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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情理難全

    然而,“遼陽城”裏剛上燈的時候,“龍記客棧”又掀起了一陣巨浪,這陣巨浪比玉霜的歸來還要高,還要大。

    一輛高篷馬車馳到了“龍記客棧”門口,車篷上,套車的牲口身上,滿是黃塵砂粒子,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這輛馬車是經過長途跋涉到達“遼陽”的。

    車轅上那趕車的車把式,是個頭戴寬沿大帽的白衣客,帽沿壓得很低,看不見他的臉,那一件白衣上也飾着一層黃,可是這些卻掩不住他那超人的氣質,那透自他那頎長身材的自然懾人之感,他,右手持鞭,左手控繮,控繮左手那無名指上,還戴着一枚其色烏黑的指環,看不出是什麼打造的,不過任何人都會覺得它很名貴,這也許是因為它戴在這位不凡的白衣客手上的關係。

    這輛高篷馬車裏坐着的不知是什麼人,趕車的車把式居然這麼不凡,遍挑當今怕也挑不出幾個。

    馬車在“龍記客棧”門口停穩,那白衣客一邊拴繮插鞭,一邊像是對誰説話似的發話説道:“到了,真不容易,你兩個先在車裏待着,等我下去招呼他們一聲再説。”

    顯然,他是對車裏的人説話的,你兩個,顯然車裏也不是他的主人、上司或長輩。

    白衣客説完話後,徑自下了車轅往“龍記客棧”行去,這時候再看這位白衣客,還透着灑脱飄逸。

    “龍記客棧”裏的人,哪一個不是兩眼雪亮,一見這等人物進門,計全親自迎了出來,微一哈腰,陪笑説道:“您,住店?”

    白衣客微一點頭道:“我想進來歇會兒,趕了一天的路,實在夠累的,真可以説人疲馬乏,請問,老哥可是姓計?”

    計全一怔,道:“不錯,您認得我?”

    白衣客笑道:“你老哥既然姓計,那我就認得你……”走到櫃枱前一條長板凳上坐了下去。

    計全一臉錯愕詫異色,跟了過去道:“請問,您是……”

    白衣客抬手摘下了那頂寬沿大帽,嘿,好相貌,冠玉般的一張臉,長眉、鳳目,風神秀絕,英俊絕倫,四十多年紀,跟大爺差不多,連根鬍子都沒有。

    計全瞧着直髮愣,難道他不認識……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計老哥,我姓郭,跟你們大爺姓一個姓,來自大漠。”

    計全神情陡然一震,臉色大變,脱口驚呼:“您,您是老……”

    白衣客截口笑道:“計老哥看我老麼?”

    計全一臉驚容地驚喜,曲膝便要往下跪。

    白衣客一把拉住了他,含笑説道:“你這是何必,咱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留神扭了筋骨閃了腰。”

    計全道:“您這是折煞計全,您原諒計全有眼無珠,這個頭説什麼也得磕。”

    白衣客道:“我不許,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計全道:“老神仙……”

    白衣客眉鋒一皺,道:“瞧,又來了,我自己不服老,都是你們把我叫老了。”

    計全跪不下去,只得作罷,他好不驚喜,好不興奮,站在那兒半天才憋出一句:“您怎麼來了?”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説,我能不來麼,對了,人榮到了麼?”

    計全忙道:“到了,到了,人榮老早到了……”

    “那就好,”白衣客道:“你不知道,讓他來了我也不放心……”

    “説得是,老神仙,”計全道:“計全説句放肆的話,您實在該來,也來得正好,事兒鬧大了,大爺頒下了‘玉龍令’,任誰勸都沒用……”

    白衣客一抬手,含笑説道:“我緊趕快趕,趕了一天的路,渴得喉嚨裏都快着火了,給我倒杯茶喝喝好麼?”

