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纖細白皙、修長適度的女人玉手。
那隻手此刻正自在關雪羽的臉上緩緩移動着,尖尖的指尖,温柔的滑過他的發邊,把那些為汗水所浸濕的散亂髮絲一根根地理順了,攏向耳後,於是那一張頗具有男性英颯個性的面頰便自現了出來。
折騰了老半天,這張臉早為汗水所污,左面一塊泥,右面一撮子青,這都是剛才昏過去的時候不當心跌倒碰傷和弄髒的。看到這裏,她輕輕皺了一下眉,搖搖頭髮出了一聲輕輕嘆息——
“真是的,老大不小的了,敢情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叫人看着心疼。”
姑娘心裏這麼想着,可沒出聲兒。
接着由對襟小馬甲的左岔盤扣處,解下了絲絹,抖開來,輕輕地為他揩着。
揩着、抹着,漸漸地,這張臉就益發的為之清爽了。
那一塊小小的碰傷,也為他細心地擦上一些專為治跌打損傷的“千金油”。
於是,不大一會兒的工夫,眼看着那小片青色傷痕,便為之消失。
鳳姑娘美麗的臉上,總算微微現出了一絲笑靨。
打從上半夜開始到現在,天光已微微透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守候在他跟前,為他理氣、和血、定穴、順脈,最後把本身所練的無極罡氣,緩緩由對方脈門注入,直到與對方本身元氣相接,才算大功告成。
這一連串的救護措施,説來容易,設非是具有鳳姑娘這般內功的身手,更兼精通醫術之人,換在另一個人,或是兩者缺一之人,便萬難奏功。
關雪羽必然十分的累了,痛楚既失,更兼百脈暢通,不自覺地便沉沉入睡,苦的是鳳姑娘靜守一側,眼看着天光漸明,大半夜的折騰,可也有些倦了,想走吧,卻又有些放不下,總要等到他醒轉之後,問過了是怎麼回事,好好告誡他一番,以免下次再犯了,可就麻煩。就這麼,她一次次地耐着性子,便自留了下來。
窗外人影一閃,傳過了大四兒的聲音道:“姑……姑娘在裏頭麼?”
鳳姑娘哼了一聲道:“當然在,你怎麼還沒走?”
“我……我侍候姑娘……”
“這裏用不着你,你走吧!”
“這……姑娘你是在……”
話還未完,只聽見“呼啦!”一聲,房門敞開,鳳姑娘已現身眼前。
大四兒頓時就像閃了舌頭,呆了一呆,忙自後退了一步,侍候久了,當然知道主子的脾氣,一經發作,那可是不得了,只嚇得臉上變顏變色,一雙眼珠子,只是骨骨碌碌在對方身上轉個不停。
“你説我是幹什麼?”鳳姑娘單手叉着腰,“我又能幹什麼?你説!”
“我……小的是為姑娘好,怕……”
“怕什麼?”
“怕……你吃了人家的虧。”
“我……真想宰了你。”鳳姑娘氣極敗壞地回頭看了一眼,所幸關雪羽兀自在熟睡中,她的氣可就不打一處兒來。
“以後你再敢管我的事,看吧,我非要……”
“姑……姑娘……”大四兒吃力地道,“大爺臨行關照……説是姑娘若有任何失閃……要剝小的……我的人皮扎……扎燈籠。”
“哼,所以你就怕了?”
一面説,鳳姑娘前行一步,厲聲道:“我現在就剝你的皮,看你怕不怕?”
話聲一落,陡然探出一隻手,直向着大四兒當臉抓去,大四兒嚇得身子一抖,竟是不及閃躲,頓時被抓了個緊。
“姑娘……饒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這一抓手底下可是真不留情,尖尖五指頓時深入大四兒的胸內,只痛得他啊唷叫了一聲,卻已被鳳姑娘緊緊舉了起來。
“姑娘饒命……”
大四兒嚇得魂飛魄散,這才知道對方是真的出手,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一叫連聲音都抖了。
“哼,”鳳姑娘圓瞪着一雙杏眼,冷着聲音道,“我可是跟你説了好幾回了,下次要是再敢偷偷的跟蹤我,管我的閒事,我真的要你的命……這一次便宜了你,給我滾回去。”
話出,手翻,將手往外一拋,呼啦啦一陣衣袂盪風之聲,大四兒偌大的身子足足被拋出了三四丈高下,頭下腳上地直栽了下來。
這一頭要是實栽在地上,就算他練過鐵頭功也怕是活不了。
總算他輕功不弱,緊急關頭,驀地在空中挺腹收背,來了一個倒翻,這才改成了頭上腳下之勢,“噗通!”落地,坐了個“屁股蹲兒”,直痛得齜牙咧嘴,哪裏還敢再在這裏多待一刻?爬起來向着鳳姑娘磕了個頭,一拐一瘸地走了出來。
鳳姑娘這才轉身回房,她這裏虛掩上房門,方自轉過身來,意外地發覺到,敢情關雪羽早已醒了,正自坐着,用着奇異的目光,向自己這邊打量着。
“啊——”像是嚇了一跳,鳳姑娘含着笑説道:“你醒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關雪羽由於醒了一些時候,早已把這件事想了個明白,平白無由的可又搭了人家的大情,這已是第二次了,心裏好不慚愧。
“謝謝你,”他訥訥地説,“你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鳳姑娘打量着他道,“大概你喝酒了,是吧?”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不能喝麼?”
