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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旌亞企業大樓頂層會議廳會議正在進行,長型的原木會議桌兩側各坐了六名最高主管,會議桌彼端一名使美非凡的年輕男子,濃密、漂亮的劍眉深鎖着,修長的雙手交疊擱在挺直的鼻樑下沿,鋭利的眼神正注視着席間起身報告的主管。

    非常不着痕跡地,使美男子略微調整雙手擺放的位置,輕輕按了按不停抽動的眼皮。打從一早到公司,他就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一雙眼也分不清是跳災還是跳財,輪流跳個沒完,這種情形他雖然不是第一次碰到,但自從十年前離開青梅赴美接受外公栽培之後,便不再發生了,該不會……不可能!人海茫茫,哪裏是説遇到就能遇到的。

    但是,十年了!已經十年沒見過那個又愛哭又愛笑,老繼着他的青梅,記憶中她扎着兩條麻花辮子,蒙着一瞼甜笑的影像還歷歷在目,時常一回首彷彿見到她戟自己微微一笑又匆忙跑開,這種幻象意持續到一年前他由美國回到台灣才告終止。

    其實他的心情很是複雜,一方面很希望能再見到她,另一方面又挺害怕的。回想起五歲那一年認識她之後的十一年間發生的事,他至今仍心有餘悸,但現在他具想念那個從前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小麻煩,想念她甜甜的笑饜、想念她的慧黠眼眸,甚至於她帶來的麻煩和災難也一併想念,至少那代表她還在他身邊。

    説來可笑,小時候他避她如蛇蠍,恨不得離她遠遠的,從此災難離身,天下太平;但是果然如他所願,分隔了整整半個地球,又想她想得緊,連一張破爛不堪的黑白照片也當成了寶,只因為相片中有她,想當初青梅要把這張照片塞給他,他還不要呢!

    “副總裁。”秘書小姐略顯為難地彎身對他低語,柏羿文一向是不在開會時間接聽電話的,可是對方又由不得她拒絕,只好硬着頭皮進會議廳。

    “嗯?”羿文這才發覺自己竟失神了好一會兒,斂了斂心神,他恢復平時沒啥温度的淡漠口吻,“有什麼事嗎?”

    “柏夫人堅持要您聽電話。”

    又來了!羿文強抑住口中的嘆息,揚手暫停行銷部門主管的營運報告。

    “休會十分鐘。”他起身宣佈道,尾隨秘書小姐回到私人辦公室。

    待秘書小姐離開辦公室,羿文才拿起電話。

    “喂!媽,有什麼事嗎?”

    “羿文──咳,咳,咳,”電話那端的聲音是既蒼老又虛弱,還拌有濃重的咳嗽聲,頓了頓,柏沈紫蓮又繼續説:“你能回來一下嗎?”

    “媽,出了什麼事?”聽見這聲音,他不由得心頭一驚。

    柏沈紫蓮沒回話,又傳來幾聲重咳,便斷了音訊,只剩下反覆的空響。

    “媽!媽!”羿文心急如焚地連喚數聲,仍沒有任何迴音。

    不假思索,他抓起車鑰匙,僅拋下一句‘散會’,便直奔地下停車場。

    隨即,一輛銀灰色保時捷跑車以時速一百公里,置生死於度外的姿態俯衝過擁擠的台北市街頭,絕塵而去。

    ☆☆☆

    八月份正值旅遊旺季,鼎沸的人聲與混亂的秩序交織成中正機場特有的景象。

    擾攘匆忙的人羣中,一名女子步出閘門,一副特大號的黑框平光眼鏡遮掩住泰半白皙俏麗的臉龐,褪色的水藍色牛仔褲加上鬆鬆垮垮的美式T恤,及臀的烏黑秀髮不甚請究地紮成兩條麻花辮子垂在胸前,若不細看,定會以為她就像第一眼所見那樣平凡,那種在街上隨便一抓就有一大把的平凡女子,而這正是她想要給別人的印象。

    她絕對有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條件,但她已經受夠了每雙對她另眼相恃的眼神。

    小時候人們注意她是因為她的穿着,在全校一片白上衣藍裙子中只有她穿着歐式宮庭小禮服,滿滿的蓄絲花邊,一個又一個的蝴蝶結,既累贅又不實用,只會讓她成為同儕中的笑話,這種‘特權’還是她爸爸捐了幾甲地才換來的,自此之後,校長每天見到她總是極盡諂媚之能事地誇道:“青梅,你看起來其像個小公主。”