    計全一聽,一巴掌拍上後腦勺,道:“您瞧我有多糊塗,一高興給忘了。”他像一陣風,轉眼間一杯熱茶雙手遞上。

    白衣客謝了一聲,接過那杯熱茶喝了一口,道:“嗯,這頭一口跟涼漿似的……”一口氣喝完,把杯子往前一遞道:“麻煩再來一杯。”

    計全又像一陣風,白衣客喝了三杯,才算解了渴,他一點頭,笑道:“行了,喉嚨裏的火熄了。”

    這位夠風趣,計全陪上一笑,道:“老神仙,計全剛才説……”

    白衣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就是為這來的,還怕自己不行,連那兩位也請來了,其實她們比我還急。”

    “哪兩位?”計全一怔,急道:“怎麼,老神仙,二位老夫人還在車上?”

    白衣客微一點頭,計全真急了,道:“您怎麼不早説……是我糊塗,該死,該死……”扭頭就要往外衝。

    白衣客一把拉住了他,道:“別,我們停下來歇會吧,順便打個招呼,馬上就往山裏去……”

    計全道:“那我馬上派人往山裏送信兒去。”

    “也別,”白衣客道:“他們心緒都不會好,別折騰他們來,我們既然來了,遲早總要到山裏去的,還讓他們接個什麼。”

    計全道:“那您……”

    白衣客道:“我坐會兒就走。”

    計全道:“那麼我先稟告您一聲,玉霜姑娘回來了,大爺剛把她接進山裏去!”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不瞞你説,有人給我送了信兒。”

    計全道:“有人給您送了信兒?誰?”

    白衣客道:“你不認識,一位佛門行道比丘。”

    計全還待再問,白衣客已然又道:“燕南人可在山裏?”

    計全道:“六爺已不在山裏,他出去找珠少爺去了。”

    白衣客道:“這麼説他還不知道玉霜已經回來了?”

    計全道:“是的,六爺還不知道。”

    白衣客道:“那麼,玉珠呢,可有什麼消息?”

    計全道:“六爺還沒回來,不知道,只不知道玉霜姑娘……”

    白衣客道:“她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是想知道最近的消息。”

    計全道:“那恐怕就要等六爺回來了。”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他未必能找着玉珠……”

    話説到這兒,他站了起來,把寬沿大帽往頭上一戴,道:“我們走了,你忙吧。”

    計全答應一聲道:“老神仙,見着大爺之後,您可千萬……珠少爺只是一時糊塗,再説他年紀也還小……”

    白衣客道:“怎麼,你們都那麼護他!”

    計全道:“老神仙,您明鑑,大夥兒都是看着珠少爺長大的,珠少爺的品行怎麼樣,大夥誰還不知道麼,您説,老神仙,珠少爺是個壞孩子麼……”

    白衣客點了點頭,道:“你説的不錯,玉珠的確不是個壞孩子,只是從小嬌生慣養,過於懦弱了些,因之一有刺激他就會想不開,就會傾於偏激,甚至鋌而走險,這,燕翎夫婦倆要負一大半責任。”

    計全道:“所以説您無論如何也要讓大爺撤回‘玉龍令’……”

    勉強一笑道:“您知道,計全的意思不是怪大爺,計全也不敢,無論怎麼説珠少爺他年紀還小,他只是一時糊塗,您説老神仙,人活一輩子,誰能沒個過錯,就是聖賢也難免啊!”

    白衣客點了點頭,沒説話,邁步向外行去。

    計全還不放心,跟上了一步,道:“老神仙……”

    白衣客回過頭來含笑道:“我知道,你放心,玉珠是我的孫子。”

    轉身又往外走去。

    計全激動地一聲:“老神仙,全仗您了,計全這兒給您磕頭了。”

    話落,他就要往下跪,可是他兩腿剛一曲,兩隻腳便離了地,讓他根本跪不下去,計全心裏明白,忙改口説道:“那……老神仙,計全這兒恭送了。”他深深地躬下身去。

    蹄聲響動,車聲轆轆,那輛高篷馬車馳走了,計全抬起了頭,老臉上的神色難以言喻,就不知道他有多少喜!

