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霞身軀側開後,石沉便有足夠的地方升上來,他左掌一按石壁,輕輕掠了上去,目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只是正視着石壁上的字跡,只見上面寫着:
“龍布詩,你到這裏來了,很好,很好,你武功的確沒有荒廢,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處山隙,這條路比較近些,但卻難走些,不過你若仍有餘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到一條更近的路,只是你切切不可逞強,千萬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強,即使你武功差些,也一樣可以見到我!”
光線雖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夠將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跡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兩眼便將字跡看完,只是他日光卻仍未轉動,因為此刻那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已遠比方才濃郁,他十歲就在“神龍”門中,那時郭玉霞也不過還只有十二三歲。
那時,他們還都是黃金般的童年,雖然在嚴師的督導下,他們卻也有過任何一個人在童年中都有過的遊戲。
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他自然也會偷偷地愛上過這比他大上兩歲,也比他聰明得多,事事都照顧着他一些的“二師姐”,但那不過只是兒童純真的愛情,姐弟間的愛情,純潔得有如一張白紙,直到他長大了許多,他還是沒有將這段感情説出來!
到了他十五歲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龍”門中,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後的今天,石沉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龍”龍布詩在大廳上擺了幾桌酒筵,宣佈了兩件喜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個聰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佈的卻是,他的首徒龍飛,與次徒郭玉霞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間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雖然也曾偷偷啜泣了一夜,以朦朧的淚眼,數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曉,但自此以來,他卻極力使自己將那份純真的愛情忘去,因為她已嫁給他最敬畏的大師兄了,從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年的遊伴“小師姐”了,他只能將這份感情忘卻,永遠的忘卻,忘得乾乾淨淨!
從此,他便漸漸和她疏遠,他們之間的談話,也漸漸變得嚴肅而莊重,僅僅有一天,清晨,在練武場中,他單獨遇見了她,他想避開,她卻將他喚住,對他説:“這些日子你為什麼總是避開我,難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師姐了麼?”石沉心裏在説:“是的!你已不再是‘小師姐’了。”口中卻沒有説話。
沒有説話,以後他們就連單獨見面的時候都沒有了,直到此刻……
此刻,這些多年來的往事,在一霎眼間便從石沉心中閃過,而此刻,郭玉霞又彷彿多年前一樣地依偎在他身邊,在這一陣陣如蘭如馨的香氣中,他似乎又忘卻了她是自己的“大嫂”。
於是他緩緩側過頭--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就彷彿那湛藍的海洋,又彷彿是他春夜的夢。
四日相交,他不禁輕嘆一聲,呻吟般緩緩道:“小師姐……”
這三字語聲雖然輕微,但卻似一方千鈞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藍的海,也不禁為之蕩起了一圈圈漣漪。她跟波輕輕在石沉面上一轉,一圈圈盪漾的漣漪,緩緩消失,代之以一陣陣閃動的光芒!她心裏在想着什麼?
又有誰知道她心裏在想着什麼,她只是輕輕伸出手掌,在石沉面上輕輕撫摸一下,輕輕説道:“你瘦了!”
石沉沒有動彈,安靜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卻遠不如外表的沉靜--他心裏又在想着什麼呢?不管他在心裏想着什麼,但他口中只是説道:“師父必定上去了!”他不敢再回對她的眼波,微一提氣,沿索而上!
這十丈距離,霎眼便至,上面果然便是盡頭,此刻他根本已無法再顧及自身的安危,毫不遲疑地一躍而上,放眼望去,這奇特的山峯,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攔腰斬斷似的,峯頭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這山峯真是奇怪得很,難怪從下面望上來,望不見峯頂,原來峯頭已被截斷了!”他心念方轉,身後已響起郭玉霞的語聲!
輕輕的語聲,只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邊,根本毋庸大聲。
石沉哪敢迴轉頭去--雖然他心中實在有着這種慾望,他筆直地望着前方--而實在他此刻眼中什麼也看不到!
風,比峯下更大,將她鬢邊的髮絲,吹到他的耳邊,腮下,嘴角……
她輕輕嘆息一聲,道:“我知道自從我跟了你大哥之後,你就時時刻刻地逃避我,那天在練武場中我單獨遇見你時,你甚至連話都不敢對我説,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像以前一樣……”
山下突地傳上一聲大喝道:“上面可是沒有什麼變故麼?”
石沉霍然一驚,迴轉身,唇邊突地觸着了郭玉霞温暖而甜美的嘴角--
兩人誰也沒有出聲,誰也沒有動彈,誰也沒有回答龍飛的喝問,誰也聽不到從四面傳來的回聲:“沒有什麼變故麼……什麼變故麼……變故麼……”他們只聽得到彼此心房跳動的聲音……
郭玉霞輕輕吐出一口如蘭如馨的香氣,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在莊子後面的榆樹下……”
石沉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遊戲……”
郭玉霞輕輕移動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不肯……”
石沉只覺鼻端也觸及一片温暖,夢囈着道:“你説你年紀比我大,只能做我的姐姐,不能做我的新娘……”
郭玉霞道:“於是你就抱着我,你迫我,那時……我……”
山下突地又傳上一聲大喝:“喂,你們聽到了我的話麼?”
石沉心頭又自一凜,突覺兩片温暖的紅唇,觸到了他的嘴唇……
只聽郭玉霞輕輕又道:“那時,我就和現在一樣,被你親了……”
石沉道:“可是……後來你卻嫁給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並沒有轉動,也沒有後退,因為青年心中熱火,正火熱地在他心中燃燒着。
郭玉霞道:“我雖然嫁給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麼?”
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幫着你,有時,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釘子的時候,我也是幫着你説話的,你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被四妹碰了釘子!”石沉只覺心頭一陣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淹沒,夢囈着:“為什麼?”
郭玉霞道:“因為我心裏一直還是想着你,一直還是對你好的,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罷了!”
石沉愕了半晌,緩緩道:“那麼你為什麼卻要嫁給大哥?”
郭玉霞秋波一轉,輕嘆道:“我年紀比你大,又是師姐,即使我要嫁給你,師傅也不會答應的!”
石沉嘆道:“起先我還以為你只是為了想做‘神龍門’掌門弟子的妻子,為了將來想要接管‘止郊山莊’才嫁給大哥的,因為……因為你和大哥的個性和脾氣,都沒有一絲可以投合的。”
郭玉霞面色微微一變,似乎是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為了被人冤枉了,長長一嘆,道:“你起先真的是這樣想麼?”
石沉點了一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知道我那時想錯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暱聲道:“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是……我們以後假如能時時刻刻相會,還不是一樣麼?”
石沉只覺心頭一蕩,痴痴地望着她,許久許久,甚至連呼吸都呼吸不出……
此時此刻,清輝遍地,繁星滿天,他忽然想到自己與星羣竟是如此接近--要遠比世上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着他與自己師兄妻子,如此親近,親近得甚至沒有一絲距離,那麼他又將如何?……
突地,山下傳來一陣語聲,龍飛沉聲道:“四妹、上面或者有險,你原該讓我先上的!”
剎那之間,石沉只覺心頭一驚,有如耳邊突地響起一個霹靂,身軀一仰,左腳腳尖向前一蹭,右腳腳跟向後一蹴,全身凌空拔起,嗖地,向後掠出兩丈有餘,筆直地落到一方一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之間,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着,嗖地一響,龍飛魁梧的身軀,隨之躍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閃電般交換了一眼,彼此之間,目光中俱是驚奇之色--當然,石沉目光中還有慚愧與害怕!
龍飛、王素素,齊地驚咦了一聲,龍—笆道:“原來你們在上面!”
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撫雲鬢,緩緩道:“當然在上面,難道還該在下面麼?”