鳳姑娘哼了一聲,細長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我來得正巧,你這條命,怕是保不住了。”
關雪羽憶及前景,料想她所説必是實話,由不住暗吃一驚。
鳳姑娘道:“説來應該怪我,忘了告訴你,你雖然功力深湛,又藉助上一次為你服下的‘續命金丹’藥力,可以把毒性控制於‘氣海穴’內,暫不發作,但是如果喝了酒,哪怕只是一點點,也難控制,這一點你可千萬要記住。”
關雪羽輕嘆一聲道:“我竟然忘了這一點,又勞姑娘援手救助,真慚愧……”
“用不着客氣……”鳳姑娘微微含笑道,“説來説去,還是全在你內功精湛,要是換了另一個人,這一次怕是無救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恭喜!”
關雪羽苦笑道:“這種恭喜,我可是擔受不起,姑娘何必取笑,倒是二度救命,恩重如山,卻不知怎麼回報,更增無限慚愧……”
“算了……我可不願意聽你這些感激話。”鳳姑娘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他,“難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希望你回報我?”
“當然不是,”關雪羽道,“可是我卻不能不記在心裏……”
“你大可不必。”
站起來踱向窗前,向着微曦的天空看了一會兒:“這段日子你可好?”
一面説,她緩緩地又回過了身子,大眼睛裏透露着神秘的光彩。
“很好。”關雪羽又問她道,“你呢?”
“我?”鳳姑娘一笑,“我永遠是老樣子。”
“什麼是老樣子?”
微微一笑,鳳姑娘道:“你問得好,就是一天,一百天,一千天,都沒什麼不同,這就是老樣子。”
關雪羽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倒是認為你是多采多姿。”
“不,”鳳姑娘搖搖頭,“我可不是。”
“也許我不該多問,”關雪羽道,“姑娘可以不説。”
“什麼事?”
“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關雪羽終於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姑娘離開七指雪山,千里迢迢來到這裏,難道只是遊山玩水?”
鳳姑娘低頭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我説過遊山玩水這句話麼?”
關雪羽這才覺出話中有病,笑了笑略遮窘態。
“那又為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
“姑娘不説,我又如何知道?”
“那你還是糊塗點的好。”
停了一下,她回過身來坐下,微微含笑的眼睛盯着關雪羽,一會又把手支起來,託着下巴,嫵媚中別有俏皮地望向關雪羽。
“你既然已經知道我的出身,當然應該知道,雪山金鳳堂的規矩,我此行的任務,是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知道的,這一點,也得請你原諒。”
關雪羽道:“這也罷了,我知道你是不會輕易透露出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我是説……”關雪羽慢慢地道,“即使你不説,我也應該猜出來。”
鳳姑娘一笑,娥眉微挑,那意思是在説:是麼?
“姑娘這次出山,我想是奉了鳳七先生之命,大有問鼎中原之意。可是?”
鳳姑娘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關雪羽炯炯目神,逼視着她道:“據我所知,令尊鳳七先生早有稱雄武林之意,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天地大會’其實已經表明了他問鼎天下的雄心壯志。”
鳳姑娘明亮的一雙眼睛,在他身上一轉,哼了一聲,半笑半嗔地道:“倒是看不出來,你知道的還不少呢,你才多大呀,二十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關雪羽道:“這與年歲無關,而且,我不但知道令尊曾經舉辦過這次盛會,其中細節也知悉甚清。”
鳳姑娘道:“讓我長點見識吧?”
“據我所知,那一次盛會,令尊原意是想奪魁的,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卻由於其中一位武林前輩的攪局,結果那次盛會,竟然中途拆散,沒有開成,那次對於你父親來説,誠是大為失望之事。”
“原來是這樣……”
鳳姑娘心裏想着一件事,微微點頭道:“想來這件事必定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了……
你可知道那一位攪亂大會武林前輩的大名麼?”
關雪羽哼了一聲,説道:“這位前輩,便是有名的點蒼派前輩元老紅衣宮主任飄萍,姑娘大概不會沒有聽過這個人吧?”
鳳姑娘微微驚了一下,若不是關雪羽現在提起來,她還一直矇在鼓裏,父親似乎不大喜歡提起這件往事,她也就沒有敢多問,一直是個謎團在心裏悶着,現在被關雪羽一提起來,她才算有些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鳳姑娘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麼,緩緩地道,“這位任前輩好像已經死了吧?”
“當然死了,早就死了。”
“為什麼?”
“問得好。”關雪羽道,“姑娘真的不知道?”
“當然,要不然我幹什麼還問你?”
她表情一派真摯,顯然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關雪羽微微一愣,接着他即明白過來,暗忖道:想是當年鳳七先生作此事時手段過於毒辣,有欠忠厚,自然不欲讓他女兒知道,哼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豈能隻手遮天?
想到這裏他冷冷笑道:“既然令尊不欲讓姑娘知道,姑娘也就不必再問了。”
鳳姑娘道:“我偏要問,你説——”
關雪羽哼了一聲道:“那麼,我就告訴你,任飄萍是被你父親殺死的。”
鳳姑娘呆了一呆,微微笑道:“這也沒有什麼,試看當今武林中這些成名的人物,哪一個又沒殺過人,包括你我在內,誰又能例外呢?”