    快初更的時候,這輛高篷馬車馳抵了那一夫當關,萬夫難越雷池一步的險要隘口,一名腰帶長劍的英武守山弟兄掠了過來,馬車前停身,一哈腰,禮貌地問道:“請問是……”

    白衣客車轅上答話道:“麻煩代為通報一聲,就説大漠來人求見。”

    那名弟兄道:“您請候着。”

    一欠身,轉身離去,沒多久,隘口內掠出一人,是高念月,他來到車前抬眼凝目,問道:“您是大漠來的?”

    白衣客道:“是的,你是念月?”

    高念月道:“正是念月,您是哪位叔叔?”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應該叫我一聲伯父。”

    高念月一怔,旋即揚眉説道:“您來自大漠,我該叫您一聲伯父?”

    白衣客道:“怎麼,你不信?”

    高念月道:“遼東’正值多事之秋,我沒去過大漠,大漠的伯叔們也認不得幾位,您能否拿出點什麼證明……”

    ‘白衣客一點頭,道:“夠小心,夠仔細,行,不愧是人榮之後,郭家的俊彥,你瞧瞧這個。”

    把左手往車前一伸,高高地揚起了戴着黑指環的那個無名指。

    雖然時屆初更,但今夜月色很好,雙方距離又近,所以高念月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臉色陡變,身軀一矮,跪了下去,道:“您原諒,念月不知道是您。”

    白衣客哈哈笑道:“沒人怪你,起來,起來。”

    高念月應聲站了起來,回身揚聲喝道:“鳴鑼傳話……”

    白衣客一抬手,道:“別,我就這麼進去。”

    高念月回身哈腰,道:“是,您請,容念月帶路。”

    “別,”白衣客又招了手,道:“過來,車轅上來,咱爺兒倆一塊兒坐車進去。”

    高念月恭順地應了一聲,走過來登上車轅,一伸手道:“恭請把車交給念月。”

    白衣客不客氣地把繮繩跟鞭交了過去,高念月接過鞭繮剛要驅車,突然他一驚道:“兩位伯母可在車裏?”

    只聽車裏傳出個甜美話聲:“到這時候才想起你兩個伯母呀!”

    高念月道:“請二位原諒,念月是喜糊塗了,容念月待會兒再磕頭贖罪。”抖繮揮鞭,趕着馬車馳進了隘口。

    車裏傳來了一聲笑語:“聽,這孩子多會説話。”

    馬車進了隘口,白衣客笑問道:“念月,你爹到了麼?”

    高念月道:“到了,他老人家早到了。”

    只聽前面夜色中有人問道:“念月,是誰來了?”

    高念月還沒來得及答誰,白衣客已然笑道:“説曹*曹*就到了,人榮呀,是我。”

    前面夜色中傳來一聲驚呼,一條人影飛掠而至,往車前一攔,道:“您怎麼來了……”

    白衣客笑道:“怎麼興你來不興我來麼,不只我一個,車裏還有兩個呢。”

    高人榮道:“您怎麼也不派人先送個信兒來……”

    車前欠身,道:“人榮恭迎兩位嫂子。”

    車裏那甜美話聲道:“兄弟少禮,一路上辛苦了。”

    高人榮道:“謝謝您二位,沒什麼……”

    轉眼望向高念月,道:“念月,這是誰教給你的規矩……”

    白衣客道:“你幹什麼,衝誰瞪眼呀,是我叫念月上來的,不行麼?”

    高人榮道:“您就會慣他們。”

    白衣客笑道:“像你還行,一天到晚老闆着臉,跟誰欠你錢似的。”

    説着,他跟高念月下了車轅,轉向車裏説道:“下來吧,兩位,咱們走着過去。”

    轉向高念月道:“你的差事兒來了,快去吧。”

    高念月應聲走過去掀開車簾,從車裏扶出兩位中年美婦人來,這白衣客既然是“南海王”郭玉龍,那邊兩位中年美婦人自然也就是大娘東方玉翎跟二孃杜蘭畹了。

    大娘跟二孃一下車便全瞅上了高念月:“讓我瞧瞧念月……”

