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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彩 鳳 歸

    郭玉霜目送郭玉珠的身形消失在夜色裏,嬌靨上的神色木木然,美目中淚光閃動,沒説一句話。

    老尼姑臉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玉霜,回去吧,你的經還沒有唸完呢。”説完了話,她就要轉身。

    郭玉霜突然叫道:“姑婆。”

    老尼姑應了一聲,回身問道:“怎麼,玉霜?”

    郭玉霜道:“我好生不忍。”

    老尼姑道:“你對他有情麼?”

    郭玉霜搖了搖頭,道:“我只把他當成兄弟……”

    老尼姑道:“你能跟着他,伴他一輩子麼?”

    郭玉霜道:“您明知道那不可能……”

    老尼姑道:“那就硬起心腸,別生什麼不忍,你要知道,有些事一念不忍足鑄無窮恨事。”

    郭玉霜神情微微一震,點頭説道:“我知道,我的心就是太軟了。”

    老尼姑道:“在一個情字上是不能心軟的,你要是心軟,就害了他了。”

    郭玉霜道:“我知道,姑婆。”

    “那就好。”老尼姑點了點頭道:“跟我進去吧。”

    她剛要轉身,郭玉霜又叫住了她:“姑婆。”

    老尼姑道:“還有什麼事,姑娘?”

    郭玉霜眼望着嶺下茫茫夜色,道:“我不放心……”

    老尼姑道:“你不放心什麼?”

    郭玉霜道:“玉珠。”

    老尼姑倏然笑了道:“姑娘,那位少爺的心智、所學,又比你強得多,在當今世上年輕一輩中也找不出幾個能跟他匹敵的。”

    郭玉霜道:“可是他要對付的卻不是這年輕的一輩。”

    老尼姑道:“那怎麼辦,你又能幫他多大忙,給他多少助力?他自己惹出來的禍,也只有讓他自己去應付。”

    郭玉霜道:“我知道,您説過,到時候自會有人跟他聯手對付‘長眉門’,用不着我為他擔多大的心,只是我大伯父……您知道,‘玉龍令’已然傳下,郭家人到處在找他……”

    老尼姑搖頭説道:“你郭家人如今已無法奈何他了,就連你爹,要勝他一招半式怕也得全力拼過百招。”

    郭玉霜美目一睜,驚聲説道:“玉珠,他……他如今這麼厲害麼?”

    老尼姑道:“你不信麼?”

    郭玉霜道:“那倒不是,您説的話我怎麼敢不信,只是……”

    “玉霜。”老尼姑笑笑説道:“你看看這個。”

    轉身伸手摸上“菩提庵”庵門上的門框,那手摸處,便成粉末,應手而落,撲簌簌灑了一地。

    郭玉霜大驚,忙道:“姑婆,這是……”

    老尼姑含笑説道:“我護住了自己,沒能護住門框,將來我再碰見他,非讓他給我重修這‘菩提庵’不可。

    郭玉霜驚聲説道:“他能在您的神功之下……”

    老尼姑道:“放眼當今年輕一輩中,誰能有此功力,如今你信了吧。”

    郭玉霜道:“我不敢不信,只是,姑婆,郭家雖沒人能奈何他,如今他絕不敢違抗‘玉龍令’,見了‘玉龍令’也絕不敢跑,我怕他因此被擒回去……”

    老尼姑道:“那怎麼辦,你的意思是……”

    郭玉霜遲疑了一下道:“要是您答應,我想回大伯父那麼去……”

    老尼姑道:“你到你大伯那兒又能如何?”

    郭玉霜道:“説什麼我也要他老人家收回‘玉龍令’。”

    老尼姑道:“那可能麼,姑娘,據我所知‘玉龍令’向不輕出,打從你爺爺起,‘玉龍令’一直具無上權威,從沒有一次因誰半途撤回過。”

    郭玉霜道:“這我知道,即使不能讓他老人家撤回‘玉龍令’我待在大伯父那兒,到時候也可以攔攔。”

    老尼姑沉默了一下之後,道:“姑娘,跟我進去吧,你的東西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轉身進了“菩提庵”。

    郭玉霜為之一怔,旋即嬌靨上浮起喜色……

    東方天邊泛起了一片魚肚色。

    菩提庵門裏走出了姑娘郭玉霜,她一身樸素打扮,手提着個小包袱,但這掩不住她的絕代風采,國色天香。

    老尼姑跟在她後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姑娘郭玉霜出庵便跪倒在地:“姑婆,玉霜拜別,也叩謝您的大恩。”

    老尼姑伸手拉起了她,淡然一笑道:“跟姑婆還客氣,拜別也就夠了。”

    郭玉霜道:“姑婆,玉霜想知道一件事……”

    老尼姑含笑問道:“你想知道什麼事,姑娘?”

    郭玉霜道:“我想知道玉珠的將來。”

    老尼姑道:“姑娘,玉珠他不是你的……”

    郭玉霜道:“可是他是我的兄弟。”

    老尼姑道:“多關心一點自己不好麼。”

    “姑婆,”郭玉霜道:“玉珠跟我沒什麼兩樣。”

    老尼姑笑笑沒説話。

    郭玉霜道:“姑婆,能説麼?”

    老尼姑道:“姑娘,這是天機。”

    郭玉霜道:“我不敢多求,只求知道玉珠將來的吉凶。”

    老尼姑道:“姑娘,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郭玉霜道:“姑婆,這是定數,不是玉珠的吉凶。”

    老尼姑道:“姑娘,萬事冥冥中早定,半點由人不得,你早知道玉珠的吉凶又能如何。”

    郭玉霜臉色一變道:“這麼説玉珠是兇……”

    老尼姑道:“傻姑娘,姑婆可沒這麼説。”

    郭玉霜臉色恢復了正常,定了定神之後道:“那麼,玉珠將來無兇可言?”

    老尼姑道:“姑娘,姑婆這麼説了麼。”

    郭玉霜發了急,道:“姑婆,玉霜求您老人家……”

    老尼姑搖頭説道:“姑娘,別談了,傻姑娘,天機是不可輕泄的,天亮了,你也別再耽擱了,姑婆這裏有樣東西,你只管拿着它放心下嶺就是……”

    説着,她自袖底摸出一個黃色的小絹囊遞向玉霜。

    玉霜訝然説道:“姑婆,這是……”

    老尼姑道:“現在別問,等到必要的時候,你揹着人打開它就是。”

    玉霜道:“必要的時候,您是指……”

    老尼姑道:“到時候你自己就會明白的。”

    郭玉霜皺眉道:“您為什麼老不肯明説,難道這也是天機麼?”

