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隆冬的天氣,在亞熱帶,雖然不會冷到滴水成冰,但是在海面上,西北風吹上來,卻也不怎麼好受,所以,在一艘遠程渡輪的甲板上,顯得十分冷清。那天晚上,又是一點月光也沒有,黑沉沉的天上,只有幾顆亮晶晶的星星,我因為生性喜靜,這天晚上,我又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可以不畏凜烈的西北風,在甲板上慢慢地踱着,倒感到這樣的境界另有一番滋味。
正當我以為是獨自一個人在甲板上的時候,忽然聽得”嗤”地一聲,我立即循聲望去,只覺在欄杆上,另有一個人倚着,望着海面,那“嗤”的一聲,正是從他那裏所發出來的。我心中感到十分奇怪,因為剛才那一聲,曾經學過中國武術的人,都可以聽得出,那是以極強的指力,彈出一件東西的聲音,也就是如今一般武俠小説中所説的“暗器破空”之聲。
因此我停住了腳步,點着一支煙,在點火的時候,我偷偷地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那個人。
只見他左手拿着一隻布袋,右手伸入布袋之中,拈出一粒小東西來,向空中一揚,“嗤”地一聲,那粒東西,便跌入了海中,濺起的水花並不高。
在那粒東西劃空而過的時候,我看到那粒東西,發出一絲亮晶晶的閃光。
那一定是無聊的人,在將玻璃珠子拋向海中,以消遣時間,我想。
與其一個人在甲板上閒踱,何不走過去和他搭訕幾句?我又想。因為每一個人,如果你能夠設法打開他心扉的話,你就一定可以聽得到一個極其動人的故事,不論那人是行動之間太過矯揉的貴族還是過着原始生活的土人。這是我的經驗,所以,我輕輕地來到了他的身邊。
那人像是全然未曾發覺我在向他走近,仍然是望着黑漆漆的海面,機械地將那袋中的東西,一粒一粒地拋入海中。直到我來到了他身邊,只有四五尺遠近處,他才猛地回過頭來。
我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天色雖然黑暗,但是就着遠處射過來的燈光,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得清他的臉面,他是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雖然有着一種憂傷得過分的神氣,但是卻仍然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剛毅的人,大約因為他所受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所以臉上才出現這樣的神氣來。
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眼色是如此之冷峻,然後,簡單地道:“走開!”我並沒有聽從他命令式的説話,只是停住了腳步,不再前進。
“走開!”他二次冷冷地叱着。我向他作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神情,他忽然冷笑了幾聲,轉過身去,又重複那機械的動作。
我在他身旁站了好一會,他一直將那些小粒東西拋入海中,我也不斷注視着他。在附近的一個船艙的窗中突然亮起了燈光,而燈光映出來之際,我已經陡地看清,他拈在手中的,竟是一粒足有十五克拉大小的鑽石!
在那一瞬間,我完全呆住了!我絕對不是一個守財奴,但對於印度土王式的豪奢,卻也不表苟同。因為錢,畢竟是有着許多用處的!
而那個穿着一套墨綠色西裝的年輕人,竟將那麼大顆的鑽石——一世上最值錢的礦物一——順手拋入海中!而在我發現他以前,他不知已經拋出多少粒!
霎時之間,我腦中不知閃過了多少念頭,最後,我猜想他是一個走私集團的人物,他將鑽石拋入海中,多半是一種最新的走私方法。
我雖然轉了不少念頭,但是卻只費了極少的時間,我立即踏前一步,喝道:“住手!”
我那陡然的一喝,顯然收到了預期的效果,那年輕人突然間呆了一呆,回過頭來,而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右手中指向外“拍”地一彈,那支已吸了一半的香煙,向他的面門彈了出去,同時,左手翻處,已然抓向他手中的布袋。
那年輕人一偏頭,將我彈出的香煙避開,可是煙頭上着火的地方,因為一彈之力,迸散開來,卻也燙了他的臉,使他怔了一怔。
就在那一怔之際,我已然捉住了他的手腕,一沉一抖間,手臂一縮,已然將他手中的布袋搶了過來!我一得手就退後,那年輕人的眼中突然射出了兩道精芒,向我狠狠地撲了過來!
