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平心中只覺萬念奔騰,紛至沓來。
這兩個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卻不能使其動心,毒蛇也不能使她們驚懼,即使是生死俄頃,她們仍然靜如山嶽,甚至連別人的輕薄與侮辱,她們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宮平的安危,卻能使她們忘去一切。
萬達目光望處,心中亦不覺大是感嘆,他雖在暗暗為南宮平感到幸福,但老經世故的他,卻又似在這幸福中隱隱感到重重陰影。
感嘆聲中,梅吟雪、葉曼青兩條婀娜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將戰東來圍在中間,她兩人實已將這狂傲而輕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隻瑩白的纖掌,自是招招不離戰東來要害。
戰東來心神已定,狂態又露,哈哈笑道:“兩位姑娘真的要與我動手麼,好好,且待本公子傳你幾手武林罕見的絕技,也好讓你們口服心服。”
他笑聲開始之時雖然狂傲高亢,但卻越來越是微弱,説到最後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來。
只因他這狂笑而言的三兩句話中,已突然發覺這兩個嬌柔而絕美的女子,招式之間的犀利與狠毒。
只見她兩人衣袂飄飛,鬢髮吹拂,纖纖的指甲,更不時在或隱或現的星光下閃動着銀白色的光芒,像是數十柄驚虹掣電般的利劍一樣,十數招一過,戰東來更是不敢有半點疏忽,數十招一過,他額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勢有如蘭花,卻疾地連點戰東來“將台”、“玄機”、“期門”、“藏血”四處大穴。
這四處大穴分散頗遙,然而她這四招卻似一齊點下,讓人分不出先後,戰東來擰腰甩掌,連退五步,只見她左掌卻在輕撫着自己鬢邊的髮絲,嫣然一笑,道:“葉妹妹,你看這人武功還不錯吧,難怪他説起話來那麼不像人話。”
葉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點,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話有何含義,只是冷冷“嗯”了一聲。
梅吟雪嬌軀一轉,輕輕一掌拍在戰東來身左一尺之處,但戰東來若要閃開葉曼青的三招,身軀卻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頭一愕,雙臂曲掄,滴溜溜的滑開三尺,堪堪避開這一掌。
梅吟雪手撫鬢髮,嬌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錯,葉妹妹,你就避開一下,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好嗎?”
葉曼青柳眉一揚,銀牙暗咬,揚臂進步,一連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説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對付他‘崑崙’朝天宮傳下來的功夫,可真是還差着一點,你不如聽姐姐的話,退下去吧!”
笑語之間,又自輕描淡寫地攻出數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極,有時明明一掌拍向空處,卻偏偏是戰東來身形必到之處,有時明明一掌拍向東邊,但落掌時卻已到了西邊。
戰東來心頭一懍:“這女子究竟是誰?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師門來歷。”突地清嘯一聲,身形橫飛而起,他情急之下,畢竟施出了“崑崙”名震天下的飛龍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聽姐姐的話,姐姐只有走開了。”話聲未了,她身形已退開一丈開外。
南宮平霍然一驚,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
梅吟雪滿面嬌笑,道:“兩個打一個,多不好意思,讓她先試一試,你擔心什麼。”
南宮平面寒如冰,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戰東來身形的變化,只見他身軀凌空,矢矯轉折,有時腳尖微一沾地,便又騰空而起,有時卻根本僅僅藉着葉曼青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變化,就在這剎那之間,葉曼青似乎已被他籠罩在這種激厲奇奧的掌法之下。
但數招過後,葉曼青身法仍是如此,雖落下風,未有敗象,她雙掌忽而有如鳳凰展翼,忽而有如丹鳳朝陽,腳下看來未動,其實卻在時時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門,卻又步步不離那一尺方圓。
梅吟雪雙眉微微一皺,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長久而不落敗,但秋波轉處,又嫣然笑道:“原來‘丹鳳’葉秋白還教了她一套專門對付這種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葉秋白只怕也不會想到,她並未用這招式來對付‘神龍’弟子,卻用它來對付了‘崑崙’門下。”
南宮平冷“哼”一聲,仍未望她一眼。
萬達悄悄走來,道:“葉姑娘只怕--”
南宮平道:“即使以二擊一,我也即將上去助她。”
萬達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見她面上突然地泛起一陣黯然的神色,垂下頭來幽幽嘆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揚手向戰東來拍出一掌。
葉曼青此刻已是嬌喘微微,力不勝支,戰東來攻勢主力,一經轉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歎一聲,退開一丈,呆呆地望着戰東來的身形出起神來。
南宮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終未抬起腳來。
萬達長長鬆了口氣,低聲道:“難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話雖未説完,但言下之意對梅吟雪的武功欽佩得很。
葉曼青暗自黯然一嘆,緩緩垂下頭去,星月光下,滿地人影閃動,彷彿是春日餘暉下,迎風楊柳的影子,她再次嘆息一聲,轉過身去,緩步而行。
南宮平輕喝道:“葉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難道要走了麼?”
葉曼青仍未抬起頭來,緩緩道:“我……我要走了。”
南宮平道:“但家師--”
語聲未了,突聽梅吟雪輕叱一聲:“住手!”
南宮平、葉曼青一齊轉過身去,只見戰東來方自攻出一招,聞聲一怔,終於頓住身形,縮手回掌道:“什麼事?”
梅吟雪輕輕一撫雲鬢,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嬌笑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和我拼命做什麼?”
戰東來滿面俱是詫異之色,呆呆地瞧了她幾眼,只見她明眸流波,巧笑倩兮,似乎正在含情脈脈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額,大笑道:“是呀,你和我無冤無仇,我和你拼命做什麼?”
他一面大笑,一面説話,手掌卻偷偷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們兩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們這樣的武功,若是能互相傳授一下,江湖上還有誰是我們的敵手?”
她口口聲聲俱是“我們”,聽得南宮平面色大變。
戰東來卻已變得滿面痴笑,不住頷首道:“是呀,我們若是能互相傳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簡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麼我們為什麼不互相傳授一下呢?”
戰東來大笑道:“是呀,那麼我……”
南宮平忍不住厲叱一聲:“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麼?”