    兩雙美目打量了一陣高念月,然後都轉向高人榮,二孃杜蘭畹道:“這孩子小時候我還抱過呢,沒想到一轉眼就這麼大了,瞧瞧這孩子,咱們還能不老麼。”

    他夫婦年紀的確不小了,哪一個不是五十多進六十的人,可是看上去都在中年,這就在於個人的修為了。

    老少五個往裏頭走,高念月陪着大娘跟二孃,高人榮則陪着郭玉龍,行走間,郭玉龍抬眼四顧,道:“一晃又是這麼多年沒來過遼東了,看來這兒還跟當年一樣,沒什麼改變。”

    高人榮卻道:“大哥,玉霜回來了。”

    郭玉龍道:“我知道,人榮,你瞧,這‘摩雲嶺’也一點兒沒變……”顯然,他是有意顧左右而言他。

    高人榮道:“大哥,玉珠的事……”

    郭玉龍收回目光笑道:“別一來就跟我提這事好麼。”

    高人榮眉鋒微微一皺,道:“我得告訴您,怕只怕您這一趟是白來……”

    郭玉龍目光一凝,道:“誰説的?”

    高人榮道:“我勸過大少了,玉霜也求過情……”

    郭玉龍道:“勸沒用,是麼?”

    高人榮道:“事實如此,您該知道大少的脾氣。”

    郭玉龍淡淡説道:“我知道,我的兒子我還能不知道,只是,他也該知道我的脾氣。”

    高人榮微一搖頭道:“這只是動嚴父之威的事,我勸您別這麼做。”

    郭玉龍道:“那你要我怎麼做,跪下來求他?”

    高人榮道:“大哥,別人可以説這種話,您不該,您不是不明理的人。”

    郭玉龍笑了道:“你明白這一點就行。”

    高人榮一時摸不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還待再説。

    郭玉龍那裏已然擺手説道:“到了,人榮讓我坐下來歇歇再説籽不,趕了-天的路,人疲馬乏,要不是在客棧裏計全給我杯茶喝,我的喉嚨非着火不可。”

    “怎麼,”高人榮道:“您到客棧去過了?”

    郭玉龍道:“那還能不去,到了家還能不進大門兒麼。”

    説話間,他跟高人榮已然到了待客大廳前,郭玉龍要往裏走,高人榮道:“您怎麼不裏頭去?”

    郭玉龍道:“不,我們三個就在這兒坐坐,你去告訴他們一聲去。”

    説着,他登上了大廳前的石階,高人榮沒跟上去,遲疑了-下,扭頭徑自往裏去了。

    郭玉龍跟大娘、二孃進了大廳,高念月忙着要倒茶,二孃開了口,道:“別忙,念月,跟你兩個伯母聊聊。”

    她三位坐在了一處,談笑了起來,郭玉龍則揹着手在廳裏觀賞字畫,他三個似乎根本沒把玉珠的事放在心上。

    其實,天曉得,他三個比誰都急,只是表面上都不願露出來罷了。

    沒多久,廳外傳來了急促步履聲,玉霜跟玉佩雙雙撲進了廳裏,“爺爺”、“奶奶”,兩聲甜美的驚喜嬌呼,凌波乳燕一般投進了爺爺、奶奶懷裏。

    大爺燕翎夫婦跟着進了廳,一聲“爹”,一聲“娘”,雙雙跪了下去。

    郭玉龍沒動,身為生身母的二孃也沒動,大娘東方玉翎一手一個扶起了大爺燕翎夫婦。

    大爺燕翎站起便道:“您三位來了怎不先派人送個信兒……”

    郭玉龍道:“這樣不好麼,非得勞師動眾讓人接不可麼。”

    這話有點那個,大娘跟二孃有心把媳婦拉在了一旁,讓大爺一個人去受去。

    三代在廳裏親熱了一陣之後,郭玉龍下了令:“玉霜跟玉佩該睡了,天不早了。”

    玉霜跟玉佩哪一個不是冰雪聰明,心知老人家要談正事兒了,她兩個雖然捨不得,儘管心想呆在邊兒聽聽結果,可是礙於老人家説話,兩個也不是不懂事,只有雙雙答應一聲回了後頭。

