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陽城”裏那家“龍記客棧”裏……
帳房計全正在擺弄着算盤,顯得很無聊,也有點焦躁。
胖掌櫃的範奎,就躺在櫃枱前那張躺椅上,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閉着眼在養神,不知
道他是否睡着了,一雙眉鋒卻微微地皺着,沒睡,那是在想心事,睡了,夢裏也憂愁。
“遼東”郭大爺這地盤裏,看似相當寧靜,既沒風,也沒浪,就跟“遼東灣”那片海-
樣,平靜得像面鏡子。
其實,你可以從計全跟範奎兩人的姿態跟神色看出,這“遼東”郭大爺的地盤裏,是否
像表面那麼平靜。
“龍記客棧”裏靜悄悄地,靜得接近陰沉,一上午沒一個客人進門,也許人家也怕這陰
沉氣氛。
眼看晌午到了,是吃飯的時候了,計全跟範奎沒一個動,似乎在等着後面的人出來請。
就在這時候,“龍記客棧”的門裏,跨進了今天頭一位客人,客人上門了,生意來了,
這是好事,範奎跟計全理當高興得起來相迎,熱絡地往裏讓才對。
而,理應如此,事卻不然,他倆似乎不在乎這上門的生意,不歡迎這難得的頭一位客人。
範奎閉着眼沒動,仍躺他的。
計全漫不經心,懶洋洋地抬了抬眼,很快地又把一雙老眼垂了下去落在那幾排算盤子兒
上。
可是,旋即他猛然一怔,急忙又抬起了眼睛,目光一凝,霍地站起來,老臉上是一片難
言的驚喜,脱口道:“您……”
就這一個字,沒了下文,這剛進門的頭一位客人,是位身穿黑衣,頭戴一頂寬沿大帽的
中年漢子,他,有着一付頎長的身材,俊逸超人的氣度,懾人的威嚴。
那頂寬沿大帽一圈寬沿的陰影下的那張臉,俊美而英挺,長眉斜飛,鳳目重瞳,懸膽般
挺直的鼻樑,唇上還留着兩撇小胡。
這兩撇小鬍子雖然跟範奎唇上那兩撇一樣,可是留在範奎唇上就跟留在他唇上,給人的
印象便絕然不同。
範奎那兩撇看上去有點滑稽,而中年黑衣客的這兩撇,看上去益顯他英俊、超拔,氣宇
軒昂不凡。
他滿身的風塵,身上、腳上、帽子上,都布着一層薄薄的黃塵,然而他精神奕奕,毫無
疲乏之色。
尤其那雙目光,像兩顆寒星,又像冷電,更奪人。
計全剛這麼一聲,中年黑衣客笑了,好白的一口牙:“計大哥好眼力,不錯,是我。”
計全一定神,抓起算盤摔在範奎身上,叫道:“阿胖,快起來,看看是誰到了。”
這一下砸得不輕,範奎“哎喲”一聲,翻身竄起,叫道:“大哥,你這是……喲……”
他突然向中年黑衣客凝了目,眼瞪得大大的,嘴大張着,跟計全剛才一樣,也沒了下文。
中年黑衣客笑了笑道:“怎麼,阿胖,不認得我了麼?”
範奎小鬍子一抖,一蹦老高,叫道:“六爺,是您,我的天,是您……”趨前一步,納
頭便拜。
中年黑衣客手快,一把抓住了他,道:“阿胖,別跟我來這一套,多年不見了,剛見面
你怎麼就忍心讓我難受。”
計全電一般地從櫃枱後閃出,道:“六爺,還有我。”他也要拜。
中年黑衣客兩眼一瞪,喝道:“計大哥,你更不許了。”另一隻手閃電探出,攔住了計
全。
計全拜之不下,抬眼説道:“六爺,您怎麼連個禮都不……”
中年黑衣客截口説道:“計大哥,你知道我的脾氣。”
計全道:“那……我跟阿胖恭敬不如從命,只好斗膽作罷了。”
中年黑衣客笑了,鬆了兩隻手。
他這一鬆手,計全跟範奎開始忙了,搬凳子的搬凳子,倒茶的倒茶,只差沒獻煙,那是
因為他倆知道,中年黑衣客不吸煙,水煙、旱煙,一概不沾。
中年黑衣客落了座,抬手摘下了大帽,正是郭家六爺,末者為最的六爺郭燕南,也就是
那位當年執掌“丹心旗”,號令天下使清廷頭痛喪膽,使內城那些格格瘋狂的“海貝勒府”
的郭總官郭璞(有關郭六爺當年事蹟,見拙作“丹心錄”“滿江紅”。)
他抬眼笑道:“多年不見了,二位好。”
計全、範奎連忙欠身:“託您的福,您安好。”
六爺郭燕南笑笑抬頭説道:“老嘍,不過身子還算結實,筋骨還算健……”
計全、範奎齊聲問道:“她三位也安好?”