戰東來雙眉一揚,雙目圓睜,大喝道:“做什麼,難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宮平一眼,道:“我和你非親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龍布詩的遺命,更與我無關,你還是與你的葉姑娘去替他完成遺命好了。”
南宮平木然立在地上,牙關緊咬,雙拳緊握。
只見梅吟雪向戰東來嫣然一笑,道:“我們走,先找個地方吃些點心,我真的餓了。”
戰東來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兩人對望了一眼,對笑了一笑,一齊展動身形,掠出三丈,戰東來卻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尋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練三年,那時大爺還是照樣可以讓你一隻手。”話聲未了,他身形早已去遠,只有那狂傲而充滿得意的笑聲,還留在黑暗中震盪着。
南宮平木立當地,只覺這笑聲由耳中一直刺入自己的心裏,刺得他心底深處都起了一陣顫抖,他握緊雙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頭翻來覆去,竟都是這兩個名字,再也想不到別的。
葉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遠去,突地冷“哼”一聲,道:“你為什麼不去追她?”
南宮平長嘆一聲,口中卻冷笑道:“我為什麼要去追她?”
葉曼青冷冷道:“好沒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轉過臉去。
南宮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問自己:“我沒有良心,她如此對我,還是我沒有良心……”
突見葉曼青又自迴轉頭來,道:“她對你好,你難道不知道?你難道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南宮平怔了半晌,緩緩道:“她這是對我好麼?”
葉曼青冷“哼”一聲,道:“她若是對你不好,怎會對你的安危如此關心,什麼事都不能叫她動彈一下,但見了你……咳咳……”話聲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輕咳兩聲,垂下頭去,如花的嬌靨上,卻已泛起兩朵紅霞。
南宮平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心中實是紊亂如麻,梅吟雪往昔的聲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處世與待人的方法,使得他無法相信她對自己的情感,也因為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諒她許多他本可原諒她的事。
這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也正是人類情感的弱點,他無法向別人解釋,也不能對自己解釋。
為了她沒有好好的照顧狄揚,為了她故意對葉曼青的羞侮,她雖然也曾故意以冷漠來對待他,但是正直無私的南宮平陷入了感情的糾紛後,也不禁變得有些自私起來,他只想到:“我並未如何對她,她為何要對我如此?”
於是他不禁長嘆着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葉曼青一整面色,抬頭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歡你,見了有別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做出十分嚴肅之態,接口道:“她卻不知道我來找你,只是為了我曾答應令師。”
南宮平思潮一片紊亂,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覺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諒,只是自己多心錯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譴責自己,但忽而又覺得她所做所為,畢竟還是有些不可原諒之處,於是他就想到她對戰東來的微笑,於是他心底開始起了陣陣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暖風瑟瑟,烏雲突散,大地一片清輝,老經世故的萬達,一直冷眼旁觀着這些少年兒女的情愁困擾,想起自己少年時的氣短情長之事,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感嘆、唏噓。
他深知多情少年墮入情網時情感的紛爭紊亂,是以他並不奇怪南宮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憂忽喜的神態,他只是對葉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無可奈何,不得不為梅吟雪解説的心境極為同情,因為他已瞭解這少女看來雖冷酷,其實也是多情。
於是他忍不住沉聲嘆道:“梅姑娘雖然走了,但她只不過是一時激憤而已,只可憐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勢必要--”
南宮平冷“哼”一聲,截口道:“無論戰東來多麼狂傲幼稚,她也不該以這種手段來對付別人。”
萬達嘆道:“話雖如此,但……”
他語聲方一沉吟,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葉上秋露!”
萬達一怔,訥訥道:“葉上秋露,可就是--”
南宮平道:“就是家師留下給我的寶劍,我一直放在狄揚身旁。”他一直心緒紊亂,加以遭遇奇變,直到此刻,方才想起那口利劍。
萬達怔了半晌,訥訥道:“狄揚狂奔而去的時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閃動……”
南宮平猛一頓足,道:“走,我若……”
葉曼青目光霍然轉了過來,冷冷道:“你要到哪裏去?”
南宮平道:“我……”
葉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無論你要到哪裏,先看了你師傅的留書再去也不遲。”
南宮平嘆道:“家師的留書,莫非已在姑娘身邊?”
葉曼青緩緩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箋,秋波一轉,輕輕放到地上。
南宮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師之命,是在三日之後……”
葉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已不回‘止郊山莊’,先看又有何妨,令師的三件未了心願,若是定然要我一起與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語氣之間,似乎恨不得越早離開南宮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卻又充滿幽怨之意。
南宮平木立半晌,緩緩拆開了那封信箋,那熟悉而蒼勁的字跡,便又映入他眼簾,只見上面寫的是:“平兒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莊’終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業,亦待賴你維持,令尊夫婦非常人也,老來已厭富貴……”
他目光一陣停留,心頭暗暗感激,感激他師傅對他父母的尊敬,思親之情,思師之情,使得他心頭一陣激動,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
“你身世超特,際遇非常,日來之成就,亂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無妻,內助之力,至緊至要,葉姑娘曼青蘭心慧質,足可與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願一也。龍飛若無子息,你生子後望能宗祧二姓,傳我龍氏香煙,此乃吾之心願二也。”
南宮平只覺突地一陣熱浪飛上面頰,再也不敢去望葉曼青一眼,他實未想到師傅的“未了心願”竟是此事,乾咳一聲,接着看下去:
“再者,武林故老之間,有一神秘傳説,世上武功之聖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崑崙武當,而在於一殿一島,此島名‘羣魔’,殿名‘諸神’,俱在虛無縹緲之間,世人難以尋覓,‘羣魔之島’,乃世上大奸大惡之歸宿,‘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樂土,然非武功絕高之人,難入此殿此島一步。”
南宮平心頭激盪,只覺此事之中,充滿神秘詭異,目光不瞬,接着下看:
“吾少年時已聽到有關此一殿一島之傳説,然説此事者,曾再三告誡於我,一生之中,只能將此事轉敍一次,吾一生遨遊尋覓,亦未能得知此兩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傳敍你與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輕易轉敍,切記切記,汝等若屬有緣,或能一探此兩地之究竟,繼吾之未了心願。”
南宮平一口氣將它看完,不禁合上眼簾,腦海之中,立刻泛起了兩幅圖畫……
煙雲縹緲,紫氣氤氲之間,矗立着一座金碧輝煌、氣象萬千、黃金作瓦、白玉為階的寶殿,殿中白髮老人,三五成羣,講文説武,俱是人間難以猜測的精奧,殿外遍生玉樹,滿布瓊瑤,時有仙禽異獸、玉女金童徜佯其間。
另一處卻是惡水窮山,巨浪滔天,終年陰霾濃霧不散,時有陰森淒厲的冷笑,自黑暗中直衝霄漢,毒蟲惡獸,遍生島上,血腥之氣,十里皆聞,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隻,時時都會被島上的惡魔攫走……
葉曼青凝目望處,只見他手中捧着那方紙箋,忽而面生紅雲,忽而驚奇感嘆,忽而瞑目含笑,忽而雙眉緊皺,她心中不覺大是奇怪,忍不住問道:“你看完了麼?”