我早已看出那年輕人也是曾經練過中國武術的,因此早已有了準備,一見他撲了過來,身子便向後退了開去。可是,就在我一退,他向前一撲的時候,他的身子撲到了一半,突然以一足支地,轉了一個半圓,這一來,他便變得向我的側邊攻過來,我的躲避,變得完全失去了作用!
而亦是在那一瞬間,我也己然看出了那年輕人的師承!當時,我心中既怒且驚,再想要應變時,左手的肘處,突然一麻,瞬霎之間,那一隻軟布袋,又被他奪了回去,而他一奪回了軟布袋之後,身形晃動,也向後疾退了開去。我豈肯甘心於這樣的失敗?連忙伸手入袋,己然取出一柄手槍來,槍口指向他,冷笑一聲,道:“不要動。”那年輕人立即身形僵住了不動,他本來是一個後退之勢,僵住了不動之後,氣勢矯健,簡直像是一頭蓄滿了勢子的美洲豹!
我看到我的把戲,己然將他制住,心中不禁高興。因為我的手槍,説來好笑,那只是我漫遊澎湖羣島時,島上一個老漁民送我的禮物,是柳木雕成的,形狀和真的左輪一模一樣。
當時,我的內心,對這樣一個有為的年輕人,在中國武術上,己然有了如此造詣的人,竟會參加走私集團,實是十分氣憤,冷然道:“想不到北太極門下的弟子,竟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那年輕人的面上,突然現出了奇怪的神情,像是在奇怪我能猜到他的來歷。
我心中也感到有點得意,因為我一上來,就道破了他的師承,使他不能不有所顧忌:我和北太極門,雖然沒有什麼淵源,但是他剛才向我撲來,又突然中途轉身的這一式,卻正是北太極門的秘傳身法,“陰極陽生”之式,而我又知道北太極門對門下的弟於,約束得極嚴,像那年輕人那樣,實是有取死之道的!
可是,在那一剎間,我的心情,只不過略鬆了一鬆,那年輕人,就向我倏的撲了過來!
這一下,倒是大大地出乎我意料之外,正想閃避開去時,忽然眼前一股勁風,那隻看來盛滿鑽石的布袋,先向我迎面飛到,我的身後,便是欄杆,欄杆之後,便是大海。如果我向外避了開去的話,那一袋鑽石,非跌到海中去不可!
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只得先伸手,去抓那袋鑽石,剛一抓到,右腕一陣劇痛,“啪”地一聲,那柄手槍已然落到了甲板上,只聽得一陣“格格”之聲,我連忙退開,定睛看時,只見那柄假槍,被他一踏一踩,已然碎成了片片!海柳木的木質十分堅硬,可是那年輕人卻輕而易舉地將之踏成碎片,我心中不禁吃了一驚。那年輕人一見是假槍,也冷笑一聲,抬起頭,向我望了過來。我們相隔七八尺遠近,互望了半晌,才聽得他冷冷地問道:“你是誰?”
我自然不肯道出姓名,因為我認定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龐大的集團在支持着,而這樣一個集團,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付他們,無論如何無法討好。
因此,我只是道:“你想知道了我的姓名,就好和你的幫徒對付我麼?”
當時,我絕未想到,那一句話,竟會引起他那麼大的震動!只見他面色一變,陡地道:“我的幫徒?你究竟知道了什麼?”
話未講完,只見他身形一矮,雙掌翻飛,已然向我一連攻出了兩掌……北太極門的掌法招式,變化本就極其精奇,而且,每一招的變化,隨心意變化,頗具鬼神莫測之機。那年輕人一連向我攻了幾掌,掌風極其勁疾,我在接住那一袋鑽石之際,身子曾向後退了一步,此際難以還手,只得一退再退,背心已然挨在欄杆之上,可是那年輕人的攻勢,卻越來越是凌厲,身形欺人,“砰”地一聲,我肩頭上已然中了一掌。
那一掌,正擊在我的肩頭,力道實是大得出奇,我向後一仰,半個身子已然出了欄杆!我心知一定要跌入大海之中了,對於那年輕人如此對付我,我心中當然氣憤之極,就在我身子將要跌入海中之際,雙腿交替踢出,足尖連鈎,這乃是一式“鐵腿鴛鴦鈎”,將那年輕人的身子鈎住,電光石火間,兩人一齊跌進了大海之中。
在一艘行駛中的船跌入海中的經驗,我至少已經有過十次以上。當我們兩人,糾纏在一起,向海中跌下去的時候,實在是十分危險的,因為那和從船上躍下去完全不同。跌下去,如果離得船身太近的話,一被捲入船底,絕無幸理。因此,我一覺出自己的身子已然離開了船身,雙腿一鬆,就着下跌之勢,猛地向前一竄,斜斜地向前掠了出去。而當我掠出之際,我可以覺出,那年輕人使了一式“旱地拔葱”,反向上躍起了四五尺來。可是,他仍未能回船上。在那時候,我突然對那年輕人,生出了一絲憐惜之念!因為像他那樣,直上直下,跌入海中,能夠生還的機會,實是微小之極!
