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是離“溝幫子”不遠的一個大城鎮。
在“錦州”城裏,可以看見數不清的遼金時代留下來的古蹟,也可以看見許多不同種族的人。
“錦州”,是個漢、滿、蒙各族雜居的一個城鎮,由於它住的不只一族,所以在風俗習慣上也有所不同。
因之,在一個“錦州”城裏,你可以看見代表着各種風俗習慣及特色的地方。
像酒樓茶館,這是漢人的玩意兒,當然,滿人也常去坐坐,而且都是提着心愛的鳥兒去坐。
在這塊地上,論馬市,要以“開源”的馬市為最大,那也是各族交換物質的主要集會,很熱鬧。
每年收割後,漢滿蒙各族至此馬市,其規模之大,在“遼北”首屈一指,除張家口、包頭之外,無可比擬。
可是在“錦州”也有小馬市,那地方隨時都有成羣的馬匹買賣,熱鬧而擁擠。
在“錦州城”裏南大街,面對着鼓樓,有那麼一家酒肆,招牌油漆剝落,字都模糊看不清了。
那無關緊要,它這兒比別處生意好,比別處熱鬧,只因為是老招牌、老字號,沒人不知道它。
不是掌櫃的捨不得銀子去換塊新招牌,用不着,也怕換塊新的來了破風水,跑了運氣。於是,那塊油漆剝落的招牌,整天還掛在哪兒,絡繹不絕的酒客也從招牌下進出,從沒人嫌過它。
晌午,是飯時,酒肆裏賣個滿座,黑壓壓的一片,鬧哄哄的一團,夥計忙得團團轉,只在桌子縫裏鑽。門口進來兩個人,兩個中年漢子,前頭一個高大而胖,濃眉大眼,滿臉的絡腮鬍,頭頂上一頂皮帽歪戴着,那件既厚又大的襖,胸口敞開着,腳上那雙靴子滿是幹泥,幹得能洗渾一條河。
後面那個同樣的打扮,可比前面那個矮了個頭,獐頭鼠目,滿面的狡猾陰賴相,進門一雙耗子眼就在人羣裏滴溜溜轉個不停。
這兩個一進酒肆,夥計忙迎上來一個,躬身哈腰陪上滿臉的笑,笑得可不怎麼自然:“金爺,您來了,好久不見了,您好。”
絡腮鬍大漢從鼻子裏“嗯!”了一聲,一擺手,大剌剌地道:“給我找個座兒,兩個。”
夥計忙應道:“是,是,您請這邊兒坐。”
他那裏躬身剛一抬手,那獐頭鼠目漢子突然説道:“大哥,瞧,營裏的鮑爺在那兒。”
絡腮鬍大漢順着獐頭鼠目漢子手指處一瞧,角落裏有付座頭,哪兒坐着個長眉細目白淨臉中年漢子,長袍馬褂,衣着講究氣派,舉止架子十足,正在哪兒自斟自飲。
絡腮鬍大漢看了一眼,一點頭道:“不錯,是鮑爺,走,咱們過去。”
伸手一拉夥計,帶着獐頭鼠目漢子走了過去。
到了那付座頭前,絡腮鬍大漢一欠身,陪上滿臉笑:“鮑爺,您在這兒。”
白淨臉漢子兩眼一抬,“哦!”地一聲笑道:“半截鐵塔,嚇我一跳,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老大金,好久不見了,怎麼樣,近來好麼?”
絡腮鬍子陪上一臉卑笑道:“鮑爺,託您的福,您知道,還不是混口飯吃!”
白淨臉漢子道:“這年頭有口安穩飯吃就不錯。”
絡腮鬍大漢道:“這不全是鮑爺您賞的!兄弟們忘不了您的好處!”