南宮平心頭一跳,自幻夢中醒來,道:“看完了。”雙手一負,將紙箋隱在背後。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你不願將令師的遺言給我看,我不看也罷。”
南宮平訥訥道:“並……並非不願……”
葉曼青面寒如冰,冷冷截口道:“我只問你,令師那三件未了的心願,是否與我有關?”
南宮平輕咳兩聲,訥訥道:“這個……嗯……這個……”心中暗歎一聲,忖道:“不但與你有關,而且,唉……”
葉曼青柳眉一揚,道:“若是與我無關,我就走了。”一理鬢髮,大步前行。
南宮平道:“葉姑娘……”
葉曼青冷冷道:“什麼事?”
南宮平道:“嗯……這個……”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慚,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歎忖道:“師傅雖已有命,但……這卻是萬萬不能實行之事,唉!別了,今日一別,再見無期,但願你……”突覺手掌一鬆,掌中的紙箋,竟被葉曼青劈手奪去。
葉曼青大步而行,走過他身側,突地擰腰轉身,一把將紙箋奪去,口中冷冷道:“令師曾叫我與你一同觀看,你縱要違背師令,我卻不忍違揹他老人家託咐我的話。”她一面説話,一面目光移動,才只看了兩眼,已是紅生滿頰,方才在面上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氣,此刻全不見了。再看兩眼,她突地“嚶嚀”一聲,將一隻瑩白如玉的纖掌,掩住了紅如櫻桃的嬌靨,顫聲道:“你……你……”
南宮平木立當地,滿面尷尬,訥訥道:“我……我……”心中只覺既是羞慚不安,矛盾痛苦,卻又有一種温馨甜意,粼粼盪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見她一雙秋波也恰巧向自己飄來,兩人目光相對,葉曼青突又“嚶嚀”一聲,放足向前奔去。
她雖在大步奔行,卻未施展輕功,似乎正是想等別人伸手拉她一把。
南宮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腳步卻未移動半步,晚風來去,靜寂的深夜中,突地異聲大起!
葉曼青腳步微頓,只聽一陣陣有如吹竹裂絲的呼哨,隨風而至,由遠而近。
南宮平面上亦自微微變色,只覺這哨聲尖鋭悽切,刺耳悸心,一剎那,天地間便彷彿都已被這奇異的哨聲佔滿。
葉曼青遍體一寒,擰腰縱身,“刷”地掠回南宮平身側,道:“這……是……什……麼?”這哨聲中那種無法描述的陰森之意,竟使這冷漠而剛強的女子,説話也顫抖起來。
南宮平側目望向萬達,道:“這是怎麼回事?”
夜色之中,只見萬達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雙手掌,卻已探入懷中,卻又在懷中簌簌顫動,只震得衣衫也為之起伏不定,竟似沒有聽到南宮平的問話似的,這巷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驚悸的神態!
南宮平心頭更是大震,面上卻只能向葉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沒有……”
話聲未了,前面荒墟中已現出一條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彷彿是在他身前所出現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聲越來越急,此人身形卻越退越緩,竟已駭得四肢麻軟,不能舉步。
南宮平乾咳一聲,道:“朋……”他話聲方自發出,此人突地驚呼一聲,霍然迴轉身來。
只見他面容枯澀,目光散漫,頭頂之上,全無一根毛髮,服裝之奇異,更是駭人聽聞,有如半隻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宮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説出二字,此人又是一聲驚呼,躲在他身後,道:“朋友……”下面的話,他竟然也是説不出來。
葉曼青驚異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轉處,突見數十條青鱗毒蛇,自黑暗的陰影中擁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們醜惡而細緻的鱗甲,發出一種醜惡而懾人心魄的光芒,葉曼青嬌喚一聲,情不自禁地靠入南宮平的懷抱。
只聽萬達猛然大喝一聲,雙掌齊揚,一片黃沙,漫天飛出,落在他們身前五尺開外。
吹竹之聲,由高轉低,每一條毒蛇之後,竟都跟隨着一個褸衣亂髮、陰森詭異的乞丐,這些人高矮雖不同,形狀亦迥異,但面容之上,卻各個帶着一種陰沉之氣,慢無聲息地自黑暗中擁出,彷彿一羣自地獄中擁出的幽靈。
葉曼青右腕一伸,將南宮平緊緊抱了起來,突覺南宮平全身竟在顫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轉,才知道原來是那奇服禿頂的怪人,也已將南宮平緊緊抱住,他全身不住顫抖,南宮平也不禁受了傳染,此刻轉目瞧了葉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驚恐?是詫異?抑或是一種能夠保護他人的得意快樂之感,也許是這三種情感都有一些。
冰涼的青蛇閃動着它那醜惡的光芒,在冰涼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來雖慢,其實卻快,霎眼間已爬到萬達所撒出的那一圈黃沙之前。
萬達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見到這一羣青蛇俱在黃沙之前停住,有的盤作蛇陣,有的伸縮紅信,這一羣其毒無比的青蛇,竟無一條敢接近那一圈黃沙的一尺之內。
南宮平目光一掃,已數出這一羣乞丐竟有十七人之多,此刻這十七人俱是目光陰森,內含殺機,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爺,請你把口袋裏的東西,施捨一些。”
這求告之聲微一停頓之後,便又重複響起,一聲接着一聲,十七張口一齊發出,一齊結束,不斷重複,永無變更。
南宮平既是驚詫,又覺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禿頂的怪人一眼,只見他鶉衣百結,身無長物,雙手卻緊緊抱着一條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虛虛空空,哪裏有絲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數轉,心念亦數轉,實在想不出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處,但是一種路見不平、幫助弱者的俠義之氣,卻使他對身後這貧窮而可憐的老人大為同情,突見萬達一個箭步,掠在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將之隱藏起來,不被這一幫奇異的乞丐看見,他雙臂斜飛,雙掌緊握,掌中顯然又滿握着兩把可避蛇蟲的黃沙。
吹竹之聲,久已停頓,哀告之聲,亦越來越見低沉,若是不看他們的面目,這哀告的聲音真是動人惻隱憐憫,但他們面上的陰森殺機,卻使得這哀告聲中充滿寒意。
萬達雙臂一振,大喝道:“朋友們可是來自關外的‘獄下之獄’麼?”
