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算太深,但很寂靜,尤其在這“千山”之下。
站在那狹窄的谷口往裏看,谷里還有明滅閃爍的燈光,但不太多,指頭數數也不過十來點。
大爺燕翎家,表面上看,鼓樓的那件事像一陣風般刮過去了,沒事了,上下都能歡愉。其實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出,這谷里漲漫着一片愁雲,一層陰霧,它像塊鉛,壓在人的心頭上。
那是因為大少玉珠至今下落不明,蹤跡毫無。
按説,“玉龍令”下,是絕不會找不到一個人的,尤其是大少玉珠,這位郭家的人,大爺的大少。
而事實上玉珠的離去,就好像一塊石頭放進了大海里,又好像千山頂上那一帶雲霧散開了,毫無蹤跡可尋。
大爺燕翎下了令,玉佩不許輕易外出,也不能單獨外出了,每天得在書房裏做功課,甚至不做完當天的功課,不許回到房裏去。
玉霜陪着玉佩做功課,她一篇文章做好了,玉佩仍在愁眉苦思,窮搜枯腸,玉霜在一邊靜靜的陪着她,燈下翻閲“南華經”,書屋裏,好靜好靜。
忽地,玉佩擲筆而嘆:“恨只恨不若江淹夢筆生花,否則這區區一篇文章豈奈我何?”
玉霜抬頭失笑,道:“二妹!可要我捉刀……”
玉佩一吐香舌,道:“別,別,別,這要讓爹知道那還得了!爹一看就看出來了,那時候的苦頭可比現在大得多,不是家法就是面壁,再不就是限期背上十篇書,那等於要我這條小命!”
玉霜笑道:“二妹,為文急躁不得,文思須從平靜中去求……”
玉佩苦笑説道:“我怎麼不急躁,你坐在這兒等我,等得我好不着急。”
玉霜放下手中書,笑道:“敢情怪來怪去反怪到我頭上來了,那好,我先回屋去,燈下擁被而坐,應是勝過書房伴人,替人心焦千百倍。”站起來走了出去。
玉佩忙道:“可不許先我入夢啊!小心我拿頭髮鑽你的耳朵。”
玉霜回眸説道:“閣下不回樓,我不合眼,這總行了吧,只是閣下可別讓我等到雄雞報曉,東方發白啊!”
玉佩嗔道:“去你的,沒那麼笨。”
玉霜輕笑一聲出了書房,帶着滿臉的笑意走向了小樓。
寂靜的夜色中,她上了寧靜的小樓,她輕哼着推開了房門,便要往裏走。
突然,她驚覺房裏有人,一驚後退,輕喝問道:“誰,誰在裏頭?”
只聽一聲輕笑透傳而出:“不速之客夜訪,唐突夜入香閨,祈請恕罪之餘,問霜姑娘可願見我?”
玉霜心頭猛跳,大吃一驚,驚聲叫道:“是你……李克威!”
房裏那人帶笑説道:“難得霜姑娘心裏還有我,可喜啊可慰!”
心裏還有他,這句話夠輕薄的,玉霜臉一熱,眉一揚道:“你,你快出來!”
“出去?”房裏李克威道:“霜姑娘,讓客只有往裏讓的,喊客人出去,這豈是郭家的待客之道?我不出去,霜姑娘請進來。”
玉霜道:“你不出來我可要叫了!”
房裏李克威道:“只管請,霜姑娘,倘嫌聲音太小,我願意幫個忙,驚動了郭大爺,我大不了一走了之,而霜姑娘,只怕……”住口不言。
玉霜一驚忙道:“你不出來,我就不進去。”
李克威道:“霜姑娘不進來,我就不出去,咱們耗吧,要是耗到天明,讓人瞧見霜姑娘房裏有個大男人,那可不大好啊!”
玉霜羞怒叫道:“你簡直是個無賴!”