    老尼姑一點頭道:“一點不錯,姑娘,這也是天機。”

    郭玉霜道:“那……玉霜只好不問了。”伸手接過了小絹囊。

    老尼姑道:“藏好它,姑娘,這東西千萬丟不得。”

    郭玉霜點頭答應,把小絹曩藏進了懷裏。

    “還有,玉霜,”老尼姑道:“萬一你下嶺之後碰見了那兄妹倆,把這個交給他兄妹,自可保你平安無事……”説着又自袖底取出一封信遞向郭玉霜。

    郭玉霜接過信一看,只見信封上空白沒有一個字,她也沒多問,隨手又藏了起來。

    老尼姑看她把信藏好,這才又道:“好了,如今你可以放心下嶺走了,姑婆也用不着*心了。”

    郭玉霜道:“姑婆,玉霜什麼時候能再來?”

    老尼姑含笑搖頭道:“姑娘,你不會再來了。”

    郭玉霜訝然説道:“我不會再來了,為什麼?”

    老尼姑道:“你跟‘菩提庵’的緣份止於此。”

    郭玉霜道:“那我就不能再來了麼?”

    老尼姑笑笑説道:“不信你試試看,你要是能再到‘菩提庵’來,姑婆願意輸你點什麼。”

    郭玉霜黛眉微揚道:“您願意輸點什麼?”

    老尼姑道:“你要什麼,姑婆就給什麼。”

    郭玉霜道:“玉霜別的不求,只求您能到‘獨山湖’長住。”

    老尼姑倏然一笑,伸手撫上玉霜的香肩,道:“謝謝你的好意,姑娘,我沒想到你跟我這麼投緣,我是個佛門弟子出家人,在俗世中長住是不可能的,不過有那麼一天我總會到‘獨山湖’走一趟的。”

    郭玉霜忙道:“姑婆,哪一天?”

    老尼姑笑笑説道:“到時候你總會知道的。”

    郭玉霜眉鋒一皺道:“難不成這又是天機?”

    老尼姑搖頭笑道:“這不是天機,只是姑婆童心未泯,要賣個關子。”

    郭玉霜笑了,道:“您説話可一定得算啊。”

    老尼姑道:“那是當然,出家人豈可打誑語。”

    郭玉霜還待再説。

    老尼姑已然又道:“世上無不散之筵席,誰要真説也永遠説不完,姑娘,別耽誤了我的早課,待姑婆送你一程吧。”

    話落,抖袖,郭玉霜一個嬌軀突然離地而起,直向嶺下飛去,輕盈靈妙,一如凌波之飛仙。

    郭玉霜陡然一驚,旋即明白過來,定下了心,忙叫道:“姑婆,您老人家請保重……”

    老尼姑沒有答話,卻含笑點頭,喃喃説道:“真是難得的好姑娘,放眼當今,哪一家的堪與比擬,海青父子好福氣,造化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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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亮了。

    很快地又是一天。

    暮靄低垂,華燈初上,一輛單套高篷馬車緩緩地馳進了這小城鎮。

    這城鎮雖小,可挺熱鬧,上了燈之後更是萬頭攢動,到處鬧嚷嚷地。

    馬車在人縫裏向前緩馳,可難為了趕車的車把式,一邊留神趕車,還得一邊留神馬車撞了人。

    好不容易,馬車停在一家燈籠高照的客棧門口,車停頓後,車把式放下鞭,下了車轅,到了馬車邊上掀開了密遮着的車篷。

    車篷掀處,打車裏下來個冰肌玉骨,清麗無雙的大姑娘,是姑娘玉霜,玉霜提着小包袱下了車,望了望眼前,又望了望身邊的車把式,開口説道:“就是這兒麼?”

    車把式哈着腰忙笑説道:“地方小,沒有像樣的大客棧,您多包涵。”

    玉霜搖頭説道:“不要緊,好歹湊合一夜,房間訂好了麼?”

    車把式道:“早就訂好了,這您放心,我們行裏跟每個地方的客棧都有聯絡,只客人一上了車到一個地方就有地方住。”

    玉霜道:“我要早點歇息了,麻煩你先進去打個招呼吧。”

    車把式一欠身道:“您請跟我來。”轉身先進了客棧。

    玉霜沒在門口多站,隨後跟了進去。對街隔兩三家,另一家客棧門口的拴馬樁上拴着十幾匹蒙古種健騎,有個黑衣漢子正在那兒翻弄馬鞍,一眼瞥見姑娘的背影,呆了一呆,霍地轉身進了客棧。

    當然,這姑娘玉霜沒瞧見,她根本就沒留意那十幾匹健騎。

    姑娘玉霜的住處在後院的上房,在這兒,所謂上房也不過稍微寬敞些,看上去幹淨些,炕上的被褥剛換洗過,疊得也挺整齊。

    姑娘進了屋,夥計點了燈,搬過椅子橫過座,然後對姑娘陪笑哈了個腰:“姑娘,您要吃點什麼?”

    玉霜道:“你給趕車的送點吃的去,給我拿茶水來就行了。”

    夥計答應一聲帶上門走了。

    沒一會兒,輕快的步履聲到了門口,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微的剝啄,姑娘玉霜當即説道:“門沒拴,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一個黑衣壯漢端着茶水走了進來。

    姑娘玉霜何等人,一眼就看出這黑衣壯漢非等閒人,當即站了起來凝目問道:“你是……”

    那黑衣壯漢放好了茶水抬眼望向姑娘:“姑娘可是從‘恆江’來的?”

    姑娘玉霜一點頭道:“是的,怎麼?”

    那黑衣壯漢道:“您姓郭?”

    姑娘玉霜道:“我是姓郭,你是……”

    黑衣壯漢倏然笑道:“那就沒錯了,姑娘方便麼?”

    姑娘玉霜道:“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黑衣壯漢笑笑説道:“郭姑娘,我是‘黑騎會’的,您有幾位朋友請您到對街去一趟。”

    姑娘玉霜臉色一變道:“原來你是‘黑騎會’的,我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們,你們走得可真慢啊。”

    那黑衣壯漢道:“姑娘別多説了,反正已經碰上了,怎麼説也只有認了。”

    姑娘玉霜道:“任少君兄妹在哪兒?”

    那黑衣壯漢道:“就在對街另一家客棧裏,恭候着您呢。”

    姑娘玉霜淡然一笑道:“那我可不敢當。他兄妹為什麼不過來坐坐?”

    那黑衣壯漢道:“任爺原是要過來看姑娘的,可是二姑娘不許,我們二姑娘説該請您過去坐坐。”

    姑娘玉霜道:“坐了一天馬車,我很累了……”

    那黑衣壯漢淡然一笑道:“郭姑娘,您不會願意驚動別人的是不,我給您帶路,您跟着我過去,誰也瞧不出什麼……”

    姑娘玉霜道:“別跟我説這種話,老實説吧,你請不動我,要就讓任少君兄妹過來見我……”

    那黑衣壯漢咧嘴一笑道:“那是,郭家絕學震寰宇,我或許請不動姑娘,但我回去之後會換兩個來,兩個不行再換四個,‘黑騎會’並不乏人,姑娘又何苦呢?”

