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遠遠本有幾條人影奔來,一聽嘯聲響起,便倏然頓住腳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側一左一右,兩個男子,一個是瀟瀟灑灑任風萍,一個是面容蒼白的石沉,身後四個老人,卻是江南七鷹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皺,道:“這會是誰,怎地……”
黑鷹堵住耳朵,顫聲道:“聽來像是昔年火焚‘萬獸山莊’的風漫天,以絕頂內力化成的‘破玉嘯’。”
郭玉霞秋波一轉,道:“風漫天,他難道還沒有死麼?”
任風萍道:“聞道那風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嘯’震懾萬獸,是以才會大破‘萬獸山莊’,嘯聲一起,比佛家的‘獅子吼’還具威力,今日聽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過是我們離得還遠而已。”輕輕一拉任風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風的老怪在這裏,就算我們倒黴白來一趟好了,快走為妙。”拉着任風萍,轉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郭玉霞拉着任風萍的纖手,眉宇問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悲哀,但終於還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後,如飛掠去,去的有如來時一般迅快。
這七人來而復返,那邊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宮夫人早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嘯聲漸漸低弱,有如嘯聲般嫋嫋,但卻另有一種奪人神志的威力。
嘯聲之中,慘嚎也變為呻吟,夾雜着一片野獸咀嚼之聲,南宮平只覺心頭熱血翻湧,再也忍受不得,他雖然明知這些人俱是十惡不赦之徒,對於善良的人來説,他們甚至比狼豺虎豹還要惡毒。
但他畢竟是人,南宮平忍不住動了側隱之心,仁心一起,嘯聲對他便全無作用,他如飛掠到鐵籠前,雙手揮動,將鐵籠一齊打開,一步竄到風漫天身前,大喝道:“罷手,罷手。”
風漫天目光一閃,亦不知是驚奇抑或是喜悦,嘯聲一頓,突地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一起,亦有如洪鐘大呂,萬鼓齊鳴,不但有震人心絃之力,而且是驚天動地之威。
數十隻猛獅一聞笑聲,剎那間只見獅虎煞威,豺狼無力,有如遇到對頭剋星一般,連當前的血肉都顧不得了。
鐵籠中還有二十餘個僥倖未死、掙扎至今的漢子,一聽這笑聲,卻有如當頭棒喝,一齊震醒,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鐵大竿右臂已被齊根咬去,趙雄圖滿身血跡淋漓,亦不知傷了多少處,胡振人卻早已屍骨破碎,飽了獅吻。
剎那間所有的人俱都連滾帶爬地逃得於乾淨淨,杜小玉暗道一聲:“僥倖。”也無聲無息地走了。
風漫天鐵杖一點,身形飛掠,只聽一連串鐵杖點地的“叮叮”聲響,他隨手在野獸身上一斫,夾頭一把抓起,便將之拋人箱內,片刻間竟將數十隻獅虎狼豹一齊制住,一齊拋入箱內,那百十條毒蛇,也像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裏,大地間又恢復了平靜,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誰也看不出這裏方才已發生過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間慘劇。
風漫天仰天笑道:“你們飽餐了一頓惡人的血肉,又可乖乖給我蹲上數十天了。”
南宮平道:“這便是你飼獸的方法麼?”
風漫天笑道:“以惡徒來飼猛獸,豈非是天地間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馬是畜類,卻遠比這類惡徒可憐得多,何況他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南宮平木立半晌,只覺無言可對,但目中卻已有瑩瑩淚光泛起。
魯逸仙吐出一口長氣,尋着酒葫蘆,痛飲了幾口,長嘆道:“我當真未曾想到你箱子裏裝的竟是這些東西,只奇怪這些猛獸藏在箱子裏竟會如此服帖,我若非眼見,怎能相信?”
風漫天笑道:“此事説來,並無奇處,我制住這些猛獸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點人穴道一般,野獸雖然不似人類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環,卻和人類一樣有固定系統,你只要算準時間,看準部位,在它血液流經之處一斫,使它血液立時凝住,便是再兇狠的野獸,一樣也可被你制住。”
南宮常恕道:“如此説來,這手法豈非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樣?”要知“下手”一法,雖與“點穴”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手法卻是大不相同!
風漫天撫掌道:“這正與‘排教’中之‘下手’一樣,只是當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太多了。”
他們在這裏談論着武林傳言中説來比“點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宮平卻充耳不聞,心中只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鐵籠裏的殘屍斷體,如何收拾這一片血腥,只聽身後輕輕一嘆,南宮夫人道:“我來幫你。”他雖然一言未發,但南宮夫人卻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當下眾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個大坑,將殘屍斷肢全都埋了下去,堆起一個高高的土坡,直到日後此事在江湖中傳説開來,武林中人便將此地喚作“惡人冢”。
半個時辰過後,馬羣才漸漸恢復常態,但數百匹健馬,卻已被嚇死大半,車馬再復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説話,心頭俱是十分沉重,會時越來越短,別時越來越近,二日後到了三門灣,極目遠眺,已可見到那一片湛藍的海水。
天水相連,碧波盪漾,南宮平初次見到大海,精神不覺一振,將兩日前積鬱心頭的悶氣,全部一掃而空,中華自唐代以來,海運已開,這三門灣一地,正是浙幫、皖幫、徽幫商人出口貿易的必經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羣,大多都帶着幾分粗獷之氣,連微風吹到身上,都似乎帶着些鹹味。
黃昏一過,街上便充滿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伕、漁翁,身上的海水猶未全乾,發中猶自帶着海水的鹽粒,便三五成羣,出來買醉,他們衣衫雖襤樓,囊中雖羞澀,但面上的笑容,卻甚是開朗,久被大海燻洗的漢子,心胸自然開闊得多。
南宮平只覺這城市的風味與人物俱是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門外,不忍遽入,但方自流連半晌,便已聽得南宮夫人的呼喚之聲。
風漫天腸胃中除酒之外,彷彿便別無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將起來,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懷中取出一條長長的紙單,展在桌上,紙單上字跡零亂,大小不一,有的寫得風致秀逸,有的寫得鐵畫銀勾,有的寫得力透紙背,有的卻寫得有如幼童塗鴉,有的是柳體,有的是顏體,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隸,有的是孩童體,有的卻是誰也認不出是什麼體來。
開頭一行寫的是“汞一百斤,鉛三百斤”,接着是“棉線一百斤,精鐵一千斤”,還寫着一些零零碎碎幹奇百怪之物,卻原來是張貨單,卻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後一節,開的貨物竟是“猛虎、雄獅雌雄各一頭,毒蛇一百二十條,狼、豹雌雄各兩頭。”眾人心中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來一直被武林中人視為聖地的“諸神殿”,要這些東西作甚?
南宮平目光一掃,看到最後一行,寫的竟是“惡人十名”四字,心頭不禁又是一跳,脱口道:“惡人難道也算貨物麼,要來有何用處,你卻又要到哪裏買去?”
風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會知道的。”笑容之間,隱含神秘,神秘之中,卻又帶着一些悲哀。南宮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義,卻也沒有再問,風漫天飽餐一頓,便去採購,卻也不見他帶有貨物回來。
到了晚間,風漫天擺上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談的俱是些風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極佳,説的當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問他何時啓程,自何處啓程,他也絕口不提有關“分手”之事。
不知不覺間,更漏已殘,風漫天突地端起酒壺,為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滿一杯,舉杯説道:“長亭十里,終有一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風漫天再至江南,能見到各位如此風光霽月的朋友,實是高興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別時已至,飲完了這一杯送別之酒,風某便該去了。”
眾人只當他貨物尚未辦齊,在這裏總該還有數日逗留,聞言不覺一震。
南宮夫人顫聲道:“如此匆忙作什麼,風大俠如不嫌棄,請再多留幾日,待我為風大俠再整治一些酒菜……”
魯逸仙口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無常,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何不留在這裏,再痛飲幾杯孔雀開屏?”
