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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食肆遇嬌鳳 路途受襲擊

    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隨即為之熄滅。

    他心裏像是壓着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水仙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裏整理,不由心裏動了一動。

    水仙花在這一個時令裏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幾也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緻那麼好,自己方才來時,竟然是沒有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裏的佛淵閣管理師父,法號大昌,自己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麼招呼了。

    勉強耐着性子,在屋裏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説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動一回。

    也許是方才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復即可,哪裏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關雪羽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温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三十六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於“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説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關雪羽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關雪羽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隻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顯然“倦鳥思歸”

    正是一日將盡。關雪羽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確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着他了,禿頭、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佛淵閣的師父大昌和尚。“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説,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關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師父麼?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説,隨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關雪羽冷笑了一聲,暗忖着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大昌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大昌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聽什麼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説,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關雪羽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説着向對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這裏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大昌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關雪羽的去路。

    關雪羽心頭一驚,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為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手打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關雪羽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關雪羽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一面説,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着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關雪羽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裏知道這個大昌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關雪羽這隻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腹收進了半尺有餘。關雪羽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嘴裏説着,兩隻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着關雪羽的雙肩上抓去。這麼一來,關雪羽可不能再等閒視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大昌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鬆,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關雪羽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隨着凌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為對方凌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蹌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關雪羽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大昌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失禮了。”隨着他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大昌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關雪羽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將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嘴裏嚷着,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隻瘦掌交錯着,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關雪羽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着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分骨術”手法,先將對方一雙手臂拿脱節再説,這麼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裏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扎手。他這裏雙手方遞出,即見關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緊接着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為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關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裏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內,蛇也似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絛。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大昌和尚有幾手絕活兒。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少林,為少林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於如此,才令他看守關雪羽。

    關雪羽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將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絛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絛一經拋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關雪羽一時大意。由於方才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並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絛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軟。關雪羽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將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着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關雪羽一時大意,為對方拿住。畢竟他“燕字門”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着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襠,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為他扳折了。

    關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兩個人——一僧一俗遙遙對立着,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絛,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麼緊,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絛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關雪羽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説,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於一雙手指之間,隨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絛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嚇得瞪大了雙睛。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確是這樣。

    就在關雪羽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聽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絛竟自從中折為兩段。

    由於力道過劇,大昌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

    站起身來的大昌和尚,一面氣喘着,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大昌和尚那麼驚悸地打量着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關雪羽卻已將身上繩索脱下,微微一笑道:“這麼説,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嘆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聽尊便了。阿——彌——陀——

    佛——”

    關雪羽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説我走了。”話聲才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關雪羽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為巧妙。關雪羽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態。關雪羽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適合。總算他的“燕子門”手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鈎”,被公推為燕門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傑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為關雪羽平生僅見。

    “哧——”一股尖鋭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關雪羽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象,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有數。關雪羽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隻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將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關雪羽的髮梢也沒有沾着。

    關雪羽原以為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並未曾着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確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親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裏傳出了一聲輕嘆,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關雪羽一聽聲音,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着老和尚話聲之後,只聽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隨着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着關雪羽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湧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着凌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為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着自己要見真章了。

    關雪羽雖不情願上來現出他燕家不傳絕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雖然説這門功力自己並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一件長衣已凌風抖出。空氣裏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隨着他抖動的長衣,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捲、葉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髮即止”的出手,儼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山雲老和尚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臉上,洋溢着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淒涼。

    “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燕家門終將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隨着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籟籟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關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關雪羽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關雪羽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隻眼睛那麼悵望着。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燕家門’的出身,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嘆息道:“他的確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脱眼前一步大難……”説着,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浩嘆。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為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鳳陽城西,長淮衞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薛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油條果子,江米粽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薛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説到早市生意,整個長淮衞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鳳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可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薛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鳳陽府趕來,為的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長淮衞竟是託老天爺的福,居然與臨淮關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幹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為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着。

    小夥計李昆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拉着小孫孫……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裏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啓,眾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關雪羽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將離開,卻被好心的薛家爺爺一隻旱煙袋杆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裏遲疑了一下,關雪羽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

    你……”

    “哈哈……”老爺爺咧着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隻手拉着關尋羽,旱煙袋分撥着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關雪羽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並不空着,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裏。嘿!好小子,一個人佔着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説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着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揹着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着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着一雙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着這座兒上有人麼,幹什麼還往這裏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傢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説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着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

    “你……這個混……小子……”心裏一氣,老頭子赤着臉,紅着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杆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

