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幅山是一座小山,但在它邊上卻有一條官道,北通嶧縣,南通宿遷,因此每天就有不少車馬行人,從這裏經過。
但這裏只是一箇中間站而己,老於商旅的人,算準了路程,何處打尖,何處投店,事前都有周詳的安排,車幅山應該只是他們打尖的地方。
因此中午時光,山下一家賣茶水酒飯的小店,幾張板桌都坐得滿滿的,但一到傍晚,就鬼影子也沒一個,那是因為這裏不是落腳的地方。
這家小店沒有招牌,只在松林前面挑着一個“酒”字的布簾。
小店就在林下,靠近大路,左首是兩間瓦屋,右首一片空地上搭了一個松棚,放上四五張板桌板凳,如此而已!
這個小店是兩老夫婦開的,以賣酒出名,現在天色漸漸接近黃昏,平日這時候早就打烊了,但今天卻和往常有些不同。
賣酒的田老爹依然蹲坐在屋角一張圓凳上吸着旱煙。
他好像有着心事,但又得裝作出沒事兒一般,坐在那裏像在等人,因為他眼光不時的盼向遠處,而又關切的朝屋內回顧。
今夭果然有點特別,平日這時候已經沒有行人的大路上,這時正有一個人踽踽行來,現在已經走近松棚,在一張板桌旁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身穿湖縐棉袍子的年輕人,看去不過二十來歲,生得唇紅齒白,顧長的個子,英俊而瀟灑!
這人當然不是經驗豐富的出門人,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打尖了。
田老爹等候的大概就是他了,趕忙站起,倒了一盅茶送上,含笑問道:“客官要些什麼嗎?”
敢情天氣冷了,上了年紀的人抵抗不了暴冷,彎着腰的身子有些抖索。
那少年抬目道:
“掌櫃的,你給我下一碗麪,再切些滷味就好。哦,在下還想請問一聲,這裏可有宿頭?”
“老爹”。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從屋中傳出,隨着俏生生走出一個布衣荊釵的少婦來,接着道:
“水開啦,你老去切面吧,這位相公還是由女兒來招呼吧!”
這少婦約莫二十五六歲;有一雙彎彎的柳葉眉毛,一雙靈活得擠得出水來的眼眼,紅馥馥的臉頰,紅菱般嘴唇,笑起來微微露出兩排潔白的手齒,雖然是一身布衣,卻掩不住她款段而苗條的身材!
田老爹兩夫婦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沒有人知道他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嬌滴滴像盛開花朵般的女兒!
田老爹唔了一聲,只得回身退下。
這少婦手中拿一雙竹筷、酒杯、調羹,在少年面前放好,才笑盈盈的道:
“相公還有什麼吩咐嗎?”
那少年似是不慣和女人打交道,俊臉微紅,説道:
“在下剛才是向掌櫃打聽,這裏不知有沒有宿頭?”
少婦格的一聲輕笑,才望着他説道:
“相公大概是初次出門吧?打從咱們這裏經過的行商,多半隻是中午打尖,在這裏落腳的,可説少之又少,所以咱們這裏並沒有客店,有時也有貪趕路程的客官,錯過宿頭,這裏也有幾户人家,可以騰出房間來給過路的行客方便,相公不用操心,待會用過酒食,我會領相公去借宿的。”
那少年被她説得俊臉一紅,忙道:
“如此就麻煩……麻煩你了。”
他不知該稱呼她大嫂還是姑娘?是以有些囁嚅。
“不用謝。”少婦瞟着他,俏生生的轉過身去,一會工夫,端來了一盤滷味,一小壺酒含笑道:
“相公先喝杯酒,暖和暖和而還沒有下好,要稍待一回。”
那少年忙道:“在下不會喝酒。”
少婦朝他嫣然一笑道:“相公沒吩咐要酒,老爹才只給相公打了四兩,這酒是老爹親自釀造的,足五年陳,在這數十里,小店釀的酒是最出名的,行旅客商,一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叫老爹燙酒,現在天氣寒冷,相公如果不會喝酒,那就少喝些,四兩酒,包你不會醉。”
她一邊説話,一邊伸出一雙又白又嫩的纖纖玉手,取起酒壺,替他斟滿了一杯。
那少年當着女娘們面前,不能再説:“不會喝了、何況人家已替他斟滿了酒,只得説道:“多謝你。”
少婦又道:“相公嚐嚐看,這盤裏除了滷牛肉,牛筋、蛋、豆腐乾,還有糟雞,這是用閹雞糟的,是老爹最拿手的下酒好菜,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有。”
正好田老爹在屋內叫道:
“面下好了,你來拿吧!”