白淨臉漢子仰天一個哈哈,頗為高興,道:“別客氣,別客氣,怎麼了,跟我還客氣?自己人嘛,我能在這兒待,不也是弟兄們捧場幫忙,來一塊兒坐坐,喝兩杯!”伸手就去拉椅子。
絡腮鬍大漢忙道:“鮑爺,您在這兒,我怎麼敢……”
白淨臉漢子眼一瞪道:“這麼説是見外,別忘了,大夥兒交情不同,不都跟兄弟一樣?坐下,別招我心裏不痛快。”
絡腮鬍大漢受寵若驚,忙拉椅子坐了下去。
這時候獐頭鼠目漢子上前遞上嘻嘻兒,道:“鮑爺,老七這兒給您請安了。”恭恭敬敬躬了躬身。
“喲!”白淨臉漢子瞪眼一怔,道:“怎麼,老七也來了,真是,你也往前站站,這半截鐵塔一擋,我哪還瞧得見你……”
哈哈大笑,伸手抓住獐頭鼠目漢子的手臂,道:“來,老七,一塊兒坐坐,哥兒們碰在一塊兒可難得,今兒個我請客,咱們好好喝幾杯!”
拉着獐頭鼠目漢子坐下,抬一抬手,叫道:“來呀!添兩個酒杯和兩雙筷子。”
夥計更下人一層,唯恐稍慢地走了過來,一哈腰道:“鮑爺,您請吩咐!”
白淨臉漢子一擺手道:“添兩個酒杯,兩雙筷子,另外隨便再送幾個菜來,要快。”
夥計躬身哈腰,應聲而去。
這兒,他三個聊上了……
白淨臉漢子目光一掃問道:“大老金,這些日子忙麼?”
絡腮鬍大漢搓着兩隻大手,一咧嘴忙道:“鮑爺,您知道,整天沒事兒到處逛,跟個遊魂似的……”
白淨臉漢子笑道:“遊魂哪有這麼舒服,想要什麼,只一伸手,自有人孝敬,不愁吃,不愁穿,也用不着費力氣……”
絡腮鬍大漢窘迫地笑道:“鮑爺,您這是罵大老金,這不都是您賞的?”
白淨臉漢子微微一笑道:“最近有什麼好貨色麼?”
絡腮鬍大漢道:“有,鮑爺,可不是什麼好的,您要中意,等會兒我就給您送點兒去,怕只怕您瞧不上眼。”
他不是一張口就有人孝敬麼?一團黑,烏煙瘴氣。
白淨臉漢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不礙事,拿來讓我瞧瞧再説吧!”
絡腮鬍大漢一連應了三聲是。
獐頭鼠目漢子突然來了這麼一句:“鮑爺,怕只怕最近您要忙一陣子了。”
白淨臉漢子目光一凝,詫異地道:“怎麼了,老七?”
獐頭鼠目漢子道:“看來您還沒得信兒?鮑爺,玉翎雕到了!”
白淨臉漢子一驚忙道:“玉翎雕?老七,在哪兒?”
獐頭鼠目漢子忙道:“不是在這兒,鮑爺,前兩天玉翎雕在‘溝幫子’附近作了案,斃了一個趕車的老頭兒……”
人羣裏,兩道比電還亮的寒芒一閃而逝。
白淨臉漢子鬆了一口氣,“哦!”地一聲道:“有這種事,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
獐頭鼠目漢子道:“別説您了,鮑爺,這件事兒也只有我們幾個知道……”
白淨臉漢子忙道:“怎麼,你幾個瞧見了?”
“不,”獐頭鼠目漢子道:“瞧見了還走得了,是老三……”
突然,他的肩頭上落下一隻手,背後有人説了話:“朋友,我打擾一下。”
獐頭鼠目漢子連忙回頭,絡腮鬍大漢跟白淨臉漢子則同時抬眼,獐頭鼠目漢子身後站着個人,他年紀輕輕,有一付頎長身材,穿一身黑衣,長眉細目慘白的臉。
獐頭鼠目漢子微愕説道:“朋友,你是……”
黑衣客回手一指,道:“我就坐在哪兒,剛聽見三位的談話,過來打擾一下。”
獐頭鼠目漢子道:“什麼事?”
黑衣客道:“有關玉翎雕在‘溝幫子’附近作案的事。”
獐頭鼠目漢子臉色一變。
白淨臉漢子雙眉一揚,插口説道:“你是幹什麼的?”
黑衣客淡然反問:“你呢?”
白淨臉漢子臉上變了色,道:“我問你!”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北京城’裏來的,夠麼?”
白淨臉漢子微微一驚,立即改了態度,道:“您是……”
黑衣客道:“吃糧拿俸幹公事的,行了麼?”
白淨臉漢子看了他一眼,道;“您是不是……”
黑衣客右掌一翻,往白淨臉漢子面前一晃,然後收了手,道:“瞧清楚了麼?”