風漫天微笑不答,舉杯道:“請、請。”眾人對望一眼,仰首一飲而盡。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宮平,道:“風大俠好歹也要等過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幾樣菜……”突覺頭腦一陣暈眩,一句話竟然也説不下去!
剎那間人人都覺眼花繚亂,天旋地轉,面上的杯、盤、碗、筷都像是風車一樣地旋轉起來,南宮夫人心念一動,為之大駭,呼道:“平……兒……”站起身子,向南宮平走去。
風漫天仰天長笑道:“人生本如黃粱一夢,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閒事耳,各位俱是達人,怎地也有這許多兒女俗態,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聽一陣杯盞跌倒聲,眾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覺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朧朧間,他只看見他慈母的憂鬱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樣……終於,他的靈魂與肉身,都深深地墜入無邊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
※
※
諸神殿,這虛無縹緲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聰明人用來欺騙世上愚人的一個騙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沒有“諸神殿”一地?
莫非“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迷糊糊間到了一個島嶼,只見遍地俱是瑤花瓊草,奇珍異果,閃亮的黃金,炫目的珠寶,滿滿鋪了一地,他踐踏着,就正如人們踐踏泥土一樣,綿羊與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樹下,樹上棲卧着一對美麗的鳳凰,梧桐的葉子,卻是整塊的翠玉。
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為階,黃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來往的人羣,也都是仙風道骨,不帶半分火氣,他恍恍惚惚地信步前行,突地見到他父母雙親也雜在人羣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腳步竟忽然不能動彈,彷彿突然被人點住穴道,他又驚又急,苦苦掙扎,剎那間只見到所有的珍寶花果都變作了惡臭垃圾,往來的人羣也都化為了毒蛇猛獸,梅吟雪、葉曼青、王素素、龍飛,以及他的父母雙親,都被數十條毒蛇緊緊纏住,毒蛇的眼睛,卻忽然都變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奮然躍起……張開眼來,眼前卻只有一盞孤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四下水聲潺潺,他舉手一掠,滿頭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過是一場噩夢。
轉目望處,四壁蕭然,只有一牀、一幾、雙椅,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羣星閃爍,原來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掙扎站起,只覺地面不住搖晃,再聽到四下的流水聲,他才突然發覺,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間,他已遠離了紅塵,遠離了親人,遠離了他生長的地方,所有他熟悉與他深愛着的人們,此刻已與他遠隔千里之外,而且時間每過一分,他和他們也就更遠離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覺心胸欲裂,不禁悲從中來,突地重複坐下,熱淚奪眶而出,難道他的生命真的從此便不再屬於他自己了麼,那豈非等於生命便從此結束?但父母師門之恩,俱都未報,紅塵中他還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過於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淚痕,奮然長身而起,自語道:“我還要回去的,我還要回去的……”
突聽門外朗聲一笑,風漫天推門而入,道:“你還要回去麼?”
南宮平挺胸道:“正是!”
風漫天笑聲一頓,長嘆道:“好、好,你有此志氣也好!”他手持巨壺,腳步蹌踉,酒意更濃。
南宮平雖然有許多話想要問他,但見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過了半晌,海風突盛,強勁的風聲,在船外呼嘯而過,海行更急,也卻更加搖晃。
但只有獨腿的風漫天,在搖晃的船板上,卻走得平平穩穩,他搬來許多酒食,與南宮平對坐而飲,轉瞬間天光已亮,南宮平只聽四下漸漸有了嘈雜的腳步與人語聲,不時還夾着獅虎的吼聲。
一線陽光,穿窗而入,風漫天突地長身而起,道:“隨我來!”
兩人一齊出了船艙,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見海天極處,金光粼粼,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當真壯觀已極,但船板上卻是説不出的齷齪零亂,四下滿堆着箱籠雜物,後桅邊卻放着一排鐵籠,籠中的獅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來,一見生人,便不住怒吼劇躍,張牙舞爪。
一個消瘦而沉默的漢子,敞着衣襟,立在後梢掌舵,另一個矮小臃腫的漢子,穿着一身油膩的衣衫,滿頭癩瘡,立在他身邊嘻嘻醜笑。
南宮平一見此人,心中便有説不出的厭惡,漁人船伕,雖然窮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潔淨的,此人卻是既齷齪,又猥瑣,笑聲更是刺耳難聞,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
風漫天道:“伙伕。”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後自己要吃的飯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覺起了一陣噁心,皺眉道:“怎麼尋來如此人物?”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尋着這些船伕,卻已大非易事,縱是生長海面之人,又有誰願意跟着陌生的船飄洋過海?”
南宮平道:“那麼前輩你又是如何找來的?”
風漫天突然張手一招,那八哥便遠遠飛了過來,風漫天道:“叫七哥來。”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飛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塊,一個黝黑的漢子,自船板下一躍而出。
南宮平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原來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寬闊,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彎曲,頭陷入肩,行動卻是輕捷靈敏無比,輕輕一步,便已到了風漫天身前,面目之醜惡,更是駭人聽聞,獠牙闊口,下頷突出,有如野獸般激動魯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語聲嘶啞緩慢,口齒極是不清。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與他兩人,乘着一艘獨木之船,飄洋過海,來到江南,此番回去,誰還願意如此吃苦?何況又多了不知多少貨物,自然要換隻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許多船伕。”
南宮平道:“多少船伕?”
風漫天道:“莫約十一二人,你可要見見他們?”
南宮平連聲道:“不用了!”他見到這野獸般的“七哥”與那癩頭漢子,心中已是作嘔,哪裏還願再看別人?轉開目光,望向籠中的猛獸,只覺那些獅虎豺狼雖然兇猛,卻也比這兩人看來順眼得多。
這海船製造甚是堅固,只有一根船桅,確是難見的大船,此刻船帆俱都張起,便連後檣也已縱帆,都被海風漲滿,藍天碧海,萬里無雲,南宮平初次來過這種海上生活,不兩日便已漸漸將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滿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達目的,完成責任,那時用盡千方百計,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伕,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陰沉,一個個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窺伺着南宮平,有如野獸窺伺獵物一般,完全不似海上常見的船伕,南宮平心中不覺暗中起了警惕,但風漫天卻似滿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陽光初升之際,都要站到船頭,撮口長嘯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瀾,除此之外,便是終日坐在艙中飲酒,而且言語越來越少,有時甚至終日不發一言。
他不但自己飲酒,而且每餐每飯,都要強勸南宮平喝上幾杯他那葫蘆裏的烈酒,南宮平每次見到那癩子端來菜飯時,心頭都覺得十分難受,不喝幾杯烈酒,當真是食難下嚥。
那癩子廚師當真齷齪已極,連臉都未曾洗過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貴,他菜又燒得極好,雖然人人厭惡於他,卻還可容忍,他終日惟有痴痴呆笑,更似乎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每見到南宮平時,都咧嘴一笑,使得南宮平一聽他的笑聲,就趕緊將目光轉過一邊。
船行數日,舉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見不到一片陸地。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不遠了麼?”
風漫天卻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會知道!”