六爺郭燕南道:“還好,謝謝,雲珠跟德佳都顯老,惟獨硯霜還是老樣子,也許因為凡
事她都看得開,就拿玉霜失蹤這件事來説吧,玉霜是她生的,她像個沒事人兒一般,倒是雲
珠跟德佳急得不得了,茶不思,飯不想,成夜地不能閤眼,催着我到‘遼東’,一天就要催
上個好幾回……”
六爺談話自若,然而眉宇間也籠罩着一層薄薄輕愁。
範奎強笑着岔開了,道:“您是怎麼來的?”
六爺郭燕南道:“就用這兩條腿走來的。”
範奎一怔道:“您也真是,家裏又不是沒坐騎,哪一匹不是千中選一的異種良駒,您怎
麼還這麼累自己。”
“不然,阿胖。”郭六爺抬頭説道:“整天呆在家裏,把人都呆懶了,筋骨都呆硬了,
令我每每有脾肉復生之感,極希望出外走走,活動活動,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我豈會輕易放
過,好在從‘獨山湖’到‘遼東’也沒多少路……”
頓了頓,接道:“再説,我也想看看大哥在‘遼東’這多年的佈署如何,走馬看花,我
能看多少,不如一路逛着到處看看。”
範奎道:“您這一逛不要緊,可讓大爺望眼欲穿……”一巴掌拍上後腦勺,道:“對了,
瞧我多糊塗,高興得把要緊事兒都忘了,您坐坐,我到對街找紀衝往裏報信兒去。”説着他
拔腿就要走。
郭六爺伸手一攔,道:“不忙,阿胖,在‘遼陽’我還有點事兒要辦,要是大哥一來,
他絕不會讓我先辦這件事兒,你跟計大哥都坐下,咱們聊聊,多年不見了,藉這機會我也正
好先問問你跟計大哥,把情形做一個瞭解。”
計全、範奎依言坐了下去,剛落座,範奎便問道:“六爺,您還有什麼別的事兒……”
六爺郭燕南微一抬頭,道:“先不談這個,告訴我,玉霜是怎麼失蹤的?”
範奎轉望計全,道:“大哥,我嘴笨,説不清楚,還是你來吧。”
計全沉默了一下,道:“六爺,是這樣的,讓我從頭説起,咱們這條‘萬安道’是長年
的平安,從沒出過亂子,也從沒人敢在這條路上伸手作案的,可是前不久不知從哪兒冒出這
麼一個膽大的後生……”
郭六爺道:“大哥在信上説了,玉翎雕。”
計全一點頭,道:“就是他,六爺,這小子可説膽大包天,他竟敢……”
郭六爺道:“我知道,計大哥,玉翎雕在‘萬安道’上作了案,同時出現在‘萬安道’
上的,還有關外的鬍子,這些都不必再説,我只問有誰知道玉翎雕是怎麼個來路?”
計全微一抬頭道:“六爺,這隻怕沒人知道。”
郭六爺道:“誰見過他?”
計全道:“要説誰見過他,恐怕只有玉霜姑娘跟大爺,還有念月跟我,阿胖幾個……”
郭六爺道:“是怎麼樣的人?”
計全道:“很挺的一個後生,就是那張臉讓人不敢恭維。”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道:“誰跟他交過手?”
計全道:“那只有玉霜姑娘跟大爺,也許大爺在信上説了,前不久……”
郭六爺點頭説道:“我知道,大哥説了,前不久在別處一家客棧裏碰見了玉翎雕,大爺
竟也不是他的對手,可是隻交過手便該能看出他的師承來路。”
計全道:“大爺在信上沒提麼?”
郭六爺抬頭笑道:“沒有。”
計全道:“那就是大爺沒能瞧出他的師承跟來路。”
郭六爺沉默了一下,道:“他原該有個姓名,有誰知道他的姓名?”