    整天巴望着她的‘國王老爸’再捐點什麼東西。

    好不容易擺脱‘小公主’這種夢魘之後,身為全國企業排名第四──左氏電機的惟一繼承人,她又招惹了一羣想少奮鬥一輩子的人,一天到晚不是玫瑰花就是香水百合,堆得滿屋滿室都籠罩在一股濃郁得今人作惡的花香中,害她因為花粉過敏進醫院躺了三天。

    這輩子她只渴望得到一個人的注視,青梅抬頭望向前方不遠處高大度美的男子,是了,她今生惟一等待的男主角,她抓緊手中簡單的行李,斂首快步地走過他身邊,不奢痕跡地深深吸取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股被保護的味道。

    這是十年來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在美國的那一段時間,她雖然始終在他周圍,卻從來不敢靠他太近,只敢遠遠對他一笑,在他還弄不清是真人還是幻象之前匆忙跑開,並非存心戲弄他,只是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從來就不曾對她説過要去美國讀書的事,所以不敢讓他知道她也跟來美國了。

    青梅在一個距他十步之遙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雜誌似乎很優閒地看着,但視線卻落在那名男子身上。

    不急,一切慢慢來,他讓她等了十年,盼不到隻字片語,她讓他等個幾分鐘應該不算過分吧!

    更別説他竟然在她十六歲生日當天不告而別,什麼都沒説就去了美國,為了等他一句祝福,她獨自枯坐到天亮,最後只在信箱看見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草莓印花手帕,沒有一句祝福、沒有一句不捨,對於離別,他似乎連敷衍她都不願。

    這樣就想打發她了?別想!她生日那夜滴不盡的淚水怎麼算?!

    ☆☆☆

    為什麼他老是學不會教訓?羿文瞪着手中的木質板子,強忍住口中的悲慘哀嚎,不過是塊六十公分見方的接機牌子,他卻如何也無法忘記它的存在。

    整個木板和支架都塗上一層深淺不一的白色油漆為底色,正中央歪歪曲曲地畫了兩隻疑被‘原子彈炸到’的泰迪熊,暈散的紅色顏料實在令人看不出那兩隻熊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在吐血!其中一隻頭上戴了朵紅花,勉強可以認得出是母的;另一隻就有點慘不忍睹了,兩頓彷彿被電鑽鑽過,留下兩個黑色的圓形凹洞。

    圖樣上方用藍色顏料寫着‘Thisisasmallworld!’周圍還拉拉雜雜地黏了幾團色紙充作花朵,但製作這張接機牌子的人大概還認為這樣不夠顯眼,硬在邊沿再加上二十來個米老鼠、唐老鴨和什麼高飛狗、花栗鼠之類的迪士尼卡通氣球。

    此刻他‘應該’在會議廳裏聽取主管的報告,此刻他‘應該’在辦公室裏處理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和報表,但所有的‘應該’在他母親眼中都比不上來機場接那個來路不明的電腦博士的飛機重要,於是在他母親揚言‘不接機就斷絕母子關係’

    的威脅下,他不得不拋下所有‘應該做而未做的事’,拿着這塊愚蠢至極的接機牌子站在閘口前等那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不知道性刖的電腦博士來‘認領’他。

    羿文將視線調回閘口不斷湧出的歸國旅人和觀光客,努力辨很着那名電腦博士,也試着將來往人羣的指指點點與吃吃訕笑摒除於視線之外。

    你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們!他沉着臉,不斷加強自己的心理建設,然而一抹赧紅仍無法控制地一閃而過。

    “媽咪!我要那個米老鼠的氣球!”軟軟的童音在羿文下方響起。

    羿文低頭一看,竟發現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娃用她那沾滿冰淇淋的手,死命地扯着他的褲管,還仰着小瞼對他手中的氣球傻笑。

    他有些為難地抬頭望向一旁等着十分貴氣的婦人,希望她能喝止她的女兒繼續蹂躪他的褲管。

    孰料那個十指戴滿大大小小各類鑽戒,全身上下破披掛掛將近一、二十條金項鍊的‘貴’婦人輕蔑地瞟他一眼,低頭對女兒説:“手擦乾淨,這種地攤賣的氣球都是爛東西,回台北我再幫你買。”

    “不要,人家要米老鼠的氣球!”小女娃兒要賴,在地上哭了起來。

    “好啦!”婦人被小孩的哭聲援得有點煩,回頭又用一副紆尊降貴的施捨口吻對羿文説:“賣氣球的,那一個多少錢?”