龍飛目光一掃,只見石沉滿面驚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緊緊貼着山石,彷彿是生怕自己會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劇急地起伏着,張口結舌,説不出一句話來,而郭玉霞的微笑與言語,也遠不如平時自然。他雖然生性誠厚,但見了石沉與郭玉霞如此大失常態,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聲道:“你們在做什麼?”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你這話怎地問得如此奇怪?你説我們在做什麼!”
龍飛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呼聲,你們聽到了麼?”
郭玉霞道:“聽到了!”
龍飛嘆道:“既然聽到了,你們為什麼不回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着急!”
郭玉霞的語音愈是生冷,龍飛的語聲便愈是和緩,此刻他長嘆而言,話中已再無一絲一毫責備之意,只不過是在訴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數聲,道:“你糊塗,我卻不能與你一樣糊塗!”
龍飛道:“我糊塗什麼?”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們是在何等危險的情況下?敵暗我明,敵眾我寡,你還要如此大呼大叫,難道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哪裏麼!我豈能再和你一樣,你卻不分青紅皂白,便來責問我!”
龍飛怔了一怔,緩緩垂下了頭。
王素素輕嘆道:“還是大嫂想的周到!”
石沉驚惶的心情,已漸漸平定下來,但是他的面色,卻變得更加難看,對於郭玉霞,他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還能如此義正詞嚴地去責罵別人。
對於龍飛,他卻有些憐憫,又有些慚愧,只見龍飛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石沉大步走去,伸出大手,拍子拍他肩頭,沉聲道:“我對不起你!”
石沉心頭一跳,訥訥道:“大哥……你……你怎麼對不起我……”
龍飛長嘆道:“我方才錯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沒有……”他畢竟不如郭玉霞,此刻只覺心頭跳動,哪裏説得出話來!
龍飛嘆道:“我口裏雖然沒有説,心裏卻有些對你疑心,唉!我真該死,居然會對你疑心起來。”
石沉呆了一呆,只覺一陣熱血,湧上心頭,而對着這樣一個熱誠、正直、胸懷磊落的大丈夫,男於漢,他直覺自己突地變得如此渺小,如此可恥,訥吶道:“大哥……我對……”
“對不起你”四字還未説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來,大聲道:“兄弟之間,有些誤會,只要説開了,也就算了,你們還説什麼!”
龍飛道:“是極,是極,我不説了,我不説了。”捏了捏石沉的肩頭,突又驚呼道:“這是什麼?”目光凝注石沉身後的山石,再也沒有移動。
石沉又自一驚,霍然轉過身來,目光動處,只見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着一個道裝女子的畫像,烏簪高髻,全身肅立,左臂垂下,手捏劍訣,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翹起,右掌斜抬,掌中的長劍,劍尖卻微微垂下,面目栩栩如生,衣褶飄舞生動,夜色之中,驟眼望去,當真有如一個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
刻像旁邊,還有數行字跡,定睛一望,上面寫的是--
“龍布詩,你功力又精進了,可是,你攻得破我這一招麼?前走,不能,回去!”
龍飛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突地冷笑一聲,道:“這一招我都能攻的破,何況師父!”
石沉道:“這上面的口氣如此託大,但這一招驟眼看來,卻平平無奇,難道其中又有什麼奧妙?”
王素素目光還未移開,口中緩緩道:“這一招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其中必定藴藏着許多厲害的後招,只是我們一時看不出來就是了!”
郭玉霞頷首道:“正是如此,越是這種看來平凡的招式,其實卻越是厲害!”她語聲微微一頓,側首笑道:“你們看了半天,可看出這畫像有何特異之處?”
龍飛已又瞧了幾眼,此刻接口道:“持劍而立,腳下定要踩着方位,但這女道士的雙足,卻是腳尖併攏,腳腿分開,成了個‘內八字’,這算什麼步法。”
郭玉霞道:“不錯,這是一個特異之處!”
龍飛道:“如左臂貼在身上,只有食、中兩指向上翹起,這也不是捏劍訣的方法。”
郭玉霞道:“不錯!”
龍飛胸膛一挺,面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着道裝,腳下穿的卻像是男人的靴子,這也荒謬得很。”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衣着和劍法無關,這不能算是……”
龍飛正色道:“這怎地不能算是特異之處,衣冠不正,心術不正,劍法也必定不正,不堂不正的劍法,怎能攻敵制勝!”
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龍飛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頷首,道:“不堂不正的劍法,縱能稱雄一時,卻不能留之萬世,大哥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這種例子,你看,少林、武當這些門派的劍法,代代相傳,至今已不知傳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劍法,例如專走偏鋒的‘海南劍法’,以毒辣著稱的‘追魂奪命劍’,到了今日除了名字還有人知道,豈非都早巳湮沒,由此可見那些昔年能仗着這種劍法稱雄武林的人物,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才智過人,功力深湛而已,絕不是因為劍法的高妙,四妹的話,當真……”
郭玉霞柳眉輕顰,截口道:“你説夠了麼?”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時此刻,我真不懂你們怎會還有心情來説這閒話!”石沉垂下頭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機會,以後還多得很,你們兩個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王素素面頰一紅,不禁也垂下了頭。
郭玉霞橫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所説的這兩點……”
龍飛道:“三點!”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這三點外,你們還看出了什麼?”
石沉抬起頭來,目光雖然望着畫像,其實眼中茫然,什麼也沒有看到,王素素輕輕道:“我看最奇怪的一點,就是這畫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閉着的,與人交鋒,哪有閉着眼睛的道理?”
她根本沒有抬起頭,想必是早巳將此點看出,只是一直沒有説出而已!
龍飛嘆息一聲,道:“還是四妹心細!”
郭玉霞道:“不錯,我先前也認為這點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沒有道理,但仔細一看,她將眼睛閉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還是她這手劍法最厲害的一點!”
石沉、龍飛,齊地詫聲問道:“為什麼!”
郭玉霞道:“她這一招劍法,靜如山嶽,含藴不致,正是以靜制動、寓攻於守的內家劍法,而武林中誰都知道師傅的‘天龍十七式’,是自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勢最為激厲難當的劍法,尤其是最後四式,更是矢矯變化,飛揚靈幻,當真有如天際神龍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連一招也難以抵擋!”
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閉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劍光,心情自然更靜--”
郭玉霞頷首道:“不錯,但這也因她內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對‘聽風辨位’有了極深的把握!”
龍飛擊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風虎雲龍’,作為誘招誘得她出手攻我,或是移動劍位,那麼我便可以一招‘破雲升’破她這一招守勢,但她如閉起眼睛,沉得往氣,那招‘風虎雲龍’又有何用?”
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誘招,‘天龍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術!”
郭玉霞道:“你説的可是‘破雲四式’,第一式‘破雲升’中的那一招變化‘直上九霄’?”
石沉道:“正是!她這一招橫劍斜飛,雖然左可護胸腹,右可封敵路,但劍光微微一垂,左臂緊貼身軀,左頸以肋骨一帶便會空門大露,只要用‘破雲升’中第六、第七兩個變化,便不難將此招攻破。”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四弟在外闖蕩還未兩年,武功想不以已如此精進了。”
龍飛接U道:“再過兩年,必定比你大哥還要強勝幾分!”
石沉垂首謙謝,郭玉霞又道:“你用‘自上九霄’、‘震月飛星’這兩招,雖然聲威驚人,無堅不摧,但卻顯得太過霸道,而且假如對方功力和你一樣,只要將劍勢稍為變化,便可封住你的劍路,那麼立刻就變成以功力相拼,而不是以招式取勝了,也就失去了本意!”
石沉俯下頭去,沉思半晌,面上不禁又自露出欽服之色!