“這不是一樣的。”關雪羽炯炯雙瞳,直直逼視着她,“令尊下手殺害任前輩全家上下,手段過於毒辣,非比尋常。”
鳳姑娘道:“願聽其詳。”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如果我所聽見的傳聞是真的話,情形是這樣的,令尊找到了點蒼山,和任前輩約定三場比武,任前輩以二負一勝敗北,你父親偏偏不服,約定兩年後再行比過。”
“不錯,我爹爹的脾氣確是這樣……”鳳姑娘笑着説,“他要勝一個人,一定要叫那人打心眼兒裏佩服,後來呢?”
關雪羽哼了一聲接下去道:“兩年後,你父親再上點蒼,卻發覺任老前輩不在點蒼。”
“難道他們沒有約好?”
“那倒不是。”關雪羽道,“只因為任前輩直覺不是你父親的對手,又心知你父親下手必重,惜命起見,這才特意避過,他原以為這樣一來,等於自承不是令尊對手也就算了,哪裏知道你父親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然將任前輩之紅衣宮上上下下十二名弟子全數殺害,就連任前輩一名稚子也沒有放過。”
鳳姑娘原本含有微笑的臉,這時不再笑了。
“後來呢?”
“任前輩回家之後,目睹着此一滅門慘象,痛不欲生,偏偏你父仍是放他不過,留有書信,約他一會,定要與他分個高下。”
鳳姑娘看了他一眼,有意地作出一副笑臉。
關雪羽道:“任前輩在忍無可忍之下,按照你父親約定之日到了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親。”
“這麼説,他是自己來找死了。”
鳳姑娘妙目微側,斜斜地打量着他,這麼慘烈令人髮指的一件兇殺事件,她卻偏偏不重視,希望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關雪羽長嘆一聲道:“你父親果真殺了他倒也罷了,難道這件事你一點也不知道?”
鳳姑娘欲笑又顰地垂下了頭,把一頭長髮深深地垂下來,然後向後面一仰,唰,雲也似地飄灑開來,隨之,輕起玉腕,輕輕攏向頸後。
這番姿態確是醉人,明眸、皓齒、雪肌、玉項,襯着配紅的臉,朦朧似有情意的目光,激盪起濃重的青春氣息。
她這裏欲笑還顰地打量着對方,分明不欲關雪羽再説下去,偏偏關雪羽卻視若未睹地閃開了眸子。
不知怎麼回事,他的臉紅了。
當他再次接觸到她時,出乎意外的,鳳姑娘竟然已經來到了他身邊,就站在他面前。
“是怎麼回事,到底還有個完沒了,嗯?”一面説,輕起柔荑,落在了關雪羽發上,纖纖玉指在他濃黑的髮際撥弄着。
“你?”
關雪羽像是觸了電般地,陡然抬起臉來。
鳳姑娘嚇了一跳的樣子,忽然收回了手,抱着一雙胳膊,欲笑還羞。
兩雙眼睛接觸之下,關雪羽終是無能發作,深深地把頭又垂了下來。
“好吧,如果非要説出來才舒服,你就説吧!”鳳姑娘笑態可掬地道:“我聽着呢。”
關雪羽抬起頭,再一次接觸到對方那似有情意的一雙剪水雙瞳,由不住心裏搖動,暗忖着不好,便把身子轉向一邊,卻有一股熱流直襲上來,這一番感觸端的前此未曾有過,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咦,你怎麼又不説了?”
鳳姑娘聳了一下眉毛,道,“剛才你説到任飄萍到了七指雪山,找我爹爹復仇,他們後來又怎麼樣了?”
關雪羽所以要把這一段傳聞之事説出來,意在試探對方的反應如何,從而測知對方的動向與良知,卻沒有想到對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卻使得自己諱莫如深,似乎多此一説了。
鳳姑娘那雙妙目兀自瞧着他。
關雪羽也只好據實而道了。
“任前輩在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親,痛數其罪,容到二人動手較量時,這位前輩才發覺,敢情後堂觀者甚多,俱是在武林中領袖一方的人物,顯然令尊已經過一番事先安排,要在眾人之前降服任前輩,以震羣雄。”
鳳姑娘一笑道:“説得神龍活現,好像是你親眼看見一樣。”
“雖不是我親眼看見,但這一段經過,前後出諸二人之口,料非虛情。”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這已經是多年前一件往事,你且姑妄聽之……”
鳳姑娘點點頭道:“那你就姑妄言之吧!後來呢?”
關雪羽道:“任前輩終於敵不過你父親雪山絕技,敗在了你父親‘雪花神功’之下。”
鳳姑娘“唉!”地嘆了一聲道:“這麼説,他是萬萬活不成了。”
關雪羽冷冷一笑:“這就是你父親聰明的地方了。”
他不説“卑鄙”而説“聰明”,顯然是為眼前人留了情面,鳳姑娘笑而不言,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説後來呢?
“在現場許多武林知名人物面前,你父親雪花掌勝了任前輩的鐵胎功力,並未加以凌辱,卻説了許多承讓的客套話。”
鳳姑娘忽然插口道:“是麼,我爹可不是這樣的呢?”
關雪羽道:“正是如此,才足見令尊手段高明,只可憐任前輩在萬般無奈之下,竟自在現場橫刀自刎,一了百了,他死得好慘。”
鳳姑娘閉了一下眼睛,待心中稍見平靜之後,才看向關雪羽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件往事……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現在總算知道了,只是,我不大明白,你忽然告訴我這件事情,又是為什麼呢?”