李克威道:“霜姑娘豈可辱罵斯文?無賴就無賴吧,反正罵兩句是既不疼,又不癢,我索性無賴到底。”
玉霜跺腳叫道:“你這個人怎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黝黑的鼓樓裏都敢進去,如今面對這坐落在郭家的自己香閨,怎麼反倒怕起來了,那夜之豪情膽氣何在?霜姑娘若再不進來,我可要上牀躺下了。”
玉霜既羞且怒更驚,橫心咬牙一跺腳,邁步走了進去。
只聽黑暗中李克威道:“霜姑娘請留神,可別碰着了我。”
對,要是碰進他懷裏,豈不……
玉霜一驚停步,道:“燈在桌上,麻煩你點上。”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是有心難我,我是摸黑進來的,至今眼前一片漆黑,這房裏的擺設我又不熟,霜姑娘怎讓我點燈。”
沒那一説,憑他一身所學,他該有上好的目力,即使沒有上好的目力,黑暗中坐這麼久,也該依稀看得見東西了。他才是有心施刁難為人。
玉霜心裏明白,氣得咬牙,可是又不能耗着不點燈,沒奈何,只得説道:“你坐好了,要敢碰我一下,看我……”住口不言,邁步往前走去。
李克威的話聲,迎而而來:“怕是霜姑娘碰了我!”
玉霜一驚閃身便躲,耳邊傳來一聲“哎喲!”,怪了,她正碰在一個人的懷裏,玉霜大驚再躲,心在跳,臉上好熱好熱。
只聽李克威笑聲説道:“怎麼説着説着霜姑娘就來了,怕的就是被霜姑娘碰着,才站到了一旁,結果!唉,早知如此我就不動了。”
他佔了便宜還賣乖,玉霜氣惱得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可是她明白,打不得,忍羞含怒忙過去點上了燈。
燈光一閃,眼前大亮,再看時,李克威苦着臉,還在用手揉胸,這時候他苦聲説道:“霜姑娘碰得人好疼。”
玉霜臉上又一熱,冷然説道:“閣下,夠了,説吧,你來幹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難道不賜我個座位麼?”
玉霜道:“凳子就在眼前,要坐你自己拿吧!”
李克威抬頭説道:“這就是霜姑娘的待客之道,早知道這般被人冷落,説什麼也不來了!”
玉霜道:“你本就不該來!”
李克威抬頭説道:“不見得,待會兒霜姑娘會懊悔説這句話!”
玉霜道:“我永遠不會懊悔。”
李克威道:“看吧,霜姑娘,如今別作唇舌爭……”
玉霜道:“先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的?”
李克威道:“我是走來的,總不會是有人拿轎把我抬來的。”
玉霜道:“你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郭家內院……”
李克威道:“畢竟我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了,假如霜姑娘不信,我可以每夜來一趟讓霜姑娘看看。”
玉霜一驚忙道:“我信!”
李克威笑了,笑得好不可惡。
玉霜臉上一熱,她便要揚眉。
李克威笑容一斂,聳肩攤手,道:“看來霜姑娘不但不歡迎我,簡直是怕我,唉!這我是何苦,緣已數面,獻計的是我,賜參的也是我,到頭來我卻是個不被歡迎,備受人冷落的客人,想想是夠難過的……”
玉霜冷冷一笑道:“你漏説了一點。”
李克威愕然抬眼道:“什麼,霜姑娘,哪一點?”
玉霜道:“害我的也是你。”
“害?”李克威一怔詫聲説道:“我怎麼害霜姑娘了?”
玉霜這時候才發覺不該説這句話了,無奈太遲了,説出口的豈能收得回來?
她只有抬頭説道:“沒什麼,我不願説……”
“我明白了!”李克威卻道:“那夜鼓樓相會,郭大爺誤會了霜姑娘跟我……”
五霜又羞又氣,喝道:“別説了,是的,你害我害得還不夠麼?”
“霜姑娘!”李克威凝目抬頭,道:“這個害字用得大大不妥,再説但得問心無愧,霜姑娘又何必計較他人怎麼看,怎麼説……”
玉霜道:“你是個男人家,我是個姑娘家,你不計較我計較……”
李克威皺眉滿臉焦慮地道:“那怎麼辦,要不要我去向他二位解釋一番?”
“這怎麼行!”玉霜一驚忙道:“不必,不必,用不着你去解釋……”
李克威道:“那總不能讓他二位這樣誤會下去啊,誠如霜姑娘所説,我是個男人家,也是個萍飄四海,浪蕩天涯,無拘無束的人,霜姑娘是位未出嫁的姑娘家,萬一這件事傳揚出去,或者讓令尊郭六爺知道了,那……”
玉霜道:“問心無愧,我不怕,既然知道這樣,你今夜就不該來!”