龍飛皺眉道:“那麼依你説來,該用什麼招式才對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敵制勝,先要知道對方這一招中藏有多少厲害的後招,而愈是看來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藴的變化便可能愈多,這本是劍法中的至理,只可惜大多人都將它忽略了!”她語聲緩慢,因為她言語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去慢慢思索,方能領悟。
她語聲一頓,見到王素素亦已抬起頭來,凝視傾聽,一笑又道:“這道理極為明顯,天下萬物,莫不皆是此理,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譬如説文人寫字,他如只寫了一橫,那麼他將要寫什麼字,便誰也無法猜到,因為由一橫可演變的字極多,真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但他若是已寫了一個‘寶蓋’,或是已寫了一個‘草頭’,那麼他可能寫的字便較少,別人也容易猜些。等到他已將一個字的大半都寫好了,那麼他便再也無法改寫別的字,別人自然一猜就猜中了!”
她語聲微微一頓,龍飛、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頷首稱是。只聽她接口又道:“是以與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滿,也就是這個道理!”
龍飛長嘆一聲,道:“這道理我原先雖然知道,但總不能説個明白,此刻聽你一説,才明白得清清楚楚,你這寫字的比喻,確是用得好極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寫字的人只寫了一橫,後面含藴的後招,還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後招,又怎麼能破她的招式呢!”
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橫,是個‘草頭’!”
郭玉霞頷首笑道:“不錯,我説錯了,是個‘草頭’,若是一橫,也就不成招式了!”
龍飛、石沉,對望一眼,龍—飛笑道:“到底是她們女子較我們男子聰明些!”
石沉道:“正是!”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確比你們聰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還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別捧我,我且問你,你有沒有看出,這一招到底有多少後招呢?”
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雖然知道的不多,但據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種變化!”
她日光一掃,龍飛、石沉,面色鄭重,正自凝神傾聽,只聽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種?”
王素素道:“她這一招雖然看不出是屬於何派的劍法,但卻可變為武當派九宮連環劍中的一招‘雁落平沙’……”
郭玉霞道:“不錯,只要劍尖向左一轉,便是‘雁落乎沙’了。”
龍飛雙眉深皺,點了點頭。
王素素接口道:“她劍勢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點蒼派迴風舞柳劍中的‘柳絮迎風’,她手腕向內一擰,便是峨嵋派朝鳳劍中最厲害,可攻可守的一招‘孔雀開屏’!”
一口氣説到這裏,她語聲漸漸激動!
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説不要緊的。”
王素素喘了口氣,接道:“除此之外,這一招還……還……可以變……變做……”
龍—龜皺眉道:“還可變做什麼?”
星光之下,只見王素素嬌美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驚道:“四妹,你……你……怎地了?”
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幾口氣,面容方自漸漸平靜,緩緩道:“我沒有什麼,只是……只是胸口有點發疼就是了,現在已經好了!”
石沉伸手一抹額上汗珠,原來他方才情急關心,競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轉,笑問:“還有四招呢?”
王素素緩緩道:“這一招還可以變作天山派三分神劍中的‘快刀分亂麻’,崑崙派抱玉劍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劍中的‘立轉陰陽’,以及昔年三花劍客留下的三花劍中的一招‘桃李爭春’!”
她面容雖已平復,但目光卻仍帶着痛苦之色,生像是極為不願説出這些話,卻又不得不説似的!
龍飛長嘆一聲,道:“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淵博,大概是你在沒有投入師傅門下之前,就已學了不少武功!”
王素素面色一變,期艾着道:“沒……沒有……”
龍飛濃眉微皺,道:“沒有!我不信,若是沒有,我怎地就看不出這一招有這些變化!”他目光詢問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沒有?”
郭玉霞含笑搖頭道:“我也沒有,我只看出了這一招可變為武當派九宮連環劍的‘平沙落雁’、少林派伏魔劍法中的‘立轉陰陽’,其餘的五招變化,我都沒有看出來。”
她語聲微頓,補充着又道:“我雖然看出這一招裏,含藴的變化絕對不止兩種,但‘三花劍’,‘抱玉劍’這些劍法,我連看都沒有看過,‘三分神劍’,‘迴風舞柳’這些劍法,我雖然看過,但裏面的招式,卻是不甚熟悉,如何變化,我自然也看不出來了。”
龍飛面色一沉,目光凜凜,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聲問道:“這些劍法,你從哪裏學來的?”
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雙眉緊皺,眉峯間憂慮重重,關切地望着王素素,只見她面容蒼白,目光閃縮,顯然在心中隱藏着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轉處,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師的時候,我就有些奇怪--大哥,你可記得四妹是誰引進來的麼?”
龍飛面容一正,皺眉沉聲道:“北六省‘紅旗鏢局’的總鏢頭‘鐵戟紅旗震中州’司馬中天!”
郭玉霞道:“不錯,可是司馬老鏢頭卻也沒有説出她的來歷,只説她是一位故友之女,師傅他老人家本性直爽,也沒打盤問她的來歷。”她面上雖然帶着笑容,卻是惡意的笑容,她目光不時望着石沉,又不時瞟向王素素。
王素索麪容越發蒼白,目光越發閃爍,甚至連手指也輕微地顫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這些年來我們大家相處,都和親兄弟姐妹一樣,可是,四妹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我卻不能不……”
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以後只要能時時相會,還不是一樣麼!”
郭玉霞、石沉突地面色一變,心頭大震,石沉腳步踉蹌,向後退一步
龍飛皺眉沉聲問道:“四妹你説些什麼?”
王素素輕輕一笑,道:“沒有,我只不過在無意間……”
郭玉霞嬌笑一聲,道:“她沒有説什麼!”緩步走到王素素身邊,王素素卻輕輕向後退了兩步。
龍飛滿心詫異,道:“你們到底在搞些什麼?”
郭玉霞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塗,放着正事不做,卻在這裏説起閒話來了,四妹的身世來歷,師傅都沒有問,師傅也放心得很,我們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神龍門’又沒有禁止帶藝投師的人,即使她以前學過武功,又有什麼關係?”
龍飛瞠目道:“我又沒有説有關係,但是……”
郭玉霞皺眉道:“你還説什麼,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憑人家‘鐵戟紅旗震中州’那種身份,還會帶她來引見師傅麼!”
龍飛道:“但是……”
郭玉霞道:“但是什麼?快去找師傅吧!”—和拉着王素素,繞過山石,大步走去!
石沉暗中嘆息一聲,心中思緒紊亂如麻,他此刻已知道方才他與郭玉霞在此地所説的話,巳被王素素聽去,此刻他望着王素素的背影,心頭彷彿壓了一方千鈞巨石般沉重。
只有龍飛,他胸懷坦蕩,生性磊落,一點也沒有看出這其中罪惡的勾當,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側首道:“二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石沉垂下頭去:“我也不知道。”他實在沒有勇氣來面對他正直而爽朗的師兄。
龍飛愣了半晌,突地笑道:“她們女孩廣之間的事,我實在弄不清楚,罷罷,我也不要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數聲,道:“三弟,告訴你,還是做獨身漢來得舒服!一惹上女子的事,總是麻煩的!”
石沉聽着這豪爽的笑聲.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慚愧,他深知他師兄的個性,知道這標準的男子漢方才心中縱有疑惑,此刻也在這數聲大笑中化去,石沉雖然放下了心,然而卻更慚愧了!
郭玉霞握着王素素的手,轉過山石,突地頓下腳步,把王素素拉到山石後。
王素素道:“大嫂,你這是做什麼!”
郭玉霞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以為我不知道麼?”
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説什麼?我不懂!”她雖在笑着,笑容卻是勉強的,因為不知怎地,在這位“大嫂”面前,她心裏總會不自覺地生出一些畏懼,就像是她幼時面對着她哥哥時候似的。
郭乇霞眼波一轉,道:“下山後,等他們睡了,我有話對你説!”
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見龍飛、石沉飛步奔來。
龍—飛一步掠來,詫聲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郭玉霞笑道:“難道我們姐妹倆人説悄悄話都不行麼?”