    賣氣球的?!羿文仔細打量自己黑亮的意大利皮鞋和造價高昂的三件式西裝,他哪裏像賣氣球的了?

    他儘可能地保持紳士風度,委婉地向那婦人解釋,“女士,我不是賣氣球的。”

    “哇人家要氣球啦!”小女娃兒一聽,哭得更是厲害了。

    婦人忽瞪女兒一眼,煩躁地打開鱷魚皮製的皮包,掏了張百元鈔票出來,“少-唆,要多少錢你就講嘛!一百塊夠不夠?”

    羿文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他繃着臉冷聲言道:“女士,我是來接機的,不是寶氣球的小販,今千金要買氣球,外頭多得是。”一百塊?!連付他西裝送洗的費用都不夠。

    “喲!”婦人拔尖了嗓音,“你這個人有沒有愛心啊!不過跟你買個氣球罷了,又不要是你的命,沒看見我女兒哭成這模樣啊!唉,現在的人可真是沒良心唷!枉費長得人模人樣的,卻是個沒心-肝沒肺的傢伙,這是什麼世界啊!”

    羿文才懶得理睬婦人的冷言冷語,反正從他拿着這塊可笑的鬼牌子踏進機場那一刻起,他的臉就已經丟光了,也不差這一次。

    “大哥哥!”軟軟的童音再次響起,方才哭得淅瀝嘩啦的小女娃兒不知何時又輕扯着地的褲管,噙着眼淚、可憐兮兮地仰頭望着地,小公主式的小洋裝混着冰淇淋和灰塵縐成一團,兩條粗粗的發辦也散了大半。

    如此熟悉的模樣不由得令羿文心頭陡地一震,其是像極了小時候又愛哭又愛纏他的小青梅,一張酷臉不覺柔和了幾分。

    遲疑了數秒,他扯下那個她要的米老鼠氣球,蹲下身拿給小女孩,“別哭了,這一個氣球送你,小心拿好喔!”

    “嗯。”小女娃兒很用力地點頭承諾道!踞起腳尖在羿文頰上印下一個黏答答的口水印。

    “敬酒不吃吃罰酒。”婦人冷冷瞟他一眼,就趾高氣揚地拉着女兒往外走。

    走到近出口處,婦人不知想起什麼事,位着女兒又折回來。

    彝文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她是想為剛才無禮的態度道歉,肯定是有陰謀的,他全神貫注地觀察那婦人的舉動。

    一旁冷眼觀戰的青梅看着婦人走向另一方的親子旅遊團,心中已能預見待會兒的混亂情景,她舉高手中的雜誌掩住唇邊的笑意。

    就在一瞬間,婦人尖鋭的聲音揚起,手往羿文那方向一指,“小朋友,那位大哥哥在發氣球!”

    “哇!”一陣歡呼後,一羣半大不小的娃兒一古腦兒全湧向羿文。

    他真的想拔腿就跑!羿文驚愕地瞪視着如洪水猛獸般洶湧而來的小孩,但在他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二、三十個小孩已將他團團圍住。

    “我要米老鼠!”

    “米妮是我的!”

    “不要拿我的高飛狗!”

    一陣爭先恐後充分將台灣‘優良’的禮儀作出最淋漓盡致的表現;而幾個精力旺盛的小男孩更把羿文當成了圖騰柱,宜接攀着地往上爬。

    “小心,不要擠。”羿文一方面要顧慮孩子們的安全,一方面又要注意那個電腦博士來了沒,着實分身乏術,“啊!”冷不防他慘叫一聲。

    一個想效法攀巖尊家的小男孩一躍而上,掛在他的須帶上,絲質的斜紋領帶立時收縮,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小朋友……”他漲紅着瞼,擠出肺部僅餘的空氣,吃力地啞聲説,“放開我的領帶……”他試着騰出手拉開那個抓住他的領帶不放的小男孩。

    “留一個給我!”一個顯然營養過剩的孩子晃着六、七十公斤的龐大軀體,奮力往羿文衝去。

    一個煞車不及,羿文連同那一羣小孩子全被撞倒在地,幸虧他反應迅速,才沒壓到那羣孩子,但他自己卻成了墊背的,登時滿天星斗在眼中跳躍。

    其他孩子一見出事了連忙抓着氣球,拉着同伴一鬨而散。

    “大哥哥,你沒事吧!”