    她兩個一走,高人榮跟高念月爹兒倆也告退而去,轉眼間這廳裏就剩下這郭家兩代五人。

    郭玉龍夫婦居中高坐,大奶奶仍坐在下首,只有大爺燕翎一個人在那兒站着,那是因為郭玉龍根本就沒讓他坐,沒有為父的話,大爺硬不敢坐。

    倒是大娘東方玉翎開了口道:“燕翎,你也別站着,坐下吧。”

    大爺燕翎這才謝了一聲,敬陪個末座。

    坐定,他欠了欠身,道:“這回因為玉珠,爹也沒能做壽,燕翎不孝……”

    郭玉龍淡然説道:“別説這個,做不做壽不要緊,今年不做還有明年,我只問你,玉珠的事兒你預備怎麼辦?”

    大爺燕翎道:“您清楚玉珠都做了些什麼事兒麼?”

    郭玉龍點頭説道:“我清楚,只怕我比你都清楚,答我問話。”

    大爺燕翎道:“您既然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事兒,您就該知道,我別無選擇。”

    二孃臉色微微一變道:“這是你説的話?”

    大爺燕翎迫:“您知道這是實情。”

    二孃道:“我知道這是實情,可是我不以為該殺玉珠。”

    大爺燕翎道:“您認為他犯的錯可以原諒?”

    二孃道:“你以為我三個享老福,從大漠頂着風沙老遠地跑到你這兒來是幹什麼的?”

    大爺燕翎道:“燕翎知道您三位的來意,可是燕翎認為他罪無可恕。”

    二孃雙眉一揚道:“你的意思也就説我三個不該來?”

    大爺燕翎道:“燕翎不敢,燕翎認為您三位到這兒來是一回事兒,玉珠的事又是一回事兒。”

    二孃道:“也就是説明叫我三位別理?”

    大爺燕翎道:“燕翎不敢,只是這是郭家的家法。”

    郭玉龍道:“你知道郭家的家法是誰訂的?”

    大爺燕翎道:“您總不至於因為玉珠而改郭家訂了近百年,‘南海門’弟兄人人不敢稍違的家法。”

    別人不敢稍違,怎麼因自己的孫子更改,這一句話扣住了郭玉龍。

    郭玉龍揚了揚眉道:“你會説話,居然拿話扣起我來了……”

    大爺燕翎道:“那燕翎不敢,只是您總不能對不起‘南海門’眾弟兄,燕翎也不能。”

    郭玉龍道:“你別忘了,玉珠是我的孫子。”

    大爺燕翎道:“您也該知道,他是燕翎的兒子。”

    郭玉龍道:“你是我的兒子。”

    大爺燕翎道:“您容我舉一輩古人,想當初楊延昭轅門斬子……”

    郭玉龍哈哈大笑道:“舉得好,舉得好,你的意思是説楊延昭為他那兒子犯軍令,一怒綁在轅門,至佘太君親臨也毫不留情,你也想學學楊延昭,是麼?”

    大爺燕翎道:“燕翎不以為有什麼不該,也不以為有什麼不妥!”

    郭玉龍砰然一聲拍了坐椅扶手,道:“大膽,你長大了,現在領袖遼東了,是不是?”

    大爺燕翎道:“燕翎不敢,也希望您別動氣。”

    大娘東方玉翎掃了郭玉龍一眼。

    郭玉龍態度漸趨平和,道:“你可知道,關於玉珠的事,我知道得比你還清楚,我以為玉霜該對你説過了,‘老爺嶺’上有位得道比丘……”

    大爺燕翎道:“是的,玉霜都説了,您也知道……”

    郭玉龍道:“這位佛門高尼去了一趟大漠……”

    大爺燕翎道:“那麼您更該知道他罪無可恕!”