白淨臉漢子臉色大變,就要往起站。
黑衣客淡然説道:“別動,你三個坐你三個的,我就站在這兒,這兒人多眼雜,我不願意讓人瞧了去,那會壞事,明白麼?”
白淨臉漢子臉發白,誠惶誠恐地道:“是,是,我……卑職遵命,請吩咐!”
黑衣客笑了笑道:“別客氣,這塊地方歸你管,我只是個外來的,有很多事要請教你,還得仰仗你的幫忙……”
白淨臉漢子忙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黑衣客道:“你是這兒的官兒,你替我交代這兩位一聲。”
白淨臉漢子忙答應一聲,忙向着那兩個道;“這位是京裏來的……來的爺,問你兩個一句,你兩個就老老實實地答一句,聽見了麼?”
哪還有沒聽見的,那兩個頭不知點了幾點。
黑衣客拍了拍獐頭鼠目漢子的肩頭,道:“朋友,你告訴我是誰説‘玉翎雕’在這一帶作了案的?”
獐頭鼠目漢子忙道:“回……回您的話,小的沒瞧見,是聽人説的!”
黑衣客道:“我知道,你説得好,瞧見了就走不掉了,聽誰説的?”
獐頭鼠目漢子道:“是……是我們老三!”
黑衣客道:“他瞧見了?”
獐頭鼠目漢子忙搖頭説道:“也不是,是前兩天他從那地方路過,瞧見了一輛馬車,車上只有死了的趕車老頭兒……”
黑衣客道:“那怎麼知道是玉翎雕乾的?”
獐頭鼠目漢子道:“那趕車老頭兒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刀是玉翎雕的……”
黑衣客道:“又怎知道那把刀是‘玉翎雕’的?”
獐頭鼠目漢子道:“刀把上有玉翎雕三個字……”
黑衣客目中寒芒飛閃,“哦!”地一聲道:“原來如此,刀呢,拿來我看看。”
獐頭鼠目漢子道:“刀不在我身上,在我們老三那兒。”
黑衣客道:“他人呢?現在在哪兒?”
獐頭鼠目漢子道:“您要找他,我去給您叫去!”
他要往起站,但是黑衣客按住了他,道:“不用了,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獐頭鼠目漢子道:“他現在馬市……”
黑衣客道:“馬市怎麼個走法……”
白淨臉漢子突然陪笑説道:“您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您一個人找生怕會引起誤會,以卑職看不如讓他跑一趟去把老三給您叫來……”
黑衣客微一搖頭,道:“不用,我自己去。”
白淨臉漢子道:“那……卑職陪您去一趟……”
黑衣客道:“我自己能應付,你三個在這兒喝你們的酒,不許跑到我前頭去,告訴我,你們老三姓什麼,叫什麼?”
獐頭鼠目漢子忙道:“到了馬市您只説找黑三兒就行了!”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看來他名氣不小,馬市怎麼個走法?”
白淨臉漢子忙道:“就在東城,您出門一直往東走就行了。”
黑衣客微一點頭,應了聲:“好。”收回按在獐頭鼠目漢子肩頭上的手,轉身往外行去。
白淨臉漢子忙站起來向外招手喊道:“夥計,這位爺那一桌算我的。”
夥計連忙答應,黑衣客卻是連頭也沒回地走了。
黑衣客出門揹着手往東走,一直走了兩條街,才聽見隨風傳來一陣陣人喧馬嘶,馬市近了。
果然,又走沒多遠便瞧見了馬市,乖乖,好熱鬧,好擠,一個大空場子,周圍圍着一圈木柵,木柵裏,東一堆,西一片,全是馬!有拉着馬走的,也有拉着馬來的,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品流之雜,挑不出第二個地方能比。
聽那份兒喊價的嚷嚷,此起彼落,簡直聒耳。
黑衣客剛到馬市,有個帶着一身馬味兒的漢子迎了上來,一欠身,一咧嘴,露出一口黃牙:“這位,買匹坐騎?這邊兒請,全是上好的純蒙古種,任挑任選,也可以騎上去試試,您是內行,一看就知道……”
他話還沒説完,又過來個漢子,近前便道:“這位,買馬這邊兒請,要什麼樣的都有……”
先前漢子一瞪眼道:“吹什麼,我要關老爺的赤兔,薛禮的白龍,你有麼?”