    渙散的影家逐漸凝聚,羿文一臉迷惑地望着身旁垂着兩條麻花辮,低頭看他的小女孩,怎麼他今天看到的小女孩每個都像青梅?忽而額際一陣抽痛,眼中的影像又模糊了起來。

    “小妹妹,讓姊姊看看大哥哥有沒有事。”青梅一見羿文倒下,手中雜誌一拋,急急衝至他身側,“你還好嗎?”

    羿文眨了眨眼,再次凝聚視線。

    他肯定是瘋了!竟然看見青梅就跟在他身旁,一臉關切地望着地,就像十四歲那年,她從後山溪裏救起溺水的他,驚懼的眼中滿布淚水。

    “別哭,青梅,我沒事了。”下意識的,他喃喃低語着當年他該説而未曾説出口的話。

    羿文永遠都記得那一年的夏天,他丟下青梅,和村子裏其他的男孩子到後山的溪裏玩水,突然他的腳抽筋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不斷將他往下拉,任憑他如何呼救,始終沒有人敢冒險下水救他;就在他放棄了掙扎那一刻,一雙小手拉住了他,將他由生死邊緣救回來。

    他知道那是青梅,永遠都是青梅,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總會及時出現;

    然而他卻總因為‘面子問題’,而一再扮演忘恩負義的混帳,惹得她淚流滿面。

    那一次羿文耳中只聽見同伴的議論聲隆隆作響,無視於青梅的擔心和驚恐,粗魯地推開她,極為不知好歹地對她説:“誰要你雞婆!”

    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但是周圍彷彿等着看好戲的人卻由不得他低頭認錯。

    原以為淚水會再度漫流她蒼白的雙賴,可是出人意料地,青梅一滴淚也沒掉,只是怔怔回望他,眼中有着超出年齡應有的心碎。

    羿文知道他該道歉!但脱口而出的卻依舊是傷人的:“真多事,誰要你雞婆!”

    青梅仍舊不發一誥,氣氛僵滯了三秒鐘,他得到了今生第一個巴掌。

    火辣辣的感覺在她轉身離去後才蔓延開來,享着她濕透的纖細身影,那一刻他真憎惡自己。

    “我沒哭,我已經很久沒掉過眼淚了。”青梅迅速隱藏住自己過度的關心。

    記住!你還沒原諒他的不告而別,要兇、要生氣、要有個性!

    青梅板起瞼,裝出冷淡的口吻説:“你有任何部位覺得疼痛或麻痹的嗎?”

    有,他的頭!他八成是想青梅想到瘋了!羿文定走注視着面前的女孩,眨了眨眼又甩甩頭,天!怎麼有人會長得如此相像?!細細的柳眉連問話時抬高的幅度都一樣,更別説是長且濃密的睫毛和麻花辮子了;不過遠是有些地方不太相同,青梅的臉應該更圓潤些,但她的卻是瓜子險,而且眉宇之間也比青梅多了幾分女人的風情。

    “喂──你傻啦?”青梅一雙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沒……事,我……還以為你是我的國中同學。”羿文被她不耐煩的語調嚇了一跳,他實在無法接受一個如此‘酷似青梅’的人這樣對他詛話,青梅對他一向是温柔而且最有耐心的……奇了!他怎麼以前都不覺得她温柔?一定是剛才撞到頭,連記憶都撞亂了,青梅會温柔?!他回去一走得去醫院檢查一下腦子。

    “你不覺得這樣搭訕‘陌生女子’太老套了嗎?國中同學!”青梅揚揚柳眉,“我是不是該接一句‘我是你高中老師’?”

    羿文揉揉後腦勺,抓起地上已經沒有半顆氣球的接機牌子站起來。

    “其實……”他正想解釋,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在乎他説什麼。

    青梅蹲下身,對着剛才也站在他身旁的小女孩説:“妹妹,大哥哥已經沒事了,你趕快回隊伍裏去吧!對了!這個音樂盒送給你,因為你是個懂得關心別人的好孩子。”她從皮包-拿出一個製作十分小巧精緻的音樂盒,放到小女孩手中。

    “可是媽媽説不能隨便拿陌生人的禮物。”小女孩有點捨不得地多摸了音樂盒幾下,又放回青梅手中。

    “嗯──你叫什麼名字?”

