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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幾日來四人時有相攜出遊,當然是清言陪著若葉多些,清媛生性活潑豪爽,每每拉著鐵錚走在前頭。若葉話雖不多,一雙眼睛卻總是瞟向鐵錚背影,待四人坐在一處倒又避開了。

    這番做作盡入清言眼底,終有一日看得心頭火起,尋了個時機拉住若葉好生勸慰起來,更巴不得能留下他在幫中養病,説你若思念父親,了不起把人一併接過來便是。但不管他如何勸解,若葉始終不應,清言磨了他把個時辰仍無良策,不禁長嘆一聲,頹然離開,只走了兩三步仍是不甘的回過頭來:

    “……若葉,你這是何苦?就算你鍾情男子,天下也多的是好男兒,何必只陷於鐵兄弟一人?”

    若葉低下頭去,聲音卻是清清楚楚:“只有他……陪我爬樹抓鳥、使計騙我喝藥、狠狠的罵我、親我……別的人……別的人都當我是女子一般,我不喜歡。”

    清言怔了半晌,又再説道:“那是小時的事,怎能當真?他如今待你冷淡之至,若是我可捨不得……若是我……”

    若葉搖頭笑道:“魏大哥,你只是憐我身世,卻並非愛慕之情……若要你陪我談笑自然尚可,若要你與我行那歡愛之事……”

    此言未曾説完即被清言駭然打斷:“那種禽獸之舉我怎做得出來!我……我可跟那個人不一樣!”

    若葉微微一愣,眼神直直凝視清言:“……你知道了?”

    清言不忍看他臉上神色,只轉開頭柔聲道:“我不會跟人説的……他是誰?只要你説出那人名字,我定不饒他。”

    若葉想了一會兒,卻露出淡淡笑容,不知其間有幾分苦澀幾分釋然:“魏大哥,謝謝你……其實那個人對我很好,你不明白的……就像你不明白我對錚哥哥……魏大哥,你對我是憐惜關愛;我對錚哥哥卻是銘心刻骨的夫妻情意,這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我從前不懂,現在卻明白了些……我一見錚哥哥便想與他親熱廝摩,不見他便時時相思入骨……那個人雖然傷了我、關著我,可只為求我一笑便甘於以命作陪,你對我難道亦是如此?……你可以對我好,但你想親我、抱我嗎?”

    清言又是一怔,待要反駁已失卻言辭,情急中一把拉過他便吻了下去;若葉也並不掙脱,清亮的大眼直視他面容,眼神彷彿還帶著剛才的笑意。

    懷中的身子瘦弱纖細,唇落處是那般柔軟冰涼,並無噁心之感、亦無情慾激動,只有對這副病弱之體滿懷的憐愛,若葉靜靜伸出雙臂回抱他肩背,嘴唇卻緩緩移開:“魏大哥,你對我的好……我很是感激,但你不是我這種人,讓我回去吧……我會想念你的。”

    須臾間室中靜謐無聲,直到清言露出苦笑放開若葉:“我説不過你……若葉,以後要好生保重,鐵兄弟他……對你可曾真的好過?”

    若葉點了點頭,突又抿嘴笑道:“……魏大哥,你可不準生氣,更不準告訴清媛姐姐,她是你親妹子呢。”

    清言不禁莞爾,笑過之後卻仍是難過,忍不住撫著若葉的頭輕輕嘆氣:“只可惜……你是男子,否則……否則……”

    若葉面色微滯,那笑容也變得悽美之極:“是啊……只可惜我是男子,天下人都容不得的……四師伯説我是妖孽,果然不錯,那個人就是因為我才死……可我不會害錚哥哥,我只要看著他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跟清媛姐姐高高興興的成婚,不過……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

    清言心中一陣悲傷,臉上卻佯怒罵道:“閉嘴!再不準説這種話,你身子會好的。世間名醫不知凡幾,要治好你還不易嗎?”

    若葉伸了伸舌頭,再不提起這類傷情的話,但心底分明想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怎會不知,這幾年來看過的大夫那麼多,還有什麼法子?不過多撐一天便是一天罷了……”

    此後不過兩、三天,鐵錚便向清言兄妹告辭,若葉自是由師兄帶回短刀門去。臨走時清言交待了好些話,將大夫所開藥方交與鐵錚之手,囑咐著日日皆不可錯漏。還道春季容易受寒,要時時注意照顧若葉,如再發熱傷風便是大大不妙……鐵錚一一應了,並無多話,看著清言的神情卻頗為古怪,清言也不理他,轉身又拉著若葉細細耳語,直講了好半天才放他二人離開。

    清媛與鐵錚離別在即,説的話自然不少,鐵錚向來寡言少語,她也未發覺有甚失常之處,至多帶著薄怒嗔了他幾句。鐵錚全不還口,她反覺自己無理嬌蠻,最後仍是温柔相待目送他們兩人漸漸行遠。清言看著妹子如此情深,心頭竟是酸澀不已──他日清媛可會真的歡喜幸福?鐵錚啊鐵錚……你何德何能得此二人真心摯愛,你心中真意又是如何呢?若葉他已是來日無多,你可知曉?