李克威道:“我也知道不該來,可是幫忙要幫到底,總不能虎頭蛇尾,在半途就撒了手啊,你説是不是!”
玉霜目光微直,道:“你是指……”
李克威道:“二姑娘跟慕南的事啊,霜姑娘怎麼忘了?”
玉霜道:“我沒有忘,你今夜來又打算獻什麼計了?”
李克威搖頭説道:“不,不,不,霜姑娘料差了,我今夜來不是來獻計的,而是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霜姑娘請自己看吧。”
玉霜道:“我看什麼?”
李克威用手往桌下一指,道:“桌下有個革囊,霜姑娘請自己看吧。”
玉霜彎腰一看,桌子下果然放着個革囊,她偏轉螓首問道:“這是你帶來的?裏面是什麼?”
李克威道:“是的,霜蛄娘,請自己打開來看看!”
玉霜遲疑了一下,提起革囊放在桌子上。
她解開了扎着的口只一眼,嚇得驚叫一聲,鬆手往後便退,砰,又撞在別人的懷裏,李克威背後伸手,正好托住了革囊,道:“霜姑娘,摔不得,摔走了樣就沒有用了。”
玉霜驚魂未定,羞怒地側閃向一旁,叱道:“你,你為什麼帶顆人頭來嚇人……”
李克威一怔,道:“怎麼,嚇着霜姑娘了,唉!霜姑娘是位不讓鬚眉的武林姑娘、世家女兒,我怎知道會嚇着……早知道我就告訴霜姑娘了……”他又佔了便宜又賣乖。
玉霜紅着臉道:“説啊,你帶顆人頭到郭家來是什麼意思?”
李克威“咦!”地一聲道:“霜姑娘怎麼忘了,我所獻二計中的一計,不就是要二姑娘替慕南報仇,摘下慕南殺父仇人的人頭麼?”
玉霜呆了一呆忙道:“你是説這顆人頭就是……”
李克威道:“是啊,要不然大黑夜我帶着顆人頭到處跑幹什麼?難道想自找官司吃不成?”
玉霜氣,可是又想笑,她忍住了笑,卻忍不住那驚喜與激動之情,睜大了一雙美目道:“你,你是在哪兒找到這個人的?”
李克威道:“‘奉天’,這段路不近,我連夜趕去,又連夜趕來,為的是想讓二姑娘早日了卻心願,免得備嘗那愁煞人的相思之苦,誰知道我好心送來了人頭,霜姑娘卻……”
玉霜真有點不安,歉然説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李克威搖頭説道:“霜姑娘好偏的心,還好我是送人頭來的,要不然永遠別想聽到霜姑娘説這一句,唉,我這是何苦。”
玉霜眨動了一下美目,道:“閣下,別得理不饒人,好麼?”
李克威一臉委曲地道:“我怎麼敢,只要霜姑娘往後對我稍假辭色,我也就知足了,就是把命賠進去也是心甘情願的。”
玉霜一陣臉紅心跳,道:“你!你這又何苦?”
李克威搖頭説道:“誰知道,恐怕只有問天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怕只怕我是一個,作繭自縛,死方絲儘可憐春蠶。”
玉霜沉默了,眼望着地下,好半天才道:“世上的姑娘多得是,憑你的人品所學,還怕找不到一位神仙中人的紅粉知己麼,你該是女兒家心目中理想的最佳伴侶。”
李克威輕嘆説道:“謝謝霜姑娘,郭玉霜只有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霜姑娘巾幗英雄,紅粉班中稱最,娥眉隊裏翹楚,當知這是改變不得的。”
玉霜咬了咬香唇,道:“你真對我那麼……”遲疑着住口不言。
李克威嘆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見了霜姑娘之後,那一度邂逅便使我萬般愛慕,不克自拔,霜姑娘,我這顆心唯天可表。”
玉霜垂下目光,道:“可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克威道:“只因為那位‘玉翎雕’?”
玉霜道:“我不否認!”
李克威道:“相識均短暫,難道霜姑娘就能對他那麼有情麼?”
玉霜道:“也許這是緣!”
李克威道:“蒼天何厚玉翎雕而薄李克威,難道你我的緣份不夠麼?”