    “馮柔柔。”小女孩乖巧地答道,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然不捨地頻頻看向音樂盒。

    “柔柔,我叫左青梅,你可以叫我青梅姊姊,這樣我們就認識啦!這是青梅姊姊送你的見面禮,你要好好珍惜哦!”青梅將音樂盒塞回她的手中。

    “嗯。謝謝,青梅姊姊再見。”柔柔漾起甜甜的笑,朝青梅揮揮手,跑回旅遊團的隊伍中。

    青梅的話猶如五雷轟頂,震得羿文的腦袋完全停止運轉,左青梅!她是青梅?!

    那個老跟在他屁股後頭,一天到晚羿文長羿文短的青梅?!不可能,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他努力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

    為什麼她連理都不理他,而他卻激動得想抱住她大喊‘我好想你’?她一定是沒認出他,一定是這樣!羿文瞄一眼手中的接機牌子,那個電腦怪胎可以等,但青梅卻不可以再錯過。

    打走主意,他急忙追上回到原來位置的青梅,“青梅,我是羿文。”

    生氣!生氣!保持憤怒!青梅硬生生地把嘴邊的竊笑吞進肚-,冷冷地從雜誌中抬頭瞄他一眼,不太熱衷地説:“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不理我?”羿文一陣錯愕,這和他設計的重逢畫面一點兒也不像,若依青梅的個性和思考邏輯推算,她‘應該’向他飛奔而來,甜蜜蜜地對他説:“我想死你了!”臉上滿是喜極而泣的淚水,為什麼現在角色會對調?!

    “哪一條法律規定認識你就非得理你?”青梅直盯着雜誌,甩都不甩他。

    羿文困窘地爬爬頭髮,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

    “生你什麼氣?”青梅還是隻盯着雜誌,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我的不告而別。”羿文心虛地垂着頭,小心翼翼地偷瞄青梅。

    “嗯哼。”她輕輕搖頭,視線未曾離開雜誌。

    “氣我沒送你生日禮物?”

    “嗯哼。”青梅再次搖頭。

    “氣我被你救的時候沒説謝謝?”羿文追問着。

    “嗯哼。”

    “氣我以前拋下你,自個兒出去玩?”他再接再厲,回想自己曾做過什麼錯事。

    “嗯哼。”

    “氣我……我真的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讓你生氣的了。”羿文雙手一攤,放棄再尋找理由,他細數了自己一百多條罪狀,數到最後連他都想把自己吊起來毒打一頓。

    青梅慢條斯理地闔上始終沒翻頁的雜誌,“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些罪狀加起來就是我生氣的原因。”

    “我可以解釋的。”

    青梅終於轉身面對他,雙手抱胸,兩道柳眉挑得老高,“我正在聽,你不妨先從‘不告而別’這一部分開始。”

    “嗯……這是因為……”羿文聚攏濃眉,搔亂一頭鳥絲,這教他怎麼説?説他不想看她哭紅了一雙眼?説他無法對她説再見?還是説他揉掉了上百張信紙卻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自己即將離去?

    他應該很高興可以擺脱那個煩人的小女生,但是在臨走的那一晚,他卻呆坐在行李前,放棄去美國的想法一再在他腦中迴旋,這根本不合理,他們只是很普通的兒時玩伴,可是一想起她帶淚的眼眸,他就是放心不下。

    桌上的信紙揉去一張又一張,反覆思量也無法將他心中想法表達出千萬分之一,連他都不懂自己心裏在想什麼,又如何能告訴她?直到沈家的勞斯萊斯來接他,那封信仍只寫着:“青梅,我去美國了,你別哭。”

    “怎麼?説不出原因?那就請你閉上算口,別來煩我。”青梅橫他一眼,回頭又翻開手中的雜誌。

    其實她也挺怕的,萬一羿文真閉上算口不煩她,那不就玩完了,戲都甭唱啦!

    所幸,羿文仍很努力地搔着頭想理由。

    忽然靈光一閃,他極為神秘地靠近青梅,壓低聲音説:“其實是因為……”

    一陣醉人的清甜香氣鑽人他敏鋭的嗅覺中,令羿文不禁一震,連話都忘了接下去説,他怎麼從來都不知道青梅身上也會有這種香味?

    “因為什麼?”青梅倒很好奇他是何種説法,也側着頭將耳朵偎向他嘴邊。

    他真醉了!深深吸入那益發濃郁的女性幽香,他迷迷糊糊地輕喟:“你好香!”

    “什麼?!”青梅低呼一聲,她是不是聽錯啦?羿文真的説她好香?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已經開始有兒時玩伴以外的感覺了?