    郭玉龍道:“這位佛門高尼説,玉珠只是蔽於心魔,一時糊塗,為人利用……”

    大爺燕翎道:“您該知道,對郭家人來説,不該有這一説,您應該想想,假如我放了玉珠,今後我何以對眾弟兄,何以對天下,又何以對您三位的教誨,您手訂的家法……”

    郭玉龍道:“燕翎,你也該知道,玉珠自小嬌生慣養,過於懦弱,因之才有今天的差錯,這,你也應該負責任。”

    大爺燕翎道:“這個燕翎知道,燕翎願領家法。”

    郭玉龍一怔,道:“怎麼説,你願領家法?”

    大爺燕翎道:“是的,燕翎願領家法。”

    郭玉龍道:“你要知道,真要動起家法來,你頭一罪便是目無父母,忤逆不孝……”

    大爺燕翎道:“您錯怪了燕翎,燕翎不以為自己是目無父母,忤逆不孝,假如您一定要這樣,燕翎不敢再説什麼,也願意領受。”

    郭玉龍道:“怎麼説,你也願意領受不孝之罰……”

    大爺燕翎道:“燕翎是説您真認為燕翎不孝的話,燕翎願意領受。”

    郭玉龍皺了皺眉道:“你什麼時候學得……你要知道,遼東是我交給你的,‘玉龍令’也是我交給你的,我都可以收回。”

    大爺燕翎道:“是的,這個燕翎知道,假如您真要這麼做,燕翎不敢不交出‘遼東’跟‘玉龍令’,只是玉珠,燕翎一個人追殺他。”

    郭玉龍臉色陡變,又拍了椅子。

    大爺燕翎未等乃父開口,便平靜地道:“爹,您大漠有大漠的規法,燕翎這‘遼東’也有‘遼東’的規法,燕翎這‘遼東’規法也就是承受您的教誨而訂,難道您*燕翎收,您讓燕翎怎麼對眾弟兄,您又怎麼對整個‘南海門’,甚至於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郭玉龍道:“你這是教訓我?”

    大爺燕翎道:“您明察,燕翎天膽也不敢。”

    郭玉龍道:“你的膽子還算小麼!”

    大爺燕翎道:“爹,燕翎不是膽大,這只是據理力爭!”

    郭玉龍道:“好一個據理力爭,這麼説你和我講理?”

    大爺燕翎道:“可以這麼説,當年,您管教你六個兒子,有您那一套規法,如今您的兒子管教他的兒子也有他一套規法……”

    郭玉龍道:“我不能干涉,也無權干涉,是不?”

    大爺燕翎道:“那要看什麼事。”

    郭玉龍道:“什麼事我能干涉,什麼事我又不能干涉,你説!”

    大爺燕翎道:“玉珠,他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率滿虜犬殺死‘南海門’的弟兄,我要以‘南海門’的規法懲治他,這,您不該干涉,我認為我做得對,難道您*您的兒子往錯路上走。”

    郭玉龍吸了一口氣道:“燕翎,你説的夠多了,我不是個不明大義,不講理的人,否則我憑什麼領導‘南海門’,‘南海門’又怎麼歷經百年而盛勢不衰……”

    大爺燕翎道:“所以燕翎才敢和您據理力爭!”

    郭玉龍道:“只是,燕翎,玉珠是我的孫子,隔輩人,這你懂麼?”

    大爺燕翎道:“燕翎懂,爹,他也是燕翎的兒子,燕翎的親骨肉,您要原諒燕翎!”

    郭玉龍剎時間顯得那麼軟弱無力,在這時候,他不是領袖“南海”,叱吒縱橫的“南海門”郭玉龍,而是一個最平庸最平庸的老人,他難以言喻,沒有神采的目光看了大爺燕翎一眼,道:“燕翎,難道讓你爹孃三個跪在地上求你不成?”

    大爺燕翎臉上閃過一陣抽搐,道:“爹,燕翎知道您三位不會那麼做,您三位也自知不該來這一趟,可是……”

    二孃突然説道:“可是什麼,你還要做爹孃的怎麼説?”

    大爺燕翎道:“娘,燕翎不敢,玉珠他犯的任何錯我可以原諒他,他棄宗忘祖,賣身投靠,殺害同胞,罪孽深重卻為天地所難容!”