玉霜道:“也許,也因為我跟他邂逅在先……”
李克威眼一睜,道:“這麼説,假如李克威跟霜姑娘邂逅在先,那麼如今佔有霜姑娘這顆芳心的,該是李克威而不是玉翎雕,可對?”
玉霜遲疑了一下,輕微點頭,道:“我不能否認……”
李克威臉色倏變,悲憤長嘆,道:“恨只恨我跟霜姑娘相逢太晚,一步之差,好夢成空,從此形隻影單,佳侶何處再求?李克威今生誓不另娶,我等霜姑娘,哪怕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一輩子。”
玉霜一陣激動,猛然抬頭,道:“你,你這是何苦……”
李克威悲苦一笑道:“霜姑娘,我不知道!”
玉霜道:“別讓我誤了你,落個愧疚終生!”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不怪任何人,我絕不會怨尤。”
玉霜道:“你知道,我是不會變的。”
李克威道:“我知道,可是我願意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今生今世,除了霜姑娘外,我也難再作二人想!”
玉霜道:“我!我願視你為鬚眉知己!”
李克威搖頭悲笑,道:“霜姑娘,在我來説那是不夠的,我想跟霜姑娘形影不離,時刻成雙,我想跟霜姑娘長相廝守,終老此生,我想……”
悲笑一聲,接道:“而,我卻要眼睜睜地看着霜姑娘跟別人形影不離,時刻成雙,也要看着霜姑娘跟別人長相廝守,終老此生,世間之悲痛莫過於此,我何時忍,何時堪……”
玉霜美目微紅,道:“我願跟你且期來生……”
李克威雙目猛睜,道:“真的,霜姑娘?”
玉霜微微點了點頭。
李克威道:“下輩子不夠,我要霜姑娘伴我生生世世。”
玉霜含淚點頭道:“我願意,我答應了。”
李克威猛然激動,神色難以言喻,凝注着玉霜,腳下緩緩地走了過去。
玉霜低下了頭,但沒動,低低説道:“你要幹什麼?”
李克威道:“但求片刻温存,以慰今生。”
玉霜嬌軀一顫,仍沒動,也沒説話。
李克威顫聲一句:“霜姑娘,我感謝!”
伸手向玉霜嬌軀圍了過去,他左手圍向玉霜的纖腰,右手卻一揚微伸,指向玉霜要害重穴。
就在這時候,玉霜猛然抬頭,急喝説道:“不行,你不許,站住。”她像觸了電一般,飛快地往後退去。
李克威愕然説道:“霜姑娘,你……”
玉霜嬌靨發白,道:“一念不忍,險些害了我自己,我此心此身已屬他人,豈能再跟別人……你我已且期來生,今生彼此都該自重,絕不能越禮……”
李克威臉色倏變,道:“霜姑娘,你何忍?”
玉霜道:“你又何忍害我?”
李克威目現星採,緩緩收回了手,嘆道:“霜姑娘把此心此身交給了玉翎雕,我卻連片刻温存,一親芳澤的福份都沒有,蒼天何如此不公,霜姑娘又何如此偏心,玉翎雕也讓我羨煞、妒煞,而霜姑娘你卻使我既愛又敬……”
微一抬頭,道:“願蒼天念我可憐,成我情痴,能讓霜姑娘回心轉意,遷情移愛,李克威願行大善百年……”
玉霜道:“既已且期來生,今生你就不該再……”
李克威截口説道:“霜姑娘,別説了,願今夜你別把我當鬚眉看待,燈下暢談片刻,然後……我就要告辭了。”
玉霜抬起了皓腕道:“那……你請坐。”
李克威道:“謝謝霜姑娘!”抬過那張漆凳坐了下去。
玉霜也落座幾前,勉強一笑道:“深夜客來茶當酒,原諒我既沒酒又沒菜。”
李克威道:“但能跟霜姑娘相聚片刻,於願已足,也勝過美酒香茗千萬,何敢多求也不必多求。”
玉霜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革囊上,突然改了話題,道:“你不是説只知道他在‘遼東’一帶,而不知道他在……”
李克威截口説道:“是的,霜姑娘,但我可以明查暗訪,慢慢打聽。”
玉霜道:“讓你奔波受累,費心費力了!”