關雪羽道:“由這件往事反映,可看出來,你父親早已有問鼎中原的雄心。”
“你又説對了。”鳳姑娘説,“好強要勝的心誰沒有?只怕你也不例外吧。”
關雪羽點頭道:“你説得不錯,好強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各人為達目的,所取的作風與手段卻是大有分別。”
鳳姑娘一笑説:“這也只不過殊途同歸而已,好了,你還要再説下去麼?”
關雪羽道:“因此,我據以猜想,這一次姑娘親自出馬顯然是志在問鼎中原,説不定是為令尊從事開道先鋒,不知是也不是?”
鳳姑娘微微笑道:“如果我説不是,你未必相信,如果是呢,你又如何?所以我還是什麼都不説的好。”
關雪羽輕輕一笑,道:“這就是了,我真希望……”搖搖頭,終覺不妥,也就沒有再説下去。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的希望我都知道,我們還是各行其事吧,而且,我勸你,最好別管我的閒事,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好,你明白吧?”
依然是春風滿面的美麗笑容,關雪羽卻已能體會陰森的一絲寒意。
一霎間,鳳姑娘的目光有如兩把鋒利的劍刃,直向他逼視過來,竟使他陡地感覺出那凌厲的殺機。
像他們這類內外功力俱臻極境的高人,感觸之微妙常常不可思議。
關雪羽一驚之下,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敵意。
自然,並非僅僅只有行動才能顯示出敵意,一個眼神,或是一種內在的意識的反應,便能讓他敏感的敵人有所體會。
兩個人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鳳姑娘忍不住笑了。
“不行,我們是朋友,可不能翻臉……再説,我們可沒有仇呀。”
邊説,她低下頭“咭”地笑了一聲,再次打量着關雪羽道:“是不是?咦?你在想什麼?”
關雪羽訥訥地道:“我在想跟你同樣的問題……在想有一天我們會不會成為敵人,你曾經救過我……要是上天再安排我們成為敵人,豈非是令人痛心之事?”
“不會的……”鳳姑娘搖着頭,“除非是你,哼,你以為會麼?我們並沒有成為敵人的理由,除非是你故意跟我作對,那我可就看錯了你……你會麼?”
最後這一聲“你會麼?”恰又像是出自温柔的女子芳唇,與前一霎的冰冷詞鋒,顯然大相徑庭,從而顯示出她十足可人的一面。
關雪羽道:“我當然希望不會……好吧,這件事我們不必再説下去,有件事你也許很感興趣,姑娘知不知道金翅子又來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了?”
這意思顯然表示她已經知道了。
“我已經見過他。”關雪羽訥訥地道:“而且,我們就又要再見面了。”
“怎麼回事?”
風姑娘由不住吃了一驚:“你們又見面了?”
關雪羽點點頭,悵悵地道:“這一次我原可輕而易舉地結果了他,為人世間除此大害,偏偏我竟然狠不下心。”
鳳姑娘皺了一下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他武力奇高,只是上一次在麥家敗在他手,卻令我心中不服,總要再見一次,才能各盡所長。”
於是他隨即把昨日在廢堡與金雞太歲過龍江邂逅之一段經過説出,鳳姑娘確是吃驚不小。
等到關雪羽説完之後,她才幽幽地發出了一聲嘆息道:“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大傻瓜……平白無故地放過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關雪羽冷冷地道:“難道説姑娘認為我應該在他酒醉之中,侍機下手……”
鳳姑娘搖搖頭道:“那就在乎你自己了,見仁見智,各人的看法不同。你也可以捉住他,輕而易舉地把他制住,就像他用毒惡的‘黑指’功力,傷害你一樣。總之,那麼一來,他也就非得聽你的話不可,然而,現在……你卻平白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關雪羽哈哈笑道:“我也許真的笨,但我此生卻絕不願乘人於危,那樣作,只怕良心難安。”
“所以,你便要為他所制了。”鳳姑娘掀動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就跟你不一樣,對什麼人用什麼手段,如果我明明知道你是一個小人,我便當然不會用君子的手段來對付你。”
關雪羽搖搖頭,嘆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過龍江雖説居心狠毒,下手無情,倒也不能説他是一個小人,要不然,那一日麥家上下,只怕無一倖免於難了。”
鳳姑娘一笑道:“你真的這麼認為?我卻看他是別有用心,如果你再次落在他的手裏時,只怕活命的機會使微乎其微,信不信由你,你可曾與他定下了再會之期嗎?”
關雪羽點點頭:“不錯。”
鳳姑娘怔了一怔:“什麼時候?”
關雪羽幾乎已將説出就是明天,話到口邊又再忍住,搖搖頭道:“眼前就快要到了。”
他生恐一旦説出,鳳姑娘基於義憤,橫加插手,只怕這個架就打不成了。
鳳姑娘那雙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為什麼呢?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你還要去……難道你不知道他的手狠心毒?要是你輸了呢?”
