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和鳳姑距離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剎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鍾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嘴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後。
拳未打中,唐仇背後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幾絡後發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裏,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傷,似已復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以內息雄長几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驚訝異。
──趙好內力之鋭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裏,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
的確,唐仇和趙好,都是強敵,也都是惡人。
──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蔘”,她得要付出代價: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蔘。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後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了。
她動的只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衝着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鍾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蔘。
兩人的手只差一隻手掌的距離。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説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説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麼?”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兒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闆加上那客棧的掌櫃向我們發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鍾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説。
不敢説。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將起來時也使人眼裏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鬍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鬱。
他的須腳彷彿會説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由於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表現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説話。
説很多話。
還有千種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種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説:“放了她。”
唐仇的眼裏會笑。
妒笑。
“為什麼?”
趙好不答。
他只重複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蔘”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賁起。
唐仇美目一轉。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蔘、那副棺槨還有李鏡花。
然後她説:“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誚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裏就沒有比她更好的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制着憤怒,還抑制着瘋狂,這在他的聲調裏是完全可以聽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暱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給你。”
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説出來的,而似燒着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説。用‘大快人蔘’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隻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蔘,“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蔘。”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蔘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只是心腸太毒,你只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誑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蔘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裏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蔘,但我殺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説:“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得。”
兩人説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驚心動魄。
不知是因為兩人太瞭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白時,唐仇已準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驚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麼專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迴翔不已的一隻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裏夜色迷。
眼前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