後來這漢子嘿嘿一笑道:“沒有,你那一堆都是純蒙古種麼?”
敢情這是爭生意揭底盤兒。
黑衣客笑了,道:“二位不必爭,我不是來買馬的……”
那兩個一怔,道:“不買瞧瞧也不要緊。”
黑衣客道:“我來找個人,向二位打聽一聲……”
先前那漢子忙道:“上馬市打聽人您找我,這一帶沒有我不認識的……”
後來這漢子道:“您問我,三歲小孩兒我都知道。”
黑衣客微微一笑道:“黑三兒,二位知道麼?”
那兩個一怔,齊聲説道:“您找黑三兒啊……”
黑衣客道:“請告訴,他在哪兒?”
先前那漢子沒説話,後來:這漢子遲疑了一下道:“您是找黑三兒的……”
黑衣客道:“朋友,他們老七告訴我他在這兒!”
後來這漢子衝着那漢子一揚頭,道:“大板牙,你瞧見黑三兒了麼?”
先前那漢子微一搖頭道:“別問我,我不知道。”扭頭走了。
後來這漢子道:“這位,對不起,我也沒有瞧見!”竟轉身也走了。
黑衣客呆了一呆,旋即笑道:“黑三兒名氣不小,可是夠糟的……”
只聽背後有人接口説道:“朋友,你説什麼?”
黑衣客轉過了身,眼前,站着個精壯中年漢子,皮帽,短襖,寬腰帶,一雙皮靴也髒得可以。黑黑的一張臉,鬍子碴兒發青,一臉剽悍兇蠻色,只看一眼便知道他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物。
黑衣客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精壯漢子截口説道:“我問你剛才説什麼?”
黑衣客道:“我説黑三兒名氣夠大,可也夠糟的。”
精壯漢子眉頭一聳,道:“你認識黑三兒?”
黑衣客道:“不認識,要認識我就不用打聽了!”
精壯漢子道:“他們怎麼説?”
黑衣客道:“他們沒瞧見黑三兒!”
精壯漢子冷笑一聲道:“八成兒是黑三兒在他們眼裏太矮了……”
黑衣客道:“朋友,你是……”
精壯漢子道:“你找黑三兒幹什麼?”
黑衣客道:“有事,他老大跟老七告訴我他在這兒!”
精壯漢子“哦!”地一聲道:“你認識他老大跟老七?”
黑衣客道:“當然認識,要不然他們怎會告訴我……”
精壯漢子道:“他們呢?”
黑衣客道:“在鼓樓前一家酒樓裏跟個姓鮑的在喝酒。”
精壯漢子深深地看了黑衣客一眼,道:“朋友貴姓大名,哪兒來的,找黑三兒有什麼事?”
黑衣客道:“這要等我找着了黑三兒才能説,你是……”
精壯漢子道:“我就是黑三兒!”
黑衣客“哦!”地一聲道:“原來閣下就是黑三兒,敢情我是有眼無珠,不識真人當面,閣下請借一步説話。”轉身要走。
黑三兒道:“朋友,慢一點兒。”
黑衣客回身説道:“怎麼,閣下有什麼話?”
黑三兒道:“朋友貴姓大名,從哪兒來?”
黑衣客道:“找個地方談談,我自會奉知。”
黑三兒道:“這兒不能説麼?”
黑衣客倏然一笑道:“你閣下是‘錦州’城有頭有臉的名氣物,難道還怕我這外來的人吃了你不成!”
黑三兒臉色一變道:“朋友,上哪兒去,你説吧?”
黑衣客微微一笑道:“別問,這兒我人生地不熟,説不出個地名,閣下請跟我來就是!”轉身往馬市邊上行去。
黑三兒雙眉一揚,邁步跟了上去。
黑衣客帶着黑三兒直往馬市邊兒上走,走沒多遠黑衣客在一株大樹下停了步,這兒距馬市已有五十丈以上,馬市一帶熱鬧,擠,只在這大樹下空蕩而寂靜。
黑三兒跟着走到,往那兒一站,道:“朋友,我到了。”
黑衣客道:“我看見了……”一伸手,道:“拿來!”
黑三兒微微一怔,道,“拿來?朋友,你要什麼?”
黑衣客道:“刀,那把刀!”