    “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裏説着,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着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説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託,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裏透紅的臉,鬍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裏一現身,先向着關雪羽賠笑拱手説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説説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託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裏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託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説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説,這是怎麼説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説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着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裏,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説,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説到錢字,瘦子一隻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着拿開了手,嘿嘿——大傢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託父子,看在眼裏,嚇在心裏,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説,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説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隻眼裏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裏。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悦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於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説,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緻多了,聽在耳朵裏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着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眾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八九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髮,斜着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扎着金絲帶子,上面綴着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着,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説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於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説,豈止是眼前一亮?張着跟的閉不上,閉着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着這般眾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着,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傢伙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繮,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繮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聽着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裏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着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着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裏嘀咕着,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緻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才店裏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説,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於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緻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着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裏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裏,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説書的先生,説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裏打上三轉,説白不白,説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裏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裏打顫。“他孃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裏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讓他儘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裏,仔細地拴着,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着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着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着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佔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為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裏,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着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説,你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弔客臉,可有些掛不住了:“你——怎麼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麼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着關雪羽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麼巧的。這位關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着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着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關雪羽,如何當受得住?一經着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着關雪羽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薛託,慌不迭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裏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着的關雪羽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藴清流,質樸沉着。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關雪羽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佔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瓏,冷豔獨絕。這還是關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為之心頭一震。平心而論,他所見過年輕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這一位,卻別具冷豔奪人之勢,乍看之下,竟與麥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頭秀髮,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細,那麼烏光黑亮,就連枝下來的髮式,也幾乎並無二致。同樣的高鼻樑,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樣,只是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點,膚色既白,便顯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豔神姿了。

    關雪羽總算看出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由不住心內暗暗稱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對方几眼,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第二眼已屬多餘,再看下去,可就失態了。

    尖臉漢子雖然侍立一邊,臉上神色卻十分怪異,在他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什麼情形下,能夠允許一個陌生人與主人共桌而食?簡直是不可思議。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態,似乎並沒有幾多怪罪對方的意思,尤其是剛才眼前這個人那麼直直地看着她,雖然並無急色之態,照過去往例便已經觸犯了她的私律心規,一旦發作起來,也夠人瞧的。偏偏對於眼前這個人,竟然也忍下來了,這可是透着稀罕。

    這一切看在尖臉漢子眼裏,心裏固然奇怪,可卻也不敢現諸表面,只是頻頻眨動着一雙大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動不已。

    “鳳姑娘,”他越前一步,彎下身子來,小聲地道,“吃些什麼呢?”

    被稱為鳳姑娘的少女,略略點了一下頭:“你看着辦吧!”

    尖臉漢子應了一聲,這才向掌櫃的薛託點了一下頭,薛掌櫃連忙趨前躬身聆教。

    “小籠湯包十五個,一律用新鮮荷葉包着蒸,另雞湯雪菇細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櫃的一聽可真傻了臉啦,蓋因為對方所點的這兩樣,固然是平常之物,卻並非自己店裏所賣之物。無奈,一來不能回絕,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錠白花花的十兩紋銀,好在特為備做,也並非難事,當下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緊張的局面這才暫時冷了下來。於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繼續。

    只是吃歸吃,人們卻再也無能約束住自己那不聽話的一雙眼睛,一個個雖非上來時的“斜眼公雞”,卻也由不住頻頻往紅衣少女座上顧盼。

    關雪羽原本是要離開的,只是對方姑娘的來頭,顯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現,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涵義?再者剛才那尖臉漢子的上前請示時,低低的一聲“鳳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這鳳姑娘三個字,像是在哪裏聽過,卻也一時想不起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關雪羽不能不對“鳳姑娘”這個人存下了好奇。

    關雪羽自離開出雲寺,一夜緊趕速行,雖説施展傑出輕功——陸地飛騰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臨淮關已並不甚遠,在他來説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先待機會,暗自觀察一下對方什麼路數,再作決定。好在,他雖吃喝完畢,面前地有熱茶一盅,大可從容品飲,消耗時間。

    有兩次,他與對面座的鳳姑娘目光幾乎相對,對方卻巧妙地遁開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鄰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鳳姑娘,卻在後者回敬的凌厲目光裏退卻了,鳳姑娘用這個方法,使得那窺伺者一一目逃——最後她才把那雙無限天真卻活潑凌厲的眼睛,注視向關雪羽臉上。