    路上與鐵錚日日相伴,若葉但覺心中快樂無比,只盼日子過得慢些、再慢些,美妙時光卻實在易逝。

    十來天匆匆而過,鐵錚每日每夜都會哄他喝藥。本已習慣草藥之苦,在鐵錚面前卻仍是忍不住蹙眉,此舉倒非刻意為之,只因心有所感,時日彷彿倒流,竟像回到了昔日與鐵錚朝夕依偎的年紀。

    鐵錚哄他喝藥之時也仍是過去手段,並不以美言相勸,只自己先喝下一大口再遞至他唇邊,如此一來,明知藥味極苦亦甘之如飴,看著鐵錚面容便不知不覺喝完滿碗。

    如此時光正是他夢寐所求,只怕一回去就再不可得,一日鐵錚説道行程已近,他竟是整晚輾轉反側。思慮良久,終是將身上被褥掀了開去,睜著眼在牀上靜躺一夜。寒氣透骨卻不敵鐵錚那一瞬關注神情,無論在那夜或是這夜。

    明日清晨他可會死去?若是不死……便可多留戀兩日快樂時辰……爹,對不起,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明知道你會為我傷心……我只是,想再被錚哥哥多看幾眼,以後再也不會如此任性……

    若是我死了……但願錚哥哥也會傷心幾日,但千萬不可牽掛我一世……只想念幾月就忘了我吧,若葉不想佔著你太久……下輩子也不會再來纏你,下輩子……我是那個人的,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呵呵,不要緊吧,他一定早就在等我了……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找到我的……錚哥哥,你和我……原本明明是一種人……可後來……為什麼不是了呢?我不懂……直到現在也不懂……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的……你明明説過……要陪我一生一世……

    ***

    在小店中逗留了四、五天,若葉身子好了許多,鐵錚便説要快點上路,以免趕不及老掌門七十壽辰。師公年紀已老不喜喧譁,只由門中弟子為其慶賀便罷,並未大肆鋪張宴請其他幫派。若葉全無異議,任鐵錚收拾好行裝牽他出門,兩人合坐一騎踏上行程。

    馬背顛簸,風也很大,鐵錚在他身上裹著厚厚的大氈再牢牢抱於雙臂之間,時常低聲詢問他可有不適。回頭答話時兩人免不了耳鬢廝磨,若葉雖身子虛弱亦不禁情動,耳側低沈的呼吸之聲撩得他全身輕顫不已,從脖頸紅至耳根,此等曖昧情境竟比同牀而卧更難消受。

    鐵錚見他如此古怪,還以為病情加重,立時下馬察看,偎在自己懷中的若葉卻是面帶羞澀,神情忸怩,兩眼閉得死緊,十指用力拽著他胸前衣襟,説話的聲音倒是清楚得很:“……我沒事……只是有些熱……”

    語聲低沈沙啞,全不似平常的清冽柔和,鐵錚不知為何也跟著熱了起來,怔怔看著若葉的臉半天説不出話,頭卻慢慢的低了下去。那張因熱度而變作-紅的小嘴越來越近,幾乎就要碰上,若葉緊閉的雙眸也不知何時睜開凝視他面容,光芒耀眼、亮如晨星。

    正心神盪漾間,一陣冷風迎面吹來,他突然打了個寒噤,便如從短暫的美夢中驚醒。若葉看著他急急忙忙的轉過頭,只好又閉上了眼睛,那莫名而迫切的燥熱一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只差一點,終究是差了一點,若是清媛姐姐的話,他一定會親下來,他們是名正言順的一對兒,自己……只是他的師弟。好貪心的若葉,錚哥哥已經為你著急、那麼小心的照顧你、這樣親熱的抱著你,真的夠了,可為什麼還想要呢?不準胡思亂想,不準再勾引錚哥哥……那些人都説過,你若存心勾引人便沒人逃得過,不準把那種噁心的辦法用在錚哥哥身上,一直到死也不要被他知道你曾經被人做過那些事,不要他同情、不要他看不起,也不準在他面前哭。只准笑,就那麼笑到最後一刻……因為若葉,已經長大了。