話聲未了,龍飛又一聲驚呼,道:“原來這上面也有字跡的!”語聲微頓,接口道:“三弟,你來看!”這上面寫的是--“龍布詩,你若只看出這一招的七種變化,你還是回去算!”她不禁驚歎一聲,道:“原來這一招的變化還不止七種!”
石沉已自掠來,皺眉凝注着山石上的字跡,緩緩道:“雁落平沙、立轉陰陽、玉杖分波……四妹所説的七種,這上面果然都寫出來了。”
龍飛噓了一口氣,道:“我就不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一招裏,除了這七種變化外,還有別的!”他日光—轉,只見這片字跡旁,竟還有一片字跡,只是這片字跡刻的較淺,也較為零亂,不經注目,便難發現。
郭玉霞輕呼一聲,道:“這豈非師傅他老人家的筆跡麼?”
王素素輕輕道:“不錯!”叫人一齊注目望去,只見上面寫的是--
“以劍為主,以腿為輔,玄門劍術,異邦腿法,要破此招,惟有反常!”
這一行字跡較大,也較深,另外還有一行字,更是零亂難辨。
“你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貼緊身軀的左臂以及穿着那一雙奇怪鞋子的腳上,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麼,哈哈,哈哈……”
龍飛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樣,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一雙奇怪的鞋子上,你卻説衣着與劍法武功無關!”他手捋虯鬚,仰天而笑,神情之間,極是得意。
石沉卻是雙眉緊皺,喃喃道:“要破此招,惟有反常!……‘反常’這兩字,卻又是作何解釋!”
郭玉霞斜斜瞟了龍飛一眼,秋波轉處,又瞧了石沉一眼,道:“這些武功上的玄妙之處,我們縱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過的!”
龍飛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誤撞地説對了一樣,但你可知道這雙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裏麼?”
龍飛呆了一呆,石沉道:“還有一件費人猜疑的事,你們卻都沒有看出!”
龍飛目光一抬,詫聲道:“是什麼?”
郭玉霞伸出纖指,指向那一片字跡,緩緩道:“你們可曾看出這片字跡是如何寫上去的?”
石沉凝注兩眼道:“彷彿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錯!”
龍飛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師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來就可以劃石如粉。”
郭玉霞冷笑一聲,道:“你呢?”
龍飛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師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後,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樣了麼?”
龍飛“噢”了一聲,不住以掌拍額,道:“是了是了,師傅他老人家在寫這些字時,功力必定已完全恢復,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的確令人猜疑……此時此地,又有誰會為他老人家解開穴道呢?”
郭玉霞長嘆一聲,道:“華山較技這件事,本來是很普通的,我在沒有上山的時候,原本以為此事雖有驚險,但絕對不會有什麼奇詭秘密之處,但上得山後,卻發現每一件事俱都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來的較技比武之舉,只怕再也沒有一次比這次更奇怪的了!”她話聲微頓,眼波一掃,又道:“那姓葉的女子用盡種種方法,要師傅自削功力,而師傅居然答應了,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聞,那奇怪的綠袍道人拼命來搶一具空棺,更是奇怪到極處,我心裏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後來,離奇古怪的事競越來越多,此刻我仔細想想,這次華山較技,其中必定隱藏着許多秘密,許多曲折,説不定有許多人計劃了許久,設計了一個圈套,要來暗害師傅,而由‘丹鳳’葉秋白出面來做個幌子,你們想想看……”
她話聲未了,龍飛突地一撩衫角,如飛向前奔去,郭玉霞皺眉呼道:“你要幹什麼?”
龍飛腳步微緩,回首道:“既然來此,我們站在這裏説上二天三夜也沒有用,還不趕快去幫師傅,難怪他老人家常説你人雖聰明絕頂,只可惜説的太多,做的太少了!”
郭玉霞面色微變,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纖腰微擰,一掠三丈……
石沉微一遲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隨後掠去,郭玉霞望着他們三人的背影,突地冷笑一聲,笑聲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開外!
哪知龍飛卻又已停下腳步,原來前面七八丈遠近,竟還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有一個道裝女子的畫像,只是姿勢已有變動!前像本是守式,此像已變為攻勢,前像本身是全身肅立,此像已變為騰身而起,左掌劍訣飛揚,右掌長劍斜削,旁邊的字跡是:
“龍布詩,你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勢,你避得開這裏一招攻勢麼?”
但他到此刻只是匆匆瞧了兩眼,便繞過山石,石後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跡,石沉冷笑一聲,道:“又是老套!”
龍飛喝道:“還看它做甚?”當先掠去,郭玉霞提氣縱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低問:“你剛才為什麼那樣對我?”龍飛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面前,你總該替我留些面子呀!”
龍飛道:“你在他們面前,還不是對我……”長嘆一聲。改口道:“我心裏着急,你不要怪我。”
郭玉霞幽幽一嘆,似乎又要説什麼,卻見前面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面的畫像,卻已被人擊毀,山石碎片,落滿一地,龍飛、郭玉霞對望一眼,龍飛繞過山石,哪知後面的字跡,更是被人擊得七零八亂。
龍飛濃眉一皺,道:“師傅……”
郭玉霞道:“不錯,除了師傅外,誰也沒有這等功力。”
龍飛沉聲道:“他老人家為什麼要如此……莫非是這一招他老人家無法化解麼?”
郭玉霞嘆息一聲,搖頭不語,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往前飛奔而去,只見平坦的山地,漸窄漸險,十數丈後,又有一塊山石擋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擘窠大字!“六一老翁龍布詩長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劃成,下面卻又有四個觸目驚心的字跡:
“永不復返!”
這四個字不但與上面的字跡不同,而且筆鋒較細,筆力較深,顯見是以刀劍所刻。
龍飛目光一凜,大喝一聲,“呼呼”兩掌,擊將過去,只聽轟然一聲大震,山石碎片,四下飛激而起,龍飛亦已倒退二步,撲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雖有“鐵拳”之譽,到底卻仍是血肉之軀。
郭—長霞輕嘆道:“你脾氣怎地和師傅一模一樣!”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要知道,你的功力卻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龍飛濃眉飛揚,胸膛起伏,突地掙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腳踢去,他足上功力不逮雙拳,這一腳僅將山石踢碎少許,卻將他自己腳—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隨後掠來,齊地驚呼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郭玉霞冷冷道:“你留些氣力好不好,用來踢對手的肚子,豈非要比踢這塊石頭好得多!”
龍飛霍然轉回頭來,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氣得説不出話來!
石沉吶訥道:“大嫂,大哥的脾氣,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聲,纖腰微擰,刷地掠向山石之後。
龍—龜道:“你……”卻聽郭玉霞一聲呼喚,自山石後傳來,他話也不再説了,立刻飛掠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眼,道:“大哥對誰都好,對大嫂更是好到極點……”
石沉面頰一紅,幾乎抬不起頭來!
轉過這方山石,已是山崖邊緣,就在這山崖的邊緣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間竹屋,日炙風吹,雨十丁霜侵,竹色已變枯黃,有風吹過,竹枝簌然,這竹屋顯得更是搖搖欲墜!門前沒有一絲標誌,屋旁沒有一絲點綴,放眼四望,白雲青天,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搖曳在凜冽的山風裏!
龍飛目光望處,腳步立頓,只聽立在身邊的郭玉霞耳語道:“師傅他老人家只怕已……”
話猶未了,龍飛突又大喝一聲:“師傅!”雙掌前伸,十指箕張,一掌劈開這竹屋緊閉着的門房,閃電般掠了進去!