哀告之聲,齊地頓住,十七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在萬達面上,一個身量頎長,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卻毫無血色的異丐,徐徐向前走了過來,他腳步飄飄蕩蕩,好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倒,身上鶉衣又寬又大,被風一吹,齊地揚起,彷彿幽靈一般飄過那道黃沙,望着萬達陰陰一笑,一字一字地輕輕説道:“你認得我麼?”
黑夜之中,驟見如此人物,萬達雖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體生寒,顫聲道:“朋友們可就是江湖傳聞的‘幽靈羣丐’?”
這幽靈一般的異丐又是陰惻惻一聲冷笑,道:“不錯,獄下之獄,幽靈鬼丐,窮魂惡鬼,強討惡化……嘿嘿,你未曾下過十九層地獄,怎會認得我們這一羣惡鬼?”
他“嘿嘿”冷笑數聲,忽又仰天哀歌道:“窮魂依風,惡鬼送終,不捨錢財,必定遭兇……”四下羣丐,一齊應聲相和。
遠遠聽來當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瞅鬼語,聲聲懾人心魄。
萬達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聲道:“幽靈羣丐,素來不討千兩以下黃金,萬兩以下白銀,在下等身無長物,朋友們莫非尋錯了人麼?”
南宮平心念轉動,亦自從記憶中搜尋出這一羣異丐的來歷,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來未曾入關的‘幽靈羣丐餓鬼幫’此刻來到這裏,難道竟會是為了這個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麼?
只聽這異丐笑聲一頓,冷冷道:“尋的本不是你,你難道喜歡惹鬼上門?”
他身形忽然一閃,掠到南宮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紀輕輕的小孩子們,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擋鬼的路,知道麼?”
南宮平朗聲道:“閣下是依風依幫主,抑或是宋鍾宋幫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靜靜,既不驚訝,亦不畏懼。
這異丐目光一閃,突然“喋喋”怪笑道:“惡鬼宋鍾雖然不在,我‘窮魂’依風一樣可以送人的終,你既也知道我們這一幫餓鬼的來歷,還要站在這裏,莫非要等餓鬼吃了你麼?”
四下羣丐,一齊拍掌頓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葉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聲道:“裝神弄鬼,真沒出息。”
“窮魂”依風齜牙一笑,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懷裏,還要多嘴説活,十九層地獄裏都沒有你這樣不要臉的女鬼!”
葉曼青雙頰一紅,又羞又惱,嬌叱道:“你説什麼?”揚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纖掌方自劈出,南宮平已輕輕扯着她衣袖,道:“且慢。”
葉曼青道:“這幫人裝神弄鬼,強討惡化,還跟他們多説什麼?”
南宮平正色道:“身為乞丐,向人討錢,本是天經地義之事,江湖中人,名號各異,以鬼為名,也算不得是什麼惡行,人家對我們並無惡意,僅是請我們讓道而已,我們怎可隨便向人出手?”
“窮魂”依風本來滿面冷笑,聽到這番話,卻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來,還未聽過別人對他如此批評。
葉曼青亦自一怔,終於輕輕垂下手掌。
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變得十分温柔。
那禿頭老人驚喚一聲,顫聲道:“你……你……你……你難道要讓這幫餓鬼來搶我這窮老頭的東西麼?”
南宮平微微一笑,朗聲道:“久聞‘幽靈羣丐’,遊戲人間,取人財物,必不過半,而且劫富濟貧,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貴幫竟會對這老人如此追逼,卻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語總是誠誠懇懇,坦坦蕩蕩,絲毫沒有虛假做作。
“窮魂”依風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會對我們這幫餓鬼知道得如此詳細。”此刻他笑聲彷彿出自真心,語氣便也沒有了鬼氣。
萬達暗歎忖道:“多年前我不過僅在他面前提過幾句有關‘餓鬼幫’的話,想不到他直到今日還記得如此清楚。”
只聽“窮魂”依風笑聲一頓,緩緩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想必也知道幽靈羣鬼,出手必不空回,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閃,要想掠到南宮平身後,禿頂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宮平卻已擋在依風身前,沉聲道:“閣下竟還要對個貧窮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對貴幫的名聲失望得很。”
“窮魂”身形頓處,突地冷笑道:“貧窮老人?你説他是貧窮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為富不仁,幽靈羣鬼怎會向他出手?”
南宮平愣了一愣,禿頂老人大喊道:“莫聽他的,莫聽他的,我怎會有錢……”
葉曼青道:“姓依的,你説這老人比他富有十倍?”
“窮魂”冷笑道:“正是。”
葉曼青道:“你若錯了,又當怎樣?”
“窮魂”依風道:“幽靈鬼丐,雙目如燈,若是錯了,我們這幫惡鬼,寧可再餓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葉曼青道:“真的?”
依風冷笑道:“無知稚女,你知道什麼,老東西看來雖然一貧如洗,其實卻是家財百萬,今日我要的只不過是他那口袋中的東西一半,難道還不客氣麼,幽靈鬼丐,素來不願對窮人出手,否則今夜怎會容你這丫頭在這裏多口?”
葉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誰麼?”
“窮魂”依風上下望了南宮平幾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宮平眉頭微皺,亦自跟他連走五步,仍然擋在他身前,“窮魂”依風一直注目在他腳步之上,突又冷笑一聲,道:“看來倒像是個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還沒有十兩銀子。”
南宮平暗驚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鋭利之人,能從人腳步車塵之上,看出其中錢財珠寶的數目,想不到‘窮魂’之目光,竟鋭利如此。”
葉曼青道:“難道這老人身上藏有銀子?”
依風道:“雖無銀子,但銀票卻有不少,但是我要的也不是銀票,而是……”
話聲未了,禿頂老人突然轉身狂奔。
“窮魂”依風冷笑道:“老東西,你跑得了麼?”話聲未了,這禿頂老人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來,原來在他身前,竟又有數條青蛇,擋住了他的去路。
“窮魂”依風道:“大姑娘,不要多話了,除非是“南宮世家”裏的公子,江湖中誰也不會比這老東西更有錢了,你兩人好生生來管這閒事作什麼?今日幸虧遇見了我,若是遇見宋惡鬼,你們豈非要跟着倒黴。”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你可……”
南宮平沉聲道:“在下正是南宮平。”
依風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當胸一掌向南宮平擊來。
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閃電,只見他寬大的衣袂一飄,手掌已堪堪觸及南宮平胸前的衣衫。
南宮平輕叱一聲,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護胸,右指疾點依風肘間“曲池”大穴。
這一招以攻為守,正是他師門秘技“潛龍四式”中的絕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窮魂”依風又已退出三步,長嘆道:“果然是‘神龍’門下,‘南宮’子弟,好好……老東西,今日便宜了你。”
舉掌一揮,四下吹竹之聲又起,黃沙處的青蛇紅信一吐,有如數十條匹練般竄入這“幽靈羣丐”的衣袖裏。
南宮平道:“依幫主慢走。”
依風道:“打賭輸了,自然要走,餓鬼幫雖然窮討惡化,卻不會言而無信,就連被那老頭子弄死的一條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賠了!”