船行越久,他臉色就越陰沉,酒也喝得越多,這自是大違常情之事,只因無論是誰,離家漸近,心裏總是該高興的。
這一日風浪甚大,南宮平多喝了幾杯,想起親人,心頭不覺甚是煩悶,悄悄出了艙門,走到船頭,只見天上星羣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幾乎令人分不出哪裏是天,哪裏是海。
他心神方覺一暢,突聽甲板上傳來一聲痴笑,接着船板一陣輕響。
南宮平實是不願見到此人,眉頭一皺,身形閃動,輕輕掠至船艙旁的陰影中,只見兩個船伕夾着那癩子伙伕躍上船面,南宮平本待閃身入艙,見到這三人行跡彷彿十分鬼祟,心念一轉,手掌一搭,全身隱沒在船艙邊的短檐下。
只見那兩個船伕,一個身形枯瘦,身材靈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卻是陰沉的舵手“趙振東”,這兩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伕中彷彿甚有權威,是以南宮平都認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輕輕道:“缺點子!”
趙振東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盤子,掌舵的不是併肩子!”
他兩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話,南宮平不禁更是疑雲大起。
要知“缺點子”便是無人之意,“踩盤子”乃是探查,“併肩子”便是“朋友”,這幾句話綠林豪強最是常用,南宮平雖非老江湖卻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動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輕捷靈便,輕巧竟似極有根基,嗖地自南宮平身側掠過,搖頭道:“沒有動靜,只有掌舵的那廂還在艙那邊,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趙振東微一頷首,將那癩子廚師拉到一堆貨物下,那癩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來了,趙振東面色一沉,嗖地自靴裏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癩子面前一晃,陰惻惻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癩子駭得縮成一團,結結巴巴地説道:“自……自然要活!”
趙振東道:“要活就得聽老子們的話,老實告訴你,老子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聽過老子們的名字,老子就是‘舟山海豹幫’的‘海豹’趙老大!”
那癩子不由一愣,苦着臉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聽話。”他一駭之下,話更説不清了。
趙振東冷冷一笑,道:“諒你也不敢不聽!”自懷取出一個紙包,接道:“明天給我漂漂亮亮地做了一鍋海帶雞湯,把這個一半下在湯裏,一半混在飯裏!”
那癩子顫聲道:“雞湯裏不用放胡椒鹽的!”
趙振東笑罵道:“呆子,這不是胡椒,告訴你這就是殺人的毒藥,無論是誰,吃下半點,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記着千萬不要將它放入口裏,事成之後,老子們發了財,少不得也要分你一點,但你若走漏一點消息,老子們就要把你大卸八塊,拋下海里餵魚,知道了麼?”
那癩子點頭如搗蒜,連聲應了,金松輕輕一笑,道:“小弟這幾日暗地觀察,這一票油水就足夠我兄弟快樂半輩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個漂漂亮亮的小白臉,手底下也有兩下子。”
趙振東冷“哼”一聲,道:“你當汪治,孫超,連那邊掌舵的那死臉子李老三是好人麼?我看這三人混上船來,也沒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們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連他們也做翻了算了!”
這兩人輕言細語,直聽得南宮平暗中心驚,心中暗道:“僥倖,天教我無意中窺破他們的陰謀,否則豈非要着了他們道兒。”
心念轉動間,突聽左面一聲衣袂帶風之聲“嗖”地劃過。
南宮平心頭一驚,只見一條黑影人影一掠而來,冷冷道:“趙老大你好狠心,連我兄弟你也要一齊做翻餵魚麼?”
趙振東面色大變,翻身躍起,掌中緊握尖刀,輕叱道:“誰?”
黑影中緩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長腳大手,面上不帶半分表情,正是被趙振東暗中喚做“死臉子”的李老三。
趙振東、金松如臨大敵,虎視眈眈,李老三神情卻仍是呆呆板板,緩步走了過去,道:“癩皮狗,快把毒藥拿出來。”
那癩子縮在箱籠間,當真有幾分像是癩皮狗,趙振東叱道:“你先把命拿來!”刀光一閃,便要撲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動手,要知我令你們交出毒藥,並無惡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豈是一包毒藥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若是被他發覺,豈非打草驚蛇,壞了大事,快把毒藥拋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計來對付他們。”
趙振東果然停下腳步,但口中仍在發狠,道:“你是什麼玩意,我‘海豹’趙老大要聽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認得我麼?我就是……”突然湊到趙振東耳邊,輕輕説了幾個字。
趙振東面色大變,身子一震,“當”地一聲,連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顫聲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話,快回到艙裏睡覺,時候到了,我自會通知你,你‘海豹幫’顯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會虧待你們。”
趙振東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癩子畏縮地跟在後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厲聲道:“好大膽的殺胚,你當太爺沒有看出你是什麼變的麼!拿命來!”右掌一揚,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向癩子天靈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難道這癩子也是個角色?”
那癩子卻早巳駭得癱在地上,只見“李老三”一掌已將震破他頭頂天靈,他卻仍然動也不動,哪知“李老三”掌勢突地一頓,只是在癩子肩頭輕輕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試試你的,去吧!”
他無論做什麼事,面上都絲毫不動聲色,話一説完,轉身回到舵邊,那癩子爬起來爬下艙板,目光卻在有心無意之間,望了望南宮平隱身的短檐。
南宮平不禁又是一驚,只聽船艙上一隻老鼠跑過,他方才只當那癩子發現他行藏,哪知那癩子只不過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宮平啞然一笑,見到四下再無人影,輕輕掠下,一手拉開船艙之門,方待閃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竟赫然有一雙發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着他,彷彿早已隱在船艙門後,等着他進來似的。
南宮平一驚之下,雙掌一錯,護胸防身,只見面前的不過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開闊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轉身走開,腳步間真當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又驚又奇,忖道:“難道這怪物也聽到了方才那些話麼?怎地他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入,找着風漫天,只見他仍在燈下喝酒,他從不睡覺,也不吃飯,老天生下他來,彷彿只是為了喝酒似的。
他頭也不回,緩緩道:“還沒有睡麼?可是要喝兩杯?”
南宮平沉聲道:“前輩若再喝酒,以後只怕永遠喝不成了!”
風漫天朗聲一笑,道:“世上竟當真會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麼?如此説來,我倒當真要聽上一聽!”話説完,又滿滿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輩可知道船上的船伕,全是殺人越貨的海盜麼?”他一口氣將方才所見所聞全都説了出來。
哪知風漫天卻全然不動聲色,南宮平皺着眉道:“晚輩雖也未將這些惡賊放在心上,但既已知道他們的陰謀,好歹也該有所舉動……”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麼!自他們踏上此船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這些人裏全無一個好人,只有那癩子痴痴呆呆,並非他們一路,是以我才要癩子來做伙伕,但我猶自放心不下,早巳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藥,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幾杯,便是防他一手,至於他們若要動武,哈哈,那便是他們死期到了,你看我終日飲酒,當我真的醉了?”
南宮平暗歎一聲,道:“前輩之能,當真非人能及……”
風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過年老成精,看得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知道世上的陰謀詭計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來倒是個角色,卻不知道他是什麼變的……”
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來歷,但在前輩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難施展了!”他此刻對風漫天已由心中欽服,絕非故意奉承。
風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麼來歷,他要姓趙的那廝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聰明得很,無論是多高明的迷藥,無論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這七八十年了!”
南宮平道:“前輩難道不準備揭破他們的陰謀麼?”
風漫天道:“我每日長嘯,便是為了要唬住他們,否則他們只怕早已動手了,若是揭破陰謀,殺了他們,還有什麼人來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這幫惡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當倒黴·了。”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懍然道:“前輩貨單上最後一項,難道便要以他們充數麼?”