方自掠來的石沉,不禁驚呼一聲:“大哥……”雙臂一張,亦將掠去,郭玉霞一手扯着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麼,難道大哥有了危難,你就不進去了麼?”她柳眉雙軒,杏眼圓睜,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語叫,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刷”地掠入竹屋……
山風,自竹隙中吹人,吹起了龍飛濃密的鬚髮,他怔怔地:正在門口,竹屋中竟渺無人跡,最怪的是,這空曠的竹屋中,競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門户,三攤鮮血,兩隻腳印,一具蒲團!
五粒明珠,—排嵌在青竹編成的屋頂下,珠光下,四重門户,大小不一。龍飛進來的這重門户最小,兩人便難並肩而入,左右兩面,各有一扇較大的門户,而最大的一扇門户,卻是開在龍飛對面,那具陳舊的蒲團,亦擺在這扇門户前!
與明珠最不相稱的,便是這蒲團,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這陳舊的蒲團邊,卻有着三攤新鮮的血漬,一攤在後,還有一攤血漬,恰巧正滴落在那一雙腳印邊。
腳印的血漬最大,左面的血漬也不小,最小的一攤血漬,是在這陳舊的蒲團後,帶着一連串血點,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門户,而所有的門户,俱是緊緊關閉着的,就彷彿是原本在這竹屋中的人們,都已化為一陣清風,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陣風自竹隙中吹入,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龍飛,竟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青白的珠光下,凜凜的山風中,這景象的確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陣悚慄的寒意。
這竹屋、這明珠、這蒲團、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詭而神秘,而這三攤觸目的血漬,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龍飛悚然木立半晌,“刷”地掠到左首門前,一掌將之拍開,只見一條曲道,逶迤通向山下。
王素素身形動處,亦自拍開了右首的那扇門下,亦有一條曲道,通向山下,這兩條曲道寬窄雖一樣,坡度卻不同。
龍飛心念一轉,暗暗忖道:“這左右兩條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跡所指示的另兩條路了。”心念—轉:“目日的之地同為一處,道路卻布三條,想必是這竹屋中的人,企圖藉此來探測師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進了這間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人便已可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淺……”
要知龍飛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雖然大意,卻不粗魯,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心推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數轉,面色越發凝重,又自忖道:“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鳳’葉秋白,以她與師傅之間的關係,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會用詭計來暗害師傅,那麼她如此做法,卻又是為的什麼?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鳳’葉秋白,卻又會是誰呢?看這具陳舊的蒲團,他在這竹屋之中,必定呆了不少時候,這竹屋建築得如此粗陋,甚至連風雨都擋不住……”
他思潮反覆,苦苦思索,但想來想去,卻仍想不出一個頭緒,只見王素素已自掠到那扇最大門户前,一掌橫持當胸,一掌緩緩向竹門拍去……
郭玉霞一手輕撫鬢角,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後影,冷笑一聲,輕輕道:“這妮子的確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聲音顫抖,竟是無法繼續。
郭玉霞語音微頓,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會有突來的橫禍。”
石沉目光動處,只見她眼神中佈滿殺機,不覺心頭一凜,脱口道:“大嫂,你……”
郭玉霞霍然轉過頭來,一字一字地緩緩説道:“我還是你的‘大嫂’麼?”
石沉緩緩垂下頭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語聲顫抖,甚至連身軀都顫抖了起來。
郭玉霞突地展顏一笑,柔聲道:“你怕些什麼,告訴你,你什麼也不要怕,她雖然知道得很多,卻是一個字也不敢説出來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訴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花些功夫……哼哼!”她面上雖是滿面笑容,語聲中,卻充滿肅殺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裏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聲驚呼!
郭玉霞笑容一斂,道:“走!”髮絲飄飛,“刷”地掠入竹屋,只見王素素、龍飛並肩站在迎面一所寬大的門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龍飛一雙烏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素素的一雙縷金蠻靴之間,那青竹製成的粗陋門檻之上,卻赫然有一隻枯瘦、鐵青的手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道目光,穿過龍飛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間的空隙,只見這手掌緊抓着門檻,五指俱已嵌入竹內,指甲雖然灰白,卻有沁出的鮮血,一陣陣強風自門外吹入,將龍飛頷下的虯鬚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皺,一個箭步,雙臂分處,分開了龍飛與王素素的身軀,目光一轉,心頭也不覺一寒,顫聲道:“這……這是誰?”
門外,一片溟漠,幾片淡淡的灰雲,縹緲地飄浮在遠處夜色中縹緲的山峯間,下面又是一片絕壁,一道絕壑,一條枯瘦的身軀,無助地懸在門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門檻,便早已落入這無底的絕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見他頭顱後仰,仰面而望,雙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猙獰而醜惡地扭曲着,雖然滿含怨毒,卻又滿含企求,這種死前的怨毒與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與肌肉的僵硬而仍然鐫留在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以及垂死前求生的掙扎,而仍然緊緊抓着這門下的竹檻一樣!
龍飛、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驚震地望着這猙獰的面容,猙獰的手掌,良久良久,龍飛方自嘆道:“他已死了!”
石沉緩緩俯下身去,輕輕一觸那猙獰的手掌,冰涼而僵木,他只覺一陣難言的悚慄與厭惡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觸到枯草叢間死蛇的感覺一樣,急地縮回手掌,顫聲道:“他已死了!”
龍飛濃眉一揚,俯下身去,抓着這死屍的手掌,將他拖了起來,但這隻猙獰的手掌,卻仍緊緊握着竹檻,龍飛聚力指掌,兩指如鉗,一隻一隻地將他的手指鉗開,將他的屍身平平放在地上。
只見他身軀枯瘦頎長,一身黑色勁裝,死後面目雖然猙獰,但自他五官間仔細望去,年齡卻不甚大,最多也不過只有三十上下!
龍飛寬大的手掌一沉,抹攏了他至死不瞑的眼簾,長嘆道:“此人不知是誰,否則或許可以從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麼遺物!”
龍飛目光一張,沉聲道:“為什麼?”
郭玉霞道:“從他的遺物中,或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説話間神色又歸於平靜,好像這根本是天經地義應該做的事。
龍飛面色一變,緩緩長身而起,目光堅定地望着郭玉霞,沉聲道:“此人與我們素不相識,更無仇怨,即使他是我們的仇人,我們亦不可在他死後瀆犯他的屍身,師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俠,就是為了要為武林間伸張幾分仁義,為江湖間保留幾分正氣,我們怎能違揹他老人家,做出此等不仁不義之事!”
他語聲説得截釘斷鐵,目光更是堅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輕輕一笑,回過頭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龍飛一眼。
王素素倚在門邊,望着龍飛的面容,神色間不覺露出欽佩之意!
石沉乾咳兩聲,道:“依照一路上的種種跡象看來,師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經到過這裏,就拿這一雙足印看來,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語聲微頓,補充着又道:“如果他老人家功力已經恢復,那麼在山下發現的那隻足印也該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此刻他,人家又到哪裏去了呢?”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向人詢問,但卻沒有一人可以回答他的話,一時之間.他們只能望着門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雲霧開,風甚急,“不死神龍”莫非已乘風歸去!
無比的靜寂中,漸漸又響起丁石沉夢囈般的低語:“這裏血漬共有三攤,想見方才此屋中受傷的不只一人,而這死屍的身上,卻又無半點血漬,傷者是誰?傷人的又是誰?……”
他此刻心中實是一片紊亂,情慾、思慮、恩情、慚愧……許多種情感,許多種矛盾的情感,使得他紊亂的思潮,根本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他不願被人窺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口中不斷喃喃自語,藉以分散別人的注意,因為他知道自己此刻説出的活,也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問題--他這份居心,是難堪而可憐的!
龍飛手捋虯鬚,乾咳數聲,突地抬起頭來,望着石沉,道:“三弟,你且不要説了好麼?大哥我……我心亂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嘆,道:“大哥,其實將這人……”
龍飛沉聲道:“不可以!”