黑三兒臉色忽地一變,道:“刀?什麼刀,哪把刀?”
黑衣客道:“別跟我裝糊塗,你在那老頭兒脖子上拔下來的那把刀。”
黑三兒道:“朋友,你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客道:“閣下的那位老七全告訴我了……”
黑三兒道:“誰告訴你什麼你我誰去,我不懂!”
黑衣客道:“我找你。”
黑三兒道:“沒聽見麼?我不懂,也沒見着什麼刀。”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話我説在前頭,案子不是你做的,我不會為難你……”
黑三兒道:“你根本就找不着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刀……”
黑衣客臉色微沉,道:“黑三兒,我已經把話説清楚了。”
黑三兒道:“你把話説清楚了,我也把話聽清楚了,可是你也該聽見了,誰告訴你什麼你找誰,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刀!”
黑衣客道:“黑三兒,你是條漢子,在‘錦州城’算得上個人物,你應該知道,翻臉動手那並不是好事……”
黑三兒“哈!”地一聲笑道:“朋友,你看錯人了,黑三兒可不怕跟誰動手翻臉……”
黑衣客一點頭道:“既然你給臉不要,那好!”抬手抓了過去。
黑三兒臉色一變,冷笑説道:“朋友的膽子不小,你該打聽打聽……”他抬手撥向黑衣客腕脈,另一隻手則要抬起。
黑衣客道:“別説是你這地頭蛇,就是稱龍的大人物我也照動!”翻腕扣住了黑三兒迎上來的腕脈。
黑三兒大驚,腕子猛地一抖,左拳跟着搗出。
黑衣客冷然一笑道:“閣下,你還差得遠。”
黑三兒突然悶哼一聲矮下了半截,手既沒掙脱,那左手一拳也沒能搗出便垂下了,他咬牙説道:“朋友,敢情你還有兩手兒……”
黑衣客笑道:“我何止有兩手兒,只是你福薄,永遠別想瞧,對付你只憑這一手兒也就夠了,明白麼?”
黑三兒道:“朋友,你可別懊悔……”
黑衣客道:“我向來不知道什麼叫懊悔,刀呢?”
黑三兒還硬,道:“不知道,我説過了……”
黑衣客“嗯!”地一聲道:“我看看‘錦州城’的人物有多硬的骨頭。”
黑三兒悶哼一聲,住口不言。
黑衣客接着問道:“別再讓我問第二次,刀呢?”
黑三兒硬不下去了,道:“在我身上,你鬆開我,我給你拿。”
黑衣客微微一笑道:“敢情你還不死心,好吧!”
他鬆了手,黑三兒往下一蹲,從靴筒裏飛快地抽出一柄尖刀,挺腕便刺,直取黑衣客小腹。
黑衣客笑道:“我沒料錯你。”
他微一側身,黑三兒一刀落了空,身子不由往前一衝,黑衣客及時抬腿,一腳踩上黑三兒的右手。
黑三兒“哎喲!”一聲,手鬆刀落,人爬在了地上。
黑衣客道:“怎麼樣,你行麼?”
黑三兒沒説話。
黑衣客道:“算你福氣大,我再饒你一次,把刀拾起來。”
黑三兒道:“我的手……”
黑衣客道:“你只有一隻手麼?”
黑三兒沒奈何,只得用左手把刀拾了起來。
黑衣客道:“遞上來,留神你的右腕。”
黑三兒沒敢蠢動,乖乖地把刀遞了上來。
黑衣客伸手接過了刀,只一眼,立即冷笑説道:“果然不錯,玉翎雕!”
可不是麼?刀柄上刻着三個字“玉翎雕”。
話鋒微頓,他接問道:“這就是你從老頭兒脖子上拔下來的?”
黑三兒不敢不應,道:“不錯,就是這一把。”
黑衣客道:“車上還有位姑娘……”
黑三兒道:“我從那兒路過的時候,除了那死老頭兒跟這把刀別的什麼也沒瞧見,更沒瞧見什麼姑娘。”
黑衣客道:“什麼人也沒瞧見?”
黑三兒道:“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黑衣客道:“那套車的馬呢?”
黑三兒遲疑了一下,道:“反正沒人要了,誰拾着算誰的,我拉走了!”
黑衣客道:“現在那匹馬呢?”