中國武術,在近三百年來,每況愈下,而甘鳳池、呂四娘等八人之後,傑出的高手,已然不多見,晚清和民國初年之際,大刀王五、霍元甲、馬永貞等人,固然名噪一時,但比起甘鳳池等人,卻差了不知多少。
當然,三千年來的武術傳統,並不是就此斷絕了,而是身懷絕技的人物,大都不露真相,以致漸漸湮沒了。再加上武俠小説的誇大,有些人竟認為中國的武術,全是小説家言!
那年輕人在武學上的造詣,已然到了頗高的程度,雖然他“行為不檢”,但如果就此死去,倒也不免可惜。
因此,就在我將要跌入海中之際,縱聲叫道:“快離開船身,越遠越好!”
我一講完,身子便沒入了海水之中,一入水,也顧不得海水的寒冷,便向海底下,疾沉了下去,那年輕人有沒有聽從我的警告,我已然不得而知了。我伏在海水的深處,直到輪船經過時的暗流傳到了海底,我才浮了上來。
那艘輪船,已然離得我們遠遠,我知道呼救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在水中,我將那袋鑽石,塞入大衣袋中,又脱去了大衣,以便手足靈活些,在海面飄流着,等待着天明之際,或許有水警輪或是漁船經過,那我就可以上岸了。這一夜的滋味,實在不怎麼好受,但尚幸未到天明,我已然飄到了一個小島。那小島實在是小得可憐,我上了岸,忽然看到一縷煙,在兩塊大石之間冒起,我連忙跑了過去,只見一個人,傍着一堆火,倚着大石,正在烤乾他身上的衣服,我一到,他便轉過了頭來。
我們兩人互望了一眼,不禁都“哈哈”一笑,那燃着了火,在烤乾衣服的,正是剛才我在輪船上所遇到的那個敵人!我老實不客氣地在火堆旁邊,坐了下來,他也不和我説話,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烘乾一張白色的紙片,神情之間,顯得極其嚴肅,但仍然流露着我初見他時的那種悲傷。
那張紙片是什麼呢?他一再將鑽石拋入海中,為什麼對那樣的一張紙片,卻如此小心呢?
我一面自己問自己,一面用心打量他,只見他眉宇之間,英氣勃勃,身子約有一九零公分上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極其有為的年輕人。那時,我已然開始感到,自己對他的估計,或者是錯了!
但是,他為什麼要將鑽石拋入海中呢?這一個謎,我一定要解開它!
只見他靜默了好一會,將那張白紙翻了過來。這時我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張照片,有如明信片大小的相片。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將那張相片,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低下頭去看時,只見那相片上,是一個西方少女。背景是一片麥田,麥浪襯着少女的發浪,顯得那麼和諧,那麼悦目。
而那少女的眼神,一看便知道是極其多情的那種,和此際那年輕人的眼神,差不了多少。
“你的愛人?”我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問,對方點了點頭。
“她死了?”我又問,當然是根據他此際憂傷的神情。但是他卻搖了搖頭。
我感到自己太冒昧了,向火堆靠近了些,不再言語。那年輕人忽然道:“你為什麼要提醒我?”我只是淡淡地一笑,道:“你一定要知道麼?”那年輕人道:“是。”
“那未,”我説,“就像我一定要設法,將你送到北太極門掌門人那裏去,不令你再沉淪下去一樣的道理!”