王素素輕輕嘆道:“但是為了師傅的音訊……”
龍飛軒眉道:“就是為了師傅,我們才不能做此等會使他老人家羞慚不安的事。”他深長地嘆息一聲:“四妹,你要知道,有許多事做出後縱然人不知道,卻也會有愧良心,甚至負疚終生,譬如説拾巨金於曠野,遇豔婦於密室,聞仇人於垂危,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試金之石,今日世上惡人之多,便是因為人們在做出惡行之時,但求人所不知,而不問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俠義門下,焉能做出有愧於良心之事!”他語聲緩慢而沉痛,雖是對王素素而言,其實卻又何嘗不是在訓誡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雙手顫抖,只覺心頭熱血翻湧,突地顫聲道:“大哥,我……我有話要對你説!我……實在……”
郭玉霞霍然轉過身來,眼神中雖有激動之色,但面容卻仍平靜如恆,石沉後退一步,頭垂得更低,目光更見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頭來,也使得他沒有看到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還要痛苦、激動,她心中也彷彿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隨着龍飛的語聲,她已有兩行淚珠,奪眶而出!
終於,她痛哭失聲,龍飛怔了怔,道:“四妹,你哭什麼?”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師傅……”她霍然放開手掌,指着地上的屍身道:“這個人,我是認得他的,還有許多我也認得,還有許多事我都知道……”她激動的心神,已使她言語間有些錯亂!
龍飛濃眉深皺,沉聲道:“四妹,你有什麼話,只管對大哥説出來。”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頓住哭聲,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龍飛!
龍飛只見她面色青白,目光呆滯,有如突地中了瘋魔一般。心頭不覺一驚,道:“四妹,你……坐下來靜一靜!”
石沉雙目圓睜,望着她大失常態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閃動,面容亦有了慌亂……
只聽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師傅不共戴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將師傅殺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龍’門下,亦是為了要報我滿門上下與‘不死神龍’間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氣,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傷在神龍劍下的‘絕情劍’古笑天的後人!”
語聲未了,她身形已是搖搖欲墜,語聲一了,她嬌軀便撲坐到地上,坐在蒲團前的那攤血漬上,就在這剎那間,她驀然移去了久久壓在她心頭,使她良心負疚的千鈞巨石,這重大的改變,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無法承擔,無法忍受,她虛弱地蜷伏在地上,許久……又忍不住痛哭起來!
然而這千鈞巨石,卻已自沉重地擊在石沉與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會是個忍辱負重,負擔着如此重大任務,卻又不露行藏的“奸細”!他更想不到平素對師傅最好,與師傅最親近,又最令師傅喜歡的“四妹”,竟會是與師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時之間,他身形後退,退到牆角,呆望着她,連目光都無法轉動一下!
郭玉霞雖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隱秘,卻也想不到這柔弱的女子,會有這份勇氣,將如此重大的隱秘説出來!她本自要以這份隱秘為要脅,於是,此刻,她不禁白心底泛起一陣戰慄,因為她所憑藉的事,此刻已變得一無用處:“她既能説出自己的隱秘,難道就不會説出我與石沉的隱秘!”
這份發自心底的戰慄,使得平日機智而堅強的郭玉霞,此刻也變得遲鈍與軟弱起來,她面容蒼白地倚着門邊,亦是久久無法動彈!
只有龍飛,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鎮靜,他緩緩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邊,默默地嘆息一聲,温柔地撫着她的柔發,既不激動,亦不憤怒,只是長嘆着輕呼一聲:“四妹……”
僅僅是這一聲輕輕的呼喚,卻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強烈。
她痛苦地感到龍飛温暖的慰撫,那寬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給她的卻是細膩的柔情,她痛哭着道:“自從四十年前,玉壘關頭,我爺爺重傷回來,不治而死,我那可憐的爹爹,受不住這麼重大的打擊,也似乎變得瘋子,他終日坐在我們院子裏的那一棚紫藤花下,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説,只是反覆自語着爺爺臨死前所説的那句話:“我那招‘天際驚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際驚魂,若是再深三分……”這句話,自我懂事那天開始,一直聽到爹爹死的時候,每一次我聽在心裏,都有着説不出的痛苦!”
她語聲微弱而顫抖,龍飛只是垂首傾聽,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説什麼,卻也被龍飛擺手阻止了,他似乎要這柔弱的少女,盡情傾訴出心中的痛苦和積鬱,郭玉霞目光一轉,再次倚向門邊。
只聽古倚虹斷續着接口又道:“這四十年來的刻骨深仇,使得我們全家大小的心裏,都深深刻上了‘復仇’兩字,他們終日計劃着,因為他們深知‘不死神龍’的武功,當世已無敵手!”
她抬頭向門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仍然想不出一個萬無一失的復仇方法,於是,仇恨也隨着時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難中的歲月,一年彷彿比三年還要漫長,我爹爹,我媽媽,就在這苦難的日子中浪費了他們的性命,他們的一生,都沒有痛快地笑過一次!”
一連串淚珠落到地上,她沒有伸手擦拭一下,“一個人一生沒有歡笑,一個人的心中沒有仁愛,只有仇恨,這該是多麼痛苦而可怕的事!”熱血的龍飛,不禁為之沉重地嘆息了!
只聽她抽泣着又道:“爹爹媽媽死後,我那時年紀還輕,我能倚賴的親人,只有哥哥,但半年之後,我哥哥卻突地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過的那棚紫藤花下,等着我哥哥回來,那時,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與沉痛,於是,我雖然沒有學會如何去愛,卻已學會了如何去恨……”
龍飛心頭忍不住顫抖一下,在那充滿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長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件值得悲哀的事,龍飛又嘆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着説下去;“一年以後,哥哥回來了,他帶回了許多個朋友,雖然年紀都很輕,但形貌、裝束,卻都相差得很遠,聽他們説話的口音,也不是來自一個地方,但他們都會武功,雖然強弱也有不同,卻都還不差,哥哥也沒有給我介紹,就把他們帶到一間密室中去,一連三天,都沒有出來,三天裏他們談了不知多少話,喝了不知多少酒……”
她哭聲漸漸平息,語聲也漸漸清晰,目光卻仍是一片迷茫,思潮顯然已落入往事的回憶裏--而往事的回憶,常常都會麻醉現實的悲哀的!
“三天後,”她接着説:“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門外去偷聽,哪知我才到門口,屋裏的人就聽到了,屋門霍地打開,我嚇得呆了,只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門口,他身材奇怪地高,站在那裏,頭髮都快頂住門了,臉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轉身就想跑,哪知我身子剛動,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閃電一樣。”
龍飛雙眉一皺,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崑崙派當今唯一傳人,武林中後起羣劍中的佼佼者‘破雲手’麼?”
只聽古倚虹道:“那時我只覺他的手掌像鐵箍一樣,若不是哥哥出來,我手臂幾乎要被他捏碎,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極有名的‘破雲手’,他的父親也是因為敗在‘神龍’劍下,而潦倒終生,除他之外,那房間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代,以前他們散處四方,各不相識,但卻都被我哥哥聯絡到了!”
龍飛又自微微皺眉忖道:“如此看來,她哥哥倒是個厲害角色,卻又怎會在武林中默默無聞呢?”
古倚虹道:“他們計議了三天,決定了幾件重大的事,第一件就是設法將我送入……‘神龍’門下,刺探‘不死神龍’的動靜,偷習‘不死神龍’的武功,假如有機會,就乘機……”
郭玉霞突又挺起身子,瞠目道:“就乘機將師傅殺死是麼?”
石沉心頭沉重,凝注着古倚虹,只見她果然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
郭玉霞柳眉一揚,厲喝道:“欺師之罪,萬不可恕,這種人還留在世上做什麼?”一步掠來,舉掌劈下!她早已存下殺人滅口之心,是以這一掌不但其快如風,而且早已力藴掌心,蓄勢而發!