    姑娘玉霜雙眉陡地一揚,一點頭道:“好吧,我跟你過去一趟,帶路。”

    那黑衣壯漢笑了一欠身道:“我遵命,姑娘。”毫不猶豫,轉身向外行去。

    姑娘玉霜抬手熄了燈,邁步跟了出去,在院子裏,她看見站那兒發愣的客棧夥計,她向夥計打了個招呼,要夥計看好門,她出去一下就回來。

    在黑衣壯漢帶路下,出門過街,進了那一家客棧,櫃枱處是黑衣漢子,後院裏也是黑衣漢子,敢情這家客棧是被任少君他們包了下來。

    上房門口站着柳書玉,他一見姑娘到,立即轉身進了上房,轉眼間他又走了出來,這時候姑娘也已行近,柳書玉含笑對姑娘説道:“郭姑娘,任爺跟二姑娘請您進去。”

    姑娘玉霜沒理他,看也沒看他一眼,走過去推開了上房門,房裏,任少君兄妹倆卻坐着,沒一個動,只有任梅君偏着螓首,眯着桃花眼含笑説道:“請進來啊,郭家妹子。”

    玉霜傲然走了進去,往那兒一站道:“我來了。”

    “我瞧見了。”任梅君瞟了姑娘一眼道:“真是,這麼個大人我還瞧不見麼,尤其是郭家妹子美若天仙,明豔照人,往那兒一站燈光立即黯然三分,我還能不知道麼,來了別站着啊,請坐呀。”

    姑娘玉霜道:“謝謝你的誇獎,別客氣,我想站着,你兄妹差人把我叫來,有什麼事兒,請快説吧。”任梅君微微一笑道:“郭家妹子,你一定知道我兄妹倆是傅家的後人了,我那位姨姥姥不會不告訴你,對不?”

    姑娘玉霜道:“是的,我知道了,她老人家早就告訴了我。”

    任梅君道:“那麼傅郭兩家交情不尋常,郭家妹子你又何妨叫我一聲姐姐。”

    姑娘玉霜道:“在上兩代,傅郭兩家官民有別,身份懸殊,在這一代,郭家人更不敢高攀。”

    任梅君格格嬌笑説道:“郭家妹子這是幹什麼呀,説話帶着刺兒,何必呢,那也得看什麼時候,對誰,是不是?”

    姑娘玉霜淡然説道:“在哪兒,對誰都一樣,我這個人向來有一句,説一句,從來不做虛假做作。”任梅君瞟了姑娘一眼,笑吟吟地道:“郭家妹子,今兒晚上咱們可是頭一回見面呀,姑不論上幾代的交情如何,對一個頭一回見面的人,你好意思麼。”

    姑娘玉霜沉默了一下道:“那就請直説,叫我過來有什麼事?”

    “好吧,”任梅君一點頭道:“你郭家妹子既然這麼急,我怎麼好慢吞吞地急人……”轉眼一瞟任少君道:“是你説,還是我説?”

    任少君有點不安,道:“你的事,你的主意,還是你説吧。”

    任梅君兩眼一翻道:“什麼叫我的事,我的主意呀,別忘了,咱們是兄妹,一個爹,一個娘生的。”

    任少君沒説話。

    任梅君轉過臉來向姑娘抬起了皓腕:“郭家妹子,坐下聽我説,好不?”

    姑娘玉霜沒有説話,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她坐定,任梅君含笑開了口:“這才是,要不然我怎麼好説話呀……”

    頓了頓,接道:“郭家妹子,我跟哥哥辭別姨姥姥,下了‘老爺嶺’之後,曾經好好考慮,好好商量了一陣子,姨姥姥是為我們傅家好是沒錯,可是傅家也有傅家的理由,傅家也有傅家的苦衷,這一點我跟哥哥當時沒敢提,想必她老人家也不知道……”

    姑娘玉霜道:“她老人家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任梅君“哦”地一聲道:“這麼説她老人家全知道?”

    姑娘玉霜道:“應該知道。”

    “那更好,”任梅君一點頭道:“既然她老人家全知道,將來她老人家就不會怪傅家不聽她老人家的金玉良言,你説是不,郭家妹子?”

    姑娘玉霜道:“這些你似乎不該對我説。”

    “不,郭家妹子,”任梅君見玉霜不願聽她説傅家的私事,忙搖頭説道:“這跟你大大的有關係。”姑娘玉霜道:“能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往下聽呀,”任梅君笑笑説道:“她老人家要我洗面革心,重做人婦,還跟郭玉珠。這,郭家妹子你知道不?”

    姑娘玉霜道:“我聽她老人家説了。”

    任梅君道:“老人家是一番好意,怎麼説我跟玉珠為夫妻,也有過夫妻之實,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兩口兒理應恩恩愛愛,有什麼過不去的,沒聽人説麼,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兒睡覺睡一頭兒,不管白天裏怎麼吵,到夜晚還是一個花枕頭……”

    姑娘玉霜皺了皺眉。

    “瞧我,”任梅君笑説道:“口沒遮攔地,我忘了,郭家妹子還是個黃花大閨女,跟我不同,聽不得這個,怪臊人的……”

    頓了頓,話鋒忽轉:“可是呀,我想過了,打當初我跟玉珠就跟錯了……”

    姑娘玉霜淡然説道:“是麼?”

    任梅君道:“當然了,我承認,當初我不惜把身子賠進去,主要的還是想利用他,讓郭家的人跟郭家過不去……”

    姑娘玉霜道:“那你就別説當初跟錯了他。”

    “怎麼不,”任梅君道:“原以為我可以控制他,我可以讓他聽任我擺佈,要他往東他不會往西,誰知道如今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瞧如今,別説控制他了,我簡直怕他……”

    姑娘玉霜道:“那隻怕怪不得玉珠。”

    “怎麼怪不得呀,”任梅君道:“郭家妹子,你可別瞧着玉珠老實,當初我也認為他是個毫無心機,涉世不深的小哥兒。錯了,誰知他心智深得怕人,我想利用他,他卻利用了我,搖身一變成了‘黑騎會’主,拿我的人去對付他的情敵,之後他又從師門兩位長輩那兒竊取了幾十年修為,更從我身上……”

    搖頭一笑道:“不説了,你這個黃花大閨女聽不得這個,總之一句話,我上了他的當,吃了他的虧,在不知不覺中功夫全被他偷走了,你説他厲害麼。”

    姑娘玉霜現在明白玉珠那身修為是怎麼來的了,她心裏有種説不出的感受,可是她沒説話。

    “也就因為這,”任梅君道:“造成了今天尾大不掉之勢,他跟我不但沒有半點夫妻情,反而切齒地痛恨我,我明白,只要有機會,他非殺我不可,像這樣。郭家妹子,你説,我怎麼能再跟他,又怎麼敢跟他,半夜裏死在他手裏那才冤呢。”

    玉霜道:“這就是你不願重做人婦的理由?”