    關雪羽幾乎可以斷定,這位鳳姑娘,絕非等閒人物——這一點,只需透過對方那雙澄波雙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個身懷絕學,尤其是具有驚人內功的人,無論如何巧妙的掩飾,也難以掩飾散諸於瞳孔之內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懷絕等內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鑑察之力。

    眼前這位鳳姑娘,一雙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難能的是散諸在她瞳孔的一種隱隱藍光——這便是內功中所謂的“目有藍星”了。關雪羽這一突然的察覺,着實令他暗暗吃了一驚,正因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對方姑娘的注視了。

    也許這位鳳姑娘也同他一樣,發覺到了關雪羽的有異,那雙澄波瞳子裏充滿了驚異。

    正當關雪羽被她看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她的目光卻適當地轉向一旁。

    兩個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關雪羽雖有一肚子好奇,無如剛才有過一次經驗,生怕對方再不與答理,平白自討無趣,乾脆也就暫作啞巴,倒看看誰沉得住氣。

    所幸,這一段的時間,並不太長,緊接着便由這裏掌櫃的薛託親自侍候着,把剛才那個尖臉漢子,為鳳姑娘所點的“荷葉小籠湯包”以及“雞湯雪菇細面”送了上來。

    顯然因為對方的來勢不小,得罪不起,或許是那錠十兩紋銀髮生的魔力,總之,這兩樣點心準備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連筷子也是全新的鑲邊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愛器皿都動用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杏目微轉,淺淺一笑道:“你是這裏的掌櫃吧?”

    薛託面承仙姿,尤其是對方這一笑,簡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連腿都酥了,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緊張所致,只覺得全身打顫:“是……不敢勞小姐動問……在……

    在下正是。”薛託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託……小姐多多指教。”

    鳳姑娘可沒心情聽這麼多,黛眉徽顰,一旁的她那個跟班兒尖臉漢子,卻已怒聲叱着:“混蛋,這麼羅嗦,問你是什麼你説什麼,沒問的不許多説。”

    別瞧薛掌櫃的站起來半截鐵塔一樣的身材,這會子看起來卻像是豆腐做的。由於這個尖臉漢子剛才現了那麼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兒裏害怕,還是真不敢惹他,這時被他這麼一喝叱,嚇得連連打躬,嘴裏連連連稱是,一雙眼睛卻瞧着鳳姑娘,生怕對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幹什麼嚇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吃人。”

    薛掌櫃的連聲稱着是。

    鳳姑娘才道:“我們座兒上明明是坐兩個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麼意思?難道讓人家幹看着嗎?”説到人家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關雪羽,微微一笑,現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齒。

    關雪羽想不到她會有此一説,待將分説,對方鳳姑娘那雙美目,又膘向薛掌櫃的。

    後者顯然呆了一呆,一時想不通是什麼意思。在他的印象裏,一直認為關雪羽與對方姑娘是敵對的,想不到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雙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個尖臉漢子,聆聽及此,也似吃了一驚,只限於主僕之分,心裏儘管大為不忿,卻也沒有他説話的份兒,只是頻頻地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個不休。

    薛掌櫃的總算明白了對方姑娘的意思,嘴裏答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關雪羽正要開口推辭,不意這位鳳姑娘的一雙眸子,卻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兒。

    “大四兒,你也別怔在這裏了,一會咱們還得趕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臉漢子又怔了一下,想説什麼,但一接觸到鳳姑娘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説了,退後一步,應了一聲:“是,鳳姑娘。”即轉身步出,在靠門前的一個座頭兒坐了下來。

    這會兒,薛掌櫃的又端了一碗“雞湯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來,恭敬地送到了關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關雪羽拿起筷子來,才見那位鳳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乾脆不再客氣。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對方,説道:“姑娘賞賜,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氣了,請。”説到“請”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夾過一個包子來送入人嘴裏。

    不意這小籠湯包,內裏湯餡兒原已夠燙,更何況外包荷葉,正是內外均燙,關雪羽一時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實的燙個不輕,鳳姑娘一對妙目凝看他,見狀不自禁地嚶然一笑,便把頭偏過一邊。

    關雪羽這才見對方碟內,原已置有一個,卻先用筷子叉開了餡兒,待將熱氣微散才放置入口,這番細心,顯然較自己聰明多了,想不到一時失態,給對方看了笑話,想想也是好笑。

    鳳姑娘吃了一個湯包,又用牙筷夾起湯麪,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裏。

    關雪羽便學樣地吃了幾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結,兩樣點心做得均極可口,先莫説那小籠湯包餡兒多麼細巧,只這碗湯麪,便是汁腴味純,倉促之間,成此佳餚,倒是費人思索。

    鳳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儘管風情萬種,卻不失大家之風,更不輕挑,至此為止,亦不曾向關雪羽説過一句話。

    兩個人默默進餐,直到關雪羽放下了碗筷,還不曾交談一句。

    “多謝姑娘。”關雪羽抱拳道:“今日幸會,盛情容當後謝,這便告辭了。”

    一面説待將站起,不意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關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鳳娘瑩瑩雙眸,含笑凝視着他,説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閣下大名是——”

    “我姓關。”關雪羽抱拳道:“請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賜告……”

    “你……”鳳姑娘淺笑道,“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關先生是讀書人?”