    意識到她的詫異,羿文方才警覺自己説了什麼,連忙改口,“我説小心點。”

    “小心什麼?”

    “不不不,是小聲點。”

    青梅可有點兒惱了,他根本不承認他剛才説過的話,轉得其硬,她又不是聾子,會聽不出‘你好香’和‘小聲點’有啥不同,唉,男人!

    “你到底想説什麼?不要東拉西扯地企圖混淆視聽。”她賞他一記衞生眼。

    “好吧!老實告訴你,其實我是沈旌亞的外孫。”羿文頓了頓,靜待青梅的反應。

    “真的?”青梅瞪大雙眼,非常合作地裝出十分驚訐的表情,“你是説那個被譽為經營之神、企業皇帝的沈旌亞?”她暗地吐了吐舌頭,其實,早在十年前他去美國時,她就知道這個人了。

    論起她和沈旌亞的關係應該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一天她隨父親到台北的公司作考察,小小年紀怎麼捺得住會議報告的沉悶冗長,趁着父親不注意,她溜出辦公大樓,隻身在台北街頭遊蕩;當時她身着‘標準式’的蓬蓬裙、泡泡袖,外加一層又一層的蕾絲花邊,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果然逛沒三分鐘,就來了兩個獐頭鼠目的傢伙想把她抱走,幸好沈氏夫婦路過,及時把她救下。那時她正和羿文鬧脾氣,好不容易逮住機會可以不回台中,她當然是打死也不説出自己住哪兒、父親是誰,故意賴在沈旌亞的白荷山莊住了一個禮拜;憑她的機伶聰穎和甜蜜可愛,不只兩老把她疼進心坎裏,連白荷山莊上上下下也把她當成了寶。

    從此以後,青梅一和羿文鬧脾氣,就央求父親帶她上台北,在白荷山莊住個幾天,沈氏夫婦簡直成了她的親爺爺和親奶奶;只是,説來還真是巧合,她怎麼也沒料到羿文竟然是沈爺爺的外孫。

    “嗯,我知道這很難相信,一個公務員的兒子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企業大亨的外孫。”羿文接着又説:“如果要向你解釋清楚,就必須從我母親那一代説起。

    “當年我母親為了反抗我外公為她安排的婚事,便和當時僅是一名小税務官的父親私奔。我十六歲那年,外公突然派人來説要送我到美國唸書,那時我整個思緒都很混亂,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整件事情的始末,畢竟‘私奔’並不是一件很名譽的事。”他好不容易擠出整個理由,説得他冷汗宜冒。

    好爛的理由!兩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但最起碼他試過要解釋了,或許他還是挺在乎她的!青梅‘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地點點頭。

    “好吧!那些過去的事就‘暫且’算了。”她十分寬宏大量地説,但仍不忘加強‘暫且’兩個字。

    羿文當然不會漏掉那兩個字,為避免她想了想又決定再‘清算’他的其他罪狀,便趕緊挨個話題。

    “你怎麼會到機場來?接機?”他認為這通常是最安全的問題。

    青梅正愁不知要如何開口告訴他,她就是他在等的電腦博士,幸好他先起了個頭。

    她指指身旁的行李,“不是,我剛從美國回來,等人來接機。”

    “等你家的司機,還是男朋友?”羿文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説到‘男朋友’三個字時,語氣可酸得很呢!

    青梅偷偷把他這點小小的反應記人心裏,感覺好甜!

    “都不是,我在等公司的人來接,我不回台中。”

    “你在左氏電機工作?左伯伯肯嗎?”羿文言下之意是:左伯伯肯眼睜睜看着畢生辛勞毀在她手裏嗎?

    説句實在話,青梅並不笨,偶爾還有點小聰明,不過她的破壞力也不容小-,小時候往往他前一秒才組合好的電器用品,她後一秒就把它分屍了,結果他母親回來看見,又以為是他弄壞的,免不了十張悔過書附帶一篇‘祭電鍋(電暖器、電風扇……)文’。

    青梅怎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她堆滿滿瞼甜笑,“我父親當然是不肯啦!”

    頓了頓,她又接着説:“所以我在另一間更大的企業集團的電腦部門工作,順便吸收一點生活經驗。”

    比全國第四大企業還要更大的企業?!哪一家公司這麼不怕倒的?他一定得去勸勸那個主管,創業維艱,守成更是不容易,基於愛護同業、保持彼此競爭力的立場,他必須對那位主管作一些良心的建議,例如開除青梅之類的!異文暗自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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