李克威抬頭説道:“也沒什麼,霜姑娘,憑心而論,我跟凌慕南沒有深交,跟二姑娘也僅是初會,我所以盡心盡力想促成這件事,一方面是因為我愛慕霜姑娘,另一方面則是二姑娘情痴令人感動,我以己度人,同病相憐……”
微一抬頭,接道:“而她跟慕南的事還有個成功的希望,也眼看就要成了,我自己的事今生今世卻是毫無……”苦笑一聲,住口不言。
玉霜顧左右而言他,道:“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李克威道:“他叫賈得海,原是雲貴一帶的獨行大盜,多年前任身官家,如今是‘奉天’總督府的護衞領班。”
玉霜吃了一驚,道:“怎麼,他,他是個官家人?”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
玉霜皺了皺眉,道:“更是‘奉天’總督府的護衞領班……”
李克威道:“霜姑娘,難道郭家也怕官家麼?”
玉霜道:“那倒不是,郭家並不怕官家,只是郭家跟官家互有默契,彼此絕不侵犯,多年來也一直相安無事……”
李克威淡然一笑道:“霜姑娘,郭家跟官家真有互不侵犯的默契麼?”
玉霜道:“自然是真的。”
李克威道:“那麼,郭家六龍的居處,對‘北京’隱隱成包圍之勢,我請教,此舉何意,這又為什麼?”
玉霜一驚説道:“這不過是一種巧合,其實郭家人散居各處,實力分散,這正表示郭家並不打算侵犯官家。”
李克威含笑説道:“表面上,實力散而不聚,實際上勢成反面,正好互為呼應,霜姑娘,我説對了麼?”
玉霜驚聲説道:“你,你,這種話你怎好……”
李克威淡然一笑道:“霜姑娘,郭家的心意我明白,當年關前輩身受袁大將軍遺命,令尊復執掌‘丹心旗’,如今郭家雖然二代成家定居,三代也無人再出,實際上當朝一天不出關,郭家便一天不會歇息,同時,官家也不會那麼放心,那麼安閒……”
玉霜美目微睜,道:“你這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李克威微微一笑道:“據我所知,凡郭家之勢力範圍內,便總有不只一名的大內高手,精明幹練的一流人物。”
玉霜驚聲説道:“你是説官家派有人監視郭家的動靜?”
李克威點頭説道:“霜姑娘,我正是這個意思!”
玉霜道:“每一處都有?”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應該是,官家絕不會只顧一個地方。”
玉霜道:“這……‘遼東’也有?”
李克威道:“我就是從‘遼東’這一個地方隱有官家的好手,而推測每一處郭家的勢力範圍內都隱有官家的好手。”
玉霜道:“你怎麼知道‘遼東’隱有官家派來的好手……”
李克威道:“只因為我見過他……”
玉霜訝然説道:“你見過他?”
李克威道:“與其説我見過他,不如説他找過我。”
玉霜叫道:“他找過你?”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
玉霜忙道:“他找你幹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冰雪聰明,該想得出他找我的目的何在。”
玉霜臉色一變道:“我明白了,他是想招攏你,借重你那一身高絕所學對付郭家。”
李克威笑道:“霜姑娘不愧冰雪聰明,一語中的。”
玉霜神情震動,忙道:“你……你答應了麼?”
李克威笑問道:“霜姑娘看我會不會答應?”
玉霜未假思索,立即説道:“我以為你絕不會答應。”
李克威道:“錯了,霜姑娘説錯了!”
玉霜叫道:“錯了?這麼説,你是答應了。”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回説對了。”
玉霜瞪大了美目,道:“我不信,我絕不信。”
李克威笑問道:“霜姑娘為什麼不信?”
玉霜道:“因為你不該是那種人!”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不是哪種人?”
玉霜道:“你不該是見利忘義,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人!”
李克威搖頭説道:“霜姑娘錯了,我之所以答應,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不但不算棄宗忘祖,賣身投靠,反之卻是感恩圖報……”
玉霜詫聲説道:“感恩圖報,你感誰的恩?”
李克威道:“不瞞姑娘説,我自幼被一位當朝的皇族親貴收養,也視我為己出,他養我長大成人,他教我無敵絕藝……”
玉霜道:“滿清何時有這麼一個……他是誰?”
李克威道:“説起這位,郭家自然知道,但我不能説。”
玉霜道;“不能説?為什麼?”
李克威道:“因為他不願讓人知道!”
玉霜道:“不願讓人知道?這又為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玉霜道:“不能説了?”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不能説!”