    “不是不願,是不敢。”任梅君道:“雖然我跟他合不來,當初也只早想利用他,但咱們女人畢竟是女人,人都給他了,日子也這麼久了,多少也會有點情份,只要他能容我,我倒願意跟他過一輩子,可是我明知道他絕不會容我……”

    姑娘玉霜道:“你似乎把責任全給了玉珠。”

    任梅君道:“郭家妹子,不是我不願意,是他不容我。”

    姑娘玉霜道:“這麼説你把老人家的金玉良言置諸腦後,根本就不願悔悟改過,根本就不知道回頭。”

    任梅君格格嬌笑道:“哎呀,真是啊,到底都是姓郭的,怎麼着郭家妹子你還是向着你那位兄弟啊……”

    姑娘玉霜道:“我這是以事論事,站在局外人的立場説話,誰也不偏,誰也不向。”

    任梅君道:“郭家妹子你要這麼想,這麼説,我也沒辦法,只有任由你郭家妹子了,其實也一樣,偷一樣東西是賊,偷兩樣東西還是賊,也照樣的吃官司,你説是麼,郭家妹子。”

    姑娘玉霜沒答理,卻問道:“你對我説這些,究竟是……”

    任梅君笑問道:“郭家妹子還不明白麼?”

    姑娘玉霜道:“我不明白。”

    任梅君皺眉笑道:“郭家妹子有名的蘭心慧質,冰雪聰明,怎麼今兒個偏偏點不透呀,郭家妹子,你不是跟我裝糊塗吧。”

    姑娘玉霜毫不客氣地道:“我沒有那份好心情。”

    任梅君笑笑説道:“那這隻好明明白白地告訴郭家妹子了,我要對付郭家,我要殺郭玉珠,正愁力不足,沒想到鬼使神差在這兒晤見郭家妹子你……”

    姑娘玉霜道:“碰見我如何?”

    任梅君笑道:“郭家妹子這就是裝糊塗了,有了你還怕郭家不任我擺佈,還怕郭玉珠他不乖乖伸着脖子讓我砍麼。”

    姑娘玉霜道:“這就是你叫我來的目的?”

    任梅君微一搖頭道:“郭家妹子,那不該説叫你來,也不是叫你過來一趟,咱姐兒倆聊聊就算了……”

    姑娘玉霜道:“你還要怎麼樣?”

    任梅君笑問道:“這還用問麼,郭家妹子,當然是要你從今後跟我結伴同行,好好跟我親熱親熱呀。”姑娘玉霜道:“這恐怕由不得我不聽。”

    任梅君格格嬌笑説道:“郭家妹子,這話才像蘭心慧質,冰雪聰明人説的。”

    姑娘玉霜道:“有件事我要請教……”

    任梅君道:“那我可不敢當,郭家妹子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只管問,我的答覆一定讓郭家妹子你滿意就是。”

    姑娘玉霜道:“玉珠他不會容你是不錯……”

    “是嘍,”任梅君道:“連郭家妹子你都明白這一點,那怎麼能怪我不跟他。”

    姑娘玉霜道:“這很明顯,你害了他,陷他於罪惡深淵,萬劫不復,換誰誰也不會容你。”

    任梅君妙目一睜,道:“郭家妹子,你怎麼……”

    姑娘玉霜截口道:“他不容你,你也不容他,這還説得過去,只是你要對付整個郭家,又為了什麼,郭家跟你有什麼仇,什麼恨?”

    任梅君搖搖頭道:“郭家妹子,我不信你不明白。”

    姑娘玉霜道:“我要明白就不問你了。”

    任梅君説:“這麼説郭家妹子是真不明白了?”

    姑娘玉霜道:“我説過,我這個人從來不會虛假做作……”

    任梅君道:“郭家妹子既這麼説,我就不好再説不信了,那麼讓我告訴郭家妹子吧……”她頓了頓,接道:“要論我跟郭家的仇,仇比山高,要論我跟郭家的恨,那也該比海還深,郭家妹子,這仇恨要從四十多年前,你我的上兩代説起……”

    姑娘玉霜道:“你我的上兩代?”

    任梅君道:“也就是我爺爺傅侯跟你爺爺郭玉龍那一代……”

    姑娘玉霜訝然説道:“我爺爺跟傅侯有什麼仇恨,當時兩家……”

    任梅君道:“當時兩家雖然不及傅胡兩家親近,但到底有交情在,彼此間也有着往來。可是……”

    姑娘玉霜道:“是啊。”

    任梅君道,“要不是因為傅郭兩家有交情,彼此也常來往,這四十多年後的仇恨還不至於這麼深呢。”

    姑娘玉霜道:“這話怎麼説?”

    任梅君道:“怎麼説,郭家妹子,我傅家就毀在你郭家手裏,你明白了麼?”

    姑娘玉霜道:“任姑娘,我只知道那是我關爺爺……”

    “不錯,”任梅君眉騰凶煞,但臉上仍掛着笑,點頭説道:“是關山月,關山月他*得我爺爺我奶奶自絕……”

    姑娘玉霜道:“那所謂仇恨就不該記在我郭家人頭上。”

    任梅君笑問道:“不該麼,郭家妹子,關山月跟你爺爺是什麼交情,當時你爺爺知道不知道關山月要下手傅家?”

    姑娘玉霜雙眉一揚道:“我明白了,你是怪我爺爺沒管、沒攔……”

    “對了,郭家妹子,”任梅君一點頭道:“按傅郭兩家的交情,你爺爺他竟然眼看關山月下手傅家,不管不攔,這不就是仇恨麼。”

    姑娘玉霜淡然一笑道:“原來傅家跟郭家的仇恨起於此……”

    任梅君點頭説道:“就是起在這兒,郭家妹子。”

    玉霜笑道:“我就奇怪了,真正下手殺傅家的人,你為什麼不去找……”

    任梅君道:“郭家妹子是説那關山月?”

    姑娘玉霜道:“是呀。”

    任梅君嬌媚一笑道:“郭家妹子大半是以為傅家怕了誰。”

    姑娘玉霜道:“不怕就該去找。”

    任梅君道:“你以為傅家會厚此薄彼,不找他,讓他關山月逍遙自在地過清閒日子麼?天下沒那麼便宜的事,郭家妹子,我這個人不是急性子人,要一個一個地來,你明白麼,郭家妹子。”

    姑娘玉霜道:“你是説先找郭家,然後再找我關爺爺?”