風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是以絕不費心去找,到了地頭……到了地頭……”笑聲突地一頓,又痛飲起來。
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覺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轉處,只見他雙眉突地緊緊皺在一處,心中競似甚是憂悶,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飲,忽又回過頭來,道:“老夫生平惟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麼事麼?”
南宮平搖頭道:“不知。”
風漫天“啪”地一聲,將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長嘆道:“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飲酒不醉,便是終日不斷地喝,仍是清清楚楚,當真可悲可嘆。”
南宮平大奇道:“乾杯不醉,是為海量,乃是人人羨慕之事,有什麼可悲可嘆?”
風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上飲酒,十之八九,多是為了消愁解憂,古往今來,聖賢豪傑,英雄詩人,有幾個逃得開這個‘酒’字,便是為了人人心中俱有煩悶之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曹阿瞞雖是大奸巨惡,這句話卻是説得對的,那謫仙詩人李太白説得更妙,‘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萬古愁,哈哈,好一個萬古愁!這三字一個字便值得喝上一杯!”
他拿起巨觥,連盡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飲酒,俱是為了消愁,量淺之人喝上一點,便能將憂愁渾然忘卻,豈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飲不醉,既費金錢,又耗時間,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這般,永遠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最不幸了,豈非可悲可嘆之事!”
這一番言論,南宮平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大笑道:“話雖如此説法,但老前輩一生英雄,名滿天下,晚來更能隱於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樂土‘諸神之殿’,可説是福壽雙全,卻又為了什麼定要以酒消愁?”
風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諸神之殿,諸神之殿……”突地揮手苦笑嘆道:“我已有酒為伴,你去睡吧!”
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裏還在奇怪,不知道風漫天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見趙振東、金松,以及“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裝作糊塗,但心中卻又不禁為這些人的命運悲嘆。要知他生長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長有英雄之譽,可説是個天之驕子,是以悲天憫人之心,便分外濃厚。
風漫天索性將連日來的長嘯都免卻了,酒喝得更兇,南宮平見他精神似乎日漸萎頹,心頭憂鬱日漸沉重,就正如那籠中的獅虎一樣。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貴,自無足夠的飲食供給獅虎,再加以浪大船搖,獅虎豺狼雖是陸上之雄,到了海上,卻也不慣,幾日下來,這一羣猛獸早已被折磨得無精打采,威風盡失,就連吼聲聽來俱是有氣無力。
南宮平看看風漫天,看看這一羣猛獸,不禁為之嘆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連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人海自是極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船邊,拿了根釣竿釣起魚來,到了黃昏,風漫天拿着葫蘆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釣魚,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宮平笑道:“大海中釣魚,可釣得着麼?”
風漫天道:“只要有餌拋下水去,多少總會有一兩條魚來上鈎的!”
話聲未了,“李老三”釣竿一揚,果然釣上一條魚來,滿身細鱗,微帶紅色。
風漫天嘆道:“這條魚正是海中最稱美味的‘紅魚’,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沒有令堂那樣的妙手烹調而已。”
提到南宮夫人,南宮平神色不禁一陣黯然,但瞬即展顏笑道:“在下的手藝,卻也不差哩。”
風漫天大喜道:“真的麼?”
南宮平笑道:“自是真的!”他為了要為這老人暫解愁緒,竟真的拿過那尾鮮魚下艙做起菜來。
要知“烹飪”一道,其中亦有極深的功夫,極大的學問,火候、刀法、作料,有一樣差錯一點,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宮平天資絕頂,不但詩詞書畫,一學便精,就連做菜,竟也無師自通,風漫天興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癩子也一直在旁痴痴呆笑。
片刻間便已做好,一條魚端將出來,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風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魚,還未回到船艙,便已將魚吃了大半,眼見一盤子裏只剩下半段魚尾,一個魚頭,方自訕訕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點!”
南官平含笑夾起一段魚尾,慢慢咀嚼,他看到這老人的笑容,心裏也甚是開心,風漫天回頭一望,只見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邊咧嘴而笑,彷彿甚是羨慕,便含笑道:“你想吃麼?魚頭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魚頭,整個拋入口裏,竟連皮帶骨地大嚼起來,當真有如野獸一般,南宮平見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皺眉。
風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燒得一手--”語聲、笑聲,突地一齊頓住,他語聲本自越説越響,有如紙鳶越放越高,此刻笑聲突頓,有如紙鳶被人一刀斬斷長線,又被狂風呼地捲走。
只見他雙目圓睜,面色漸漸變青,突地狂吼一聲:“不好!”呼地一掌,五指箕張,筆直向南宮平抓來!
南宮平驚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風漫天一掌抓來,竟是劈手奪過了南宮平手中猶未完全吃淨的半段魚骨,厲喝道:“好畜生,老夫竟上了你的當了!”喝聲淒厲,目眥皆張,手掌一揚,魚骨“刷”地飛出,向立在船艙邊,手中猶自拿着釣竿的“李老三”擊去。
只聽一縷尖風,破空而至!“李老三”陰陰一笑,掠開數尺。
“奪”地一聲,魚骨全都嵌入艙板裏,風漫天大喝道:“魚中有毒!快動手將這般惡徒全都殺淨!”鐵枴一點,飛身而起。
“七哥”仰天長嗥一聲,當真有如惡虎兇狼一般,十指箕張,抓向“海豹幫”中的一條漢子,那漢子早已被這一聲狂嗥駭倒,竟然不知躲閃,被他一把抓住,十隻手指,全都插入胸骨之中,牛聲慘嗥未盡,已自氣絕身死。
“七哥”隨手一抖,將那人的心肝五臟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來,只見他目閃兇光,滿面鮮血,口中咀嚼有聲,怪笑着撲向另一條漢子。
那漢子早已心裂膽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聲怪笑還未笑完,突然兩眼一翻,仰天跌倒,滿口的鮮血,沿着嘴角流了出來。
南宮平一掌擊斃了一條大漢,與“金松”交手方自一招,亦覺頭腦暈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聲:“罷了!”他不願落到這一羣惡賊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絕!
哪知趙震東卻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帶,獰笑道:“你想死得這麼舒服麼?真是做夢。”竟一把將他拉了回來,但他卻已不省人事了!
那邊風漫天身形如風,撲向“李老三”,“李老三”見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驚,不敢招架,閃身而退,口中卻冷笑道:“老匹夫,你還不倒下!”他身形雖快,風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議,巨掌一撈,閃電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驚之下,全力前衝,只聽“嘶”地一聲,衣衫撕作兩半,“李老三”心膽皆喪,頭也不回“噗”地跳下海去。
風漫天霍然轉身,鐵枴一點,便已到了一條彪形大漢身前,這大漢身材極為魁梧,面容更是兇惡,在賊黨中有“大力鬼”之稱,此刻還妄想招架一陣,哪知風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將他龐大的身子舉了起來,隨手向外拋去,摔在船板之上,這大漢厲吼一聲,天靈碎裂,腦漿直濺出五尺開外。
風漫天身形不停,撲向“金松”,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將船上的惡賊全都殺淨,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藥,又是異品,縱然功力通神,卻也支持不住,只覺目眩神迷,眼前“金松”的人影,由一變二,由二變四,剎那間竟似變成了無數條人影,在他身旁飛來舞去。
他自知再也無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於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聲:“恨煞我也!”揮手拋出了脅下的鐵枴,便翻身跌倒,這最後一擊,他不但用盡全身之力,便連胸中的悲憤之氣,也隨之發出,這力道是何等驚人!