計全抬頭説道:“沒人知道,六爺,就只知道他叫‘玉翎雕’。”
郭六爺道:“那該是他的名號。”
範奎突然説道:“可不是麼,有人説那小子養着一隻羽毛賽雪的通靈雕兒,所以他才叫
‘玉翎雕’,可是我就沒見過……”
郭六爺點頭説道:“我也聽人這麼説過,這種白雕不常見,只有在大漠一帶的叢山峻嶺
中才有,我有點懷疑他是那兒來的……”
話鋒忽地一轉,道:“不管怎麼説,玉霜是在回家路上離奇失蹤的,是不?”
計全點頭説道:“是的,六爺。”
郭六爺道:“大爺在信上先説是關外馬家的人乾的,後來又説是‘玉翎雕’擄走了玉霜,
大爺沒説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計全道:“是這樣的,先是大爺聽説了消息,關外馬家的人揚言他們擄走了玉霜姑娘,
及至大爺帶着人趕到那兒的時候,玉翎雕竟也在場,而且他承認是他擄去了玉霜姑娘……”
六爺郭燕南道:“同時他也承認他是滿虜的人,可是?”
“沒錯,六爺。”範奎一點頭道:“話是那小子自己説的,要以我就乾脆上‘北京’找
他們的主子去,可是大爺卻要等您來了之後,商量商量再説。”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要是他們擄去了玉霜還好辦,我有把握把玉霜要回來,不過,我
不以為弘曆他有這麼大的膽,也不以為他會這麼做,要知道弘曆不是個糊塗人。”
範奎道:“可是那小子自己説……”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人確是玉翎雕擄去的麼?”
範奎道:“六爺,是那小子自己承認的,還會有錯。”
郭六爺道:“那為什麼馬家的人也曾一度揚言,玉霜是他們擄去的?”
範奎呆了一呆道:“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六爺郭燕南道:“馬家的人還在‘遼東’麼?”
範奎抬頭説道:“沒影兒了,從那回大爺找過他們之後,他們就沒影兒了,以我看他們
是不敢在‘遼東’再呆下去,溜回關外去了。”
六爺郭燕南道:“是不是回關外去了,沒人知道麼?”
計全突然説道:“當時注意力全集中在‘玉翎雕’身上,誰也沒留意他們,所以……”
六爺郭燕南截口説道:“那麼‘玉翎雕’又上哪兒去了?”
範奎道:“大爺帶着我幾個追他,卻把他追丟了,那老少三個可真夠滑溜的,身法也快,
沒出多遠就……”
六爺郭燕南一抬手,道:“你怎麼説,阿胖,老少三個?”
範奎道:“可不是麼,還有兩個老的,那兩個老的當初還住過咱們的客棧呢,當時就瞧
他倆不是好來路,偏偏玉霜姑娘攔住不讓動,結果我沒看錯,那兩個老的竟是那小子的老奴
才……”
六爺郭燕南道:“大哥在信上怎麼沒提……”
計全道:“那許是大爺認為那兩個只是奴才角色,不值一提。”
範奎道:“大哥説得是,奴才有什麼好提的。”
六爺郭燕南淡然一笑道:“別小看了奴才,有的奴才是一等一的高手。”
範奎一巴掌拍上大腿,道:“您説沒錯,六爺,那兩個老東西,身手還真不含糊……”
似乎覺得捧別人丟自己的臉,倏地住口不言。
郭六爺卻道:“本來就是,要是差一點兒,憑大爺的身手豈會把他們兩個也追丟了,應
該是絕不含糊,較諸大爺並不遜色。”
範奎遲疑了一下,囁嚅説道:“要照您這麼一説,紀衝他輸得不冤。”
“怎麼?”郭六爺凝目問道:“紀衝也跟那兩位動過手?”
範奎抬頭説道:“其實,那不能叫動手,紀衝一照面便被其中一個摔了個大跟頭,那手
蒙古摔跤可真俊。”
郭六爺道:“蒙古摔交,你看出那是蒙古摔交?”
範奎道:“我沒看出來,是那老小子自己説的。”
郭六爺眉鋒一皺,道:“這麼説,他們的來路倒有點像是滿……”
範奎道:“以我看絕對是,在旗的規矩多,那倆老的稱‘玉翎雕’為少爺,玉翎雕卻叫
他們一聲叔叔。”
郭六爺道:“這並不是在旗的規矩,咱們也一樣,這是尊稱,也要看關係,看交情,有
誰知道那兩個老的姓什麼,叫什麼?”