    任梅君道:“應該説我先對付了郭家,然後再殺那關山月。”

    “任姑娘,”姑娘玉霜淡然説道:“郭家已不好對付,我關爺爺更難鬥,放眼當今,恐怕還找不出一個人能殺得了他老人家。”

    任梅君微笑説道:“郭家妹子何妨拭目以待,我可以告訴郭家妹子,‘長眉門’也不是好惹的,誰高誰低,誰站着誰躺下,到時候自會分曉。”

    姑娘玉霜道:“任姑娘,我會拭目以待的。”

    任梅君道:“你等着瞧吧,郭家妹子,如今我掌握了你,等於已把郭家打倒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應該不難對付……”

    姑娘玉霜忽轉話鋒,問道:“任姑娘,你可知道我關爺爺跟你傅家一無仇、二無怨,他老人家為什麼要下手你傅家麼?”

    任梅君道:“這我當然知道,關山月他是前明遺孽……”

    姑娘玉霜雙眉一揚,冷然説道:“任姑娘,你説話小心些。”

    任梅君倏然一笑道:“我忘了郭家也是以前明遺民自居的忠義之士,對不起啊,郭家妹子,別在意,我無心……”

    頓了頓,接道:“關山月他潛伏京師,圖謀不軌,我爺爺重臣虎將,傅家更是人人高手,有傅家在一天,關山月的陰謀便難以得逞,至少也是個大阻礙,所以他先下手除去傅家……”

    姑娘玉霜道:“你説的是事實,我不能否認,但據我所知,你也應該明白,我關爺爺所以下手你傅家,有一半是出自胤禎所*……”

    “郭家妹子,”任梅君笑笑説道:“我不説前明遺孽,你也該避避諱。”

    姑娘玉霜道:“一人一次,我沒佔便宜,你也沒吃虧。”

    任梅君格格嬌笑説道:“郭家妹子好厲害,將來誰娶了郭家妹子,我怕他會招架不住吃不消……”

    “任姑娘,”姑娘玉霜正色道:“我是跟你説正經的,希望你也莊重點。”

    任梅君嬌笑一聲道:“郭家妹子,你不知道,我這個人就是莊重不起來,這隻怕是天生的,我就不在乎這些……”

    姑娘玉霜道:“那是你。”

    任梅君笑了,一點頭道:“好吧,咱們説正經的,郭家妹子,你説關山月所以下手我傅家,一半是由於先皇爺所*?”

    姑娘玉霜道:“不是麼?”

    任梅君道:“我可不知道有這一説……”

    姑娘玉霜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明白,真正除你傅家的是你們那朝廷,到如今你兄妹反而……”

    “反而什麼,”任梅君含笑説道:“郭家妹子,縱然有這一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有什麼不對呀,做臣子的還能記恨朝廷麼?”

    姑娘玉霜道:“所以你就將這仇記在郭家人頭上了。”

    任梅君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是不是,郭家妹子。”

    姑娘玉霜道:“你既然這麼説,那也只好由你了……”話説到了這兒,她站了起來。

    任梅君目光一凝,道:“怎麼,郭家妹子,坐不住了?”

    姑娘玉霜道:“坐了一天的車,我夠累的……”

    任梅君道:“那我這就派人給郭家妹子收拾住處去。”

    她抬手要叫,姑娘玉霜攔住了她,道:“任姑娘,我這兒有封信,你不妨拿去看看。”

    探懷取出了那封老尼姑交給她的信遞了過去。

    任梅君怔了一怔,一邊伸手去接,一邊訝然説道:“郭家妹子,這是……”

    姑娘玉霜道:“她老人家讓我轉交給你兄妹。”

    任梅君又復一怔,忙拆開了信抽出了信箋,一看之下,她臉上變了色,一抖腕把信遞向了任少君道:“你拿去看看。”

    任少君接過信一看,霍地站了起來,驚聲説道:“妹妹,咱們得……”

    任梅君冷冷一笑道:“得什麼呀,你坐下吧,這你還不明白麼,這是姨姥姥給郭家妹子的護身符,我可是嚇不倒呀……”

    目光一凝,望着姑娘玉霜道:“郭家妹子,你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嗎?”

    姑娘玉霜道:“老人家沒跟我提。”

    任梅君笑了,一抬皓腕道:“那就好,郭家妹子,你還是請坐吧,謝謝你給我帶這封信來,信我看過了,老人家的意思我也知道了。”

    姑娘玉霜道:“這麼説,你不放我走?”

    任梅君道:“郭家妹子以為我會放人麼,這兒不是‘老爺嶺’,山高皇帝遠,我怕什麼呀,郭家妹子,死了這條心吧,這麼好的一個人質落在我手裏,我怎麼會輕易……”

    不知道從哪兒吹來一股子冷風,桌上的燈燭猛然一亮,暴長半尺,剎時間這房裏亮了一倍。

    任梅君一怔,旋即一驚色變,急喝道:“來人,送郭姑娘回去。”

    説也奇怪,她這話話聲方落,那長了半尺的燈燭往下一縮,房裏一暗,立時又恢復了正常。

    姑娘玉霜明白了,淚水往上一湧,道:“姑婆,您讓玉霜怎麼報答……”

    一名黑衣壯漢快步走了進來,欠身説道:“二姑娘吩咐。”

    任梅君臉上驚容未退,忙道:“送郭姑娘回去。”

    那黑衣壯漢答應一聲,側身退向一旁。

    姑娘玉霜看也沒看任少君兄妹一眼,側身走了出去。

    在黑衣壯漢小心的護送下,姑娘玉霜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棧裏,她進了房,黑衣壯漢停也沒停地就走了。

    姑娘玉霜呆呆地坐在燈下,腦子裏想着剛才的事,就在這時候,街上傳來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蹄聲,由近而遠,如飛而去,剎時就聽不見了。

    她明白了,任少君兄妹走了。

    她和衣躺了下去,腦海裏直翻騰,睡不着……

    姑娘玉霜一路來未遇絲毫阻攔地抵達了“遼陽城”。

    馬車直馳“龍記客棧”門口,趕車的車把式照舊過來掀車簾,客棧裏迎出了兩個健壯的夥計。

    姑娘玉霜一下車,兩個夥計脱口一聲驚叫怔住了,旋即,一名撒腿奔了進去,嘴裏叫道:“瘦哥、胖哥,您二位快出來,霜姑娘回來了……”

    話聲還沒落,一陣風般搶出了計全跟範奎,他兩個怔了一怔之後,一聲:“霜姑娘。”

    雙雙閃身搶了過來。

    姑娘玉霜淺淺一禮,含笑説道:“瘦伯、胖叔,您二位安好。”

    計全、範奎將頭連點,齊聲説道:“好,好,大夥兒都好,霜姑娘,您……”

    姑娘玉霜道:“讓我進去再説好麼。”

    計全、範奎滿口地答應,兩個人一左一右,捧鳳凰一般地將姑娘玉霜迎進了“龍記客棧”。

    搬凳子的搬凳子,倒茶的倒茶,忙成一團。

    姑娘玉霜坐定,計全、範奎忙不迭地張口就問。

    姑娘玉霜只有把該説的説了一遍。

    聽畢,計全、範奎安了心,兩個人不住地謝天謝地,計全更急不可待地一揮手,喝道:“阿胖,備快馬,往山裏報去。”

    範奎更急,也快,一溜煙般走了。

    範奎走了之後,姑娘玉霜問了計全:“瘦伯,兩位老人家可安好,玉佩呢,有沒有常出來?”