玉霜道:“那麼……你呢,你是漢人還是旗人?”
李克威道:“據他老人家説,我是漢人。”
玉霜道:“這就是嘍,既然你是漢人,為什麼還……”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是被旗人養大的,如果不是他這位旗人的好心收養,今天世上不會有我這個人,我這身絕藝也是這位旗人傳授的,要不是他把一身絕藝傳給了我,充其量我只是個文弱而平凡的人。”
玉霜望着他搖頭説道:“我不信,無論你怎麼説,我都不信!”
李克威淡然一笑,翻腕取出了那塊腰脾,道:“霜姑娘可認得比物?請過過目。”他伸手把腰牌遞了過去。
玉霜入目腰牌,一震色變,道:“這,這是大內侍衞腰牌……”
李克威道:“不錯,郭家的人確熟知官家事,這可以證明我的身份,霜姑娘如今信是不信。”
玉霜叫道:“李克威,原來你是……”忽地搖頭接道:“不,不,我仍不信。”
李克威呆了一呆,道:“霜姑娘怎麼還不信?”
玉霜道,“你要是當真答應替官家效力,你絕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我這郭家的人,也不會去殺一個身為總督府護衞領班的官家人!”
李克威笑道:“原來如此,這二者我都可以解釋,前者,我明人不做暗事,並不怕人知道。後者,那是私事,只要我在辦事方面表現得好,有過人的大功,官家何惜一個護衞領班。”
玉霜道:“你這個人的大功是指……”
李克威道:“霜姑娘,官家要對付的是郭家,也只有郭家是官家的心腹大患,這大患一日不剷除,官家便一日不得安心。”
玉霜驚駭地抬頭説道:“我,我仍不相信,真要這樣,你怎會再幫玉佩……”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是私事,與公事無礙。”
玉霜道:“那……郭家的人就在你對面,你為什麼不……”
李克威道:“霜姑娘,人誰能免卻私心,霜姑娘是我愛慕的人,於霜姑娘個人來説,我只有因私廢公了。”玉霜道:“這兒還有其他郭家的人!”
李克威含笑抬頭,道:“霜姑娘,時候不到,不必操之過急,稍待時日之後,我會一個一個地來,郭家的人也會一個一個地減少!”
玉霜猛然抬頭,道:“我不信,無論你怎麼説我都不信。”
李克威聳肩攤手,道:“我無可奈何,那只有任憑霜姑娘了。”
玉霜口齒啓動,剛要説話,卻神情忽震,隨即説道:“你那塊腰牌,可否再讓我看一下?”
李克威道:“自無不可,難道霜姑娘懷疑它不真?”
隨即攤開手掌,把那塊腰牌遞近玉霜面前。
玉霜凝目一看,立即失聲叫道:“果然是缺角的腰牌……”
李克威道:“怎麼,霜姑娘也知道這缺角腰牌是……”
玉霜急道:“你快運氣試試!”
李克威微愕説道:“運氣?霜姑娘的意思是……”
玉霜道:“先別問,你快運氣試試。”
李克威詫異地看了玉霜一眼,沒再説話,但轉眼間,他臉色倏變,目閃寒芒,震聲説道:“他竟敢用這種手法……”
玉霜忙道:“你已經中了毒,是不是?”
李克威臉色剎時恢復正常,微一點頭,道:“不錯,真氣不暢,是有中毒跡象,只是霜姑娘怎麼知道……”
玉霜道:“我還是聽我爹説的,‘血滴子’在胤禎時被重用,到了弘曆登基之後就被廢除了,可是他為了控制大內侍衞對他的效忠賣命不敢有二心,從西藏請來一個密宗喇嘛,這喇嘛會天竺異術,擅用毒,他利用腰牌在每一個大內侍衞身上下了毒,腰牌完整的毒輕,三個月一發作,必須服他們獨門藥物,才能免除痛苦,保住性命……”
李克威道:“這腰牌缺一角的呢?”
玉霜道:“這腰牌缺一角的,只要誰接過了它,就等於把命放在了那喇嘛手裏,他人在‘北京’,卻可以用神奇的邪術控制毒性,只要持有這缺角腰牌的人不聽命令,生有二心,便會立即毒發身死,任他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李克威驚聲説道:“密宗之中竟有這種異人……”
玉霜道:“這喇嘛是密宗中第一高手。”
李克威雙眉微軒,道:“這麼説我已經把性命交在那個喇嘛手裏了。”
玉霜道:“怎麼不是?難道你沒有聽説過,不知道?”