這“幽靈羣丐”行動果然有如幽靈,霎眼間便已走得乾乾淨淨,只有“窮魂”依風臨去時破袖一揚,將地上的黃沙,震得漫天飛起。
葉曼青嫣然一笑,道:“這幫人雖然裝神弄鬼,倒還並不太壞!”
南宮平卻在心中暗暗忖道:“幽靈羣丐,必定與師傅極有淵源,否則怎會在一招之下,便斷定了我的師門來歷?”
萬達道:“餓鬼幫行事雖然善惡不定,但被其選中的對象,卻定是為富不仁之輩。”他語聲微頓,目光筆直望向那禿頂老人。
禿頂老人的目光,卻在呆呆地望着南宮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羨慕,又是嫉妒,卻又像是帶着無比的欽佩,忽然當頭向南宮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挾着麻袋,頭卻幾乎觸着地上。
南宮平微一側身,還了三揖,道:“些許小事,在下亦未盡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禮?”
禿頂老人道:“是極是極,些許小事我本無需如此大禮,我只要輕輕一禮,便已足夠。”
南宮平、葉曼青齊地一怔,只聽他接着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財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這第一禮,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宮平、葉曼青愣然對望一眼,禿頂老人接着又道:
“南宮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宮公子,必定比我有錢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禮,是以我這第二禮,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
葉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説來,你這第二禮,僅是向他的金錢行禮了?”
禿頂老人道:“正是。”
葉曼青既覺好氣,又覺好笑,忍不住道:“那麼你的第三禮又是為何而行?”
禿頂老人道:“我這第三禮,乃是恭賀他有個如此有錢的父親,除了黃帝老子之外,這父親可稱天下第一,如此幸運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禮,豈非也變得不知好歹了麼?”
南宮平木立當地,當真全然怔住,他實在想不到人間竟有如此“精彩”的言淪。
葉曼青聽了這般滑稽的言論,忍不住笑道:“如此説來,別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還未見如此感激,更不會對那人如此尊敬了?”
禿頂老人道:“自然。”
葉曼青道:“金錢就這般重要?”
禿頂老人正色道:“世間萬物,絕無一物比金錢重要,世間萬物,最最可貴的便是一塊銀子,唯一比一塊銀子更好的,便是兩塊銀子,唯一比兩塊銀子更好的,便是……”
他話聲未了,葉曼青已忍不住放聲嬌笑起來。
南宮平乾咳一聲,道:“如……”話未説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禿頂老人看着他們大笑,心中極是奇怪,怫然道:“難道我説錯了麼?”
葉曼青道:“極是極是,唯一比兩塊銀子更好的,便是三塊銀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宮平身上,大笑起來。
陰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滿笑聲。
萬達笑道:“如此説來,你必定極為有錢了,那‘幽靈羣丐’想來必未看錯。”
禿頂老人面色一變,雙手將麻袋抱得更緊,連聲道:“沒有錢,俺哪裏有錢……”情急之下,他連鄉音都説出來了。
南宮平忍住笑聲,道:“老丈知道愛惜金錢,在下實在欽佩得很……”
葉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錢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頓斂,輕輕道:“我也該走了。”
萬達乾咳一聲,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無恙,我實在高興得很,但此間事了,我卻要到關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從?”
南宮平道:“我……”
他忽覺一陣寂寞之感湧上心頭,滿心再無歡笑之意,長嘆一聲,道:“我想回家一趟,然後……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蕭索。
葉曼青垂頭道:“那麼……那麼……”
南宮平嘆道:“葉姑娘要去何處?”
葉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緊握着“不死神龍”的留箋,她目光中充滿着幽怨與渴望,只希望南宮平對她説一句,她也會追隨着南宮平直到永恆。
南宮平心頭一陣刺痛,道:“我……我……”卻訥訥地説不出話來。
萬達暗歎一聲,道:“葉姑娘若是無事,何妨與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兩位諸多珍重,我先告辭了。”
長身一揖,轉首而行。
南宮平抬頭道:“狄揚中毒發狂,下落未明,你難道不陪我去尋找了麼?”
萬達腳步一頓,迴轉身來。
禿頂老人忽然道:“你説那狄揚可是個手持利劍、中毒已深的少年?”
萬達大喜道:“正是。”
禿頂老人道:“他已被‘餓鬼幫’中的‘豔魄’依露連夜送到關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來擾亂一下,只怕我還跑不到這裏來哩,看來這‘豔魄’依二孃對他頗為有情,絕對不會讓他吃苦,你們兩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宮平鬆了口氣,卻又不禁皺眉道:“不知“豔魄”依二孃又是個怎樣的女子?”
萬達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關外,必定去探訪狄公子的下落,依我看來,依二孃亦絕非惡人,何況她若非對狄公子生出情愫,怎會如此匆忙跑回關外,她若真對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會想出千方百計為狄公子救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之魔力。”
葉曼青只覺轟然一聲,滿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之魔力。”幾字,她反覆咀嚼,不能自己,抬起頭來,萬達卻已去遠了。
她不禁幽幽長嘆一聲,南宮平亦是滿面愁苦。
遠處忽然傳來萬達蒼老的歌聲:“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願天下有情人……”歌聲漸漸縹緲,終不可聞。
葉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輕輕一跺腳,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許久,南宮平卻仍未説出那一句話來,於是這倔強的女子,便終於走了。
南宮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唸着那世故的老人的兩句歌詞:“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愴然,眼中的倩影越來越多,他忽覺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覺仍是葉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勞苦飢餓,情感的紊亂紛爭,內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覺四肢一陣虛空,宛如在雲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禿頂老人驚叫一聲,走在遠處的葉曼青,越走越慢的葉曼青,聽得這一聲驚叫,忍不住霍然轉回身來,當她依稀覺得南宮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棄他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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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已漸漸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濃,但又怎能濃於多情人的愁苦……
世間萬物,最是離奇,富人偏多貪鄙,智者亦多痴脾,剛者易折,溺者善泳,紅顏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卻極難起,內功修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勢更不會輕,這便是造化的弄人。
曉色悽迷中,一輛烏篷大車,出長安、過終南,直奔洵陽。那奇裝異服、無須無發的怪老人,雙手仍然緊緊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車座前。
車廂中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與憂愁的嘆息,禿頂老人卻回手一敲車篷,大聲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帶得有銀子麼?”
