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纖纖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
纖秀柔美的腳上,血跡斑斑,刺人的荊棘,尖鋭的石塊,使得她受盡了折磨。
但無論多麼重的創傷,也遠遠比不上她心裏的創傷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這裏,忘了是晝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
可是,她縱然忘記一切,也還是忘不了小雷的。
她的心縱已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每片心上,還是都有個小雷的影子。
那可愛又可恨的影子。恨比愛更深。
“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無情?”
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個明白,問個明白。
可是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變成心上的創傷。
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擁抱,如今已只剩下回憶的痛苦。
她寧可犧牲一切,來換取昔日的甜蜜歡樂,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頭去撞牆,就算將自己整個人撞得粉碎,也無可奈何。
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這種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裏,你的骨髓裏。× × ×
春天,早晨的風還是很涼。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赤着足,這套單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擁有的一切。
其餘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給他。
現在,也許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脱,但她還不想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熱愛已變為深仇,愛得既然那麼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報復。
但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麼地方是她的容身之處?
她不想流淚,但眼淚卻已一連串流下。
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低喚她的名字:“纖纖。”
“纖纖,纖纖……”在花前,在月下,在擁抱中,小雷總是這麼樣一遍又一遍的呼喚着她。
難道他又已回心轉意?難道他又來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恨,只要他回來,她立刻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失,立刻會投入他的懷抱裏。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見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俠少。金川是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他頭髮永遠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齊,他衣着永遠都穿得又幹淨,又合身。
他和小雷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卻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纖纖當然認得他,她和小雷之間秘密的愛情,也只有他知道。
“難道是小雷要他來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來找你。”
“找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一路都在保護着你。”
纖纖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訴她,是小雷要他這麼做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説下去。
纖纖咬着嘴唇,終於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他?”
金川在搖頭。
“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已經分手?”
金川還是在搖頭。纖纖的心沉下,頭也垂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忽然發現金川在看着她的腳。,她足踝纖秀,柔美如玉,血跡和傷痕,只有使這雙腳看來更楚楚動人。
任何男人看到這雙腳,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的──女人的腳,好像總和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神秘的聯繫。
她立刻想用衣襟蓋住自己的腳,但就在這時,她眼睛裏忽然閃動一絲惡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讓他後悔,一定要報復。”
只有這種因熱愛而轉變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變得蛇蠍般惡毒。
金川的聲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纖纖又垂下頭,聲音悽楚:“我沒有家。”
“那麼……你想到哪裏去?”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她懂得憐憫和情愛也常常是分不開的,她懂得要怎麼樣才能令男人同情憐憫。
金川果然已將同情之色擺在臉上,長長嘆息了一聲,柔聲道:“無論以後怎麼樣,我至少得先陪你換件衣裳,吃頓飯去。”
有件事男人千萬不可忘記:女人的報復,是絕對不擇手段的。
(二)
豔陽下的桃花如火。
小雷睜開眼,就看見一樹火一般的桃花。
有個人斜倚在桃花下。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烏雲高髻,臉上蒙着層雪白的面紗。
滿林紅花,襯着她一身白衣如雪。
莫非這也不是凡人,而是桃花仙子。
小雷掙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樣。
他掙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卻使得他全身痙攣,幾乎又暈過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輕紗後看着他:“你的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的躺着,不要動。”
她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聽來彷彿很遙遠。
小雷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一團燃燒着的火焰迎頭向他擊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燒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但現在,春風吻着綠草,花香中帶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樹間鳥語啁啾,如情人的蜜語。
小雷再次睜開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點了點頭。
“你是誰?”
雪衣少女輕輕轉了個身,輕盈得就彷彿是在遠山飄動的雲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鬢腳,鮮紅的桃花,雪白的面紗,人面在輕紗中,又如鮮花在霧裏。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聲輕呼,“原來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聲如春風,如春風中的銀鈴:“我知道你遲早總會認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為什麼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殺人犯法,救人難道也犯法?”