    二孃一陣顫抖,道:“好話,好話,你們聽聽,為天地所難容,多大的罪孽,多大的罪孽,難道他能知過悔悟,也不行了?”

    大爺燕翎道:“太遲了,娘,他當初根本不該犯這個錯。”

    二孃道:“可是他一時糊塗,已經犯了,世人誰沒個錯,聖賢尚且難免……”

    大爺燕翎道:“那要看是什麼錯!”

    二孃突然拍了椅子,厲聲説道:“無論他犯什麼錯,你都得原諒他,是我説的,‘玉龍令’你馬上給我撤回來,你要不説話我説話。”

    大爺燕翎離座而起,往郭玉龍和大娘和二孃面前一跪,高揚雙眉,道:“不孝燕翎願領任何家法,但絕不撤回‘玉龍令’。”

    “反了,反了,”二孃悲哭而起,道:“燕翎,我只問你要不要我這個娘了?”

    大爺燕翎平靜地道:“娘,您不該這麼説,這不是您該説的話,您既然這麼*迫燕翎,燕翎只有一個辦法,有玉珠便沒有燕翎!”

    揚掌往自己天靈拍去。

    大娘大驚而起,大奶奶嚇白了臉。

    郭玉龍及時一聲大喝:“住手!”

    郭玉龍畢竟還有他懾人的神威,大爺燕翎一震,一隻右掌還沒能放下去,他俯下了頭,道:“燕翎無意脅迫您三位,也不敢,但是……”

    “別説了,”郭玉龍站了起來,揮手説道:“你説的對,做的也對,從現在起,玉珠的事我三個不過問,由你做主!”

    大爺燕翎一個頭磕了下去,“謝謝您老人家。”

    大奶奶低下了頭。

    大娘二孃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眼裏都有了淚光,大娘還直拍大***手,安慰她。

    沉默了一陣,郭玉龍揮了揮手,道:“你起來!”

    大爺燕翎恭順地應聲站了起來。

    郭玉龍又一招手道:“你坐。”

    大爺燕翎又恭順地答應一聲,坐了下去。

    他坐定,郭玉龍開口問道:“燕南可有消息?”

    大爺燕翎道:“六弟自從上次出去到現在還沒有送個信兒回來。”

    郭玉龍點了點頭道:“聽説海青來了?”

    大爺燕翎道:“是的,六弟見過他,玉翎雕是他的衣缽傳人,他是來找玉翎雕的,玉翎雕和郭家作對,暗助弘曆,海青差點沒把他傷在掌下……”

    二孃忿然説道:“不用他找,我頭一個就饒不了這小畜生,不是他,郭家還不會出這麼大亂子,玉珠也不會……”

    郭玉龍道:“怪人家幹什麼,海青做的還不夠麼。”

    二孃道:“難道我説的不對。”

    郭玉龍道:“這是因果,怪得了誰,真要怪,打頭就該怪燕南,怪苦大師,怪郭家不該致力於匡復。”

    二孃道:“誰説的,我就怪他。”

    郭玉龍道:“忘了那位高尼是怎麼説的了?”

    二孃立時沉默了,沒再説話。

    郭玉龍轉望大爺燕翎,道:“你可知道,玉珠一個人對付‘長眉門’去了。”

    大爺燕翎道:“我知道,聽玉霜説了。”

    郭玉龍道:“你可知道‘長眉’的巢穴在哪兒了?”

    大爺燕翎道:“聽説在梵淨山!”

    “不。”郭玉龍搖頭説道:“那是以前,為便於勾結,‘長眉’一門早就潛來中原了,如今在‘太行’支脈‘百花山’上,這也是那位高尼告訴我的。”

    大爺燕翎吃了一驚,道:“百花山?那不就在……”

    郭玉龍點了點頭道:“是的,就在‘長溝谷’再過去一點,離‘北京城’不過百餘里路程。”

    大爺燕翎道:“您的意思是説,玉珠已經一個人去了?”