範奎道:“六爺,這我知道,他兩個自己説的,姓馬……”話鋒一頓,忽然叫道:“對
了,這老少三個別是關外馬家……”
計全道:“阿胖,你嚷嚷個什麼勁兒。關外馬家都有哪些人,難道咱們還不知道,怎麼
冒出這老少三個來。”
範奎一下子泄了氣,道:“這!這麼説那三個不是關外馬家的人……”
郭六爺笑笑説道:“阿胖,世上也不只關外那一幫人姓馬……”話鋒忽頓,道:“玉
珠有消息麼?”
計全神色一黯,搖了搖頭道:“沒有,也不知道大少做錯些什麼,惹得大爺發這麼大的
火,竟頒下了‘玉龍令’,大半大少做錯的事不小,要不然也不至於嚇得不敢回家,只是有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啊,找回去打罵一頓也就夠了,大爺卻下令……”
郭六爺截了口,道:“大爺這兒一連串的發生事故,似乎意料着郭家要發生什麼大事故,
使得我很是不安。”
範奎道:“六爺,大爺這麼想,怎麼連您也這麼想,多少年了,誰敢動咱們南海門,打
當年到如今,南海門中的哪一位不是讓滿虜喪膽,不是讓……”
郭六爺抬頭説道:“範奎,別這麼自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
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就拿玉翎雕來説吧,小小年紀一身所學竟然比大爺還高,還有個什麼
神秘的‘賣參人’,大爺竟奈何他不得……”
範奎道:“六爺,提起‘賣參人’我想起來了,您看到‘賣參人’跟玉翎雕會不會是一
個人?”
郭六爺抬頭説道:“應該不是,玉翎雕要是那賣參人,他怎會把那株千年參王送給郭家,
而且絲毫不索代價……”目中異采一閃,立即住口不言。
範奎忙道:“怎麼了,六爺?”
郭六爺沒説話。
計全望了郭六爺一眼,道:“六爺,您是不是想起那賣參人非見玉霜姑娘不可……”
“對,”範奎又一巴掌拍上大腿,眯着眼叫道:“那賣參人説什麼都非見玉霜姑娘不可,
如今玉霜姑娘失了蹤,他要是以一株千年參王換得玉霜姑娘,那可就太便宜!”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阿胖,無論什麼事,在沒有確切把握之前,都別那麼肯定。”
範奎道:“六爺,怎麼您也……以我看反正不是玉翎雕就是那賣參人,再不這兩個傢伙
就是一個人……”
郭六爺一抬頭站了起來,道:“阿胖,這些事不提了,提起來徒亂人意,好在我已經來
了,等見過大爺再説吧,你如今可以去派人往山裏報信兒了,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説着,他抓起桌上的寬沿大帽走了出去。
範奎跟在後頭道:“六爺,您哪兒去,交待一聲。”
郭六爺回身説道:“隨便走走,沒個一定,我一會兒就回來。”
説完了話,他轉身走了。
範奎怔了怔,拔步奔向對街騾馬行。
六爺郭燕南戴上他那頂寬沿大帽,揹着手,信步地往前走着,過了兩條街,他攔住了一
個行人。
“請問,獅子衚衕怎麼個走法?”
那人立即抬頭告訴了六爺“獅子衚衕”的走法,敢情“獅子衚衕”就在前面不遠,那口
上有座牌坊的衚衕便是。
郭六爺謝了一聲,抬頭微笑,邁步走去。
轉眼間,他進了“獅子衚衕”,轉眼間,他停在兩扇窄門之前,那是凌慕南的家,原來
六爺是來……
郭六爺抬手輕釦門環,很快的門裏傳來了一陣輕捷步履聲,緊接着一個清朗的話聲問道:
“哪一位?”
郭六爺在門外揚聲問道:“請問這兒是仇家麼?”
門開,當門而立的是凌慕南,他眉鋒微鎖,帶着些輕愁,抬眼略一打量郭六爺,禮貌地
道:“是的,請問您是……”
郭六爺:“年輕人,先告訴我,你是……”
凌慕南道:“有勞老人家動問,我叫仇天齊。”
郭六爺“哦”地一聲,點了點頭,深深一眼,道:“果然,難怪,年輕人,你該叫凌慕
南吧!”