那年輕人突然揚起頭來,“哈哈”一笑,神情之間,像是十分倨傲。他雖然沒有開口説話,但是我已然看得出他的意思,是説我沒有能力,將他擒住,交由北太極門的掌門人發落!“你笑什麼?”我明知故問。
“我笑?我笑你的口氣好大!”他直言不諱,我喜歡這樣的人,我從大衣口袋中,取出那一袋鑽石來,擱在離火堆兩丈開外的一塊石頭上,道:“那我們不妨試一試,看誰能搶到那袋鑽石。”
他連眼角都不向那袋鑽石轉動一下,只是冷冷地道:“好,不妨試一試。”
我給他傲慢的態度,也撩得有一點惱怒。而且,久聞得人家説,北太極門,在太極拳劍的功夫上,另有新的發展,不是掌門人嫡傳的弟子,並不外傳,眼前這個人,年紀雖輕,武功造詣,己至如此地步,當然一定是北太極門的嫡傳弟子。如果他是的話,看他此際的態度,毫不驚惶,難道北太極門的掌門人,也已然同流合污?真是如此的話,將來不免有衝突之日,何不在今日,先試一試北太極門的真實本領?我想了想,便道:“你聽好了,我數到三,大家一齊發動!”他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仍是一派不在乎的神氣,背對着那袋鑽石。
我吸了一口氣,數道:“一……二一一三!”我自己數數字,當然要沾一點便宜,一個“三”字才出日,一個箭步,我已然向那袋鑽石掠去,而就在此際,只見他一個倒栽筋斗,凌空翻起,一陣輕風,竟然搶在我前面!我趁着他在我身旁掠過之際,突然一伸手,向他後肩抓了出去!
那一抓,乃是擒拿法中的背部麻筋抓法,以食、中二指,插向他的“肩井穴”,同時,大拇指從他的肩腫骨狹端之下骨縫之中插入。只要一被我拿中,略一發動,他便痠麻不堪,不但不能動彈,我大拇指所插之地,乃是“風尾穴”,力道重了,他可能受重傷!我當然無意令得他受重傷,所以出手,只是以快為主,用的力量,並不是十分的大。
那一式“背筋拿法”,才一使出,我食、中兩指,已然觸及他的背部,眼看就可以將他拿中之際,只見他身形陡地一凝,身子半轉,將我這一拿,避了開去,緊接着,便是一式“攬雀尾”,四式變化,推、躲、擠、按,一齊發出。這四式變化,式式均是對付我向他按的右手而發,來得快疾無比,我心中一驚,暗暗叫了一聲“好”,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跨出一步,擠近身去,右臂向外一揮,左手已然發出一招。
那一招,仍然是擒拿法中的招數,配合身形踏前,左掌由外向裏向下抄拿,右掌由外向裏向左帶拿,配合而成送拿之勢,雙手形成了兩個徑只尺許的圓形!這一招“逆拿法”才一使出,他立即向後,被我逼出了一步。而在他後退之前的那一瞬間,我們兩人的手腕,相交了一下,我的身子,也不由得退出了一步。本來,我們兩人,已然全來到了那袋鑽石面前,各自跨開了一步,那袋鑽石,仍然是在我們兩人的當中。
我們兩人的目光,卻是誰也不去望那袋鑽石,卻相互緊緊地盯着對方。
此際,我也己然覺察,如果我當真要將對方擒下,交給北太極門的掌門人的話,絕對不是容易的事,而他當然也知道,要將我擊倒,也得花出極大的代價!
我們兩人對峙着,誰也不想先發動,足足有十分鐘,他的神態,突然松馳了下來,拍了拍手,道:“算了,還爭什麼?”
我也一笑,道:“那就算了……”怎知我下面一個“罷”字,尚未講出,他突然趁我神情略一鬆弛之際,一俯身,手伸處,已然將那袋鑽石,抓到了手中,身形向後,疾掠而出,一揚手道:“這是什麼?”
剎那之間,我心中實是怒到了極點,因為剛才,他的那一句話,竟不是出於真心,而是欺訛!
我雙眼中,已然射出了怒火,他卻一笑,道:“朋友,兵不厭詐,難道你因此便以為我是卑鄙小人麼?”
我將剛才的情形,平心靜氣地想了一想,也覺得自己着實是太大意了些,那年輕人實在是給了我一個對待敵人的極大教訓!