車廂中久久方自發出一個憤怒的聲音:“有!”
禿頂老人正色道:“無論走到哪裏,銀錢總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養起神來,車到洵陽,已是萬家燈火,他霍然張開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車篷,道:“大姑娘,你身上帶的銀子多不多?”
車廂內冷冷應了一聲:“不少。”
禿頂老人側目瞧了趕車的一眼,大聲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棧,最好連飯鋪的。”
洵陽夜市,甚是繁榮,禿頂老人神色自若地穿過滿街好奇地訕笑,神色自若地指揮車伕與店夥將重病的南宮平抬入客棧,葉曼青垂首走下馬車,禿頂老人道:“大姑娘,拿五兩銀子來開發車錢。”
趕車的心頭大喜,口中千恩萬謝,只見禿頂老人接過銀子,拿在手裏拈了一拈,喃喃道:“五兩,五兩……”趕車的躬身道謝,禿頂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卻又縮了回來,道:“先找三兩三錢二分來。”趕車的怔了一怔,無可奈何地找回銀子,心中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棧,將找下的銀子隨手交給了店夥,道:“去辦一桌十兩銀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齊擺上來。”
店夥心頭大喜,心想:“這客人穿着雖破,但賞錢卻給得真多。”千恩萬謝,諾諾連聲而去。
禿頂老人走人跨院,懷抱麻袋,端坐廳上。
店夥送茶遞水,片刻便擺好酒筵,賠笑道:“老爺子要喝什麼酒?”
禿頂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誤事,若是喝醉,更隨時都會損失銀錢,你年紀輕輕,當知金錢來之不易。”
店夥呆了一呆,連聲稱是。
禿頂老人又道:“方才我給你的銀子呢?”
店夥連忙賠笑道:“還在身上。”
禿頂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換成青銅製錢,趕快送來。”
店夥怔了一怔,幾乎釘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飛揚,摩拳擦掌,口中大聲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顧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廳側的房中冷冷應了一聲,禿頂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宮世家’真的比我有錢,你便是千嬌百媚,我也不會與你走在一路。”將麻袋放在膝上,舉起筷子,大吃大喝起來。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將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於乾淨淨,店夥無精打采地找回銅錢,他仔仔細細數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起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鬆,又落下了兩枚,將一枚銅錢放在桌上,忍痛道:“賞給你。”
店夥目定口呆,終於冷冷道:“還是留給你老自用吧。”
禿頂老人眉開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銅錢,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間房,緊緊地關起房門。
店夥回到院外,忍不住尋個同伴,搖頭道:“世上錢痴財迷雖然不少,但這麼窮兇極惡的財迷,我倒還是第一次看見。”
黯淡的燈光下,葉曼青手捧一碗濃濃的藥汁,輕輕地吹着,這是她自己的藥方,自己煎成的藥,她要自己嘗。
門外的咀嚼聲、説話聲、銅錢叮噹聲,以及南宮平的輕微呻吟聲,使得她本已紊亂的思潮,更加紊亂,她顫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宮平,顫抖着伸出手掌,將自己煎成的藥,喂入南宮平口裏,她與他雖然相識未久,見面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但是她對這永遠發散着光與熱的少年,卻已發生了不可忘懷的情感。
“友誼是累積而成,愛情卻發生於剎那之間。”她記得曾經有一位哲人,曾經説過一句充滿着哲理的話,她曾經無數次對這句話發出輕蔑地懷疑,但此刻,她卻在剎那間領會出這句話的價值。
她記得古倚虹、狄揚,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俠“破雲手”她曾經與他們在那寂寞而艱苦的華山之巔,共同度過多年寂寞而艱苦的歲月,她深深地瞭解他們的性情,堅忍,以及他們對“仇恨”與“榮譽”兩字所付出的代價,她也曾對這些少年由歲月的累積而生出友誼的情感。
但是她與南宮平卻在初相見的剎那之間,便對他發生戀情,也曾經歷過許多天由戀情而產生的思念與悲歡,帶着那四個青衫婦人,她重回華山之巔的竹屋後,她便又帶着懷念師傅的悲悽眼淚,下了華山,此後那一串短暫而漫長的時日,她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南宮平那沉靜的面容與尖鋭的言語。
她無法猜測在那華山之巔的竹屋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就正如她此刻無法猜測南宮平對她究竟是怎麼樣的情感。
黑暗過去,陽光再來,陽光落下,黑暗重臨……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經歷過黑暗與光明,她忍受了許多次咀嚼聲、談話聲、以及銅錢的叮噹聲……她在她紊亂的情感中,經歷過這漫長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彷徨無主,她煎藥,嘗藥,喂藥,雖然藥的分量一天比一天輕,但是她的憂慮與負擔,卻不曾減少,因為昏迷不醒的南宮平,仍然是昏迷不醒。
她對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禿頂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厭惡,她拒絕和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語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觸,但是她卻無法拒絕這討厭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間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裏。
因為她還有各種原因--顧忌、人情、風俗、習慣、流言,以及她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澀,使得她不“敢”和南宮平單獨相處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絕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間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裏。
有月無燈,禿頂老人在帳鈎下數着銅錢,銅錢數盡,夜已將盡,他和衣躺上牀,片刻便已鼾聲如雷,睡夢間他忽然驚醒,因為他忽然發覺隔壁的房間裏有了一陣異常的響動。
只聽南宮平有了説話的聲音,禿頂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終卻睡去,睡夢之中,手掌仍然緊緊地抱着那破爛的麻袋。
第二日午後,南宮平便已痊癒,到了黃昏,他已可漸漸走動,葉曼青輕輕扶他起了牀,這風姿冷豔的女子,此刻是那麼疲勞和憔悴。南宮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嘆道:“我生病,卻苦了你了。”
葉曼青輕輕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無論做什麼都是高興的。”
南宮平心頭一顫,想不到她竟會説出如此温柔的言語,這種言語和她以前所説的話是那麼不同,他卻不知道僅僅在這短短三天裏,一種自心底潛發的女性温柔,已使葉曼青對人生的態度完全改變,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再也無法以冷傲的態度或言語掩飾。
南宮平忍不住側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邊晚霞,雖將她面頰映得一片嫣紅,卻仍掩不住她的疲勞與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頭,無言地隨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陣情感的波瀾,他雖已自抑制,卻終是不可斷絕。
箕居廳中,又在大嚼的禿頂老人目光掃處,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麼?”
