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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蠢蛋

    鐵手一面提防,一面轉過臉去,只聞耳際單耳神僧嘖嘖地嘆了一聲。

    那是一個冰清玉潔、臉白如霜、眉目如畫、體態輕盈的女子,紫絳衫、藍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後,懷裏抱着個嬰孩,手上拿着一冊繡金紅綢簿子,端的是秀麗絕俗,她只不過僅在一丈之遙,自己竟未警覺!

    那婦人身邊還有一個人,湛藍色的長袍,頭低垂,俯視地上,似是那兒有什麼大有可觀的事物,但那兒卻只有他微微傴僂的影子。

    這人頭上裹着重重黑帛,彷彿他的頭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實,務求它不再裂開似的。

    縱沒看到他的樣子,也會覺得這男子很寂寞,還有一種很濃的憂鬱。

    鐵手一看,就覺得肅然起敬。

    他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卻馬上可以感覺出來:

    這雙男女是一對夫妻。

    男的對女的好。

    女的對男的也很好。

    他們都很愛他們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這一對“璧人”都肯定是高手。

    這時候,鐵手雖不過是十九歲,但一個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對敵手有敏鋭感覺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兩人只怕是他出道以來,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敵。

    ──如果,萬一,不幸,他們是他的敵人的話!

    那美婦用一種冷而略帶沙啞的語音問:“誰是張三爸?”

    張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來,他已知道來者何人了。

    美婦臉無表情,只淡淡地説:“我們夫婦奉旨承詔,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們返京歸案。”

    她稍頓了一下,才説:“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張三爸長嘆一聲。

    他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卻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這裏了。

    “鐵兄弟,這兒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個女兒,託你好好照顧。你要交我這個朋友,就不要再理這事,這本也不關你的事。”

    鐵手忽然大哭三聲。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這比他更好漢的少年人為啥未戰先泣。

    但他不問。

    他向不問人。

    他覺得問人是一種恥辱。

    ──不知才問人,他豈肯自認不知!

    陳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發問個清楚:

    “你為什麼哭?”

    鐵手笑道:“我恐怕要喪在這裏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長,我竟然就這樣死了,實在心中也很不平,也當然很悲傷。既然傷悲,又何必裝作若無其事?所以我哭。”

    張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馬上離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兒,比救了我我還更謝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這裏!”

    鐵手道:“我便是要交你這個朋友,豈能在朋友遇危時棄之不顧?看來,我跟你這朋友,先只交到這裏,未來在來世再續了。”

    張三爸慘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為俠道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就這樣死了,我很難過。”

    鐵手道:“一切因時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為該做的事盡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機’本大有作為,卻因朝中奸佞當道,武林邪魔橫虐,未遂抱負,才是可憾。”

    兩人説着坦然,但所説的好像都以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樣説得那麼磊落灑然。

    這時候,敵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載斷已扶負傷的鐘碎行過一邊,巴比蟲與“九分半閣”的子弟,吳公領三百官兵、龐捌和“單峯神駝”馬交、還有“神駿金鈎”辛大苦、“寶馬銀槍”辛大辛、“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們那一班徒眾,全都包攏上來了。

    還有一人,十分瘦削,輕若風吹得逝,一身燦亮銀衣,正環臂冷顧大局。

    載斷正在這人身邊才敢為鍾碎療傷。

    這人當然就是“暴行族”的老大:

    “閃靈”柴義。

    都來了。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鐵手和張三爸心目中,這些人雖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兩人:

    單耳神僧。

    還有“鐵閂門”霍木楞登。

    這兩人聯手,鐵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別自己的一雙手了。

    ──霸州第一捕頭霍木楞登,跟“神捕”劉獨峯、“捕神”柳激煙、“捕王”李玄衣、“捕鬼”懾青、“捕霸”靈鬱布,“捕帝”獨孤孤獨等人齊名,是為“鴛鴦神捕”。

    不過,現在看來,這對“鴛鴦神捕”雖然很和諧,但也顯得十分落寞,非常憂悒。

    張三爸見鐵手不肯離去,只好説:“我求你們一事,這兒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兒和門徒,你們就高抬貴手,格外施恩,放他們一馬吧,張某我感恩不盡。”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單耳神僧道:“剛才我開出條件,你偏死不接納,現在就算我肯,你招來了這麼多道上好漢,你的肥肉加起來還不夠十四兩,光宰了你夠分嗎?”

    大夥兒又笑了起來。

    在得勝者的笑聲裏,最容易找到的特質是:囂。

    這是囂笑。

    在大家囂笑聲中,那女子忽問:“張三爸,你在丙寅年臨江之畔,是不是殺了一個外號‘九天玄男’畢家繩的人?”

    張三爸想了想,道:“我殺的人不少,不能一一盡記。但那年在臨江,我確殺了一個額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婦人點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張三爸愣然。

    婦人又問:“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藍田,在直縣又殺了一個人,叫‘奪魂鈴’杜怒門,有沒有這件事?”

    張三爸長嘆道:“是,這我倒記得。我本來不想殺的,但到頭來,還是下了手。”

    婦人用筆尖在冊子裏勾了勾,道:“杜怒門是我夫君的五師弟。”

    張三爸嗒然。

    婦人再問:“去年,你在方陵一帶殺了一名女子,她姓馬,名麗,綽號只兩個字,叫‘染血’。這事也確實吧?”

    張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麼貴親?”

    婦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貼身侍婢。”

    張三爸索性豁出去了,問:“還有什麼冤頭債主,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問明好了。”

    婦人果問:“還有一個‘下三濫’何家的高手,名為‘今宵酒醒’何處,這個人──”

    張三爸前知殺那三人,乃跟這對夫婦仇結深了,而今乍聽此人之名,卻喜出望外,馬上説:“他,我沒殺,他負了傷,給人包圍攻殺,我,我救了他。”

    婦人這回向她的夫君點了點頭,平靜地説:“何處果然是他救的。”

    然後轉過頭來,向張三爸道:“他是我們夫妻的大仇人,當年,我們的房子家業,就是他縱火燒燬的。”

    張三爸慘笑了起來。

    他扶額苦笑道:“我總是殺不該殺之人,救不該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大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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