只聽一陣狂風呼嘯而來,金松呆呆地愕在當地,竟不知閃避,原來他早已被嚇破了苦膽,只見一條鐵枴,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後胸穿出,勢力未歇,餘力猶勁,“奪”地一聲穿入艙板,竟將“金松”生生釘在艙板之上。
這一切發生俱在剎那之間,船板上僥倖未死的人,一個個早已駭得膽破心寒,呆如木雞,雙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廚艙中的癩子,聽到甲板上的響動、慘呼,連忙爬上甲板。
但這時南宮平、風漫天與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飛來飛去,咕咕叫道:“笑話,笑話……”突然一頭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來,只有海風依然,船行依然,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來,目光一掃,淡淡道:“還好還好,只死了四個!”揮手道:“快拋入海里,將甲板上洗乾淨,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這三條畜生。”
經歷了這許多變故,他面上還是聲色不動,俯身在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個點了三處大穴,心裏卻還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繩藥制的牛筋,將他們綁得緊緊的,方自人艙更衣。
趙振東等人早已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遵命收拾甲板,看來他方才在魚餌上下了極烈的迷藥,那條魚吃了魚餌,便已滿含迷毒,風漫天一時大意,只當自己眼見他自海上釣的魚,又是南宮平親手做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極力攔阻別人下毒的人,這條魚想必萬萬不會有毒,便放心吃得乾乾淨淨。
哪知道這條萬萬不會有毒的魚裏,下的卻是天下無藥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風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內力逼出的時候,已自來不及了,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地捆在甲板上。
直過了一個對時,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復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覺,更衣而出,令人在他們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來。
南宮平只覺一陣陽光刺目,一陣笑聲刺耳,悚然醒來。
只聽“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條計謀,只不過施出一計,你們便已着了我的道兒,倒教我失望得很。”口裏雖説失望,但語聲中卻滿是得意。
南宮平張眼望去,只見自己與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縛在一隻鐵籠的欄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絲毫不能動彈,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覺。
甲板上早巳洗得於乾淨淨,像是一條魚肚朝天的巨鯨,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陽光下,甲板上的人,卻像是一羣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處跳來跳去,興奮得片刻都無法安靜,趙振東雖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這邊的箱籠打量。
“李老三”手裏可多了一條長長的鞭子,他一揚鞭梢,筆直地指到風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風漫天,你還有什麼話説,聽説你武功之高,一時無兩,但此刻你卻也只好任憑我宰割。”
風漫天雖已醒來,但始終未曾張開眼來,此刻突地冷“哼”一聲,緩緩道:“老夫早已活得夠了,你要剁要割,任憑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這機會已等了數十年了,今日你終於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他語聲本是沙啞低沉,但説到最後兩句,突地變得異常尖鋭。
風漫天雙目一張,容顏慘變,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終於認出了我,只是,卻已太遲了!”隨手一鞭揮出,長長的鞭梢,呼嘯着自風漫天身側揮過。
南宮平只聽身後一聲虎吼,原來他身後的鐵籠裏竟關着一隻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躍起,但被“李老三”隨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動彈,伏耳貼在地上,有如遇着對頭剋星一般。
南宮平聽到這“李老三”的語聲,見到他的伏虎之能,心頭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駭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連你也認出了我。”一面説話一面背過身去,話聲一了,他霍然轉回身來,一個面目蠟黃、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變成了年華雖去,但風姿猶存的“得意夫人”!
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難怪她面目陰沉,被人喚做‘死臉子’,難怪她能在鮮魚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來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裏……唉!”閉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因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説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一心惟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風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輕輕一摸,輕笑道:“風老頭子,我想你想了這麼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樣對付你,你可猜得出麼?”
她手腕一轉,掌中便已多了一個小小的絲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這囊中裝的是什麼?”
風漫天已合起眼睛,閉口不語。
得意夫人眼波一轉,咯咯笑道:“我這絲囊中裝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藥,任何人只要嗅上一點,立刻就慾火上衝,你可要嗅上一點!”
她易容時雖是“死臉子”,但此刻每説一句話,面上卻有千百種表情,當真是風情萬種,蕩意撩人。趙振東遠遠望來,竟看得痴了。
風漫天容顏已是慘變,但仍閉目不語,得意夫人拈起絲囊蕩笑着又道:“來,聞聞看,香不香,你嗅過之後,卻又全身不能動彈,那種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險比世上任何事都要舒服幾倍……”
南宮平心頭一寒,這種令人聞所未聞的酷刑,當真比世上任何刑罰都要殘酷數倍,他忍不住張眼望去。
只見得意夫人手裏的絲囊已離風漫天鼻子越來越近,風漫天雙目緊閉,滿頭俱是冷汗,這稱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縱然用盡全力,卻也無法將自己的鼻子移動半寸。
突聽身後一聲驚呼,那猛虎被驚得一聲怒吼,將得意夫人的絲囊震得斜斜飛起一些。
得意夫人雙眉一皺,倏然轉身,只見那癩子睜大眼睛望着她,結結巴巴地説道:“你……你老人家怎麼變成了女的?”
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突然嬌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麼?”
那癩子不住點頭道:“漂……漂亮J”
得意夫人笑道:“居然你也分得出別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給我做幾樣好吃的菜,我就讓你多看幾跟!”
那癩子咧開大嘴,連連痴笑,雀躍着爬回艙下去了,得意夫人伸手一撫鬢髮,輕輕笑道:“風老頭子,你看連他都知道我……”
秋波轉處,突地發現她身側一條大漢,目光赤紅,野獸般望着她,脱口道:“你幹什麼?”
那大漢身子微微顫抖,滿臉漲得通紅,突地雙臂一張,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聲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來方才絲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藥粉也震出一些,竟被這大漢順風吸了進去,此刻正已被藥性所迷,慾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時不防,竟被這漢子兩條鐵一般的手臂抱在懷裏,只覺這漢子渾身淫燙,充滿了熱力,心神竟也不禁隨之一蕩,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反笑,咯咯笑道:“死人……”竟被那大漢和身壓到地上。
趙振東目光一凜,“刷”地掠了過來,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漢的背脊上,厲聲道:“你敢對夫人無禮!”
那大漢厲吼一聲,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滿面紅暈,站了起來,道:“誰要你殺死他的?”
趙振東呆了呆,得意夫人輕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語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將趙振東打在地上滾了兩滾。
得意夫人笑聲頓住,目光冷冷一掃,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漢子面上各個望了一眼,厲聲道:“你們只要好生聽話,我誰也不會虧待你們,但是誰也不能吃醋,知道了麼?”走到趙振東面前,緩緩伸出手掌。
趙振東面色慘變,卻不敢閃避。
哪知她竟在他面上輕撫了一下,突又笑道:“將那廝屍體拋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麼?”