李克威搖頭苦笑道:“夠歹毒的,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對付我,霜姑娘,我要是聽説過,説什麼我也不會接這塊缺角腰牌了。”
玉霜道:“給你腰牌的人是誰?”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無可奉告。”
玉霜道:“他們用這種陰狠手法對你,你還……”
李克威道:“霜姑娘誤會了,我不是不説,而是他黑衣蒙面,連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來自何處。”
玉霜道:“真的麼?”
李克威道:“對霜姑娘,我沒有説過一句虛言假話!”
天曉得。
玉霜皺眉説道:“那就麻煩,我知道解法,偏偏你不知道他是誰?”
李克威呆了一呆道:“怎麼,霜姑娘知道解法?”
玉霜道:“凡是郭家的人,都知道這種解法。”
李克威道:“霜姑娘是預備把解法告訴我,也就是説霜姑娘要救我?”
玉霜道:“是啊!救你有什麼不對?”
李克威道:“自然不對,霜姑娘知道,那大大地不對!”
“不!”玉霜搖頭説道:“我真不相信你會替他們效力賣命,我以為你所以點頭答應,接了這塊腰牌是別有用心,另有用意的,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當你不聽他們命令的時候,毒發身死。”
李克威臉上飛快地掠過一陣激動神色,道:“謝謝霜姑娘,請別操心,我永不會有毒發的機會的!”
玉霜一怔喜道:“怎麼,難道你已經……”
“不!”李克威搖頭説道:“霜姑娘,你誤會了,我之所以説永不會有毒發的機會,並不是我懂解法,也不是我已經把毒解了,而是因為我沒有不聽他們的話的時候,霜姑娘明白麼?”
玉霜臉色凝注,道:“你的意思是説,你真要為他們效力賣命?”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當我要接這塊腰牌之前,我就有了這種決定,要不然我不會輕易接這塊腰牌的。”
玉霜目光凝注,搖頭説道:“我不信,我還是不信……”
李克威淡然説道:“霜姑娘,要不我為什麼不求解法,誰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玉霜道:“你一定知道解法,要不就是你已經用你高絕的功力,把身體裏的毒逼出來了。”
李克威道:“霜姑娘,那毒能用真力逼出體外麼?”
玉霜道:“據我所知,解法也只有一個,可是也只有你有過人的所學,你能……”
李克威搖頭説道;“不瞞霜姑娘,我已經試過了,不行,我沒能把它逼出來。”
玉霜目光一凝,道;“你不是説永不會……”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是這麼説的,可是不知道便罷,一旦知道了,誰會願意讓自己的身體裏存有着毒?”
玉霜道:“那你還是該聽聽我這解法……”
“不,霜姑娘!”李克威搖頭説道:“好意心領,我不願欠郭家的人情。”
玉霜道:“什麼意思,你怕日後為難?”
李克威道:“正是這意思,假如他們日後要我下手郭家……”
玉霜道:“解法是我告訴你的,你不殺我不就行了麼?反正你是不會殺我的。你説過,對我,你會因私廢公,不是麼?”
李克威道:“話是不錯,可是霜姑娘總是郭家的人。”
玉霜道:“怎麼想在你,找那給你腰牌的人,取他一滴血塗在腰牌上,其毒自解……”
李克威霍地站起來,道:“霜姑娘,好,好……”
玉霜道:“我畢竟説了,你畢竟也聽見了。”
李克威頹然坐下,搖頭説道:“不錯,霜姑娘,你説了,我也聽見了,可是……”
玉霜截口説道:“可是什麼?”
李克威道:“我不會用它,這樣我就不會欠郭家的人情了。”
玉霜黛眉一揚,道:“你……好吧,用不用在你了,反正我已經説了!”
李克威道:“我不會用它的,絕不會……”突又站了起來,道:“二姑娘回樓了,我不願見她,請霜姑娘把賈得海這顆人頭交給她,請她三天之內攜賈得海的人頭進城到凌家去,過三天這顆人頭就會腐爛了,告辭。”
一拱手,燈影閃動,穿門射去,玉霜怔住了!