    她似乎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卻不住口地盤問對方。

    關雪羽並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個吧!”

    “另外一半呢?”

    關雪羽點點頭:“算是半個佛門的居士吧!”

    “噢——”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美麗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瞞關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還在習禪打坐,我也讀過一些佛門的經典,對於人世深抱懷疑,如果不嫌棄,我倒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二。”

    “那就不敢當了。”關雪羽一笑道,“只是這裏好像並不適合……”

    “當然,我並不是説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關雪羽的隨身行囊,“你不但讀書,而且學劍?”

    “只是帶來防身,玩玩而已。”

    “這就不容易了。”鳳姑娘別具慧心地點點頭,道,“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頓住,看向對方,“恕我冒昧,關先生可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誰人之口麼?”

    關雪羽道:“這是越王問劍的幾句開場。”

    鳳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幾句你可知道?”

    關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概是這麼幾句話吧。”

    鳳姑娘櫻唇輕啓,含笑道:“的確高明……可惜我面前沒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説時,關雪羽舉杯喝了一口,已有離去之意,只是對方姑娘,卻沒有結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搖搖頭道,“這茶太澀,不好。我身邊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雨前旗槍,雖不若‘玉掌緣’名貴,卻也不差,你可要嚐嚐?”

    “這就不敢當了,再説——”

    “有事要走?”鳳姑娘目光悽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強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好在時間還多。”

    鳳姑娘一笑道:“這就承請了,”一面説,玉手輕點,那邊座頭上的尖臉漢子,立刻應召面前。鳳姑娘説,“我與這位關先生一見投緣,快把你帶來的茶葉,交給他們,好好泡上兩杯,快去吧!”

    尖臉漢子即時愕了一愕,目光裏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這才應喏而去。

    關雪羽道:“貴管家頗不為然,似乎對我方才佔了此席座位還有餘恨。”

    鳳姑娘道:“別管他,要是他對你有所失禮,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什麼,應該道歉的是我,反勞姑娘請客,太不公平了。”

    鳳姑娘道:“你如有心請客,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這聲“是不是?”確實説得嫵媚之極。雙方經過一番對答,關雪羽已由對方含有吳儂軟語的口音,約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蘇人氏,也必然與該處有所淵源:“姑娘是蘇州人氏?”

    鳳姑娘笑着搖了一下頭:“你猜錯了,不過,我在那裏住了很久。你是聽我説話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點頭,冷笑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我倒要對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對答裏,關雪羽確實很仔細地在觀察着她,頗能“見微知著”。

    第一,對方姑娘玉指纖纖,尖尖十指都留有晶瑩透剔的指甲,這雖然無足為奇,但在她舉杯飲茶時,指尖上似有銀光一閃。因此,他猜想對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種奇特的暗器,或是“彈指飛針”一類的細小之物。這位姑娘毫無疑問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於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腳,當是“劍客”中人。

    第二,因此,關雪羽也便推測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個長方形的錦緞包裏,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對方的隨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長劍了。

    第三,直到目前為止,關雪羽所能知道對方的仍然只是“鳳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於連姓氏都不輕易示人,這一點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設想,對方之所以隱瞞姓氏,必然是有相當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隱瞞原來之“燕”姓一樣——因為那個姓氏,武林罕見,又負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經出口,便很容易為人所猜出出身來歷,所以她乾脆連姓氏也不輕易吐示旁人,這樣便無慮為人測知了。

    一時之間,關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論之,亦是屈指可數,像對方這般綺年五貌,年紀輕輕的人,卻是沒有聽説過。她又是誰呢?

    “你在想什麼?”鳳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里透着神秘。

    關雪羽點點頭,乾脆單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來歷,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啊?”鳳姑娘微微笑着道:“結果呢?”