趙振東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宮平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不禁深深嘆息一聲,落在這種女人手裏,當真是生不如死。
只見那癩子已捧着一面托盤,自艙底鑽了出來,托盤上六碗菜餚,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濃烈的香氣,飄蕩在海風之間。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飯就開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飯,一面來看風老頭子的把戲。”
那幾條大漢如奉綸音,立時間便擺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舉到風漫天的面前,道:“香麼?”又端起一盤茶,在南宮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幾已冒出火來。
得意夫人,將絲囊一搖,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變了主意,我要你們先受一受飢渴的折磨,然後再來嘗那慾火焚身的滋味,揮手道:“把舵暫且先縛在舷上,你們都來喝我的慶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宮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合將過來,恰好坐滿一桌,只是這些“海豹幫”的漢子平日雖然兇酷,但見到得意夫人這樣的人物,哪裏還敢落坐,但目光偶一觸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卻又不禁心旌搖搖,不能自主。
海天遙瀾,一碧萬里,臨風飲酒,本可説是人生一大樂事,何況,得意夫人此刻竟將自己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敵制住,心裏更是樂不可支,舉杯笑道:“風漫天呀風漫天,想當年你火焚‘萬獸山莊’,趕得我無家可歸,是何等的威風,兩月前在‘南宮山莊’,你三言兩語,便險些害得我一命喪身,又是何等的煞氣,但今日你的威風煞氣,又在哪裏?想來我得意夫人,生平還是得意的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雙頰間隱現紅暈,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幫”那些吃大塊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懼之心被酒意一衝,便衝去了七分,行止之間,自就放肆起來。
那癩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雖然累得氣喘咻咻,一雙眼睛,卻忘不了不時死盯得意夫人兩眼。
此時此景,此時此刻,南宮平心中當真是萬念交集,亦不知是該痛哭一場,還是該狂笑幾聲。突見得意夫人一掠鬢髮,緩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幾眼,嬌笑道:“小弟弟,你今年有多大了?”
南宮平切齒不語,得意夫人笑道:“年紀輕輕地死了,豈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來聽姐姐的話,説不定……”突聽一陣“叮噹”亂響,杯盤碗盞,俱都傾倒,那七條漢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皮一轉,笑道:“好沒用的東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猶未了,突地變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癩子身側,纖掌如電,疾地刁住了那癩子的手腕。
那癩子道:“什……什麼事?”
得意夫人厲聲道:“好大膽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將解藥拿出,否則……”
那癩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終於也發覺了麼?只是,卻已太遲了!”
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説出的話,她此刻自己聽了,亦是容顏慘變。
南宮平、風漫天齊地精神一振。
只聽那癩子笑道:“這本是你們給我的藥,我再拿來給你們吃,豈非天經地義之事?”
狂笑聲中,得意夫人的身子已倒在地上!
那癩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時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舉止,仍是痴痴呆呆,濛濛瞳瞳。
南宮平暗歎忖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這樣一條猥瑣的漢子,卻有如此機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漢子之外,又有誰能將那麼精明的‘得意夫人’騙得過?”
為何聰明人常會上呆子的當?為何呆子若要騙人,總是特別容易?只因人們若是太過聰明,別人見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們見了呆子,自然便不會再有防範之心。
南宮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這個道理。
那癩子蹣跚着過來,為南宮平等三人解開了繩索,但南宮平等穴道被點,仍是動彈不得。
風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謝,但望閣下再為在下等解開穴道。”言語間十分恭謹。
那癩子卻痴痴笑道:“什麼穴道?”
風漫天長嘆一聲,道:“閣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無法相強!”
南宮平忖道:“此人雖有一顆正直俠義之心,又偶然騙過了得意夫人,但終卻不過只是個俗子而已,風漫天怎地定要説他是個高人?”
只聽風漫天仔仔細細將解救穴道的方法説了出來,那癩子伏在南宮平身上,依樣畫葫蘆,風漫天説一句,他便做一樣,但饒是這樣,他還是多費了許多冤枉手腳,累得氣喘咻咻。
南宮平只覺一陣陣酸臭之氣,撲鼻而來,實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雙手掌,更是滿藏油垢,他乎生所見的髒人雖然不多,但此人卻可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將之推開。
那癩子踉蹌後退幾步,撲地坐到艙板上。
風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髒麼?若沒有他這樣的髒人,你這樣的聰明人早已餵了魚了。”
那癩子連連賠笑道:“小的本來就髒,怨不得公子嫌棄。”
南宮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裏更大是羞愧,一面解開了風漫天的穴道,一面趕緊去扶起那癩子。
那癩子惶聲道:“不敢當不敢當,莫要弄髒了公子的手。”
南宮平心裏又是難受,又是慚愧。
風漫天也不理他,大聲道:“我風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癩子下拜。
那癩子驚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風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閣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閣下使我不至羞辱而死!”
那癩子結結巴巴卻説不出話來:
南宮平一生之中,心裏從未有此刻這般慚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實也未曾做過有背良心之事,當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癩子連聲:“不敢。”
那怪物“七哥”卻提起了一條大漢的雙足,拖向船舷。
南宮平道:“你要做什麼?”
“七哥”道:“拋下海里餵魚。”
南宮平道:“這又何苦,他們雖然……”
風漫天冷冷道:“你對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對恩人卻……哼哼。”冷哼兩聲,轉首望向別處。
那癩子瞧了南宮平一眼,結巴着道:“殺了他們我也覺有些不忍,不如將他們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裏,任憑他們在海上飄流,等他們藥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們的運氣了,這樣豈非好些?”
風漫天嘆道:“閣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雖然本該將他們帶到島上,但此刻卻絕口不提,於是三人一齊放下了小船。
那癩子更跑上跑下,搬來許多食物清水放在小船中。海流激盪,大船與小船片刻間就離得很遠,漸漸小船就只剩下一點黑影,漸漸連點黑影也完全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七男一女在這無情的大海上將會發生什麼事?
自此風漫天再也不要那癩子下入夥艙,他自己面色雖越來越是陰沉,心情雖越來越壞,但對那癩子卻越來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後,得意夫人便命轉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頭路,南宮平想來想去,也發現這癩子實有許多異處,又忍不住問道:“在下不敢,請問一句,不知閣下的高姓大名?”
那癩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裏見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卻早巳聽過,只因小人認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宮平大喜道:“真的麼?”
那癩子遙望着海天深處,目光忽然一陣波動,緩緩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而且還是公子極好的朋友。”
南宮平喜道:“閣下莫非是認得我的龍大哥麼?”
那癩子道:“不是!”
南宮平道:“那麼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癩子道:“也不是!”
南宮平道:“那麼就是司馬老鏢頭?……魯三叔……”他一心想知道這癩子的來歷,當下便將與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齊説了出來。
那癩子連搖頭,南宮平心念一動:“莫非是女的。”脱口將郭玉霞,王素素,甚至連葉曼青的名字都説了出來。
那癩子仍是不住搖頭,但目光卻始終望向別處。
南宮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生性風流,言語親切,最善交際,王素素最是温柔,從來不會給人難堪,葉曼青雖是驕傲,但是她倜儻不羣,為女子而有丈夫之氣,她們雖然都是女子,但都還有結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嘆,又忖道:“除了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歡乾淨,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換了別人,早已狼狽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來時,一身衣服,卻仍是潔白如雲,可稱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歡乾淨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風塵異人,她也絕不會和他説一句話的,此人若不是風塵異人,我又怎能在個凡夫俗子面前輕易説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這三個字在南宮平目中,永遠是最最珍貴,也埋藏得最深,隱秘得最秘的名字,他心念數轉,道:“在下猜不出來。”
那癩子呆呆地望着遠方,黯然良久,方自緩緩道:“除了這些人外,公子就沒有別的朋友丁麼?”
南宮平沉吟道:“沒……有……了。”
那癩子又自呆了許多,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來那個人不過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罷了。”手抓帆繩,站了起來,走到舵邊,垂下頭,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風漫天,回頭看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説什麼,哪知那癩子突地驚呼一聲:“不好了!”
風漫天驚道:“什麼事不好了?”