    提起大爺夫婦,計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遲疑了一下道;“霜姑娘,您是知道的,‘遼東’出了這天大的事兒,大爺跟夫人心裏怎麼會好受,又怎麼能過踏實日子,珠少爺他……唉,真沒想到,看着他長大的,誰會想到他……”

    玉霜截口説道:“瘦伯,玉珠有消息麼?”

    計全搖頭道:“沒有,就連‘黑騎會’的影兒也不見了。”

    玉霜道:“大伯父既然傳下了‘玉龍令’,這一陣子大夥兒怕都很忙吧?”

    計全遲疑了一下道:“忙是忙,那是對‘黑騎會’,至於對珠少爺,大夥兒能瞞大爺一位,您説,誰會那麼認真地去找珠少爺,誰又忍心看着大爺親手毀了珠少爺……”

    “真的,瘦伯,”姑娘玉霜心裏一跳,忙道:“大夥兒都不記恨玉珠?”

    “那怎麼會,霜姑娘,”計全道:“誰不知道珠少爺是一時糊塗,珠少爺雖然是大夥兒的少主,可是真要説起來,那跟大夥兒的子侄有什麼兩樣,誰不疼他,誰不愛他,就拿他對您來説吧,六爺就能原諒他……”

    玉霜忙道:“怎麼,我爹已經到了?”

    “早就到了,”計全道:“六爺在您失蹤後沒幾天就到了,為這件事六爺還跟大爺吵了一頓,可是沒用,您知道,‘玉龍令’向不輕出……”

    玉霜道:“我知道,瘦伯,我爹現在在山裏麼?”

    “不,霜姑娘,”計全道:“六爺四處找珠少爺去了……”

    玉霜訝然説道:“他老人家找玉珠……為什麼,他老人家不是不恨玉珠……”

    計全道:“不恨歸不恨,可是六爺不能不找珠少爺要回您來啊,誰又知道不是珠少爺把您擄去啊。”

    玉霜道:“那他老人家怎樣找玉珠……他老人家是聽誰説我是被玉珠擄了去。”

    計全道:“六爺是聽當年那位海貝勒説的……”

    “海貝勒?”玉霜一怔。

    計全道:“海貝勒您不知道麼?”

    “不,我知道,”玉霜道:“那位老人家也來了中原麼,他老人家突然到中原來幹什麼?”

    計全道:“海貝勒是為找……對了,霜姑娘,我還忘了告訴您呢,那玉翎雕就是海貝勒的衣缽傳人,還有玉翎雕就是那個李克威……”

    玉霜猛然一怔,旋即神情震動,驚呼出聲:“什麼,他……他是那位老人家的……他……他也就是李克威……”

    計全道:“是的,霜姑娘,海貝勒要不到中原來這一趟,要不是碰上了六爺,咱們還被矇在鼓裏呢。”

    玉霜叫道:“那怪不得,那怪不得,怪不得李克威是-個親貴撫養長大的,怪不得他找咱們郭家的麻煩,只是……”一頓接道:“他又為什麼幫玉佩……”

    計全道:“他幫玉佩姑娘什麼……”

    玉霜倏然驚覺,忙一搖頭道:“沒什麼,我説他幫過玉佩一次忙……”一頓,自言自語地接道:“李克威就是他,他就是李克威,沒想到,真沒想到,早知道他就是李克威……”

    她腦海裏浮起了鼓樓那一幕。

    計全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當即説道:“是啊,誰也沒想到‘萬安道’上鬧事,鼓樓之上還參,全是他一個人,不管怎麼,如今總算沒事了,玉翎雕他就是再膽大也不敢鬧了……”

    玉霜訝然説道:“怎麼,瘦伯?”

    計全道:“那位貝勒爺來了啊。”

    玉霜道:“他老人家來了怎麼?”

    計全道:“您不知道,玉翎雕是偷偷跑出來的,那位貝勒爺這趟親自到中原來就是為找他回去,聽六爺説前些日子玉翎雕被那位貝勒爺碰上了,那位貝勒爺硬要毀他,要不是六爺攔得快,那位貝勒爺非活劈了他不可……”

    玉霜心頭一震,忙道:“他老人家毀自己的衣缽傳人,這又為什麼?”

    “那誰知道。”計全道:“大概是玉翎雕沒聽他的話,偷偷跑出來……”

    玉霜的心揪在一起,本難怪,一個玉珠已夠她頭疼的了,如今又一個玉翎雕,同樣的情形,都是被老一輩的追緝,這叫她怎麼辦,她遲疑了一下問道:“瘦伯,這兩天有玉翎雕的消息麼?”

    “有,”計全點頭説道:“前兩天人榮老就在‘承德城’外碰上了他……”

    玉霜道:“誰,人榮叔爺,他老人傢什麼時候來的?”

    計全道:“昨天才到。”

    玉霜道:“他老人家到‘遼東’來幹什麼?”

    計全道:“是六爺瞞着大爺派人把這兒的事稟報了老神仙,老神仙派人榮老到‘遼東’來看個究竟,聽説老神仙還預備親自來一趟呢。”

    玉霜道:“怎麼,我爺爺要親自來一趟?”

    “是啊,”計全道:“人榮老是這麼説的,霜姑娘,由這兒您就可知道珠少爺鬧的亂子有多麼大了。”

    玉霜心裏像壓了塊鉛,沒説話,半晌她才問道:“您説人榮叔爺在‘承德’城外碰上了玉翎雕?”