    之後的路程,兩個人都沈靜不語,到了夜間仍如常投店住宿,只是若葉再不肯與鐵錚同住一房,鐵錚雖擔心他身體也拗他不過,只好住在他隔壁,實則整晚大半數時辰未嘗閤眼,時時聆聽隔壁房間可有異常。即怕他身子有事,亦為他言語態度黯然神傷,千錯萬錯,是自己不該做出唐突舉動,惹得若葉憎惡害怕,不敢再與他同房休息。

    清媛是個好女子,自己也對她不起,這一生一世他喜歡的人只有過一個,以後也只有一個。連最愛之人亦由他親手所傷,如何還可再愛他人?兩家長輩定下這門親事卻是害了清媛一輩子。其實全是自己自私,若自己死不答應,他人又怎可逼迫?只是當時狠不下心來回絕師公,自懂事起從沒見過他老人家那般高興,一衝動便應承了下來,後來卻日日後悔。自己到底是個偽君子、假道學,在江湖中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仗義嘴臉,人人都道鐵錚少年英雄、胸襟廣闊……若得知鐵錚只愛男子、不可自拔,他們會如何説?就算是最親的師父,若知道起初痴迷深陷、後來戀戀不忘的都是鐵錚而非若葉,他又會如何説?可憐若葉當初被師父冷眼鄙棄、被自己傷透了心,卻從沒向師父辯白過半句……明明引他走上這條路的就是鐵錚,他年紀幼小才會受其迷惑,鐵錚卑鄙無恥、始亂終棄……若葉只要説了這些話,料得自己無臉辯駁,偏偏若葉什麼話都沒説。當年大師伯有負於七師叔,今日下場當真是應有此報,自己對若葉説了那些假惺惺的言語,心底其即時時期望若葉有朝一日回來復仇……如真有那麼一天,如何下場都心甘情願,誰知道……誰知道若葉竟這麼快就對他無恨無愛,開開心心的戀上了別人。若葉總是在微笑,就算身子難受看起來也比從前歡喜,那不是因為自己……鐵錚只會傷他,令他歡喜的另有其人啊。心頭糾結的妒嫉憾恨如此可鄙,卻是那麼清清楚楚,鐵錚……你這小人,這個世上最陰險虛假的人就是你,你還想怎樣?還能怎樣?人人都叫你“鐵少俠”,羨慕你少年得志美眷如花;師父師公那麼疼愛你、師兄師弟那麼敬仰你、未婚妻子待你好到極處、真心摯友遍佈江湖……你還想怎樣?

    漫漫長夜就此緩緩熬過,隔壁房間未曾發出任何大的聲響,運足真氣才可聽到若葉的呼吸,時長時慢、時輕時重,也經常聽到翻身的聲音。若葉睡得不好,是做了噩夢還是怕自己夜間不軌?若葉……若葉……就算再討厭我也不要怕我,鐵錚的心雖然硬冷但仍然會痛。

    在你閉上眼彷彿死去的一刻,我什麼都不記得,失卻了所有鎮靜只剩溺水般無盡的慌張;你緊緊握著我的手,是我最高興的一刻,我還跟自己説你在叫我的名字;你睡著的臉很平靜,但我好幾次俯耳在你胸前細聽,無端端的擔心你醒不過來,你若知道一定會笑我,連我自己也覺得羞慚可笑……可是,最痛的是你閉上眼不再看我的一刻,連吸進的氣息也透不出,眼前一切都變作黑暗,正如此時黎明未至的夜色。若葉的明日可有暖陽?而鐵錚的一生,再也等不來晨曦。

    兩人各懷心事,腳程不疾不慢,趕至門中正是老掌門七十壽辰的前一日。若葉到了門中便由父親接回,鐵靜山見兩人一起歸來自然大驚失色,拉著鐵錚回房又再細細逼問起來。

    鐵錚心中混亂,聽著那些不中聽的言語尤其難受,竟向師父首次頂撞,道我即已立下重誓、定不違背,何況我與師弟已是各有婚約,您休得再提此事。

    靜山聽得此言,面色稍霽,反倒不生他氣,只讓他好生休息莫累壞身體。鐵錚看著師父額間新添的白髮,不禁心生歉意,跪在他面前低低叫了聲“師父”,靜山拉起他坐在椅上一笑帶過,師徒倆登時相互釋然。