南宮平含笑道:“多承老丈關心,我……”
禿頂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絕對還要再病幾天。”
南宮平一愣,只聽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請我在這裏大吃大喝,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表露出她對你的情感。你多病幾天,我便可多吃幾天,你也可多消受幾日温柔滋味,這豈非皆大歡喜,你何樂不為?”
他滿口油膩,一身襤褸,雖然面目可憎,但説出的話卻是這般鋒利。
葉曼青垂下頭,面上泛起一片紅雲,羞澀掩去了她內心的情感,只因這些話實已説中了她的心底。
南宮平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閒,儘可再與我們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絕不能和葉曼青單獨走在一起,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趕快接口道:“等我病勢痊癒,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許東道,我還付得起。”
禿頂老人哈哈笑道:“好極好極……”突地笑聲一頓,正色道:“你兩人雖然請了我,但我對你兩人卻絕不感激,只因你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別有用心,至於我麼……哈哈!也樂得吃喝幾頓。”
這幾句話又説中了南宮平與葉曼青心底,南宮平坐下乾咳幾聲,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幫助一二……”
禿頂老人笑聲又一頓,正色道:“我豈是妄受他人施捨之人?”
南宮平道:“我可吩咐店夥,去為老丈添置幾件衣裳。”
禿頂老人雙手連搖,肅然説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你何苦害我?”
南宮平不禁又為之一愣,道:“害……你?”
禿頂老人雙手一搓,長身而起,走到南宮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無需為它花任何腦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濯濯的禿頂,道:“你可知道我為了要變成這樣的禿頂,費了多少心血,如此一來我既毋庸花錢理髮,也不必洗頭結辮,我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費金錢的人生,你如今卻要來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時時刻刻要為那件衣服操心,豈非就減少了許多賺錢的機會,這樣,你豈非是在害我。”
南宮平、葉曼青忍不住對望一眼,只覺他這番言語,當真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理論,卻使人一時之間,無法辯駁。
禿頂老人憤怒地“哼”了兩聲,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説道:“你兩人若是要我陪你們,就請以後再也不要提起這些話,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錢實在值得別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葉曼青暗哼一聲,轉回頭去,南宮平長嘆一聲,道:“金錢一物,難道當真是這般重要麼?”
禿頂老人長嘆一聲,道:“我縱然用盡千言萬語,也無法向你這樣的一個公子哥兒解釋金錢的重要,但只要你受過一些磨難之後,便根本毋庸我解釋,也會知道金錢的重要了。”
南宮平心中忽地興起一陣感觸,忖道:“但願我能嘗一嘗窮的滋味,但要我貧窮,卻是一件多麼困難之事。”
他自嘲地哂然一笑,禿頂老人正色道:“我説的句句實言,你笑個什麼?”
南宮平緩緩道:“我在笑與老丈相識至今,卻還不知道老丈的姓名。”
禿頂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喚我錢痴就是了。”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錢痴……錢痴……”笑容忽斂,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老丈你……”
禿頂老人“錢痴”道:“人們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無權過問,也無權猜測,你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人們與我相處,只要言語、行動之間能夠善待於我,他心裏便是望我生厭,恨我入骨,我也無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別人心裏的思想,那我便當真要變成個瘋痴之人了。”
這幾句話有如鞭子般直撻入南宮平心底,他垂下頭來,默然沉思良久,禿頂老人“錢痴”早已吃飽,伸腰打了個呵欠,望了葉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勸你也少去追究別人心裏的事,那麼你的煩惱也就會少得多了。”
葉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頭宋,禿頂老人早已走入院裏,燈光映影中,只見院外匆匆走過十餘個勁裝疾服,腰懸長刀,背上斜插着一面烏漾鐵桿的鮮紅旗幟的彪形大漢,抬着一口精緻的檀木箱子,走人另一座院中。
這些大漢人人俱是行動矯健,神色剽悍,最後一人目光之中,更滿含着機警的光彩,側目向禿頂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過這跨院的圓門。
禿頂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喃喃道:“紅旗鏢局,紅旗鏢局……”
南宮平默然沉思良久,緩緩走入房中。
禿頂老人“錢痴”又自長身伸了個懶腰,自語着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自走入房中,緊緊關上房門。
葉曼青抬起頭來,望了望南宮平的房門,又望了望那禿頂老人的房門,不由自主地長長嘆息了一聲,緩步走入院中。
人聲肅寂,燈光漸滅,葉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佇立了多久,只聽遠遠傳來的更鼓--一更,兩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連這喧鬧的客棧,也變得有如墳墓般靜寂,葉曼青卻仍孤獨地佇立在這寂寞的天地裏,她心中突然興起了一陣被人遺忘的蕭索之感,她恨自己為什麼會與一個情感已屬於別人的男子發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燈光仍未熄,孤獨的銅燈,在寂寞的廳房中,看來就和她自己一樣。
突地,屋脊後響起一聲輕笑,一個深沉的口音輕輕道:“為誰餐風露立中宵?”
語聲之中,只有輕蔑與訕笑,而無同情與憐憫,葉曼青柳眉一揚,騰身而起,低叱道:“誰?”叱聲方了,她輕盈的身軀,已落在屋脊上,只見一條人影,有如輕煙般向黑暗中掠去,帶着一縷淡淡輕蔑的語聲:“為誰餐風露立中宵?”
這人身形之快,使得葉曼青大為吃驚,但這語聲中的輕蔑與訕笑,卻一直刺入了葉曼青靈魂的深處,她低叱一聲:“站住!”手掌穿處,急迫而去,在夜色中搜尋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朧的夜色,籠罩着微微發亮的屋脊,她只覺心頭一股憤怒之氣,不可發泄,拼盡全力,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搜尋着,到後來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為了搜索那條人影,還是為了發泄自己心底的怨氣。
南宮平盤膝坐在牀上,彷彿在調息運功,其實心底卻是一片紊亂,他不知道葉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葉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極力屏絕着心中的雜念,將一點真氣,運返重樓,多年來內功的修為,使得他心底終於漸漸平靜,而歸於一片空明……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聽鄰院中似乎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一響而寂,再無聲息,他心中雖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沒。
然後,他又聽到門外院中有一陣衣袂帶風之聲,自屋脊上掠下,風聲甚是尖鋭輕微,顯見此人輕功不弱,他心頭一凜,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揚處,窗户立開,慘淡的夜色中,那雲發蓬亂、目帶幽怨的葉曼青,正呆呆地站在他窗外。
兩人目光相對,這一剎那間,有如火花交錯,葉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蕩起一陣漣漪,亦不知是否該避去她含情脈脈的秋波。
葉曼青黯然一嘆,道:“你還沒有睡麼?”