我氣平了下來,向他走過去,並伸出了手,他也正要伸手過來的時候,突然,“砰”地一聲槍響,劃破了這荒島的寂靜!我們兩人,陡地吃了一驚,只見從一大堆亂石上,一條極苗條的人影,連翻帶滾,翻了過來。
緊接着,又是“砰砰”兩下槍響,子彈在空中呼嘯而過!我們都可以看得出,那連接而發的三下槍聲,全是向那個由亂石崗上滾下來的女子而發的。而如果不是那女子身手矯捷的話,她一定已然飲彈身亡!我們兩人,互望一眼,立時身子也伏了下來。那年輕人向我望了一眼,低聲道:“你真有槍麼?”我苦笑了一下。
我們一齊貼着地面,迅速地移動着,隱身在一塊大石頭的後面。抬頭去看那個女子時,似乎她並沒有發現我們兩個人的存在,緊緊地靠在一塊大石後面。前後沒有多久,石崗子上就出現了兩個人,那兩個人,手上全都握着手槍,四面張望了一眼,分明是尋找那女子的蹤跡,忽然,他們看到了我們所燃起的那個火堆。
那兩個人,全都戴着鴨舌帽,將帽沿壓得低低的,也看不清他們的臉面,只見他們一步一步地,走下亂石崗來,一看他們的情形,便知道他們是將那火堆當作了目標。而在他們將要走下亂石崗的時候,其中一人,又舉起槍來,“砰砰砰”地亂放了三槍。
本來,我的心情,也是十分緊張,因為無論如何,火器的力量,總不是人所能抵擋的,可是,那人亂放了三槍之後,我卻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因為,從他亂放槍的情形來看,那正是他心中害怕的表示。
同時,我也看到,那隱藏在大石之後的女子,身子略略挪動了尺許。我已然可以看清了她的側面,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織錦花棉祆,是黑底織出許多形態不同的白菊花的那種,一條黑色的西裝褲,燙着短頭髮,頸上圍着一條銀白色的絲巾,全身就是黑、白兩種顏色……因為她的臉色,也是那樣的白,異樣的蒼白。
我雖然只看到她的側面,但是卻看到,她有一張非常秀氣的臉龐。她的打扮,似乎是普通都市少女,但是她的神情,卻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氣魄風韻。
我向身旁的年輕人,望了一眼,本來是想徵詢一下他對那個少女的看法。可是,在我一回頭間,卻看到那年輕人的面色,是那樣地難看!他的雙眼定在那少女的身上。果然,他是因為看到了那少女,才會有那麼難看的面色的。
而他的面色,包括了恐怖、失望(甚至是絕望)和一種倔強的反抗!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的臉上,會有着這樣複雜的神情!
我只在一瞥之間,已然可以肯定,那年輕人和少女之間,一定有着什麼不尋常的糾葛!但是我此際,卻沒有辦法去深究它。
因為那兩個人,已然下了亂石崗子,離開那少女,只有七八尺遠近。而看那少女的神態,分明是要向那兩人撲去!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舉動,正在這個時候,一個極奇怪的念頭,倏然像閃電般掠過我的腦際,那就是:我不能看那個少女去涉險,因此,我立即拾起了一塊石子,向外彈了出去,我用的乃是柔勁,石子並沒有破空之聲,但是落地之際,卻發出極是清脆的“啪”的一聲響!
那“啪”的一聲,在那兩人的左首響起,那兩人立時轉過身去。這本是我的意料之中的事,便立即轉過臉去,看那少女,看她是否知道,那是她襲擊敵人的一個極佳機會!只見那少女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驚訝之色,但是她卻並沒有回頭望來,身形如燕,貼地向前,疾撲了出去,雙手一張,便已然拿往了那兩人的後頸!
那兩人怪叫一聲,“砰砰”兩下槍聲,向前直射了出去,當然傷不到那少女。
而那少女雙臂用力一抖間,只聽得“格格”兩聲,那兩人的頭向旁一側,呻吟之聲不絕,手中的手槍,也跌到了地上,那少女已然用重手法,將他們兩人的頭頸骨扭得脱了臼。我自然知道此際那兩人身受的痛苦,他們再也握不住手槍,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見那少女立即踏前一步,纖足起處,將一柄手槍,踢出老遠,而幾乎是同時,一俯身,已然將另一柄手槍,拾了起來。
我見那少女一舉奏功,便從大石之後,走了出來,可是那少女卻在此際,轉過身來,我的老天,她手中的手槍,槍口正對着我!