凌慕南兩眼一睜道:“老人家,您是……”
郭六爺含笑説道:“我姓郭,夠麼。”
凌慕南錯會了意,“哦”地一聲忙道:“原來是郭大爺,不,郭伯父,您請進來坐。”
他以為來的是郭大爺,心上人的爹,自己的準泰山當面,凌慕南顯得有點窘迫,也有點
不安,可也難掩驚喜。
偏偏六爺他也沒多説,在凌慕南的禮讓下,邁步就進了門,他進了門,凌慕南一聲:
“容晚輩帶路。”他輕快前頭走了。
進了堂屋,讓客坐下,獻過了茶,這也才説道:“您請坐坐,容晚輩去請家母。”
他剛説完話,只聽到房裏傳出個低微話聲,問道:“天齊,是哪位街坊啊?”
凌幕南忙答道:“娘!是郭大爺郭伯父來了。”
房裏傳出一聲驚訝輕“哦”,道:“請郭大爺先坐坐,我這就出來。”
凌慕南應了一聲,郭六爺卻問道:“令堂有什麼不適麼?”
凌慕南微一點頭:“是的,您聽出來了,家母前兩天受了點風寒,人不太合適。”
郭六爺歉然地道:“那我今天來得不巧,太打擾了。”
布簾兒一掀,房裏走出了那位中年婦人,的確,她那張臉白得厲害,兩眼失神,身子顯
得很弱,步履也顯得不穩,凌慕南忙上前攙扶住乃母。
郭六爺那裏當即就是一怔,脱口叫道:“秀姑,是你!”
中年婦人也是一怔,一怔之後,她臉上變了色:“原來是你……慕南,你怎麼説是郭大
爺?”
凌慕南愕然轉望郭六爺,郭六爺忙道:“我説我姓郭,令郎會錯了意,我也沒有説……”
中年婦人冷笑道:“慕南,上前見過郭六爺!”
凌慕南一怔,驚喜地道:“原來是……您就是當年執掌‘丹心旗’……”
中年婦人冷笑輕喝道:“慕南,還不上前見禮。”
凌慕南忙應了一聲:“是,娘。”上前一步施下禮道:“凌慕南見過郭六伯父。”
郭六爺慌忙架住了他,道:“不敢當,説起來都不外……”
中年婦人那裏接口道:“慕南,你到外面走走去,我跟郭六爺談談。”
凌慕南呆了一呆,有點詫異,詫異為什麼讓他迴避?可是他沒敢問,他天性至孝,也不
敢不聽,當即應了一聲,施一禮退出了堂屋。凌慕南出去了,婦人一抬手,道:“六少請
坐。”
郭六爺欠身坐了下去,中年婦人也落了座,道:“凌家母子相依為命,一貧如洗,沒什
麼待客,還要請六少大度諒宥,別怪凌家母子不敬。”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秀姑,彼此不外,等於是一家人,何必客氣。”
他雖聽説這位彆扭,所以毫不為怪。
中年婦人道:“六少,如今我那個闞字上加了個凌字。”
這話六爺懂,她是説當日是一家人,如今已算不得是一家人了,郭六爺毫不在意,微微
一笑道:“沒想到多年不見,你生分多了。”
“是麼?”中年婦人闞秀姑道:“其實我跟六爺本來就不太熟。”
(有關闞秀姑郭六爺的當年,請閲拙作‘滿江紅’)
郭六爺笑笑説道:“秀姑,大爺在信上對我説得很詳細,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
你……”
“當然!”闞秀姑道:“六少跟我本就不怎麼熟,自然早就記不得我了。”
郭六爺道:“秀姑,聽大哥説,你非要我來一趟,如今我來了,而且剛到‘遼陽城’就
來了,一身征塵未除,你何忍……”
秀姑道:“為兒女輩,六少以為不該麼?”
郭六爺道:“我沒説不該,只是你何忍這般對我。”
闞秀姑一陣激動,道:“六少,你當年又何忍……”
郭六爺沉默了一下,道:“秀姑,我沒來之前,一無所知,也絕沒想到,如今我有點明
白了,我沒什麼話説,只請你原諒我當年粗心大意,以至辜負了你對我的這份深情……”
闞秀姑一笑道:“六少,是你粗心大意,還是我庸俗不配。”
郭六爺正色説道:“秀姑,你知道燕南不是那種人,與其説我粗心大意,不如説當年我
來去匆匆,也因為彼此的關係不同,我沒敢多想,倘若我在四川有一夜工夫停留……”
闞秀姑截口説道:“那情勢就會改觀,是麼?”