南宮平搖了搖頭,忽然問道:“葉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麼?”
葉曼青道:“方才我在院中,曾經發現了一個夜行人,我追蹤而去,卻沒有追到!”
南宮平雙目一張,駭然道:“憑葉姑娘你的輕功,居然還沒有追上!”
葉曼青面頰微紅,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時此地,卻會有這樣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來,卻也沒有什麼惡意,是敵是友?來此何為?倒真是費人猜疑得很。”
南宮平皺眉沉吟半晌,緩緩道:“大約不會是惡意而來的吧,否則他為何不輕易下手?”
他口中雖如此説,心中卻在暗暗嘆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敵人,遠比朋友為多,為了她,為了這樣一個無情的“冷血”女子,他為什麼會做出那些事!樹下這麼多強敵?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樣,對於他自己的情感,他也無法解釋。
相對無言,夜色將去,南宮平長嘆一聲,道:“風寒露重,葉姑娘還不進來!”他言語之中雖只含着一份淡淡的關切,卻已足夠使葉曼青快樂。
她嫣然一笑,走入大廳,南宮平已迎在廳中,伴着那一盞銅燈,兩人相對而坐,卻再也無人敢將自己的目光投在對方面上。
一聲雞啼喚起晨光,一絲晨光,喚起了大地間的各種聲響。
禿頂老人“錢痴”探首而出,睡眼惺忪,哈哈笑道:“你們兩人倒真有這般興趣,居然暢談終宵,哈哈……到底是年輕人。”
語聲之中,又有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門邊露出,賠笑道:“客官起來得倒早!”這睡眼惺忪的店夥,匆忙地換過茶水,忽然轉身道:“客宮們原諒小的,實在不好意思,但客官們的房店飯錢……”
聽到“房店飯錢”,禿頂老人“錢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關起房門。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無妨,你儘管算出是多少銀子。”
店夥展顏笑道:“不多不多,雖然那位大爺吃得太講究了些,也不過只有九十三兩七錢銀子。”
這數目的確不少,但在南宮平眼中卻直如糞土,但轉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嘗帶的有銀子,轉首笑道:“葉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長豪門大富之家,自幼時對錢財觀念看得甚是輕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地説出這句話來。
葉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從來很少帶着銀子。”她深知南宮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宮平微微一怔,只見店夥的一雙眼睛,正在灼灼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無笑意,南宮平心念一轉,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錢珠寶,俱已送了別人,便淡淡説道:“你去取筆墨來,讓我寫張便箋,你立時可憑條取得銀子。”
店夥雖不情願,卻也只得答應,方待轉身離去,廳旁房門突地開了一線,禿頂老人“錢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麼,你可知道這位公子是誰?莫説百八十兩,就是幾千幾萬,也只要他一張便箋,便可取到。”店夥懷疑地望了南宮平一眼。
禿頂老人“錢痴”哈哈笑道:“告訴你。他就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大公子。”
店夥面色突地大變,南宮平不禁暗歎忖道:“這些人怎地如此勢利,只要一聽到……”
哪知他心念方轉,這店夥突地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幾聲,面色一沉,冷冷道:“我雖然見過不少騙吃騙喝的人,還沒有見過像你們這樣惡劣、愚笨,竟想出這……”
葉曼青杏眼一張,厲聲道:“你説什麼?”
店夥不禁後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們竟不知道在這裏方圓幾百裏幾十個城鎮中,所有原屬‘南宮世家’的店鋪生意,在三日之間全賣給別人了,‘南宮世家’屬下的夥計,已都去自尋生路,居然還敢自稱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大公子’,哼哼!”他冷“哼”兩聲,接口道:“今日你們若不快些取出店錢,哼哼……”他又自冷“哼”兩聲,雙手叉腰,怒目而視。
南宮平卻已被驚得愣在地上,葉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這一個驚人的變故,發生得竟是那麼突然,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為什麼要如此匆忙緊急地賣出自己的店鋪生意?
這原因實在叫人無法猜測,難道説冰凍三尺的大河,會在一夜間化為春水!
禿頂老人站在門旁,目定口呆,顯然也是十分驚駭。
就在這南宮平有生以來,最最難堪的一剎那中,鄰院中突地傳來一陣異常的動亂。
許多個驚惶而恐懼的語聲,紛亂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夥心頭一驚,忍不住轉身奔去,南宮平突地想起昨夜聽到的一聲短促的呻吟,以及葉曼青見到的奇異人影……
“難道昨夜鄰院,竟發生了什麼兇殺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長身而起,走進院中,葉曼青立刻隨之而去,在這雙重的變故中,他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那禿頂老人“錢痴”的動態。
鄰院中人頭蜂擁,驚惶而紛亂的人羣,口中帶着驚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説:“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們怎地沒有聽到一絲響動?”
有的説:“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紅旗鏢局’,竟也發生了這種事,幹下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麼厲害角色。”
紛亂的人聲,驚惶的傳語,使得還未知道真相的南宮平心裏先生出一陣悚慄。
南宮平目光一抬,只見這跨院的圓門之上,赫然迎風招展着一面鮮紅的旗幟,乍看彷彿就是“紅旗鏢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標幟,仔細一看,這旗幟竟是以鮮血染成,在鮮紅中帶着一些慘淡的烏黑,教人觸目之下,便覺心驚!
他大步跨人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鬧,但廳房中卻是一片死寂。
一個身着長衫,似是掌櫃模樣的漢子,站在緊閉着的房門外,南宮平大步衝了上去,這店掌櫃雙手一攔,道:“此處禁止……”
話猶未了,南宮平已將他推出五步,幾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宮平雖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閒,此刻驚怒之下,出手便不覺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時此刻,卻無法顧及,伸手推開房門,目光一轉,心房都不覺停止了跳動!
初升的陽光,透穿緊閉的門窗,無力地照在廳房中,照着十餘具零亂倒卧着的屍身--這些昨日還在揮鞭馳馬、昂首闊步、矯健而剽悍的黑衣漢子,此刻竟都無助而醜惡地倒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