我猛地怔了一下,不敢再向前跨出。雖然剛才,我幫助了她,而我也絕不是膽小的人,但是我卻不敢再向前跨出。因為她的神情,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情,那種堅決的眼神,看得出她是一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而向我開槍這樣的事,在她,來説,一定是一件極小的事!她轉眼直視着我,冷冷地問道:“你是誰?”
“小姐,”我攤了攤手:“你不至於會向我開槍吧?”
“難説。”她的回答,竟是那樣的簡單,但是,她的眼光,終於從我的身上,向旁移了開去。我順着她的眼光,向後望去,只見她是向那個年輕人望去時,那年輕人,像是僵了一樣,身子一動也不曾動過,面上的神情,也像是石雕─但是我相信,即使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巨匠,也必然難以捕捉這樣複雜的神情。我再回頭向那少女望去,只見她的全身,猛烈地震動了一下,面色變得更白,槍口也轉動了幾寸,由對準我,而變得對準了那個年輕人。這種情形,證實了我剛才的看法,但是,我卻依然不明瞭他們兩人之間,有着什厶樣的糾纏。好一會,那少女才以冷酷到幾乎不應該是她這樣的少女所應該有的聲音,道:“跟我回去!”那年輕人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雙手掩面,幾乎是痛苦地叫道:“不!”
那少女緩緩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道:“那份地圖呢?”那年輕人迅速地解開衣服,我可以看到在他貼肉處藏着一個尼龍紙袋,那尼龍紙袋很厚,他解了下來,將那個紙袋,向那少女拋去,少女一伸手接了過來,仍然冷冷地道:“跟我回去吧!”那年輕人動了一下,仍然道:“不!”
少女的石雕似的面容,掠過一絲憂傷的神情,手槍一揚,道:“那你轉過背去,我就地執行掌門人的命令。”
年輕人面色大變,張大了口,講不出話來。
這時候,連我也大吃一驚。前面已經説過,我在一見那年輕人將鑽石一顆一顆拋入海中的時候,便認為他是在幹着不法的勾當。而當我知道他竟是北太極門中的人之後,我心中更是氣憤。因為北太極門的聲名極好,他的行為,一定會受到極重的懲罰。如今看那少女的神情,和他一定是同門師兄妹,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會帶着處死那年輕人的命令!
那年輕人呆了一會,才道:“這……真是掌門人的命令麼?”
那少女在口袋中,摸出一塊半圓形、漆成血似的紅色鐵牌來,“叮”地一聲,拋在那年輕人的面前,冷冷地道:“你自己看吧!”
她的語氣,仍然是那樣冷酷,像是對方的生死,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她拋出那面圓令的時候,臉上的那種苦痛的神情,卻絕對瞞不過我!
那年輕人低頭一看間,面如死灰,呆了一呆,才抬起頭來,顫聲道:“掌門人為什麼派……派你……來執行?”那少女略略地轉過頭去,不願被對方看到她眼中已然藴滿了晶瑩的淚水,道:“是我自己要求的!”
那年輕人的身子又震了一震,面上突然現出了憤然之色幾乎是叫嚷着道:“我知道,你是為了羅菲的緣故,師妹,你……”
他的話講到一半,那少女已經尖叫着,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去?”那年輕人也突然住口,道:“不!”
那少女拇指輕輕一扳,“克”地一聲,撞針己然被她扳了下來。
她的身子在微微顫動,一點也沒有血色的手,也在發抖,而她的槍口,仍然對着那年輕人。這是極危險的事情,只要她的手指,稍微用一點力道,甚至只要她再抖得厲害一些,子彈便可以呼嘯而出!那年輕人也一定死於非命!
我一看到這種情形,連忙踏前一步,道:“小姐,有事慢慢商量!”
那少女連望都不向我望一眼,一字一頓地道:“你再説一遍!”那年輕人昂頭望大,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我不回去!永不!”