郭六爺道:“我不敢説絕對,至少那有可能。”
闞秀姑悽然悲笑道:“這麼説,是我命薄……”
“不,秀姑,”郭六爺道:“我無緣一見慕南的父親,但從慕南的一切,我可以斷言他
是世上一不凡,得夫如此,有子這般,秀姑,你説命薄?”
闞秀姑臉色一變,默然未語,半晌始道:“多謝六少,年紀這麼大了,已為人婦,更為
孀寡,兒子都這麼高了,還為當年事而耿耿難釋,經六少這麼一説,我自覺愧對亡夫跟慕南,
也深替自己冥頑得可笑……”
郭六爺道:“也別這麼説,秀姑,人總是人,非人上人,無了了心,倘使易地而處,換
換我是你,我也一樣,也許比你要更甚。”
闞秀姑微一抬頭,苦笑説道:“六少,別安慰我,也別護我的顏面了,六少肯來見我,
我的氣就已消了一大半,再經六少這麼一説,我更幡然醒悟,再説六少當年對我千里送藥活
命之恩,我怎能再……”
郭六爺趁勢説道:“秀姑,當年事已成過去,如今你我滿頭華髮,兒女輩俱已長成,何
必再去提它,多年未晤,相見不易,且讓你我趁此機會暢談些該談的,好麼?”
闞秀姑道:“六少既有所諭,我敢不敬遵……”
郭六爺道:“秀姑,闞叔好麼?”
闞秀姑神情一肅,道:“託六爺的福,他老人家安好,當年要不是六爺,他老人家也早
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千古罪人,老人家時刻不忘六少的大恩,也一直責我……”
郭六爺道:“秀姑,説過不提當年事,怎麼又來了?”
闞秀姑倏然而笑道:“是我説溜了嘴,六少的風趣不減當年!”
郭六爺道:“又是個當年。”
闞秀姑笑了笑,轉了話鋒,道:“六少剛到?”
郭六爺道:“是的,我只到‘龍記客棧’拐了一拐就到你這兒來了。”
闞秀姑道:“我怎麼敢當,三位夫人都安好?”
郭六爺道:“謝謝你,她三個都好,只是也都老了!”
闞秀姑笑笑説道:“歲月無情,紅顏豈能長駐,人哪有不老的……”頓了頓,接問道:
“大少在信上對六少説得很清楚麼?”
郭六爺點頭説道:“是的,大哥在信上對我説的很清楚。”
闞秀姑微微一笑道:“大少在信上必然把我罵得很慘,世上只有男家求女家,如今不但
反過來了,而且我這老太婆……”
郭六爺笑笑説道:“那怎麼會,大哥只説不明白郭家怎麼得罪了你,絕無半句怨言,他
也沒想到會是你,要早知道是你,他就早代我登門賠罪來了。”
闞秀姑蒼白的臉上掠起一絲紅暈,道:“六少別臊我了……”
郭六爺道:“秀姑,我説的是實情。”
闡秀姑轉了話鋒,道:“玉霜姑娘我見過了,不是我偏心,您也別怪我,玉佩姑娘雖然
人間絕色,但比起玉霜姑娘來,畢竟還缺少點清靈之氣……”
郭六爺笑道:“那是你誇獎,怎麼,你有意思為慕南多娶一房麼?”
闞秀姑微一搖頭道:“我不敢,人福緣之深淺是有一定的,慕南沒有那麼深厚的福緣,
我怕折了他,再説玉霜姑娘也有了意中人了。”
郭六爺“哦!”地一聲凝目説道:“是麼?誰?”
闞秀姑呆了一呆道:“怎麼,六少不知道麼?”
郭六爺搖頭説道:“我一點也不知道。”
闞秀姑搖頭説道:“看來是我多了嘴,六少,您可聽説過‘玉翎雕’……”
郭六爺一怔叫道:“玉翎雕!會是他!你怎麼知道?”
闞秀姑道:“女兒家都憋不住話的,尤其在心上人面前,是玉佩跟慕南説的。”
郭六爺道:“你可知道,玉霜在回家去請我的路上,離奇地失蹤了!”