關雪羽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很可能我便命喪於此。”
“你以為只是很可能?”鳳姑娘道,“如果你敗了,你便是死路一條,他已經饒了你一次,這一次絕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
“我也不會再放過他,這一場就看我們的命吧。”
説到這裏,他眼睛裏陡地暴射出的灼灼奇光,顯示出他的倔強與好勝心切。
鳳姑娘原想要説一些什麼,就在她觸及對方眼神的一霎,心裏微微一動。
這種眼神她並不陌生,在她印象裏,凡是屬於那類武技超人的強者,似乎都是有這等神采的眼神,父親不例外,金雞太歲也不例外,這類人大抵都有一種共同的習性——
絕不服輸的性格。
自然,一個人天性裏如果潛伏着這種個性,在面臨生死選擇時,你便很難曉以利害。
鳳姑娘微微一笑,笑容裏多少涵蓄着一些淒涼之意,她知道現在即使自己再圖阻止,也是徒勞無益。
“這麼説你已經決定要去了?”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使他出乎意料的是在鳳姑娘美麗的一雙瞳子裏,竟然包涵着深摯的情意。這倒是他以前所沒有注意的,不覺心裏動了一動,隨即移開了視線。
“既然這樣,我就什麼也不必再多説了。”
説時,她緩緩地站起來,向着關雪羽點點道,“我走了……”
關雪羽站起來説:“謝謝你,那就不送你了。”
姑娘已經走向門前,聆聽之下,回眸道:“明天晚上我會再來看你,有兩手劍法,要向你當面請教。”
關雪羽微微笑道:“雪山劍法,天下無雙,只怕我無能置喙。”
鳳姑娘笑道:“如果真如你所説,那倒是好了,明天晚上我們再見吧。”
這兩句話,倒像是涵有深間,只是卻未能為關雪羽所洞悉。
此刻,在他想到了明日午後與過龍江的約會,腦子裏便只是與過某人的一番斯殺景象了。
午後的陽光分外燦爛,在此初冬季節裏,尤其給人以温暖的感覺。
關雪羽踏上山道時,只見野菊笑臉迎人,野百合一片芳菲,沿途所見,多是秋日肅殺之氣,此處卻別開幽境,彷彿置身畫屏。
前進十丈,來至一嶺荒竹當前,掠起了半天鷓鴣,灰褐色的羽翼翩翩着騰起、升高,豔陽下,閃閃生光,奇妙的自然景界,奇妙的一切安排。
然而,這一切美景,對於眼前的關雪羽來説,都徒具虛然,視而未見。
仰視着蔚藍的天,他長長地吁了一口長氣,一隻右手不自覺地便握在了劍把子上。
“過龍江呀過龍江,今天,我就要用這一口長劍,刺進你的胸膛內,否則的話,那就請你殺了我吧。”
他這裏自己對自己訴説着,不覺熱血怒張。
“黃通,黃通,請求你陰靈保佑,這一戰我是落敗不得的呀!”
一想到黃通臨死前的那張臉,麥家上下堆積如山的屍身,他便不自禁地更加為之激動,恨不能眼前一步即跨向古堡,立刻與過龍江展開殊死之戰。
偏偏這是急不得的事情。
所謂“神清意安”,上乘的劍道無不取得於“安逸”之中,神以御氣,氣以施劍,一個心緒不寧、情緒不安的人,休想能登入乘劍術之堂奧。
關雪羽自然是深深明白這番道理,由是他特意地提前來到這裏,在此後山先作一番吐納調息的定神工作,之後,他一徑登上山嶺,來到了古堡廢墟。
冷落的庭院,敢情是過於蕭索了。
風勢來去,落葉蕭蕭。
關雪羽一徑來到了堡前,即只見對方過龍江的那個跟班兒祝天鬥老遠停在大樹下,乍見關雪羽來到,清癯的瘦臉上,立時綻開了陰森的笑容。
“關先生,你老可真是信人,説今天來就今天來,我們大爺候着你老可有一會子了……”
“偏勞偏勞,祝管事,煩請你頭裏帶路吧!”
説話之間,關雪羽已來到了近前,強將手下無弱兵,祝天斗的身手,前些時在麥家關雪羽已領教過,現在見面也得給人三分顏色瞧瞧,不要叫這奴才門縫裏看人,把人給瞧扁了。
是以,就在關雪羽一步踏近之時,冷森森的一股劍氣,已自劍匣開縫處透出,直向祝天鬥正面襲了過來,後者顯然打了一個哆嗦,向後面退了一步。
“關先生你這是?”
一臉的迷惘,打心眼兒裏可是透着奇怪,怎麼也不會想到對方會向自己出手,當然如果姓關的果真要向自己出手,還真是逃不過,這條命八成兒是活不成。
如非是打心眼兒裏對關雪羽折服,他焉能會有這番恭敬神態,此刻被對方冷森森的劍氣一逼,陡然間給他“大禍臨頭”的感覺,着實吃驚不小。
關雪羽自然無意加害對方一個奴才,只是他久仰對方主僕二人鬼計多端,生恐一上來不察,中了對方圈套,是以一上來用劍氣把他鎮住,一來是向他示威,再者警告他不得心有所圖,否則可就怪不得自己劍下無情。
祝天鬥自從麥家事故之後,才知道這個天底下除了他主子金雞太歲之外,敢情強手還多得是,對於眼前的這位關先生以及另一位鳳姑娘,他也是打心眼兒裏害怕,又哪裏還敢自作聰明地弄什麼玄虛?