那癩子一手指着船艙,風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為之大變,原來船艙離開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宮平大駭道:“這船難道漸漸在往下沉麼?”
風漫天閉口不答,單足一點,龐大的身軀,呼地一聲,掠下船艙,他鐵枴雖然已被拋入水中,但行動卻仍極是輕捷。
南宮平隨後跟了過去,到了下艙,兩人面面相覷,顏色俱都變得慘白,原來艙門縫間,已汩汩地沁出海水,門裏水聲淙淙,兩人相顧失色之間,艙門已被海水衝開,一股碧綠的海水,激湧而出,這貯放食物貨品的大艙,竟早已浸滿海水,滿艙的貨物,隨之而出。
水勢急烈,霎眼間便已漲至南宮平腹下!
風漫天大喝道:“退。”
兩人一齊躍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癩子惶聲道:“怎樣了?”
風漫天沉聲道:“船艙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湧入艙中,大約再過半個時辰,這條船便要沉沒了。”
那癩子茫然半晌,突地頓足道:“難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艙裏去一次,想來必定早已在艙裏和隱秘之處,弄了一個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計若是成功,便將那裂口補好,毒計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歸於盡,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衝開,我們卻都不知道。”
南宮平恨聲道:“好狠毒的婦人,難怪她自稱有三十六條毒計了,此刻我們可有什麼補救之道?”
風漫天冷冷道:“除了棄船,還有什麼別的方法?”
那癩子黯然嘆道:“我若不提議將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風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閣下所救,閣下嘆息什麼,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死又算得了什麼,只是我終於還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裏,到了黃泉路上,還要看她得意,卻實是難以甘心。”
南宮平轉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風漫天道:“還看什麼?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縱然能飄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餓死!渴死!”南宮平呆了一呆,頓住腳步。
那癩子突地輕輕嘆道:“風老前輩,你當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
風漫天狂笑道:“我早巳活得不耐煩了,豈是當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七哥,你且去艙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無未曾開壇的酒,未死之前,我總要好好的痛飲一場,也算不虛此生。”
那怪物“七哥”腦海中生似完全沒有生死的觀念,果真下去尋上兩壇酒來,道:“只剩兩壇,別的都衝碎了!”
風漫天拍開壇蓋,立即痛飲起來,船越沉越快,那些獅虎猛獸,雖然久已氣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覺出死亡的危機,在籠中咆哮起來,風漫天端坐在艙板中央,眼望着連天的海水,對着壇口,仰天痛飲。
南宮平一面飲酒,一面卻突然嘆息了一聲。
風漫天道:“你嘆息什麼?反正你到了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宮平一時也沒有體察出他言下之意,朗聲道:“晚輩雖不才,卻也不是貪生惜命之輩,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是以忍不住嘆息,他人若是在這條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計就未必得逞了。”
那癩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誰?”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緩緩道:“梅……”
那癩子身軀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宮平變色道:“你認得她?”
那癩子卻不答話,顫聲道:“此時此刻,你怎會想起她來?”
南宮平黯然嘆道:“我怎會想起她來?……唉,我何曾忘記過她。”轉目望去,突見那癩子全身不住顫抖,有如風中寒葉一般,目中亦是淚光盈盈。
南宮平奇道:“閣下怎地了?”
那癩子顫聲道:“我聽了你這句話,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氣,嗅了嗅海風,突地大喜道:“陸地,陸地……”
風漫天雙眉一揚,道:“什麼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陸地。”
那癩子頓住語聲,改口道:“你怎會知道前面便是陸地?”
風漫天嘆道:“人類雖是萬物之靈,但嗅覺卻遠不及獸類靈敏,你看那些獅虎野獸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這些野獸也從海風中嗅出了陸地的氣息。”
那癩子詫聲道:“但是他……”
風漫天黯然一笑,道:“你問我他怎會自風中嗅出陸地的氣味是麼?這個……你不久就會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來,找了個鐵桶,躍下船艙,船舷離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發現了生機,這本是大大可喜可賀之事,但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癩子面上卻竟然全無半分喜色。
南宮平更是滿心孤疑,忍不住問道:“你聽了我那句話,便是死了,也怎樣?”
那癩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覺得你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失望地嘆息了一聲,出神許久,又忍不住問道:“怎會可惜得很?”
那癩子長身而起,走到船頭,道:“我方才聽你説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聲名響亮的俠士,就連葉曼青、王素素她們,也都是温柔美麗的女子,但梅吟雪麼……哼哼,她心腸冷酷,聲名又劣,加上年齡比你大子許多,你臨死前偏偏想起她來,豈非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面色大變,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連喝了幾口酒,突地緩緩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那癩子身後,緩緩道:“無論你説什麼,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偉大的女孩子,她為要救別人,要保護別人,不惜自己受苦難,受侮辱,觸縱然聲名不好,她年紀縱然比我大上許多,但她只要能讓我跪在她腳下。我已完全心滿意足。”
那癩子身子震了一震,沒有回過頭來。
南宮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癩子瘡痕斑斑,骯髒醜怪的頭頂,緩緩道:“她是個最愛乾淨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污穢,她是個驕傲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屈辱,她雖然對我千種柔情,萬種體貼,但在我生存的時候都不告訴我,只是獨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將死的時候,才露出了一些,這不過是為了……為了……”話未説完,已是熱淚盈眶。
那癩子雙肩抽動,晶瑩的淚珠,簌簌地流過他那醜惡骯髒的面頰。
南宮平伸手一抹面上淚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為什麼還要瞞住我,難道你為我犧牲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多麼……”
那癩子突地慘然呼道:“平……”反身撲到南宮平懷裏。
南宮平緊緊抱着她的身子,親着她頭上癩瘡,再也看不到她的醜怪,嗅不到她的髒臭,因為他已知道這最髒、最醜、最臭的癩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緊抱着南宮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從此以後,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醜,就是別人口裏的淫婦,毒婦,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討不討厭我。”
南宮平滿面淚痕,道:“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獨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開我外表那討厭的假裝,告訴你我一直是在你身邊的,無論到天涯到海角……”
風漫天仍然端坐不動,頭也未回,但在這冷漠的老人緊緊閉着的眼簾中,卻也已流出了兩行淚珠。
他縱然鐵石心腸,卻也不禁被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動,突聽“轟”然一聲,船身驀地一震,甲板上的酒罈,卻都震得跳了起來,濺得滿地俱是酒汁,原來船已擱淺,而距離那滿布着尖巖與黃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裏的海水,卻仍未浸上甲板。
久別重逢的喜悦,誤會冰釋的喜悦,再加以死裏逃生的喜悦,終是比深邃真誠的愛情中必有的那一份憂鬱愁痛濃烈得多。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無名而又無人的荒島。
風漫天看到這兩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覺又是歡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蒼天為什麼總是將濃烈真摯的愛情,安排在磨難重重、艱苦憂慮的生命中?難道平凡的生活,就不會培養出不平凡的愛情麼?