哪知她掌到中途,龍飛突地大喝一聲:“且慢!”單掌翻出,舉臂一擋。
郭玉霞愕了一愕,退後半步,怒容滿面,道:“大哥,你這是……”
古倚虹頭也不抬,緩緩截口道:“大嫂,我今天既然將此事説了出來,實在早已抱必死之心,大嫂你也不必急在一時!”她此刻悲泣之聲,已然頓住,語聲反而變得出奇地鎮靜。
“我既不能盡孝於父母,又不能盡忠於師門,此時此刻,除死以外,我已別無選擇,這數年來,師傅他老人家,待我實在可説是恩重如山,但是他老人家待我越好,我心裏就越難受,不止一次,我想將此事源源本本地説出來,但是……”
她沉重地嘆息一聲,接道:“但是我卻再也忘不!”我爹爹臨死前的面容!”
郭玉霞沉聲道:“這些年來,你難道沒有做出一次叛棄師門的事幺?”言詞之間,咄咄逼人,若是言詞亦能致人死命,古倚虹此刻只怕早已橫屍就地。
但她仍然沒有抬起頭來,緩緩地道:“這些年來,我的確做過許多次背叛師門的事,我不止一次,將我自師傅處學來的武功奧秘,偷偷告訴我哥哥,或是我哥哥派來的人!”
郭玉霞冷“哼”一聲,道:“還有呢?”
古倚虹道:“這一次華山較技,由我哥哥他們設下的陰謀圈套,我也早巳知道。”
郭玉霞道:“但是你卻連一個字也沒有説出來!”
古倚虹頷首道:“我一個字也沒有説出來,因為‘恩’與‘仇’,在我心裏,都是一樣地重,恩是刻骨深思,仇也是刻骨深仇!”她霍然抬起頭來:“大哥,你若是我,你該怎辦?”
龍飛濃眉深皺,面沉如鐵,古倚虹緩緩伸出手掌,指着地上的屍身,道:“這個人,也就是死在師傅劍下的‘五虎斷門刀’彭天烈的後人,他,我哥哥,還有那崑崙‘破雲手’,以及‘點蒼派’當今的掌門弟子,昔年‘狂風舞柳劍’柳伯揚的後人,為了今日的華山之會,不知已耗盡了多少年的心力!”
郭玉霞冷笑一聲,道:“如今,當真如!”你們的心願了,師傅他老人家,果然……”她聲音越説越大,説到這裏,突地以手蒙面,放聲痛哭,語不成聲。
古倚虹再次垂下頭去,兩行清淚,再次奪眶而出,突也悲嘶着道:“天呀,你為什麼叫我生為‘絕情劍’的後人,又叫我身受‘不死神龍’的深恩……天呀,你知不知道,每當我出賣我師傅的時候,我心裏是多麼痛苦,但是……我若不如此做,我又怎麼對得起我死去的爹爹……”
石沉依牆而立,目中不禁流下淚來。
郭玉霞反手一抹面上淚痕,厲聲道:“你既然自知你自己既不能盡孝於父母,又不能盡忠於師傅,還留在世上作甚,我若是你,再也無顏留在世上一刻。”
古倚虹道:“再……也……無……顏……留……在……世……上……一……刻……”她一字一字地説將出來,每個字裏,都不知含藴多少悲哀與痛苦。
她又抬頭,以模糊的淚眼,望了望門外的夜空,似是對人世留戀地作最後之一瞥!
然後,她突地閃電般伸手入懷,閃電般自懷中取出那柄“金龍匕首”,閃電般刺向自己胸膛,口中猶自悲嘶道:“師傅,大哥,我對不起你……”
“們”字尚未出口,匕首方自觸及她衣裳,龍飛突地大喝一聲,左掌急沉,敲在她右腕上,只聽“當”地一聲,匕首落地!
郭玉霞厲喝道:“你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包庇這叛師的孽徒麼?”
要知武林之中,最忌叛師,叛師之徒,當真是罪大惡極,江湖中人人得而誅之,即使他的至親好友,都也不敢為他出頭。
而此刻龍飛居然對古倚虹如此,郭玉霞自是理直氣壯。
她巧妙地將自己的私心隱藏在公理中,理直氣壯地厲喝道:“方才我要代師除惡,被你阻止,此刻你又如此,難道你和她之間,有什麼……”她本想説出“有什麼苟且之事”,但話到口邊,突覺一陣心虛,到底説不出口來!
龍飛面沉如鐵,一手抓住古倚虹的手腕,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緩緩道:“四妹,你暫且不要激動,聽我説……”
郭玉霞截口道:“説什麼,還有什麼好説的……”她心懷鬼胎,恨不得眼見這唯一知道自己隱私的人,快些死去。
哪知她言猶未了,龍飛霍然轉過頭來,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大喝,宛如晴空霹靂,震得這粗陋的竹屋,都起了一陣顫抖。
四山迴響,聲聲不絕,郭玉霞呆了半晌,面目不禁變了顏色,龍飛自與她成婚以來,對她都是幹依百順,從未有一次疾言厲色,此刻卻對她如此厲喝,一時之間,她心中不禁又起了忐忑,“他為何對我如此,難道他已看出了我的隱私?”
古倚虹雪白的牙齒,緊緊咬着她失血的嘴唇,兩行晶瑩的淚珠,沿着她痛苦的面靨,簌簌流下。
“大哥!”她哀呼一聲,道:“大嫂是對的,我本就該死,每一次我伴着師傅練字,他老人家諄諄地告訴我一些武功的訣要與做人的道理時,我就會覺得自己該死,因為……他老人家對我那麼好,我卻一直在欺騙着他老人家……”
龍飛沉重地長嘆一聲,緩緩道:“你沒有欺騙他老人家!”
郭玉霞、石沉、古倚虹俱都一愕,龍飛仰首嘆道:“就在你投入師門的第三天,師傅他老人家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古倚虹大聲地驚呼一聲,郭玉霞、石沉亦是面目變色!
龍飛面容平靜,目光仰視,滿含敬慕欽服之色,似是在追憶他師傅的偉大之處,口中緩緩道:“你要知道,師傅他老人家擇徒一向極嚴,我和你大嫂俱是孤兒,我更是自幼便被師傅收為螟蛉義子,三弟是師傅一位至友之孫,而他老人家與五弟家門之間的淵源,更是極深。”
他語音微頓,目光一垂,接道:“他老人家為什麼收下來歷不明的你,便是因為他老人家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世,‘鐵戟紅旗震中州’將你帶來那天……”
古倚虹截口道:“司馬老鏢頭並不知道這件事,是哥哥和他的朋友們,設下計謀,讓司馬老鏢頭以為我是個無父無母,志切武功的孤女,在絕望中餓倒在司馬老鏢頭的門前,他老人家才會將我帶到‘止郊山莊’中去的!”
龍飛嚴峻的面容上,突地綻開一絲寬和的微笑,緩緩道:“世間沒有一件可以終久隱瞞的事,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騙得過另一個人,縱然那人比較笨些!”
郭玉霞心頭一顫,她本已伸手入懷,她暗中本已捏起三枚鋼針,準備射向古倚虹的後心,但聽到這句話後,手掌一顫,鋼針又復落入懷中。
只聽龍飛緩緩接道:“你莫以為你已騙過了司馬老鏢頭,其實他老人家。之所以將你帶到‘止郊山莊’來,也是因為看出了你言語中的漏洞,你且試想,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縱然志切武功,又怎會知道‘止郊山莊’,又為何一定要選擇‘止郊山莊’,作為傳武之處?因為無論是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選擇的餘地的,要練武,‘鐵戟紅旗震中州’亦是聲名赫赫的人物,在紅旗鏢局中練武不也是一樣麼!”