闞秀姑點頭説道:“我知道,也是玉佩告訴慕南的,六少沒説,我也沒敢提。”
郭六爺道:“另有件事恐怕你不知道,玉翎雕他當着大哥的面,承認是滿虜的人,而且
承認玉霜是他擄走的。”
闞秀姑道:“這我也聽説了,六少,你以為可能麼?”
看來玉佩是真藏不住話,只差沒把心掏給人家了,不,不對,她的心早就掏給人家了。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難説,秀姑,這件事錯綜複雜……”
“六少,”闞秀姑截口説道:“假如我是玉翎雕,我絕不會劫擄玉霜姑娘。”
郭六爺道:“可是他為什麼當着大哥承認他擄去了玉霜,尤其他還承認是滿虜的人,把
郭家的動靜看得很清楚呢?”
闞秀姑道:“這我就不敢置喙了,不過我絕不相信玉霜姑娘是他擄去的。”
郭六爺皺眉説道:“玉霜卻又怎偏偏對他……這真讓人不懂……”
“六少,”闞秀姑道:“別人不懂還有可説,您絕不該不懂,情之一字玄奧難解,想當
年三格格貴為皇族,六少則……”
郭六爺兩眼一睜,道:“我懂了,秀姑,只是玉霜的下落跟安危……”
闞秀姑道:“六少,玉霜姑娘的下落雖不明,安危卻可卜。”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怎麼説,秀姑?”
闞秀姑道:“六少,難道您沒看出,玉霜姑娘天生福相,有這種福相的人,一生之中或
有驚,但不至有險……”
郭六爺道:“是麼,秀姑,這我倒沒留意。”
闞秀姑道:“縱然六少沒留意,傅姑娘也該知道的,她是傅先生的愛女,傅先生精擅風
鑑之學,傅姑娘怎會不懂相人之術?”
郭六爺一怔,瞿然説道:“怪不得她不急不愁,原來……”
闞秀姑笑道:“我沒説錯吧,六少,兒女是自己的,一如手指,根根連心,傅姑娘若非
有先見之明,怎會不急不愁?”
郭六爺道:“可是她怎麼不對我説,害得我也……”
闞秀姑笑道:“讓六少也急急,這總比催六少好。”
郭六爺倏然笑笑,旋又微微皺起眉鋒,道:“無論怎麼説,我總得趕快找到玉霜!”
闞秀姑道:“那是當然,儘管有驚無險,也不如看着兒女在自己身邊,只是六少將從何
處着手,又怎麼個……”
郭六爺道:“這我得等見過大哥之後,跟他商量商量再説,這件事先不提了,慕南跟玉
佩的事,你怎麼説?”
闞秀姑道:“六少既然來了,我還有什麼好説的?也不敢再有異議,不過我想稍遲些,
慕南如今並無成就,郭家大家,別讓凌家委曲了玉佩,辱沒了郭家!”
郭六爺微微一笑道:“謝謝你,秀姑,我總算不虛此行,不怕無以見大哥了,別説什麼
委曲,休提什麼辱沒,凌郭兩家雖一面之緣,闞郭兩家卻等於是一家,玉佩她可以等,我只
問你想讓慕南有什麼成就?”
闞秀姑道:“漢賊不兩立,我自不會讓慕南去求什麼功名,不過他至少得有個養家之能,
在當世之中也能站得住。”
郭六爺道:“那麼我薦介他個去處,只不知你是否肯點頭?”
闞秀姑道:“他能得六少賞識,我只有感激,也是他的福緣,六少預備怎麼提拔他?”
郭六爺道:“老人家壽誕之期不遠,假如你願意離開‘遼東’做趟遠行,我想請你帶着
慕南到大漠去,老人家那兒欠缺一名總巡察……”
“不行!”闞秀姑一搖頭道:“南海門的總巡察,慕南他哪有這大能耐……”
郭六爺笑道:“秀姑,你通相人之術,但在以武着眼相人方面,你卻大不如我,我敢説
只稍假時日,慕南的成就必在郭家諸小輩之上,幾乎能上追你我這一輩!”
闞秀姑兩眼一睜,難掩驚喜道:“只怕那是六少的……”
郭六爺道:“秀姑,你想我會向老人家推薦個怎麼樣的人?英才還是庸才?”
闞秀姑道:“真的,六少?”