    “結果是一片茫然……”

    鳳姑娘説:“因為你一開始把我當成了名人,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了。”

    “難道你是無名之輩?”關雪羽搖搖頭,“我卻不信。”

    “為什麼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後呢?”這句“名人之後”一經出口。鳳姑娘忽然警覺到語中有病,蓋因為對方只説自己不是“無名之輩”,卻並沒有説什麼“名人之後”。

    一言之失,幾乎已將暴露了身分,真所謂“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雙妙目瞟向對方,細細觀察着關雪羽的神態,看他察覺了沒有。

    關雪羽似乎沒有異樣,鳳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臉漢子大四兒送上了香茗。

    兩隻細瓷蓋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盤裏一併端出,一望即知這不是本店的東西,當是對方鳳姑娘自備的茶具了。出門在外的人,還有這麼多的講究,越知這一主一僕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連關雪羽平素並不講究喝茶的人,也覺出了好來……他喝了一口,由不住誇讚,道:“好茶。”

    鳳姑娘微微點頭道:“你原來是北方人。”

    關雪羽心內一動,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鳳姑娘笑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時候的姿態與南方人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關雪羽道,“譬如説,南方人生長在北方,他的一切習性也就與北方一般無二的了……”

    “但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嗎?”她笑得這麼甜,潔白的牙齒,閃爍着點點晶光。似乎一個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齊的牙齒,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聰明!”關雪羽道,“被你猜對了,我的確是北方人。今天謝謝你的盛情,我現在必須要走了。”説着,他離座站起;向着對方微一抱拳,待將離開。

    鳳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我想一定會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即轉身步出,掌櫃的薛託在門口打躬作揖道:

    “相公慢走……以後請常來啊!”關雪羽笑應着,一路來到了店外。

    來時天方黎明,此刻東方早已日出,陽光刺眼,不用説又是個大晴天,“知了……

    知了……”不息的蟬鳴聲,四下裏響着,落葉蕭蕭,已有了幾許秋的寒意。

    關雪羽沒有騎馬,仍然是琴劍一肩。當他繞過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條村道時,忽然正前方樹影里人影微晃,現出了一個高瘦的人來。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吊梢眉,高個頭——正是那位鳳姑娘身邊的跟班兒,大四兒……他竟然繞到前頭,意欲何為?

    關雪羽眼中乍見,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已幾乎可以測知他的來意,腳下並不少停,仍然繼續前進。

    尖臉漢子大四兒老遠就怒睜着一雙三角眼瞪着他,這時見狀乾脆橫過身子來阻住了他的去路了。這麼一來,關雪羽只得停了下來。“姓關的,你停一停,我有話問一問你。”

    “啊?”關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鳳姑娘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説這句話時,他頻頻回顧。就憑着他這一個小動作,關雪羽斷定他沒有説謊,他的確有所顧慮,生怕他主子鳳姑娘會隨時出現。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準備,只要這小子存心不良,膽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實不客氣地施以顏色。

    “姓關的,”大四兒頻頻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我知道你是個練家子……可是……哼哼,你還差得遠。”

    “你不妨説清楚一點。”

    “哼哼……好吧!”大四兒一對眼珠子,閃爍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勸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們再碰上……我沒有時間跟你多説……”回頭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許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聽見了沒有?”

    關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還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願意了。”

    大四兒怒瞪着兩隻眼,喋喋怪笑了兩聲道:“很好,我不過是這麼警告你一聲罷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話聲一完,即見他雙肩一聳,怪鳥也似拔了起來,卻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陣衣袂聲,大片陰影裏,尖臉漢子已自空而墜,來到了關雪羽背後。就在他身子將落未下之際,一隻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開,活似一把鋼鈎似的,直向關雪羽背上猛抓了下來。

    關雪羽雖不欲過早暴露身手,但是對方鳳姑娘主僕二人顯然大非常人,眼前這個奴才剛才表演了一手按銀入桌的手法,足可證明他功力不弱,是以關尋羽也就不能太過輕視,況乎他這一手“雪中現爪”大異常招,確實詭異莫測,關雪羽尤其不能小覷,他決計硬硬地接他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關雪羽用“玄烏劃沙”的式子,陡然間推進了左掌。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兒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了出去。

    關雪羽不欲與他多糾纏,是以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兒吃受不住了。

    總算這個對方身手不弱,同時自其主子門中,學會了世所罕見的化解身手。雖然如此,看上去卻也夠狼狽的了。只見他身在當空骨碌碌一陣打轉,那副樣子就像猝然颳起的龍捲風,“噗通”摔倒地上,緊接着他單手在地面上盡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來,卻也由不住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拿樁站住。力道雖説是化解了,那陣子遍體奇熱,卻是一半時消除不盡,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脈裏起伏不已。大四兒可是嘗着了對方的厲害,只驚得臉上一陣子發青,卻是不敢開口出聲,心裏頭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出聲,保不住大口的鮮血,就得噴了出去。他只是遠遠地怔在那裏,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輕捋虎鬚了。