古倚虹呆了一呆,不禁幽幽一嘆。
只聽龍飛又道:“古往今來,有許多聰明人,卻往往會做出笨事,你哥哥自以為聰明絕頂,卻又想不到這些漏洞!”
古倚虹頭垂得更低了!
郭玉霞心中卻又不禁為之一凜:“他説這些活,難道是取瑟而歌,別有所寄,故意説給我聽的麼?”於是她心頭越發忐忑!
龍飛嘆息一聲,又道:“司馬老鏢頭將你帶來之後,就曾與師傅密談過一陣,師傅他老人家就斷定你定是仇家之女,司馬老鏢頭為人最是嚴峻,心如鐵石,當時便只輕輕説了八個字:“查明來歷,斬草除根”!”
古倚虹全身一顫!
龍飛仰天吐了口長氣,接道:“但那時師傅他老人家反而微微一笑,緩緩道:‘你我生為武林中人,槍尖嚼飯,刀口討生,自然難免殺戮,我一生之中,殺戮尤多,結下的仇家,不知多少,在當時我雖是情不得已,方會殺人,但事後我每一想起總覺得後悔得很!’”
他説話之間,不自覺地竟模仿了他師傅的口氣,古倚虹忍不住淚流滿面,彷彿她那偉大的師傅,此刻又回到了她身邊。
龍飛語聲微頓,又道:“那時司馬老鏢頭便截下師傅的話頭,説:‘你不殺人,人便殺你,只要你殺人時無愧於心,事後也沒有什麼值得後悔之處!’我當時年紀還輕,聽得此話,覺得極有道理,哪知師傅卻搖頭嘆道:‘話雖如此,但人命得之於天,總以不殺為是,我自知傷人太多,日後若是傷於仇家後人之手,我也一無怨言,冤冤相報,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他目光一陣黯然,沉默半晌,方又接道:“師傅他老人家説到這裏,又微微笑了一笑,道:‘我雖然也不希望我日後死於非命,但也不願做出斬草除根,趕盡殺絕的事,總希望怨仇能夠化解得開,這女孩子不論是誰的後人,總算是個有志氣的孩子,而且根骨不差,她如此煞盡苦心,想來投入我的門下,我怎能令她失望?即使她日後學成了我的武功,反來殺我,我也不會後悔,我若能以德化怨,令她感動,化解開這場恩怨,不是更好麼?’”
聽到這裏,古倚虹無聲的啜泣,不禁又變成放聲的痛哭!
龍飛嘆息又道:“當時我在旁邊侍候師傅,這些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而且緊緊記在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我雖然自知不能學成師傅他老人家的一成武功,但我若能學得師傅那等磊落的心懷,坦蕩的胸襟,我便已心滿意足了!”
痛哭着的古倚虹,嘴唇動了一動,似乎在説:“你已學得了!”
石沉目光敬畏地望着他師兄。
龍飛輕嘆着又道:“於是師傅當晚就將你收歸門下,就在那晚,他老人家也……”他不禁望了望郭玉霞一眼!繼道:“宣佈了我和你大嫂的婚事。”
他又默然半晌,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緒,又似乎在回憶着當晚的甜蜜。
然後,他接着説:“你記不記得師傅他老人家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備馬出去,第三天晚上,他老人家回來的時候,就對我説,你是‘絕情劍’古笑天古老前輩的後人,讓我嚴守這秘密,並且叫我以後特別對你好些,我和你大嫂、三哥,入門時都受過不少折磨,就連你五弟,那等與師傅深切淵源的門閥,入門時也吃過不少苦,只有你,將這些全免了。”
古倚虹的哭聲更加悲切了,她心裏不知有多少話要説,卻一句也説不出來。
這其間,郭玉霞的心情是驚惶而紊亂的,她想得越多,也就越加慌亂,只因為她心中有着隱私,有着愧疚--
對丈夫不忠的婦人,她縱然顏厚得不覺痛苦,然而心中最少也會驚惶而紊亂的!
石沉又何嘗不然,他多少還有着一些良心,他也知道淫人妻子的可卑可恥,何況還是他摯友恩兄的妻子--只是他這份良知,有時卻不免會被色慾矇蔽--
這該是件多麼值得悲哀的事,假如一個大好青年,真的被色慾斷送的話(因為他至少還是值得原諒的,他不能算是主動!)
坦蕩的龍飛,目光沒有顧及他們,他緩緩又道:“有一天,夜很深了,我看到你東張西望了一陣,接着悄悄自後園掠出莊外,我自知輕功不佳,沒有跟蹤而去,只是在遠處觀望,只見你與一個身軀頎長的男子,在黑暗的叢林中密談許久,那男子還不時地取出手巾,替你拭擦面上的眼淚,此刻想來,此人必定就是你哥哥了!”
古倚虹輕微地點了點頭。
龍飛長嘆一聲,又道:“這些事,我不但全都知道,而且知道了很久,只是……有一件事,我卻難以明瞭!不知道你……”他突地頓住語聲。
古倚虹收斂起痛哭之聲,道:“無論什麼事,只要我知道的……”
龍—飛長嘆截口道:“四妹,你此刻正置身於兩難之境,既不能置父仇於不顧,亦無法忘卻師恩,我並不強迫你説出任何事。”
他黯然合上眼簾,接道:“事到如今,今日之情況,多年前已在師傅的計算中,那時他老人家就曾經告誡我,無論如何,叫我都不要逼你,因為他老人家深知你的純真與善良。”
活聲未了,古倚虹突地一抹淚痕.長身而起,柔弱、嬌美的面容,也突地變得無比的堅強。
“無論什麼事,我都願意悦出來!”她堅定地説道:“怎能算是大哥你在逼我!”
龍飛嘆道:“你本毋庸如此的,難道你……”
古倚虹道:“我並沒有忘親仇,但是……師傅……他老人家……已經……”她語聲漸漸微弱。
龍飛道:“他老人家絕對不會死的!”他此刻反似有了絕大的信心。
古倚虹道:“無論如何,此刻已到了我來報師恩的時候!”
龍飛道:“如是因此而傷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極力化解,師傅他老人家不是説過,怨宜解,不宜結麼?”
龍飛嘆道:“若是不能化解,又當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用我的血,來洗清我們兩家的仇怨。”她語聲説得截釘斷鐵,朦朧的淚眼中,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龍飛長嘆一聲:“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當如何?”
古倚虹道:“無論如何,我只求盡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終於忍不住嘆息一聲:“我只有靜聽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換做了我,又當如何?”
她日光筆直地望向龍飛,良久良久……
龍飛突地一捋虯鬚,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龍’不枉收了你這個徒弟,我龍飛也不枉認了你這個師妹,忠孝難以兩全,恩仇難以並顧,既不能捨忠而取孝,亦不能捨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聲突頓,他目光亦自筆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緩緩説道:“若換了我,亦是如此!”
兩人門光相對,各個心中,俱都不自覺地生出幾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打鼓:“他兩人言來語去,越説越見投機,如此下去,她遲早總有一日將我的隱私説出,那卻怎生是好!”
她心中當真是難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殺人滅口,又想不顧一切,一走了之,但有待舉足,卻又覺得只有靜觀待變最好,橫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斂目,亦似有着重重心事。
就在這片刻的沉寂中,屋頂上突地響起一陣朗聲大笑,一個清朗明亮的聲音笑着道:“好一個英雄漢子,好一個女中丈夫!”
眾人心中,齊都一驚!
龍飛厲叱一聲:“誰?”
轉目望去,喝聲中只見一條黯灰人影,自上躍下,身形凌空,輕輕一轉,便飄然落入門內,他似已在這竹屋頂置身許久,但屋中這許多武林高手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此刻躍下地面的身法,又是這般輕靈曼妙,眾人心中,更是驚上加驚。
此人是誰?龍飛、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齊凝目望去!
四人心中,不由感到一陣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