郭六爺道:“只看你願不願離開‘遼東’,做趟遠行……”
闞秀姑激動地點頭説道:“我願意,六少,我當然願意,我母子更感激六少的大恩,好
在‘遼東’事已畢,我母子隨時可以離此!”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秀姑,你這句‘遼東’事已畢,讓我想起了一件事,聽説你所
以帶着慕南搬來‘遼東’,是為了訪仇?”
闞秀姑道:“是的,六少,慕南的爹是個讀書人,有一年外出時為川陝獨行大盜賈得海
殺害了,後來我聽説賈得海躲在‘遼東’,所以才帶着慕南到了這兒。”
郭六爺道:“我聽説有個叫李克威的年輕人,不但大義伸手,殺了已為‘遼東’總督護
衞領班的賈得海,而且幫了玉佩的忙。”
闞秀姑微一點頭,嘆道:“此子是個難得的熱心人,無論人品、心性、所學,也都是一
流中的一流,慕南就最佩服他這位李大哥。”
郭六爺道:“大哥在信上説,這位李克威的出身……”
闞秀姑點頭説道:“沒錯,六少,他自己也這麼説,他是個孤兒,自小被一位愛新覺羅
氏的親貴撫養長大,他那身文武所學也就是那位愛新覺羅親貴教的。”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道:“秀姑,你知道他是哪兒來的麼?”
闞秀姑道:“據他自己説他是從西南來的,這應該不假,因為他來的時候,爹還託他帶
了一封信給我。六少問這……”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秀姑,你知道,任何一個他們的人,只要出現在郭家勢力範圍內,
就是值得注意的,尤其這位李克威,他太接近郭家的人了。”
闞秀姑道:“六少懷疑他是……”
郭六爺道:“以你看呢?”
闞秀姑道:“六少,倒不是因為他是凌家的大恩人,我幫他説話,事實上我已經曉諭慕
南,往後少跟他接近,因為論私他雖是凌家的恩人,論公他卻是每一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的仇人,而,六少,我要這麼説,六少不該懷疑他。”
郭六爺道:“怎麼,秀姑?”
闞秀姑道:“六少,他殺了‘遼東’總督身邊的紅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郭六爺點了點頭,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
“還有,六少,”闞秀姑道:“他替我爹給我帶來一封信,而我爹是個怎麼樣的人,六
少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郭六爺點頭説道:“你説的不錯,就憑這兩點,對他就該有再衡量的必要,只是,我怎
麼不知道滿朝親貴中,何時出了這麼一位能教出這麼一個好徒弟的人?”
闞秀姑道:“對他們的事,六少應該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六少自己要是都不知道的話,
那就不會再有人明白了。”
郭六爺眉鋒微皺,道:“一個玉翎雕,一個賣參人,一個李克威,再加上玉珠的出走,
玉霜的失蹤,我真擔心郭家會發生什麼大變故!”
闞秀姑道:“真的麼,六少?”
郭六爺微籲一口氣,搖頭説道:“誰知道,事情將來的演變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我希
望我是白擔心……”
忽地欠身而起,道:“秀姑,我坐了不少時候了,該走了,你人不合適,在病中,應該
多歇歇,我也好早一點向大哥報喜訊去。”
闞秀姑跟着站了起來,道:“怎麼,六少這就要走?”
郭六爺道:“該走了,秀姑,好在我在‘遼東’還有一陣子耽擱,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跟
慕南。”
闞秀姑道:“我不敢當,六少,我也不送了,我叫幕南代我……”
郭六爺一擺手道:“別,秀姑,誰都用不着送,你人不合適,慕南他該……”兩眼忽地
一睜,道:“慕南!秀姑,這名字是誰給他起的?”
闞秀姑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道:“我,六少看起得還好麼?”
郭六爺泛起一陣輕微激動,道:“秀姑,你這是……”
闞秀姑道:“六少要是認為起得不好,叫起來不順口的話,我可以給他改。”
“不!”郭六爺忙道:“就讓他叫慕南好了,他跟我頗有緣,我會對他略盡心力的。”
闞秀姑忙道:“六少幾度施恩,凌家存歿俱感……”
郭六爺不讓任何人送,但闞秀姑到底還是叫了一聲:“慕南,代我送送你六伯父。”
她聽見愛子在外面答應了一聲。
她自己,則扶着桌角站着,呆呆地,兩眼之中是一片迷朦,似乎籠罩着一層輕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