他原以為關雪羽會猝然地向自己出手,容後才知道自己純屬多慮。
關雪羽那隻手只是緊緊握着劍把子,並沒有拔出來的意思,那顯然意在阻嚇。
祝天鬥望着他聳了一下肩,攤了一下手,表示自己無意侵犯,隨即乖乖地回身帶路。
二人一前一後,向山道間登進。
大風呼嘯着由樹梢掠過,眼前已是古堡所在。
關雪羽隨着前行的祝天鬥一徑來到了古堡正前方。
祝天鬥閃身一旁:“我家大爺就在前廳,關先生請自己進去吧。”
關雪羽料非虛情,即點了一下頭。
祝天鬥後退一步,伏身在上,向着裏面拜了一拜,只見他嘴皮翕動着,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隨即又拜了一下,這才返身離開。
關雪羽雖聽不見他是在説些什麼,料想必是在向過龍江傳遞消息,也不放在心上。
這地方他日前曾經來過,稱得上輕車熟路,此去正廳,不過一箭之地,料想着那過龍江必定仍在廳前等候,隨即大步向前踏進。
前文曾説到這座古保城池佔地頗大,雖然多處破損,幾乎已是廢墟,但卻掩不住其龐然氣勢。邁進了正面的一處隘口,即看見了筆直廣闊的長廊前伸。
關雪羽腳下方一踏,耳邊上即聽見了一聲冷笑,緊接着一人用着冰冷的口音道:
“可是關朋友麼?歡迎,歡迎!”
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口音。
聲音顯然發自眼前,只是卻不能夠確定某個地方。關雪羽站住了腳步,抱拳道:
“在下恭誠拜訪,即請尊駕賜見。”
過龍江一聲朗笑道:“足下倒不失是個信人,説今天來就今天來,我已經敬候多時,請自己進來吧!”
語音錚鏘有力,像是來自天上,又像是散發四方,只憑這幾句話,已可十足的顯現出對方功力之爐火純青,運吐真力,收發由心,鉅細聽便。
他似乎有意在測驗關雪羽的辨聽之力,故有意把話聲分散四方。
關雪羽略一定神,已是胸有成竹,應了一聲“遵命”,隨即左右略一打量,捨棄正前面長廊不行,而向左面一道偏徑直走下去。
只聽得過龍江的聲音,冷冷一哼道:“足下猜對了,眼前一直二偏三條道路,各有去處,你又何必非要與我一會?我勸你另走別道的好。”
關雪羽聽在耳中並不理他,繼續前行,才行數十步,即見正前方岔生出大蓬野竹,竹枝蔓延,形成了半天屏障,他身子一步踏進,立時就感覺出大股勁道霍地向自己襲來,頓時由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即聽得過龍江的聲音再次冷笑説道:“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自來投。關雪羽,你原本可以暫時活命,你卻偏偏要自行送上,這就怪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話聲方歇,即聽得“嘩啦啦!”一陣子竹葉聲響,眼看着亂竹叢間枝飛葉揚,宛若大風力灌,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空隙,顯然是為強猛的風力所衝迫而開。
當然這陣子風力並不是真正的風,而是發自那個人充沛奇妙的內力。
關雪羽首當之下,頓時衣飄襟揚。他卻早已有備在先,直立在地面上的身軀,就像是打進地裏的一根鋼樁,絲毫不為所動。
緊接着,眼前這陣子的風力便為之緩和下來,四隻眼睛也就交接在了一塊兒。
跟前是一小片竹林,過龍江端正地坐在椅上,身前一幾,几上除了一盞香茗之外,還置有一柄形式古雅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子深垂地面,在風勢裏微微擺動不已。
這番情景,果如所言,過龍江在這裏真的已等他很久了。他身着一襲雪白緞質長衣,顯眼的是長衣之上所繡制的一杆墨竹,秀拔挺俊,望之幾有出塵之感。
這個過龍江特意地打扮了自己一下,一頭長髮歸回頸後,卻在黑白參差的長髮上,加扎着一條白綢子方巾,襯着他兩挑劍眉,虎目燕頷,確是神武之極。
關雪羽嘗過他的厲害,不得不特意加以防備,於是老遠的便定下了腳步。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關雪羽一句話也不想多説,一隻右手緊緊地握在劍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着對方,大敵當前,他當然知道,只要有絲毫大意,就可能予敵人以可乘之機,此番動劍,若一着之失,便有性命之憂。
過龍江仍然是一派從容的樣子,儘管他內心奔騰着怒火,外表卻並不顯著。
“那一天你來過了?”
“不錯,來過了。”
“我喝醉了。”過龍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倒。”
説着微微搖頭嘆息一聲,表示遺憾。
關雪羽靜靜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沒有答話。
“你知道為什麼?”過龍江一哂,接下去道,“像你我這等身手、功力,豈有醉倒之理?”
“但是,你卻是真的醉了。”關雪羽緩緩地道,“雖然你所飲下的酒,歷經百年,酒性奇烈,但是,你竟然事先沒有料到,豈非失策?”
過龍江點點頭道:“説得也是。”
緊接着他微微一笑,“人生難得幾回醉,一醉解千愁,未嘗不是美好之事。”
“只是你醉的卻不是時候。”
“為什麼?”
“因為我恰恰在那個時候來到了你的身邊,也看見了你醉後的失態,那天我本可以從容置你於死地。”
“但是你卻沒有。”
“那是手下留情,不肯乘你之危。”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過龍江濃眉乍挑,臉現殺機地道,“你已經失去殺死我惟一的機會,以後便永不會再有了。”
接着冷冷一笑,接下去道,“甚至於你很難逃過今日此刻,你可相信?”