她又輕輕轉了個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裏的一隻手,一隻纏着白綾的手。
這隻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還你這隻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來只欠我一隻手,現在又欠我一條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
他説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樣。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雷奇峯的兒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燒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嘆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來為什麼一點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麼樣子才像?要我捶胸頓腳,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無論誰都只有一條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嘆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是一點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
雪衣少女道:“無論遇着什麼事,你永遠都是這樣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歡看我這樣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嘆息了一聲,竟轉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麼?你難道要我留下來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為什麼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是會來要的,你等着吧。”
她居然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着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處,還是躺在那裏,動也沒有動。
但這時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
一陣風吹過,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
他的淚卻似已流乾了。
“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這少女的確已奪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他本來的確已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這少女不但奪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壞了他心目中最神聖的偶像。他父親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親的血泊中,聽着她説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時他的確只希望能以死來作解脱。
但現在,他情緒雖未平靜,卻已不如剛才那麼激動。他忽然發覺自己還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纖纖,她是個好孩子,一定會為我們雷家留下個好種。”
“纖纖,纖纖……”他在心裏呼喚着,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三)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滾下了綠草如茵的斜坡,滾入了流水中。
冰涼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熱痛苦減輕,也使他的頭腦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夠什麼都不想。他不能。
前塵往事,千頭萬緒,忽然一起湧上了他心頭,壓得他心都幾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
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麼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
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裏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釀酒。
他曾經帶着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摯友金川。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盡情歡樂。那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復何求?
“帶纖纖到那裏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盡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待給金川的話。
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説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金川也沒有問。
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 × ×
遠山,好遠的山。
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
沒有車,沒有馬。
他臉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
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
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陽絢麗,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
欄杆圍着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裏看進去,酒客並不多。
這裏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裏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
杏花翁醅的酒,雖不能説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
白髮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閒的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着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
櫃上擺着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着,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閒的主人,悠閒的酒客,這裏本是個清雅悠閒的地方。
但小雷衝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聳然失色。
看到別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麼可怕,多麼狼狽。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無論怎麼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為什麼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裏?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衝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麼事?”
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麼會忘記。”
“今天他們來過沒有?”
“上午來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
“沒有,他們喝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
“他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麼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説,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鬆,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
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
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 × ×
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
山村裏,屋頂上,炊煙已升起。
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
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裏,卻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
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面前擺着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角酒:“先喝兩杯再説,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小雷聽不見,他只能聽見他自己心裏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麼不等我?金川為什麼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
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盡,卻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
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只是醉並不是解脱,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帶着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歷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女人總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麼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麼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
他嘆息着,走過去,在小雷對面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點點頭。
杏花翁道:“聽説他是位由遠地來的人,到這裏來隱居學劍讀書的,就住在那邊觀音庵後面的小花圃裏。”
小雷又點點頭。
杏花翁道:“他們也許已經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到那裏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衝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蹣跚的背影,喃喃的嘆息着:“兩個男人,一個美女……唉,這樣子怎麼會沒有麻煩呢?”× × ×
小花圃裏的花並不多,但卻都開得很鮮豔。
金川是才子,不但會作詩撫琴,還會種花,種花也是種學問。
竹籬是虛掩着的,茅屋的門卻上了鎖,就表示裏面絕不會有人。
但這一點小雷的思慮已考慮不到,他用力撞開,整個人衝了進去。
他來過這地方,這是個精緻而乾淨的書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樣,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牀,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書畫,牆上還懸着柄古劍。
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盞孤燈,一盞沒有火的孤燈。
小雷衝進去,坐下,坐在牀上,看着這四壁蕭然的屋子。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着桌上的孤燈,照着燈前孤獨的人。
“金川走了,帶着纖纖走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件事,更不願相信這件事。但他卻不能不信。
淚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淚,卻未流下。
一個人真正悲痛時,是不會流淚的。
他本來有個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實的朋友。
但現在,他還有什麼?一條命,他現在已只有一條命。
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滿窗。
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牀上──一個出賣了他的朋友,一張又冷又硬的牀。
春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裏的油已幹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春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明月?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四)
門是虛掩着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呀”的開了。
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纖長苗條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沒有坐起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一眼,但卻已知道她來了。
因為她已走過來,走到他牀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的綽約風姿,照着她面上的輕紗,她眼波在輕紗中看來,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輕拂,拂上窗紙,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輕撫情人的臉。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這種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懷抱中溶化。
“纖纖,纖纖,你在哪裏呢?你的人在哪裏?心在哪裏?”
他並不怪她。她受的創痛實在太深,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應該值得原諒。
痛苦的是,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傷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樣對她,只不過因為太愛她。
只要她能知道這一點,無論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連被朋友出賣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牀邊坐下,手裏在輕撫着一朵剛摘下的桃花。
她看着的卻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問:“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有個情人,她是誰?”