梅吟雪剝開了籠罩在她頭上的易容藥,露出了她那雖然稍覺憔悴,卻更添清麗的面容,這無人的荒島上,便像是盛開起一朵純白秀絕的仙桂幽蘭。
只見海上碧波盪漾,島上木葉青葱,湛藍的蒼穹,沒有片雲,更像是一顆透明的寶石一樣,天地間充滿着美麗的生機,柔情蜜意,花香鳥語,死亡、陰謀、毒殺……人間這一切醜惡的事,都像是已離他們很遠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他們在傾訴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風漫天卻在啜飲着僅存的苦酒,一陣潮水漲起,將那艘三桅船衝上了海灘,甲板上的獸羣,驟然見着陸地,便似又恢復了威風,各個在籠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處尋來許多野果,又拾來一些椰子,但開殼一看,裏面的水汁卻已將於了,原來還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長長的樹幹上,口裏嚼着一枚果子,輕笑道:“若是我們能永遠在這裏,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這艘船可以補的,船補好了,唉……”
海濤拍岸,配着她夢一般的語聲,當真有如音樂一般……
南宮平嘆息道:“誰想回去……”
突見梅吟雪面色驟然一變,驚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風漫天奔去。
南宮平心頭一震,這兩日來他連聽兩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將沉,兩次俱是險死還生,兩次都是十分僥倖才能逃離險境,此刻他第三次又聽到這“不好”兩字,實是心驚膽戰,驚問一聲:“什麼事?”人也隨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聲問道:“你方才那兩壇酒是在何處尋得的?”
“七哥”瞪着一雙野獸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風漫天道:“梅姑娘向你問話,正一如老夫向你問話一樣。”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兩翻,道:“艙裏海水衝激,水壇和酒罈都撞破了,只有那兩壇酒,是另外放在一處高架上的。”他費了許多力氣,才將這句話説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聲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風漫天面容木然,緩緩道:“我早已覺察出了,但我惟願你們在臨死前這短短一段時期裏,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説出來。”
南宮平茫然問道:“什麼事?難道那兩壇酒裏,也下了毒麼?”
梅吟雪黯然點了點頭,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將沉時,風老前輩必定要尋酒來飲,她生怕大海還淹不死我們,便早已在這兩壇酒裏下了劇毒,唉……我怎地這樣糊塗,一時竟沒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計,俱是連環而來的,一計不成,還有二計……”
她語聲微頓,突然大聲道:“風老前輩,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藥,雖然無法可解,但毒藥與迷藥的藥性卻是大不相同……”
南宮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藥以迷人神智為主,藥性乃是行走於神經大腦之間,而且散佈極速,便是有通天的內力,也無法可施,但這毒藥的毒性,卻是穿行胃腑,內服的毒性,雖比外傷的毒性厲害十倍,但內功若是到了風老前輩這樣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內力將毒性逼出,風老前輩,你卻連試都未曾試上一試,這是為了什麼?”
風漫天垂目道:“老夫一個人活在這荒島上,又有何意思?還不如陪你們一齊死了,大家在黃泉路上,也落得熱鬧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悽然一笑。
南宮平笑道:“我這條命本該早已死過許多次了,此刻不過是撿回來的,老天讓我多活一段時候,讓我見着了你,讓我們還能痛痛快快享受這幾個時辰,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況,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風老前輩這樣的英雄,和你這樣的女子陪着一齊去死,當真是可慶可幸之事,我南宮平夫復何求?”
風漫天張目望了他一眼,森嚴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簾,偎向他身邊,死亡雖已將至,但他們卻毫無畏懼,反而面含微笑,攜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雖是千古來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麼值得驕傲之處!
椰子樹的陰影,靜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聲道:“你們還等什麼?”
南宮平、梅吟雪微微一呆,風漫天道:“你倆人彼此相愛之深,可説老夫生平僅見,既是同命鴛鴦,還不快些同結連理?”南宮平道:“但……”
風漫天大聲道:“但什麼!此時此刻,父母之命,媒妁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強作媒人,讓你們臨死前結為夫妻。”
南宮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對望一眼,梅吟雪雖然豁達,此刻也不禁羞澀地垂下頭去,眼波一轉,面上突地現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開去。
風漫天大奇道:“什麼事,難道你不願意?”
梅吟雪頭也不回,道:“正是,我不願意。”
南宮平大驚道:“傲……傲……”
風漫天心念一轉,忖道:“是了,梅吟雪年齡比南宮平大了許多,在武林中聲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裏雖早已千肯萬肯,但一提婚事,卻又不免觸及了她的隱痛。”
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轉,便已將她這種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極處的心情分析出來,當下冷笑一聲,道:“梅姑娘,我先前只當你是個聰明的女子,哪知你卻笨到極處,此時此刻,你竟然還想到這些!”
梅吟雪頓住腳步,卻仍未回過頭來。
風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難道真要與南宮平含恨而終,在羞辱痛苦中死去麼?”
梅吟雪雙手捂面,放聲痛哭起來,突地回身撲到南宮平身上,哭泣道:“我願意嫁給你,只要你願意,我願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宮平顫聲道:“我……我當然願意……”語聲未了,喜極而涕。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兩個傻孩子……”一手一個,將南宮平、梅吟雪兩人強拉着跪了下來,接口道:“大喜的日子,還哭什麼,皇天后土為證,天地君親為證,今日我風漫天作主,令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結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離。”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換了個地方,大聲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禮,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還要拜一拜我這個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禮三職,南宮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聲來,他兩人面上淚痕未乾,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這兩人的婚事,在為世俗難容,若不是兩人一齊來到這荒島,若不是有風漫天這樣的磊落英雄強作媒人,他兩人縱然彼此相愛,卻再也不能結為夫妻,只是此刻聚時已少,他兩人的毒性已將發作,思想起來,又不禁令人傷感。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禮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該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風漫天大笑道:“新娘子還怕羞麼?”
這老人興致勃勃,將南宮平、梅吟雪兩人拉起,指着一對高高的椰子樹道:“這便是你兩人的龍鳳花燭,雖嫌太大了些,但卻威風得多,洞房裏……”以手敲額,喃喃道:“洞房在哪裏,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艙反正未被海水浸濕,就權充你兩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觀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眾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尋了一柄斧頭,將船底的漏水處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艙內流了出來,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尋了些釘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擱在海灘上,不一會艙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將那船艙的破洞補好,大笑道:“我們陪新人一齊上船,黃昏漲潮時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們一齊死在海上,總要比死在這荒島上好多了,;”
風漫天含笑道:“近年來你果然聰明得多了……你們這對新人,還不快人洞房!”
南宮平、梅吟雪,兩人雙手緊握,互相偎依,心裏既充滿了柔情蜜意,也充滿了悲怨淒涼。
風漫天眼望着這一雙佳偶,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嘆息,忖道:“這兩人男才女貌,當真是天成佳侶,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見他兩人結成連理,本當是天大的喜事,怎奈會短離長,最多再過五六個時辰,毒性便要發作了。”
“會短離長,會短離長……”他心中反反覆覆,只在咀嚼着這短短的四個字裏那長長的悲哀滋味,但卻始終未曾説出口來,口中反而連聲大笑着道:“今日萬事大吉,只可惜少了兩杯喜酒。”
他拉着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走到船上,送到艙門,笑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兩位切莫辜負了春宵,快些進去……”説到最後一句,他已將兩人推了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艙門,面上的笑容,也隨着艙門一齊關了進’去。
他手扶艙門,瞑目低語:“別了,別了……”只因他知道這艙門一關,彼此就永無再見之期。他黯然嘆息一聲,踱了開去,他要獨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獨地來,此刻又孤獨地去,只是他絢爛的一生,卻永將在人間流傳佳話。在這剎那之間,他才真的蒼老了起來。
他對“七哥”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哪知他話猶未了,艙門又開,南宮平、梅吟雪攜手走了出來。
風漫天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倆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來作甚?”
梅吟雪嫣然一笑,“出來陪你!”
風漫天道:“誰要你們來陪,快去快去……”南宮平、梅吟雪一言不發,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黃昏已臨,海潮漲起,“七哥”揚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緩緩向大海中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