    郭玉龍搖頭説道:“去沒去我還不知道,不過他要對付‘長眉門’已經成了定局。”

    二孃道:“你還關心玉珠麼?”

    大爺燕翎道:“無論怎麼説他姓郭,我不能讓他落在弘曆手裏。”

    郭玉龍道:“這你放心,玉珠今非昔比,休説弘曆那些人,就是郭家也挑不出幾個能擊敗他的。”

    大爺燕翎道:“您知道他學了一身‘長眉’絕學。”

    郭玉龍道:“我當然知道,那位高尼告訴我的很詳盡。”

    大爺燕翎道:“我就想不通,前後才多久,他怎能……”

    郭玉龍道:“豈止你想不通,任何人也想不到,這孩子早有打算,他暗中吸收了‘長眉’兩個師弟的幾十年修為,而且……不管怎麼説,這孩子不失為一個聰明的孩子……”

    他神色忽地一暗,大娘、二孃、大奶奶都俯下了頭。

    大爺燕翎臉上閃過一陣抽搐,沒説話沉默了一下之後,郭玉龍開口説道:“你要知道,玉珠他要去也是一個人去!”

    大爺燕翎道:“您的意思是要我傾‘遼東’之力,幫他……”

    郭玉龍搖頭説道:“傾‘遼東’之力那不必,真要説起來,就是傾我‘遼東’之力,也幫不上他多大忙,因為當世之中能制‘長眉’的人沒有幾個,玉珠雖然學會了一身長眉絕學,但並不能説已盡得‘長眉’神功,而且火候也欠缺的多,連他那學得一身‘長眉’絕學的人都不怎麼行,你這‘遼東’之力又能幫得上他多大忙?”

    大爺燕翎道:“那麼您的意思是……”

    郭玉龍道:“明知幫不上多大忙,可是卻不能不幫,你只帶念月一個人,跟我三個人去一趟好了!”

    大爺燕翎道:“怎麼,您三位也要去?”

    郭玉龍道:“怎麼,不該麼,無論怎麼説,我三個是他的爺爺奶奶!”

    大爺燕翎道:“既然您三位也要去,何愁長眉……”

    郭玉龍搖頭説道:“你看錯了,我三個去不是幫忙去的,我三個已不再管這些事了,我三個是去看孫子的。”

    大奶奶突然捂住了臉。

    大爺燕翎也微低下了頭。

    郭玉龍又道:“你只記住一點,到時候告訴玉珠,‘長眉門’都可以殺,唯有那傅氏兄妹留下,這是那位高尼唯一的一點要求。”

    大爺燕翎道:“我知道,任誰都會留一脈香煙……”

    大奶奶哭出了聲,雙肩不住地聳動。

    大爺燕翎轉過臉去道:“你到後頭去吧!”

    大奶奶站了起來,郭玉龍也站了起來,道:“我的話説完了,我三個都該歇息了,這一路,是夠累的……”他徑自往廳外行去。

    大爺燕翎大奶奶一個攙一位,默然地跟在後頭。

    才出廳,郭玉龍突然停住了步,凝注廳左一處暗隅,輕喝問道:“是誰站在那兒?”

    喝聲方落,暗隅裏傳來一個帶哭的話聲:“爺爺,是我,玉佩跟霜姐!”

    郭玉龍眉皺了一皺,一句話沒説,邁步下了石階。

    大爺燕翎臉色微變,方要叱責。

    二孃冷冷説道:“一個關心哥哥,一個關心堂弟,不該麼?”

    大爺燕翎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暗隅裏走出了玉霜和玉佩,她兩個看着郭玉龍悲聲叫道:“爺爺……”

    郭玉龍伸雙手擁住兩個孫女兒,道:“走,咱們都到後頭去,爺爺累了!”

    他沒容玉霜和玉佩説話。

    而玉霜和玉佩也沒再説什麼,玉佩在爺爺的臂彎裏不住的哭,玉霜則是臉色木木然,沒有一點表情。

    這老少三代,一行七人,漸漸地隱入了後頭那濃濃的夜色裏,留下來的,是一片悲傷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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