    另一廂的若葉與父親相見亦是激動不已,在父親懷中忍不住歡喜落淚,年來委屈卻不可告之,仍隱瞞自身所受苦楚,照著那日謊言又胡亂編將起來。

    父子倆久別重逢、心情激盪,忍不住一陣劇咳,痰中竟帶鐵鏽之色。林遠道大驚之下非要下山去請大夫,若葉拉住他手硬是不肯,只説將帶著的草藥剪服即可。遠道心中擔憂疑竇,卻是無可奈何,只得由著若葉過了今天再説。

    乖乖巧巧喝著碗裏的藥,若葉拉著父親衣袖央求他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鐵錚其人。遠道點頭安慰,心中卻一下子明白──若葉仍是沒改當初心意,這年餘來的分離竟是半點成效也無。原以為不過是兒時冤孽,難道註定是若葉的命?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若葉服藥後精神了許多,便獨自去後山看大師伯,長久不見,可不知大師伯身子還好嗎?

    後山景色與從前相似,那棵老樹似乎稍稍粗了些,大師伯仍是一個人喃喃自語,只是頭髮鬍子都變得更長了。若葉微笑着叫了聲大師伯,飛揚也傻傻的對着他笑,好半天才大叫一聲,用髒兮兮的手摸上他頭,嘴裏顛三倒四的説起話來,雖然語意不清,臉上歡喜之色卻看的清楚明白。若葉陪他説了會話便將那把短劍拿出,哄着他不準亂動,隔着鐵柵幫他慢慢剃去鬍鬚。飛揚也不掙扎,由得若葉怎生整治,一雙眼睛睜得頗大,似是對此種舉動十分好奇。

    半刻之後,若葉凝神看着眼前那張光滑的面孔,不禁“噗嗤”一笑,現時的大師伯真可算英俊瀟灑,不過臉上神情猶如孩童,看起來煞覺有趣。飛揚見他笑得開心,也咧開嘴跟着大笑,其時洞外有幾隻蝴蝶飛過,飛揚伸出的手掌上暗運真氣,竟將之硬生生的吸了兩隻在手,笑嘻嘻的送至若葉面前。若葉心知他是想逗自己高興,便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卻只把玩片刻就放飛出去。

    回頭見飛揚嘟起了嘴,若葉淺笑吐舌:“它們這樣一對兒自由自在的真好看……大師伯,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飛揚歪着頭想了一會兒,也不知到底明不明白,一雙手又拉上若葉的衣袖:“小葉子……小葉子,陪我説話……”

    陪了大師伯很久,若葉心情也好了許多,那些笑容都是真心真意出自心底,足以一掃年餘來的苦悶抑鬱。離開後山之前,他仍然笑着告訴大師伯:“……小葉子喜歡錚哥哥,現在也是一樣……以後我每天都來陪你,你要聽我説哦,不準不理我……”

    看完大師伯,若葉才到前廳參宴,林遠道將他領到各位久已不見的師兄弟面前,少不得又是一番寒喧。若葉倒是真心想念,待他們有説有笑,再無冷眼;眾位師兄弟但見他神情憔悴、弱不勝衣,那梨窩淺笑卻是清麗絕倫,竟隱隱帶有聖潔之感,比之當年的嬌美任性大大不同,對他講話都不由自主的輕聲細語起來,唯恐唐突冒犯。

    鐵錚坐在主位之旁,只對他點了點頭,他也微微點頭示意,面色沉穩、全無變化,林遠道將兩人一來二去的神情都看在眼裏,心中不知高興或是難過。眼睜睜看着兒子為情所苦,明明該做的都做了,卻還是不能幫上一點忙,自己這個父親實在做得不好。若早知兒子這般情深,當日對錚兒師徒和師父他老人家下跪央求也算應該……只要能讓若葉過得開心些,做父親的當真是什麼都做得出。可如今錚兒已有婚約,就算自己以死相求也是遲了。若葉昨日痰中帶血,他嘴上不説,心下卻是涼透,早在數年前就有名醫説道若葉活不過弱冠之年,今日看來已將應驗,他這個父親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陪着兒子過一天算一天,從今往後……他再不會出門,但願若葉心裏能好受一些。

    眾人雖各懷心事的動筷而食,亦不忘向老掌門美辭賀壽,廳內嘈雜一片、笑聲一片,看起來倒也喜氣洋洋。老掌門心情甚好,喝了好幾杯水酒後尤其高興,正要起身發話,廳口突然響起一個清朗之極的聲音。語聲不高,卻將滿廳嘈雜之音全都壓了下去,那聲音只説了兩個字,可廳內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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