關雪羽點點頭説:“很有可能,至於是不是真的如此,卻要比過才知。”
“不必要的。”過龍江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指着面前的長劍道,“我這口劍得自先師“野參人王”所賜,劍名‘長根’,昔年在先師手上,終其一生,也只用過七次,從未落敗過,後來落在了我的手上,也只用過兩次。”
“第一次。”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在金沙江,對手是百戰百勝的‘長春子’邱遲,你可曾聽説過這個人?”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點點頭,既然對方表示不急,自己也就不必急於一時。
“很好!”過龍江道,“那你當然知道他是劍道中的一流高手了,結果……”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很不幸,他敗了。”
這一霎,他的眼睛睜得極大,目神里殺機隱現,他説道,“他死在我這口長根劍下。”
關雪羽點點頭説:“啊,這卻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太不幸了。”
過龍江冷笑了一聲:“江南奇人毛一山,是與我比劍的第二個人,你應該知道,毛氏曾自誇他的家學‘太公’劍法,舉世無雙,結果他敗了,一樣死在了我的劍下。”
關雪羽輕嘆一聲,點點頭道:“由此可見尊駕劍法之出神入化,只是你所説的以上二人,又與今日你我比鬥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過龍江面色沉着地道,“這是在告訴你,我這口名劍,有着不朽、從來也不曾敗北的光榮歷史,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説時,他緩緩地由座位上站了起來,一隻手在欠身站起時,已把擱置在矮几上那一口“長根”古劍握到了手上。這個姿態極其微妙,幾乎在同時,他的一隻腳尖,已把那個先時置劍的矮几挑飛而起。
“呼!”一股疾風,隨帶着那隻矮几騰空直起,在空中猝然疾轉,勢如旋風,待到落地之一霎卻又是輕若無物,轉得一轉,隨即不動,令人吃驚的是,几上原有的一隻杯盞,敢情竟似原封不動在釘在桌面上,非但不曾打翻,甚至於懷中茶水亦不曾濺出少許。
這般功力,關雪羽是省得的,若非具有極其精湛的內功,再輔以混元一氣之功。兩相運用,萬難施為。
過龍江在舉腿飛足間,竟能把兩股功力混合運用得如此爛熟,端是驚人之至。
戰局一經展開,當無和平餘地。
金雞太歲過龍江手握長劍,一雙眸子灼灼閃着精光,這一霎已然是滿臉殺機。
“關雪羽,你拔劍吧!”
關雪羽微微感覺到有些奇怪,對方居然忽地對自己改了稱呼,變得以禮相待,這就顯然意味着不是什麼好兆頭,所謂“先禮後兵”,只看看他臉上迸現殺機,就知他內心之恨惡程度。
關雪羽手壓劍柄,慢慢地把匣中長劍抽了出來。
他這口劍得自燕門家傳,劍名“青桑”,亦是宇內聞名的名劍之一,較之對方那口“長根”並無絲毫遜色。
所謂紅粉佳人,寶劍烈士,什麼樣等次的人,用什麼樣等次的劍,似乎已是鐵的定律。一個武技泛泛的平常人物,絕對不配享用一口上好的名劍,如強而據之,只怕反罹奇禍。
是以,你只須看這人佩帶的寶劍,便可知這人的身手甚至於這個人的身分,大致八九不離十。
準乎此,眼前關雪羽的這口青桑劍一經展出,識貨的過龍江頓時便有警惕。
只見他長眉微拋,頻頻點頭道:“這就是了……如果我沒有猜錯,足下所使用的這口劍,便是天下七口名劍之一的‘青桑劍’。”
關雪羽不得不佩服對方見識過人,聆聽之下,他涵蓄地點了一下頭,證實不錯。
他原本不打算讓對方摸清了自己門户,現在既為對方認出了手中長劍,再想隱瞞便是萬難。
果然,緊接着過龍江便發出了一聲朗笑。
只見他抱劍在手,神情恍然大悟地道:“這麼説來,足下原是燕青峯燕字門的高士。
失敬,失敬!”
關雪羽不便否認,點頭道:“我只當你早已看出,這就請賜教吧!”
話聲出口,手中劍雙手力握之下,緩緩向前伸出,俟到劍鋒直伸不能再進之時,才又緩緩收回了,忽地劍尖一翹,向上揚起。
這便是燕字門獨門創出的起手之勢。
“好!”過龍江一聲朗笑,道,“貴門今掌門人燕追雲,乃是我久仰之上,久欲一會,惜無良機,想不到今天在此,竟然會見了他的門下高手,也算是機緣難得的了,廢話少説,這就請你放劍過來吧!”