小雷閉起了眼睛,也閉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你本已約好了她在杏花村相會。”
“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她並沒在那裏等你,因為你還有個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現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齊走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到了哪裏。”
小雷霍然張開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當然,你當然不會告訴我。”
雪衣少女道:“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
小雷道:“一條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記連這條命也是我的,何況,你的命最多已只不過剩下半條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斷了兩根,身上受的刀傷火傷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聲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萬個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還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小雷道:“沒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沒意思,活下去幹什麼呢?”
小雷道:“什麼都不幹!”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為我還活着──一個人只要還活着,就得活下去。”
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靜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有句話我還想問你一次。”
小雷道:“你問。”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是不是個活人?”
小雷道:“現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是什麼?”
小雷張大了眼睛,看着屋頂,一字字道:“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嗯。”
“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説,你隨便説我是什麼都可以。”
“我若説你是畜生?”
“那麼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懷裏。
(五)
春寒料峭,晚上的風更冷,她的身子卻是光滑、柔軟、温暖的。
明月穿過窗户,照着牀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
春天如此美麗,月色如此美麗,能不醉的人有幾個呢?
也許只有一個。
小雷忽然站起來,站在牀頭,看着她緞子般發着光的軀體。
他現在本不該站起來,更不該走,可是他突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驚愕,迷惘,不信:“你現在就走?”
“是的。”
“為什麼?”
小雷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因為我想起你臉上的刀疤就噁心。”
她温暖柔軟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
他已大步走出門,走入月光裏,卻還是可以聽到她的詛咒:“你果然不是人,是個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來就是。”
(六)
風吹着胸膛上的傷口,就像是刀刮一樣,但小雷還是挺着胸。
他居然還能活着,居然還能挺起胸來走路,的確是奇蹟。
是什麼力量造成這奇蹟的?
是愛?還是仇恨?是悲哀?還是憤怒?這些力量的確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蹟。
觀音庵裏還有燈光亮着,佛殿裏通常都點着盞常明燈。
他走過去,走入觀音庵前的紫竹林。他從不信神佛,直到現在為止,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現在,他卻需要一種神佛來支持,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人在孤獨無助時,總是會去尋找某種寄託的,否則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裏也有片紫竹林,隱約可以看見佛殿裏氤氲縹緲的煙火。
他穿過院子,走上佛殿。
觀音大士的莊嚴寶像,的確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詳寧靜。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來,除了對他的父母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時,淚也已流下。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這一生永遠無法得到。
雖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財富,也不是幸運,只不過是自己內心的寧靜而已。
雖然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賜給世人的,可是他卻已永遠無法得到。
觀音大士垂眉斂目,彷彿也正在凝視着他──這地方絕不止這一雙眼睛在凝視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開始覺得有種很奇特的寒意,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那時正有條毒蛇,從他身後的草叢中慢慢的爬出來,慢慢的滑向他。
他並沒有看見這條蛇,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忽然覺得有種説不出的恐懼,恐懼得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叫大哭。
可是他卻勉強忍耐住,雖然他已嚇得全身冰涼,卻還是咬緊牙,直到這條蛇纏上他的腿,他才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從那次以後,他又有過很多次同樣危險的經歷,每次危險來到時,他都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
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活着。× × ×
來的不是一條蛇,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灰衣人卻比蛇更可怕。
他們的職業就是殺人,在黑暗中殺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種方法殺人。
無論他們在哪裏出現,都只有一種目的。現在他們怎會在這裏出現的呢?
三雙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種眼色簡直好像已將他當做個死人。
小雷儘量放鬆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來殺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皺了皺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們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
小雷道:“去幹什麼?”
灰衣人道:“去等一個人。”
小雷道:“等誰?”
灰衣人道:“一個付錢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錢給你們?”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來幹什麼?”
灰衣人道:“來殺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親手來殺我?”
灰衣人道:“否則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等着別人來殺我呢?”
灰衣人道:“因為我們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對付你這種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種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種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會出賣朋友,至少不會帶着朋友交付給我的八十萬銀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聽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
這件事的確滑稽,但他卻不願解釋。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從不願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是誰要來找你了。”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厲聲道:“你要我們抬你回去?”