那少女面上那種痛苦的神情,又出現了一次,而槍口也向上略揚了半寸,我連忙身形掠起,想向她撲過去,先將她手中的槍奪下來再説。
就在我身形展動之際,只聽得她叱道:“你想死?”同時“砰”地一聲,槍已響了!剎時之間,我呆了一呆,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看到了那少女憤怒和惶恐交織的神情,我才感到自己的左肩,一陣熱辣辣地奇痛,下意識地伸手一摸,竟摸了一手鮮血!
那一槍,不曾打中了那年輕人,卻打中了我!我回頭向那年輕人看去,只見他極快的身形,向外掠了開去,在他原來停留的地方,將那一袋鑽石,放在地上,那少女立即對準了他的背後又放了一槍!
可是那少女的這一槍,並沒有射中目標,那年輕人連閃幾閃,又跑遠了十來丈,那少女再扣扳機,只發出“克”地一聲,子彈已然射完了。她連忙也展動身形,向前追了過去,兩人一前一後,迅速地隱沒在亂石崗子的後面,只聽得一陣機器響聲,傳了過來。
我的手緊緊地按住傷口,也跟了過去,只見那少女呆呆地站在海灘之上,海風吹動着她圍在頸上那條雪白的絲巾一條小艇,艇尾激起陣陣水花,艇首昂起,正在向前疾馳而出,艇上的駕駛人,正是那個年輕人。
那少女呆了並沒有多久,便身子拔起,向另一艘漆成紅、黃兩色的遊艇躍去。
我不等她躍到那遊艇上,便大聲叫道:“小姐,慢一慢!”
那少女在半空之中,猛地一扭身,落在海灘上,道:“先生,很對不起你,我還要去追人。”
“小姐,那位朋友,”我急急地道:“還留下了一袋鑽石,你總不能讓它留在荒島上的吧!”
那少女的面上,立時現出了一陣極其驚訝的神色,反問道:“一袋鑽石?那麼説,他已經找到了!”她講到這裏,突然住口不言,一雙秀目,直視着我,改口道:“你為什麼不要了它?”
“嘿,”我心中不免有點忿怒,道:“小姐,你看錯人了!”她又望了我一眼,立即向亂石崗子的後面奔去,不一刻,便已然回了轉來,那袋鑽石顯然是在她西裝褲的袋中,她掠過了我的身邊,又向那遊艇奔去,將要躍起時,才忽然又回過頭來,道:“你的傷勢……”
“不要緊,”我苦笑了一下,“那兩個人,會死在荒島上的。”
“哼,”她冷笑了一聲,“那兩個人,你知道他們是誰的部下?”
我反問道:“誰?”那少女向那艘遊艇一指,道:“你難道不認識這艘遊艇?”我心中一動,向那艘遊艇望了一眼,只見艇首赫然漆着“死神號”三個字,我更加吃了一驚,不禁替那小姐擔心,道:“小姐,你竟敢與他作對?”
那少女鄙夷地笑了笑,並不回答。我看得出她是一個極其有自制力、高傲、冷靜的少女,但是我也看出,她心底深處,一定有着一樁極其痛苦的事情藴藏着。
我當然更知道,這一男一女,那一袋鑽石,都和一件極其複雜的事情有關,我絕對無意介入這件事中,但是我總也不能就此負着槍傷,毫無希望地在這荒島上等待。因此我想了一想,道:“不論怎麼樣,你射傷了我,總得帶我離開這個荒島!”
她面上現出為難之色,但終於答應了下來。我們兩人一齊躍上了那艘遊艇,解開了纜繩。她熟練地開動了馬達,遊艇“啪啪”地響着,向前駛去,駛出的方向,正是那年輕人剛才駛去的方向,這時候,那小艇早已看不見了。
一直等到“死神號”完全離開了荒島,我和那少女才進了船艙中,我們兩人剛在船艙中坐定,忽然聽得“-”地一聲響,一扇暗門,打了開來,一個人步履“咚咚”有聲,走了出來!
我和那少女兩人,都吃了一驚,因為剛才,我們上那遊艇的時候,也曾經大略地檢查了一遍,看艇上是不是有人。而在遊艇上,竟然也會設有暗室,那倒確實是我們所料不到的。
我們兩人,立時站了起來,那人卻道:“請坐,兩位請坐!”我看到那少女神色一變,身形微矮,準備向那人撲過去,那人將手中的手杖,略略揚了一揚,笑道:“石小姐鎮定一點,你看看四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