話聲方頓,右手輕振,已把鞘中長劍執在手中。
他這口劍既名“長根”,顯然較常劍為長,連同把手總在三尺五六,只是看來劍身細窄,不過二指來寬,劍上光華銀白,有如鏡面,略一抖動,勢若銀蛇,時發輕嘯,望之如秋水一泓,不試其鋒,已可猜想出其犀利程度,端的好一口寶刀。
過龍江長劍在手,手腕輕振之下,空中一連爆出了三朵劍花,由是大片光華,隨自劍身上紛紛射出,刺得人眼花繚亂。
只見他左手捏着劍訣,當胸一豎,右手長劍隨便地向右方一撇,便自拉開了門户。
關雪羽原打算由他起手之勢裏,看出一些門徑,可是對方縝密得很,竟是看不出他一些兒門道兒來。
前此在麥家,雙方是施展內氣功力格鬥,這一次的情形卻大為不同。但只見兩口長劍上光華閃閃,顯然各人俱是把充沛的內力貫之於劍身之上,冷森森的劍氣,互為消長的充斥於現場內外。
地上的殘枝敗葉,在劍氣的充斥之下,首先紛紛四散開來,劍氣就像是一蓬四散開來的細小鋼針,如果本身功力不足以抵擋的話,只在這上來一衝之下,便難以全身而退,所幸敵對的雙方,俱當得上劍術的名家,一流內功高手,這一番劍氣消長,只不過在彼此探討虛實,以便接下來時乘虛而入。
關雪羽移動雙腳,微微向左面邁開了一個弧度。
過龍江霍地向側面跨出了一步。動作恰如關雪羽一般快慢,一空一補,仍如原樣。
緊跟着這個動作之後,過龍江一連向前推出了三步,手上的長劍平執着,緩緩向前推出。
這一劍如果在外行人看來,實在毫不起眼,絲毫沒有驚人之處,非但不足以驚人,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莫測高深。因為如此緩慢的劍勢,給人的印象是既不能傷人,更不能自防,因為敵人如果快劍來攻,則又何將自處?豈非手足失措?
然而,實在情形卻大非如此。
這一劍敢情功力高奧,大非尋常。
隨着過龍江緩緩推出的劍身,大蓬的劍光,有如一片寒芒,紛紛四散開來。
敢情,那森森劍氣隨着過龍江的劍身之上噴身直出,如寒霧罩身,隨着過龍江遞出的長劍,直向關雪羽逼近。
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裏。
如果你是一個木頭人,或者是一個石頭人,你當然無從體會,然而作為血肉之軀的人,感受可就不同了。
對方這蓬無形劍氣,恰似一具無形的枷鎖,緊緊壓迫着關雪羽貼身四周上下,如果他僅僅直立不動,尚還難以體會,只稍微一移動,便覺出寒氣刺體,若是繼續移動,對方鋒利的劍鋒,便會藉助於先時的感應,就勢刺劈而出,迅於發難,由於感觸的微妙,每在動作之先,令人防不勝防。是以如果不能洞悉搶先,在你出手之前,便先已受害於對方凌厲的劍招之下,確實厲害十分。
關雪羽自然明白,是以,就在對方劍氣壓體之下,暫時保持着鎮定神態,一動也不動。
隨後,他才緩緩地把本身內功力道逼向劍身,透過劍身,徐徐向外散開來。
過龍江點點頭冷着臉道:“燕門劍術,果然有過人之處,哼哼,何以還不放劍過來?”
關雪羽聆聽之下,報以冷笑,卻未説話。
他知道現在已到緊要關頭,只要一開口出聲,很可能真力外泄,對方也就有了乘虛而入的機會,以自己的功力,雖然不見得就可使對方得手,但是又何必讓對方稱心如意?
偏偏就不給他可趁之機。
大風繼續呼嘯着由竹梢上掠過,唰唰竹聲中,散落下滿地落葉,天光映照之下,搖盪出一片的碧影。
雙方兀自在僵持之中。
凡是施劍的人,越是個中高手越能體會出這第一劍最是難以出手,這一劍的危機也最大,是以劍術之中,對於出手的第一劍特別重視,萬萬草率不得。
正因為如此,眼前的關雪羽、過龍江才會顯得這般慎重,遲遲不肯出手。
然而,隨着時光的消逝,出手的時機也就愈加顯得緊迫,似乎不能夠再拖下去了。
關雪羽雖觀察良久,卻始終也捉不住出手的良機,心情未免有些波動。
過龍江卻像是一隻沉着的鷹,一隻怒鷹翱翔在空中,找尋地面上的獵物時,是特別有耐性而沉得住氣的,只是一待他發現到地面上的獵物時,便會毫不猶豫進侵,立刻出擊。
眼前的過龍江便是這樣,出劍之稱,他顯得那麼沉着、謹慎,一待劍出之後,便將是疾如暴雨怒濤,一發而不可收拾。
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雙方已經變換了一個位置。
忽然,過龍江揚起了手中長劍,銀虹乍閃,沖天直起,關雪羽也就不再遲疑,把握着這一霎,奮袂直上,手上的青桑劍也由下而上,劈出了一個斜度,這一劍有如長空奔電,又似神龍剪尾,劍光卷外,直向着過龍江整個上半身斬劈過去。
金雞太歲過龍江鼻子裏哼了一聲,整個身子一個倒翻,倏地拔空而起。
先前那一劍,關雪羽只是一個誘敵的虛式,目的在誘發對方的雷霆萬鈞一擊,從而便可在其中窺出門檻,接下去的一手,才是實力所在。
眼前這一霎,確是驚心動魄。
關雪羽出劍如電,過龍江閃身如波。眼看着關雪羽劃出的劍光,在一定的弧度裏三起三伏,一徑地呼嘯着拉了開去,過龍江的身子,竟然能夠追隨着對方的劍勢,一如其狀的三度起伏,一人一劍,乍看起來,幾乎揉成了一團,直到關雪羽的劍勢完全拉開來之後,才知道敢情這一劍走了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