    “是啊,”計全道:“要不是玉翎雕伸伸手,人榮老就非落在他們的手裏不可,這小子也真怪,既然是為跟咱們作對來的,怎麼在這節骨眼兒上又伸手救了人榮老……”

    玉霜道:“瘦伯,海伯伯跟咱們郭家本來沒什麼仇恨。”

    計全道:“我也這麼想,大不了為當年六爺教呂四娘一式御劍飛行摘了胤禎的腦袋,可是那位貝勒爺臨走也耍了六爺一手,讓弘曆登了基,説起來應該是誰也不欠誰,玉翎雕這小子又來找郭傢什麼麻煩。”

    顯然,計全是不知道箇中因果原由。

    他一句一個小子,聽得玉霜姑娘好不自在,但苦只苦玉霜姑娘不便説破,她沉默了一下問道:“您説玉翎雕伸手救了人榮叔爺是怎麼回事?”

    計全當即把高人榮遇險的經過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玉霜陷入了深思,沒有説話。

    計全卻有點詫異地問道:“霜姑娘,您……”

    玉霜道:“瘦伯,從這一點看,玉翎雕並沒有站在那一邊,是麼?”

    “的確,”計全道:“從這一點看,那小子的確不像是站在那一邊,可是怎麼説那位海貝勒爺是他們的親貴,他的衣缽人……”

    玉霜道:“我聽爹説過,當年海伯伯離京的時候,曾經發誓不再沾官家的事,從玉翎雕伸手救人榮叔爺這件事來看,海伯伯並沒有譭棄自己的誓言。”

    計全道:“那他小子又跟咱們郭家作的什麼對呢?”

    玉霜遲疑了一下道:“那也許是他年輕氣盛,不服氣咱們郭家……”

    計全雙眉一揚,叫道:“他年輕氣盛,不服氣咱們郭家,咱們郭家今天的成就豈是容易來的,多少代了,又流過多少血,流過多少汗,他小子乳臭未乾,胎毛未退,才出道多久……”

    玉霜皺了皺眉。

    計全窘迫一笑忙道:“我口沒遮攔,您別在意。”

    “瞧您説的,”玉霜道:“我這個做晚輩的怎麼敢,瘦伯,咱們不談這些了,我現在擔心的只是玉珠,您有沒有什麼法子……”

    “霜姑娘,”計全輕輕嘆了口氣道:“擔心珠少爺的又何止您一人,夫人整天吃不下飯,水都很少喝一口,人瘦得都不成樣兒了,玉佩姑娘也是揹着人就掉淚,還有大爺,儘管他傳下了‘玉龍令’,非毀珠少爺不可,其實他心裏比誰都難受,自己的骨肉嘛,可是有什麼法子,‘玉龍令’是不得不傳下,否則大爺無以對這麼多弟兄,如今‘玉龍令’是傳下了,要想回令……”搖搖頭道:“難了,霜姑娘,凡是郭家的人都知道,‘玉龍令’權威無上,向不輕出,多少年來沒有一回半途回令過……”

    頓了頓,接道:“以我看真要想讓大爺撤回‘玉龍令’,只有一個法子……”

    玉霜忙道:“瘦伯,什麼法子?”

    計全道:“除非是誰去求求老神仙説句話,只要老神仙開了口,珠少爺就準保不礙事……”

    玉霜美目一睜道:“您看能求得準麼?”

    計全搖頭説道:“這我可不敢説,霜姑娘,六位爺六個家,每個家有每個家的家法,要照這一點看,老神仙只怕不便開口,不便管,珠少爺是老神仙的孫子,長輩人哪有不疼孫子的,要照這一點看,老神仙又應該會點頭!”

    玉霜道:“這麼説,您也沒有把握。”

    計全點了點頭道:“是的,霜姑娘,只是有一點希望就不妨試一試,您説是麼?”

    玉霜微一點頭道:“那等他老人家到了之後,讓我跪求試試……”

    計全深深一眼道:“霜姑娘,還真沒有比您更恰當的人。”

    玉霜沒説話,但旋即又道:“只希望他老人家能在大伯父找到玉珠之前趕到……”

    “那是,霜姑娘,”計全點頭説道:“遲一步就糟了。”

    玉霜沒再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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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偏西的時候,山裏來了人,是大爺燕翎,他只帶了高念月一個人,沒見夫人跟玉佩姑娘。

    大爺燕翎到的時候,姑娘玉霜正在後院上房裏歇息,聽説大爺到了,她連忙下炕整整衣衫開了門。

    大爺燕翎一個人進了屋,隨手掩上了門。

    玉霜姑娘上前拜見,大爺燕翎平靜地抬起了手:“玉霜,坐,咱爺兒倆坐下説。”

    爺兒倆落座定,大爺開了口:“你大伯母跟玉佩要來,我不讓她孃兒倆來,好在待會兒咱爺兒倆就要回山裏去……”

    玉霜道:“大伯母安好,玉佩好?”

    大爺點頭説道:“好,都好,玉霜……”

    目光一凝,道:“我先代我那不肖的兒子向你賠……”

    “大伯父,”玉霜纖腰一挺,道:“您該説這種話麼,這豈不是折玉霜,玉珠是我的兄弟,我從來沒怪過他。”

    大爺微微低下了頭道:“你要這麼説,他的罪孽就更大了。”

    玉霜道:“大伯父,玉珠沒有太大的過錯……”

    大爺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失蹤的經過,我已經聽你胖叔説了個大概,聽説是位老尼救了你,那位老尼是……”

    玉霜道:“她老人家是玉霜的姑婆,當年胡家的紅姑婆。”

    大爺兩眼一直,失聲驚呼,“怎麼,是她……這位老人家如今還健在……”

    玉霜道:“她老人家快七十了,望之如三十許人,一身修為列當今一二人間,在‘老爺嶺”菩提庵’修真。”

    大爺驚愕地搖頭説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是她老人家救了你,對了,玉霜,她老人家知道是玉珠麼……”

    玉霜道:“大伯父,她老人家仰窺天機,俯察人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大爺哼地一聲搖頭説道:“這一下郭燕翎露的臉可大了,連老神仙的人都給丟了。”

    玉霜道:“大伯父,我説句話您信不信,玉霜那位姑婆對玉珠並沒有太大的責難。”

    大爺“哦”地一聲道:“是麼?”

    玉霜道:“她老人家只説玉珠蔽於心魔,一時糊塗……”

    大爺淡然一笑道:“這畜生好大的造化……”話鋒忽轉,道:“玉霜,你爹來了……”

    玉霜道:“我聽瘦伯説了。”

    大爺道:“你人榮叔爺也來了,是老神仙……”

    玉霜道:“瘦伯也提起了。”

    大爺道:“為了玉珠這畜生,老神仙今年竟連壽也不做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深感罪孽深重……”

    玉霜雙眉微揚道:“大伯父,您可願聽我稟告兩件事?”

    大爺道:“什麼事,玉霜?”

    玉霜道:“想必您已經知道‘遼東鏢局’的任少君兄妹……”

    大爺截口説道:“我知道了,還是你爹查出來的,他們是弘曆的人,派在‘遼東’監視咱們,對付咱們的……”

    玉霜道:“可是您並不知道他兄妹的來歷,他兄妹的出身。”

    大爺道:“他兄妹是什麼來歷,是什麼出身?”