果然,轉眼間樓梯上響起了輕微步履聲,很快地上了樓,很快地走近了,玉佩慢慢地探過螓首,她一怔:“喲,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睡了呢?”
玉霜緩笑説道:“二姑娘還沒有返樓,我怎麼敢先睡?”
玉佩笑了,邁步走了進來,突然,她輕咦一聲,圓瞪着美目,指了指那張凳子,道:“這是什麼意思?剛才誰來過了?”
玉霜遲疑了一下,道:“李克威!”
玉佩一怔,道:“誰?你説誰?”
玉霜道:“李克威呀,怎麼了?”
玉佩驚叫説道:“李克……”忙抬玉手捂上檀口,低低急道:“李克威?真的,沒騙我?”
玉霜道:“我會平白無故的把個大男人往房裏拉了?”
玉佩呆了一呆,失聲説道:“是他?他怎麼會……這麼説他會武?”
玉霜道:“又何止會武?”
玉佩道:“挺高麼?”
玉霜道:“要不然他怎麼能進得來,而神不知,鬼不覺的。”
玉佩呆了一呆,道:“哎呀呀,我可真走眼,我可把他瞧得太扁了,真是會逮耗子的貓不叫……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目光忽地一凝,道:“霜姐,他什麼時候來的?”
玉霜道:“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他就躲在房裏了。”
玉佩一驚忙道:“哎喲,這個人……”忙把目光掃向牀上。
玉霜道:“放心,人家沒動咱們的東西。”
玉佩臉上一紅,收回目光,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玉霜道:“他前腳走,你後腳就跟上了樓。”
“巧啊!”玉佩道:“敢情是躲着我哪,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幹什麼來了,快快從實招來,要不然我就告爹去,説你三更半夜私會!”
玉霜臉上一熱,嗔道:“別亂説,人家不是找我來的,是為你來的。”
玉佩道:“為我來的,為我什麼呀?”
玉霜道:“為你那朝思暮想的好事呀!”
玉佩一怔,道:“霜姐,你這話……”
玉霜指了指被凳子擋着的革囊,道:“瞧吧,人家給你送來的。”
玉佩忙跨前兩步,道:“這是……”伸手便要去拿。
玉霜伸手攔住了她,道:“別動,小心把你的魂魄嚇沒了。”
玉佩愕然轉臉道:“能把我的魂兒嚇沒了?是什麼?”
玉霜道:“人頭!”
玉佩一怔道:“人頭?你可別開這種玩笑嚇唬我。”
玉霜道:“誰嚇唬你幹什麼?剛才還把我嚇了一大跳呢!”
她想起了剛才的情景,臉上猛地一熱。
玉佩站直了腰,身子往後移,道:“霜姐,真是人頭……”
玉霜道:“騙你幹什麼,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玉佩沒動,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三更半夜把個人頭拿到……誰的,霜姐,誰的人頭?他怎麼把人頭送來……”
玉霜道:“你怎麼能忘?凌家仇人的人頭啊!”
玉佩一怔,隨即驚喜説道:“霜姐,怎麼説,你説這是……”
玉霜道:“沒聽清楚麼?”
玉佩瞪大了美目,嬌靨上滿是驚喜神色,連連點頭,道:“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我告訴爹去。”一陣風般,轉身奔了出去。
玉霜想攔他,可是哪來得及,她呆了一呆,站起來,抬了手,可是旋即她又垂下了手,坐了下去。
跟着,她皺了眉,嬌靨上一片愁容。
先有一個自己傾心鍾情的“玉翎雕”跟郭家作對。
如今又來了個傾心鍾情自己,功力之高絕,幾乎不下玉翎雕的李克威成了官家的人。
當然,根據她的判斷,玉翎雕跟郭家有怨是真,李克威為官家效力是假,她用不着擔兩份心。
可是,玉翎雕不見蹤影,毫無音訊,李克威卻三番兩次糾纏,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使得她心煩。
玉翎雕他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來看看她,為什麼一任李克威糾纏,一任李克威在她眼前晃?
還有鼓樓上的人是李克威,這,她沒對任何人説,可是李克威成了官家的人,不管是真是假,這,她該不該説呢?這,讓她猶豫難決。
突然,急促步履響動,有人上了樓,她忙放心定神,站起來迎了上去,她剛出去,玉佩帶着大爺燕翎已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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