荒時代的暴龍正在恣虐發威之際,忽爾看見天空上飛過一棵樹。

    也許,它是不明白,為何樹會飛到了天上,甚至它連那是不是一棵樹也不能理解,只是,因為特殊的景緻而入了魔,入了定。

    孫黑虎手上已沒有了槍。

    但他還有刀。

    他拔刀。

    虎虎幾個刀花。

    他還是想拼一拼。

    ──在江湖上,要活下去,就得拼,更何況是此時此地,遇上了這怪物。

    他正要趁山梟發怔發呆的時候,砍他一刀。

    ──至少,砍他一刀要害,斬他一記要命的,自己就可以逃命了。

    刀是烏金打造的,黑而亮,鋒而利,刀風破空,刀花耀眼,好像旭日的光芒也給他砍成幾段就黏在刀面上。

    可是,山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竟似連孫黑虎這一刀當頭斬下,也沒有留意,雙目只直勾勾、怔愣愣的看着山邊、崖口、雲霧飄渺間。

    那兒有着什麼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致使這禽獸一般嗜血好殺的妖物,竟給吸引住、失了神、分了心、消弭了殺意?

    孫黑虎的心跳加速,快得連他自己也幾無法承受。

    ──就連他當年一個人以左手刀、右手槍第一戰蕩平“九水十六騎”,一戰就名動江湖之時,他的心跳,也沒如此快過。

    事實上,那一次,不只他一人出手,當時,孫拔河和孫拔牙兄弟,也在暗裏幫他,而他也伏襲暗算在先。這一切,都是家族為了使他成名立萬。

    這一次,他卻是一個人,因把握住這稍縱即逝的契機。他要獨力砍殺山梟鐵鏽!

    山梟一死,絕對是件大事!

    能殺鐵鏽,絕對是個大功!

    ──就算是他當年伏在“九水明漪”一帶,蒙着面跟孫色虎和孫花虎,輪暴了自己思慕已久的小女孩周敏時,心跳也沒那麼急速過!

    他眼前就有一個機會:

    可以活。

    可以殺鐵鏽。

    他的眼睛發亮。臉發紅、唇發紫,只為可以暗算,殺人、得手,活命,如果,在這時際他能看得見自己的模樣,只怕也不比山梟好得上多少!

    只不過,他沒有得手。

    因為他那一刀,並沒有砍下去,或者,是他正想砍下去的時候,就驀地發現,自己心口一疼,且在胸前,凸出了一截槍尖。

    帶血的槍尖。

    他驚疑。

    他不信。

    可是他還是倒了下去。

    死了。

    誰都會死。

    誰也免不了一死。

    不管是多厲害的人、多差勁的人,一樣都得死。

    ──暗算人和被暗算的人亦如是。

    他的刀璫然落下。

    暗算他的是甫伏在地上的孫搖紅。

    她以一杆槍,扎進了他的後心。

    鐵鏽張開了嘴,彷彿那兒是一個妖魅慣常出沒的洞口,他的唾液掛在嘴角,青青藍藍,一些人肉碴子還掛勾在他亂得像掃帚一般的鬍鬚上。

    發出了那一槍之後的搖紅,一時還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救“它”:這個人。

    刀就掉在地上。

    刀烏亮,映陽一煦,映象如鏡。

    那是孫黑虎的“孟婆刀”。

    在這朝早裏,搖紅透過了這把她剛殺了它主人的刀,照見自己的容顏。

    她幾不敢相信,自己竟變得如此蒼老、憔悴!

    ──那發茬亂得盤根錯結、眼下有兩袋未剝亮的核桃兒、一身破爛、滿疊憂愁,盡是神容枯槁形容瘦的女子,竟是曾喜孜孜興致致挽紅袖催鶯啼,風韻温存、蓮步共香薰人醉的她嗎?

    惟有鬢邊耳際,亂髮之間,仍露出了一截葱白肉,細嫩勻美。

    可是在她面前的“獸”,依然依依嗬嗬的在指手劃腳,不知在謝她,還是不會説人話。

    隨“它”手指處,只見絕崖前、峭巖上、雲霧間,山谷口,長了一支花,抓着堅巖,突出峯前,開了兩朵,血紅的豔!

    明豔至極的花,比朝陽還紅。

    好一朵怒紅!

    看到這花,她哭了!

    她就在山頂上輕泣。

    那野獸就這樣看着她,好像不知該勸是好,還是不勸的好,或者他就本不知如何相勸,也不知勸為何物。

    “它”就是隻能這樣怔怔地看着。

    看着她哭。

    他的傷仍淌着血。

    “它”好像也不知傷為何物,流血是什麼。

    他們兩人,就在山上,阿爾泰山的旭日温照普照下,一個輕泣,一個發怔。

    ──到底是為殺人。還是為驚見一朵花而哭?

    還是為殺了人之後驚遇一朵花而泣?

    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為一朵花而驚豔,一個痴,一個泣?

    山上。

    兩人。

    風很大。

    人很孤單。

    刀光仍照見搖紅的輕泣。

    山梟好像不敢去驚擾搖紅的傷心。

    花仍在絕崖邊豔烈的紅着。

    追殺依然持續。

    險境處有花,但險境並未過去。

    險境仍奇險,隨時變成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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