小雷還是在搖頭。可是這一次他搖頭的時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彈起,就像是一根剛脱離弓弦的箭,向這説話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無論誰説話時,注意力都難免分散,所以話説得最多的人,在別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這人的劍就在手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將舌頭磨得太利,所以劍反而鈍了。
小雷的人已衝過來,他的劍才剛剛拿起,劍光展動時,小雷已衝入劍光裏。
他並沒有揮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沒有揮拳的力氣。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鐵錘,重重撞上了這人的胸膛。劍光一閃,長劍脱手飛出。
他身子卻向另一個方向飛了出去,人在空中時,鮮血已自嘴裏噴泉般濺出。
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時,這一蓬噴泉的血雨,就恰巧灑在他自己身上,灑滿了他已被撞得扭曲變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鮮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
兩柄劍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臉上,刺激得他皮膚一陣陣悚慄。
這兩人掠近,他本已算準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閃避,反擊。
可是這一股力量已隨着劍口的鮮血流了出來,脖子上也已開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劃過他脖子上,那種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他寧死也不彎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後的灰衣人卻發出了聲音,聲音冷酷,只説了兩個字:“回去。”
小雷本不該搖頭的,因為他已無法搖頭,他只要一搖頭,脖子兩旁的劍鋒就會割入他血肉。
另一個灰衣人在冷笑:“這次看他是搖頭,還是點頭?”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時候,就已在搖頭,搖頭的時候,鮮血已沿着劍鋒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興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覺得腿彎一陣刺痛,人已單足跪下。
另一柄劍卻還是壓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簡單而乾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們手裏,總比死在龍四手上好。”
“我偏不讓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劍鋒沿着背脊往下劃,他整個人都已開始痙攣彎曲。
他的頭已幾乎被壓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張開口,咬了一嘴帶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覆還是隻有這三個字,沒有人能更改。
就算將他千刀萬剮,只要他還能開口,他的答覆還是這三個字。
灰衣人緊握着劍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顫抖。
劍尖也在顫抖。
鮮血不停的沿着顫抖的劍尖滴落,劍尖一顫,就是一陣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彎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熾熱。
另一人突然道:“鬆鬆手,莫忘記別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這樣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難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話未説完,突然住口。
遠處已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
蹄聲緊密,來的是兩匹馬,一匹馬在六丈外,就已開始慢了下來。
另一匹馬的來勢卻更急,到了牆外,兀自不停。
突然間,只聽一聲虎嘯般的馬嘶,一匹全身烏黑油亮的健馬,如天龍行空,竟從八尺高的短牆頭騰雲般一躍而入。
馬上金光閃動。
健馬又一聲長嘶,衝出三步,人立而起。
馬上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腰幹筆直,閃動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裏一杆丈四長槍。
長槍“奪”的一聲,釘在地上,槍桿入土四尺。
這匹矯若遊龍的健馬,竟似也被這一槍釘在地上。
槍頭的紅纓,迎風飛散,襯着這老人銀絲般的雪白鬚發,就像是神話中的天兵神將,乘雲飛降。
灰衣人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一人鬆了口氣道:“總算來了。”
“來了”兩字出口,牆外又有條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裏?”
灰衣人劍光又一緊,道:“就在這裏!”
白髮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鮮血,厲聲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們就給你活的。”
他長劍一揚,飛起一足,將小雷整個人都踢得飛了起來。
自牆外掠入的這人,不但身法快,説話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動作迅速,行事激烈聞名的鏢客歐陽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竄過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臉色就已大變,失聲道:“糟了!錯了!”
白髮老人也已動容,“什麼事錯了?”
歐陽急跺腳道:“人錯了。”
灰衣人搶着道:“沒有錯,這人就是從後面那屋子裏出來的,那裏已沒有別的男人。”
歐陽急將小雷用力從地上揪起,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怎會在小金的屋子裏?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滿是鮮血的臉上,全無表情。
歐陽急更急:“你説不説?”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們找錯了人?還是我?”
歐陽急怔住,他雖然又急又怒,但這句話卻實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卻還是在微笑着:“若是你們錯了,就該對我客氣些,怎可如此無禮?”
歐陽急看着他,手已漸漸放鬆,突又大喝:“無論如何,你總是他的朋友。”
小雷嘆息了一聲:“我是,你難道不是?”