黑三兒道:“賣了,就賣在這馬市裏。”
黑衣客倏然一笑道:“你倒會做沒本兒的生意,行了,刀有了,別的我不過問,你走吧!”話落,他抬起了腳。
黑三兒翻身躍起,往後退了幾步,揉着腕子道:“朋友,你留個姓,留個名兒!”
黑衣客道:“怎麼,你還想找我,好!”
兩指捏着刀尖,把刀把刻着字的那一面向着黑三兒,笑哈哈地説道:“看清楚了麼?”
黑三兒一怔,臉色倏變,失聲説道:“你就是……”
黑衣客道:“知道就好,江湖路上我隨時恭候,只記住以後少做缺德的沒本兒生意,否則誰都饒不了你,走吧!”
黑三兒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只見他白着臉,瞪着眼往後退,往後退……這時候叫他一聲白三兒比較恰當。
黑衣客笑道:“留神絆個跟頭。”
他話落,黑三兒翻身便跑,一直跑出了十幾丈才扯着喉嚨大叫了起來:“玉翎雕,玉翎雕,玉翎雕……”
他嗓門兒不小,尤其這三個字更有炸藥一般的威力,這幾聲立即驚動了整個馬市,當他沒命地跑近馬市的時候,人羣像一窩蜂,全圍上了他:“誰,你説誰?”
“窮嚷什麼,玉翎雕在哪兒?”
“喂,黑三兒,在哪兒,你倒是説啊!”
這個一句,那個一聲,七嘴八舌亂成了一片。
黑三兒直喘,喘着往適才大樹方向一指,道:“就……在那兒,那……那棵大槐樹下……”
上千道目光飛快地一起投射過去。
“呸,活見鬼,哪兒有人哪!”
“可不是麼,連個鬼影子也沒瞧見!”
“黑三兒見了鬼了!”
“準是,要不然怎麼咱們瞧不見。”
“你小子肉眼凡胎!”
“不,我他XX的沒做缺德事兒!”
鬨然一陣大笑,人羣散了,還有人嘟囔罵着:“孃的,讓玉翎雕嚇破了膽,沒事發瘋拿大夥兒開心,這不是耽誤人的生意麼……喂,這位,買馬這邊兒請啦!”
“……”
“……”
在這許多話聲裏,雜夾着兩個不是咒罵,也沒有埋怨的話聲,頭一個聽來雄渾有力:“阿駿,你信麼?”
第二個也是中氣十足:“我信!”
“咱算是碰上了,過去問問他去,”
“問他?還不快找……”
“哪兒找去?他身法之快誰能比得上。”
“唉,咱們又遲了一步……”
隨着兩個話聲,人羣裏走出兩個老者,正是那自稱北上販馬,路過“龍記客棧”的那兩位。
他倆像散步般地向猶呆立當場的黑三兒走去。
到了黑三兒眼前,瘦削老者抬手一拍黑三兒肩頭,道:“黑三爺,你好。”
黑三兒一震而醒,猛然一驚,脱口叫了一聲。
瘦削老者含笑説道:“黑三爺,別怕,不是玉翎雕,是我們老哥兒倆。”
黑三兒定了定神,道:“二位是……”
瘦削老者微微一笑道:“我們老哥兒倆是路過的,他們不信你黑三爺碰見了玉翎雕,我們老哥兒倆信,絕對信……”
黑三兒忙道:“這可是,誰要是説一句假話,管教誰沒好死……”
瘦削老者笑道:“賭什麼咒兒呀,黑三爺,我不是説了麼,他們不信,我們老哥兒倆信,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能説説麼?”
黑三兒一如碰上了難求的知音,本來嘛,總有個相信他的人,這還不夠難得麼?當即把經過從頭至尾説了一遍。
聽畢,魁偉老者跟瘦削老者皺了眉,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後。瘦削老者轉望黑三兒問道:“黑三爺,你沒瞧錯,刀把兒上確是玉翎雕三個字麼?”
黑三兒忙道:“絕錯不了,玉翎雕自己也瞧見了,要是我瞧錯了瞎胡説,他還能饒得了我?”
瘦削老者的眉鋒又皺深了一分。
魁偉老者適時問道:“他問你有沒有瞧見車上有位姑娘?”