    玉霜道:“他兄妹是傅家的後人。”

    大爺一怔道:“他兄妹是傅家的後人,誰説的,傅侯伉儷當年自絕時膝下猶虛……”

    玉霜道:“是玉霜那位姑婆説的,傅侯伉儷雖曾自絕,但未殞命,是玉霜那位姑婆在關爺爺走後趕到傅府救了他二位……”

    大爺直了眼道:“真的,玉霜?”

    玉霜道:“大伯父,玉霜還敢瞞您麼。”

    大爺失神地搖了頭:“原來他兄妹是傅家後人,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玉霜道:“傅侯臨終遺言不許後入再沾官家事,他兄妹卻以當年關爺爺下手傅家,老神仙明知不攔而視郭家為仇,他兄妹的父親取妻‘長眉門’魔女任天香,‘長眉門’與滿虜有勾結,於是傅家又等於投身滿虜之中,也因為他兄妹視郭家為仇,所以想出了一個極為陰狠報仇手法,一方面為滿虜賣命效力,一方面在郭家人中找出一個人來加以引誘、利用,授以‘長眉’武學,給以雄厚實力,讓他去對付郭家,打擊郭家,他們所找的這個人,就是玉珠畏罪之餘離家出走的玉珠,大伯父,您明白了麼!”

    大爺道:“我明白什麼?”

    玉霜道:“過錯不全在玉珠。”

    大爺冷冷一笑道:“有一分罪就夠了,郭家的家法所難容。”

    玉霜道:“大伯父,您這麼想麼?”

    大爺燕翎道:“我這麼想有什麼不對,‘南海’在當世之中是什麼地位,幾代以來又何曾出過一件讓人詬病的事,老神仙的威名、郭家的令譽全讓他給毀了,這畜生罪孽滔天……”

    大爺燕翎似乎越説越氣。

    玉霜截口道:“大伯父,您恕玉霜斗膽,我要直説一句,當年您六位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犯過一點錯……”

    大爺燕翎道:“這我承認,我六兄弟都犯過錯,但……”

    玉霜道:“大伯父,人非聖賢,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

    大爺燕翎點頭説道:“話是不錯,這也是聖賢之言,可是這不是別的錯,別的錯我可以不追究,你是他的堂姐,他還算人麼,再加上他竟然投到弘曆手下,為滿虜效力,殘害同類,棄宗忘祖,這種事我不能容忍,不能原諒……”

    頓了頓道:“玉霜,你替我想想,幾代以來,咱們郭家都在幹些什麼,為什麼流血,為什麼流汗,咱們的長一輩是怎麼教的,咱們‘南海’中的弟兄又是為什麼拼命,現在我郭燕翎的兒子竟然棄宗忘祖,殘害同類,你叫我怎麼對老神仙,你叫我拿什麼臉對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拿什麼臉對天下武林,拿什麼臉對‘南海門’弟兄。”

    玉霜明白,大伯父的話句句實言,字字沉重,沒有一點固執,沒有一點不講理的成份在內,的確,玉珠犯的這個錯是讓人難以原諒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大伯父,我説過,您也明白,玉珠是一時糊塗,受人迷惑,受人利用……”

    “玉霜,”大爺燕翎道:“不是我自誇,你也該明白,咱們郭家的人個個定力都該夠,不應該有一時之糊塗,別人可以糊塗,咱們不能,別人可以錯一百次,咱們絕不能有一次,有江湖敗類棄宗忘祖,賣身投靠,咱們會阻攔他,剷除他,如今我的兒子棄家忘祖,賣身投靠,你叫我原諒他。”

    玉霜道:“大伯父,玉珠已經知過悔悟了。”

    大爺燕翎道:“這我相信,當初我就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知過,會悔悟的,只是太遲了……”

    “不遲,大伯父,”玉霜道:“只要您撤回‘玉龍令’,以咱們郭家的實力,助玉珠來對付‘長眉門’……”

    大爺燕翎道:“助他對付‘長眉門’,他要對付‘長眉門’?”

    玉霜當即把“老爺嶺”上,“菩提庵”前,郭玉珠所表現的説了一遍。

    聽畢,大爺燕翎臉上閃過一陣抽搐,道:“這麼説他真是知過悔悟了……”

    沉默了一下道:“我可以以郭家的實力對付‘長眉門’,但我決不能撤回‘玉龍令’,要想我撤回“玉龍令”,那辦不到,你知道,‘玉龍令’既經頒下,絕無半途撤回的道理,幾代以來也從沒有過……”

    玉霜剛一喜倏又一憂,道:“大伯父,您既然答應幫他對付‘長眉門’……”

    大爺燕翎道:“那是一回事,他犯的錯又是一回事。”

    玉霜還待再説。

    大爺燕翎悲痛地跟着又是一句:“玉霜你要明白,他是我的兒子,我的親骨肉。”

    這話玉霜懂,玉霜明白,同時她也知道,要想讓她大伯撤回這枚‘玉龍令’,饒恕他的兒子,已經是不可能了,除非日出西山,乾坤倒轉,玉霜,她心裏一陣悲痛,緩緩垂下了螓首……

    忽地,大爺燕翎揚了眉,一聲冷笑:“沒想到他竟學了一身‘長眉’絕學,‘長眉’絕學比‘南海’絕學更奇奧,更博大麼,既然他學一身‘長眉’絕學,大可以以他那身‘長眉’絕學去對付‘長眉門’,為什麼還求助於郭家……”

    顯然,大爺對他那位兒子改投“長眉門”,學得一身“長眉”絕學事,極為不滿。

    姑娘玉霜揚起螓首,道:“大伯父,求您以咱們郭家實力助他對付‘長眉門’,是玉霜的意思,我是怕他一個人勢單力薄……”

    大爺燕翎道:“玉霜,你還為他擔心,他這麼對你,你還……玉霜,你是夠仁厚的,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麼仁厚……”

    玉霜悽然一笑道:“大伯父,他是我的堂弟,這跟您剛才所説,他是您的兒子,您的親骨肉的道理一樣。”

    大爺燕翎的嘴唇抽動了一下,沒説話,而旋即,他突然站了起來,道:“玉霜,讓我問你一句,你……你好麼?”

    玉霜冰雪聰明,還能不明白大伯父的意思,她微一點頭道:“謝謝您,大伯父,我無恙。”

    大爺燕翎道:“那麼咱們山裏去吧,你大伯母跟玉佩都等着你呢。”

    玉霜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一輛馬車馳離“龍記客棧”,載走了姑娘玉霜,馬蹄聲,輕聲遠去後,這“龍記客棧”又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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