歐陽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
灰衣人的手卻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來!”
“拿什麼?”
“一萬兩。”
“一萬兩?找錯了人還要一萬兩?”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們錯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過是那屋子裏的人,要活的,我交給你的既沒死,也沒錯。”
歐陽急道:“可是……”
白髮老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給他。”
歐陽急急得臉通紅,道:“小金既未找着,這一萬兩怎麼能……”
白髮老人沉聲道:“給他!”
歐陽急跺了跺腳,自腰帶上解下個分量看來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過來,眼角瞟着小雷:“這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
“不是。”
灰衣人點了點頭,道:“既然不是,這人我們也要帶走。”
“為什麼?”
灰衣人嘴角露出獰笑:“他殺了我們的人,就得死在我劍下。”
白髮老人忽然道:“他還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頭,道:“誰説的?”
白髮老人道:“我説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點頭,緩緩道:“槍如閃電,馬如飛龍,龍剛龍四爺説的話,在江湖中的確是一言九鼎。”
龍四爺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殺了我們的人,就還是非死不可。”
龍四爺沉下了臉,道:“這話又是誰説的?”
灰衣人道:“老爺子説的,閣下若不讓我們將這人帶走,在老爺子面前只怕無法交待。”
龍四爺道:“要怎麼樣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長劍一展,身子突然橫空掠起:“要你的命。”
龍四爺眼看着劍光如驚虹般飛來,還是紋風不動,穩坐雕鞍。
他右手握槍,片刻突然向後一扳,突又鬆手,這杆槍就藤蛇般向前彈了出去。
雪亮的槍尖,血般的紅纓,恰巧迎上了橫空掠來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揮劍,只聽“嗆”的一聲,火星飛濺。
劍已脱手飛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已震得發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這杆藤蛇般的長槍,從槍尖到槍桿,竟赫然全都是百鍊精鋼打成的。
槍尖仍在不停的顫動,嗡嗡作響,紅纓飛散如血絲。
龍四爺沉聲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鮮血,似已説不出話來。
長劍自半空中落下,劍光閃動,回照得他臉上陣青陣白。
他長長嘆了口氣,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來的長劍。
這次他並沒有再向龍四爺出手,劍光一閃,竟向小雷刺了過去。
小雷的人似已軟癱崩潰,哪裏還能閃避。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龍四爺的槍化做閃電。
霹靂一響,閃電飛擊。
雪亮的槍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槍頭的紅纓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遠遠落在牆外的紫竹林裏。
“奪”的一聲,長槍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龍四爺隻手握槍,還是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個灰衣人,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這人面如死灰,什麼話都不再説,扭頭就走。
歐陽急一轉身,似乎想追出去。
龍四爺卻擺了擺手:“讓他去。”
歐陽急又急了:“怎麼能讓他走?”
龍四爺一手捋髯,緩緩道:“該殺的非殺不可,不該殺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這其間一絲也差錯不得。”
歐陽急跺了跺腳,嘆道:“但此人一走,麻煩只怕就要來了。”
龍四爺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幾時怕過麻煩的?”
笑聲如洪鐘,但在小雷耳中聽來,卻彷彿很遙遠,很模糊。
他彷彿聽到龍四爺在吩咐歐陽急:“將這位朋友也帶回去,他也沒有錯,也萬萬死不得。”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來。
──要站就自己站起來,否則就寧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聲告訴他們,他這一生,從沒有讓任何人扶過他一把。
只可惜現在他的四肢和舌頭,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連他的眼睛也一樣。
他想睜開眼來,但黑暗卻已籠罩了他。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彷彿只有一點光,光中彷彿有一個人的影子。
“纖纖,纖纖……”
他想撲過去,可是連這最後的一點光也消失了。
他掙扎,吶喊,可是這最後的一點光已消失不見。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誰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時才能再現。
(七)
“這人倒是條硬漢。”
“可是他心裏卻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漢的痛苦,本就總是比別人多些,只不過平時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別人很難看得見而已。”
這就是他所能聽見的最後幾句話。
最後一句是龍四爺説的,聽來還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可是他心裏卻忽然泛起一陣温暖,一陣感激。
他知道自己畢竟還沒有完全被遺棄,世界畢竟還有人瞭解他。
所以他也確信,無論黑暗多麼深,多麼久,光明遲早是會來的。
只要人心中還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