黑三兒點頭説道:“他是這麼問過,可是天地良心,除了死老頭兒,跟那匹低着頭吃草的牲口,我連個鬼影子也沒瞧見!”
瘦削老者還想再問,魁偉老者向他一遞眼色,道:“黑三爺,謝謝你了。”
拉着瘦削老者轉身走開了!
黑三兒忙招手説道:“喂,慢點兒,二位是……”
魁偉老者回頭説一句:“辦案的!”
黑三兒臉色微變,一哆嗦,轉身一溜煙般走了。
魁偉老者跟瘦削老者走了幾步之後,魁偉老者偏頭問道:“阿駿,你看怎樣?”
瘦削老者搖頭説道:“我看這件事兒不是他乾的。”
魁偉老者道:“何以見得這件事兒不是他乾的?”
瘦削老者道:“你這是考我,你想,事兒要是他乾的,他會找黑三兒問車上那位姑娘的下落麼?你也知,殺一個風燭殘年,毫不會武的老人,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魁偉老者點頭説道:“這話很稱我的心,我也這麼想……”
瘦削老者道:“本來嘛,多少年了,別人不知道他,咱們還不知道他麼?”
魁偉老者道:“爺傳衣缽的人還會有錯?阿駿,你以為車上那位姑娘是誰?”
瘦削老者搖頭説道:“我不敢想,更不敢説。”
魁偉老者嘆道:“阿駿,你我都明白,這件事麻煩大了,玉霜姑娘遭人劫擄,郭家人豈肯幹休,這一來……”
瘦削老者長眉一揚,道:“阿駿,你我都知道,事不是他乾的。”
魁偉老者道:“那只是你我,玉翎雕在‘萬安道’上作案,如今又發生了這件事,你讓人家怎麼想?咱們不能勉強人家。”
瘦削老者道:“不信算了,大不了鬥鬥……”
魁偉老者目光一凝,道:“阿駿,這話是你説的?能麼,咱們是為什麼出來的,臨出門的時候,爺又是怎麼交待的?”
瘦削老者囁嚅説道:“可是如果郭家真不分是非,不判曲直硬要找他要人,你説怎麼辦?你以為他會退縮忍讓?”
魁偉老者道:“他不會對郭家有絲毫退縮忍讓,可是這件事他會,絕對會,因為他無辜,可是怕只怕郭家忍無可忍……”
瘦削老者道:“讓人擔心的就是這,阿騰,你以為郭家會知道這件事麼?”
魁偉老者道:“你是怎麼搞的?這不是小事,還怕郭家不知道?”
瘦削老者道:“我是説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黑三兒這幫人懾於玉翎雕的威名,未必敢宣揚出去!”
魁偉老者搖頭説道:“阿駿,人的嘴都夠快的,不怕傳不出去,再説就是黑三兒這幫人不敢宣揚,玉霜姑娘從這邊兒走了,到時候那邊兒接不着人,人家必然動疑,四下裏只派人一打聽,郭家的勢力範圍內,還愁問不出來?”
瘦削老者兩眼一瞪,咬牙説道:“這究竟是哪個兔崽子乾的……”
魁偉老者道:“你該罵是誰嫁的禍。”
瘦削老者臉色一變,道:“我就是這意思。”
魁偉老者道:“找,那就明查暗訪,快找!”
瘦削老者道,“咱們也找?”
魁偉老者道:“怎麼不?阿駿,玉霜姑娘是郭家的姑娘,又是梅姑娘所生,衝着這層關係,咱們就是跑斷腿也應該!”
瘦削老者道:“何止跑斷腿,就是賣了命也不多。”
魁偉老者道:“這就是了,那咱們就得找呀!”
瘦削老者道:“找是得找,可是少爺……”
魁偉老者道:“咱們兩方面都找,找着少爺勸少爺,萬一要能在找着少爺之前找着玉霜姑娘,這麻煩就沒有了!”
瘦削老者一點頭,道:“説得是,阿騰,你説,咱們先從哪兒着手?”
魁偉老者道:“別問,跟我走就是。”
瘦削老者沒再説話,跟着魁偉老者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街上熙往攘來擁擠的人羣中……
黑三兒跑進了鼓樓前那家酒肆裏,沒多久,那白淨臉漢子匆匆地出了酒肆,接着半月工夫不到,玉翎雕作案的事傳遍了“錦州”周遭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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