    關雪羽現了一手絕活兒,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只怕吃受不住,難免受傷,這時見狀,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對方一個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驚異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關雪羽點頭道了一聲:“幸會了。”即快速閃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竹林子,綠陰陰地延續下去,足有數里之遙,關雪羽一經隱入,便頓時無蹤。

    時間竟然是那般巧法——關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紅影微搖,鳳姑娘已現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關雪羽的去蹤。大四兒臉上立時現出了驚惶之色,慌不迭向着鳳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卻是仍不敢馬上開口説話。

    鳳姑娘一雙剪水瞳子該是何等鋭利?眸光輕瞟,已看出了大四兒的尷尬神態。“你怎麼啦?”

    “我……”只吐了一個字,已由不住面紅心跳,趕忙地就閉上了嘴。

    “不要出聲。”四字出口,鳳姑娘已閃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兒的脈門。

    大四兒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見尷尬。

    雖然是隔着一層袖子,鳳姑娘卻能領略到對方血脈裏的緩慢湍急,從而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兒。

    “哼哼,這一回可碰在釘子上了吧?沒出息的東西。”

    大四兒臉色一陣發紫,忍不住便要開口。

    “別張嘴!”鳳姑娘凌厲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麼?”嘴裏雖説是這麼狠,手底下卻不無惻意。一股暖流透過了她的掌心,直襲向對方血脈之間,頃刻之間,便已將大四兒怒濤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勢,大大地緩和了下來,大四兒這才喘上了一口長氣;“鳳姑娘,我我……”

    “哼!”鳳姑娘仍然凌厲的眼神兒,怒視着他,“叫你備馬去,你跑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瞞不過,也只好實話實説了:“是……剛才的那個……姓關的……我……”

    “我知道了。”鳳姑娘緩緩地點着頭,“哼,不用説你是去綴着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數……”

    “結果呢?”

    “結果……”大四兒面如死灰地搖搖頭。

    “你這就知道了吧!”鳳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東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爺子身邊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這雙賊眼。”

    大四兒嚇得身子打了個抖,慌不迭後退一步,顫聲道:“姑娘開恩,我再也不敢了。”

    鳳姑娘冷笑着道:“怎麼着,我跟人家一個桌上吃頓飯,你就看不順眼了?告訴你,不管老爺子怎麼交待你,跟着我就得聽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點兒……”

    “我……小的是為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當。”

    “上你的頭!”鳳姑娘娥眉倒豎,杏眼圓睜,這一發起脾氣來,可真夠辣的,大四兒服侍她了一路,焉能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吭氣兒了。

    “姓關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兒走啦?”

    “這……”大四兒豎起手指了一下。

    鳳姑娘看了當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謂“打狗看主人”,儘管這個姓關的在自己心裏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可是他不該臨走時,以重手法幾乎傷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這裏,鳳姑娘可就氣兒不打一處兒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兒,更叫大四兒在一邊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話……”大四兒結結巴巴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轉之功,別是,別是……”

    鳳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説呀!”

    “小的以為……他別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別是那隻老金雞吧?”

    鳳姑娘驚得一驚,搖搖頭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聲,挑動着她那一雙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兒職責所在,可不能不説,“老爺子臨走交待……説是這隻金雞……暫時招不得。”

    “我心裏有數,你就別多管了。”

    “是,姑娘……”嘴裏説着,大四兒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這一會兒,她更是有些失神兒地發呆了。他真的是傳説中的那隻‘奪命金雞’?不像,爹見過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姑娘心裏這麼嘀咕着。雖然,她不知道那隻傳説中的金雞,與她家門有過一段什麼樣的淵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牽連,要不然父親不會一談起就無限氣餒,雖説如此,臨行之前,他老人家卻取出了他心愛的劍,囑咐自己“劍不離人,人不離劍”,特別還關照了幾句話兒,那是不得已之時對付“奪命金雞”用的。

    “哼!”她冷笑了一聲,心裏盤算着,不管這個姓關的是不是傳説中的那隻金雞,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們的馬呢?”

    “在……”大四兒答應着道,“我這就牽去,姑娘,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回臨淮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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