少婦答應一聲,一陣風般往裏行去,端着熱氣騰騰的一碗麪出來。眼波一溜,那少年正在低斟淺酌的喝着酒,她不由得會心一笑,俏笑道:
“相公,面來啦!”
玉筍似的雙手把麪碗放到桌上,就轉身朝屋裏走去。
那少年喝完了四兩酒,就把下酒吃剩的小半盤滷菜倒入面中,然後把一碗麪吃了,再喝一口茶,才站起身來,叫道:“掌櫃的,多少錢?”
他是不會喝酒的人,雖然只喝了四兩酒,一張俊臉幾乎已紅到耳根,這一站起身,就有點暈淘淘的感覺。“來了!來了!”應聲走出來的依然是那少婦,她扭動着蛇一般的身材,款步走到少年身邊,嬌聲道:
“一共是一錢八分銀子,相公怎麼不多坐一回呢?”
那少年從身邊取出一錠三四錢重的碎銀,放到桌上,説道:“不用找了。”
“唷,這怎麼好意思呢?那就謝謝相公了。”
少婦接着回頭道:
“老爹,你來收銀子吧,女兒領這位相公去王大娘家投宿了。”眼波一抬,朝那少年靦腆道:
“相公請隨奴家來吧!”
説完,低着頭朝棚外走去。那少年跟着她走出松棚。
少婦就走在前面,一面嬌聲道:
“真對不住,我們沒有燈籠,天又這麼黑了,相公沒走過夜路,還看得見吧?”
那少年道:“沒關係,在下還看得到。”
少婦又道:
“王大娘家就在前面,幸虧不太遠。”
那少年跟在她身後,一陣又一陣的脂粉香氣,朝他鼻孔裏直鑽,他喝了酒,本來頭腦已經有些暈陶陶,再從她身上吹來香氣一聞,更覺得迷迷糊糊,只是一腳高,一腳低的走着。
“到啦!”少婦走近一家人家的門口,伸手推開木門,回頭道:
“相公請進。”
那少年口中只是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
少婦抿抿嘴,輕笑道:
“相公只喝了四兩酒,就醉成這個樣子,還是奴家扶你進去吧!”
伸過一雙手來,攙扶着他,那少年確實已經醉得跨不開步,半個身子幾乎就倒在她身上。
“家家扶得醉人歸”,她就像他妻子一樣,半抱半扶的從小天井跨上走廊,走了幾步。
一手推開房門,扶着他進入房中,然後把他扶上了牀,輕聲道:
“相公你真的醉了?”
那少年一躺到牀上,就已睡熟,沒再作聲。
少婦在牀前點起了燈,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直勾勾只是盯着他,瞧得心頭一陣跳動,粉臉也紅馥馥的發熱。
忍不住伸出一雙白嫩的纖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了一把,俯下身附着他耳朵輕輕説道:
“相公要不要喝口茶,茶是可以醒酒的。”
那少年睡熟的人自然不會再聽到,也不會再作聲。
少婦依然附着他耳朵低聲道:
“相公要睡,也該把長袍寬了,奴家給你脱下來吧!”
口中説着,雙手迅快的替他脱下絲棉袍子。一雙手悄悄的從他內衣中伸了進去,撫摸着他前胸,心中暗暗“咦”了一聲,忖道:
“難道他會沒穿在身上?”
就在此時,房中微風一颯,牀前已經多了一個身穿黑袍的獨目老道,沉聲道:
“徒兒,東西可是不在他身上嗎?”
少婦趕緊直起腰來,説道:
“好像不在他身上。”
“嘿嘿!”黑袍老道陰笑道:
“他老子沒死,當然不會傳給他的了,此事早在為師意料之中。”
少婦目光一抬,説道:“那麼?”
黑袍老道嘿然道:“為師自有道理。”
説完,驀地跨上一步,伸手把那少年從牀上提了起來。
少婦吃驚的道:“師傅……”
黑袍老道已把少年挾在肩下,説道:
“你隨我來。”大步往外走去。
少婦一路跟在師傅身後,不敢多説一句話。
黑袍老道奔行如飛,不過半個多時辰,已經趕到利國驛,腳下方自一停。
少婦早已奔得粉臉通紅,鼓騰騰的胸脯起伏不停,眼波朝四處一溜,問道:
“師傅,這是什麼地方了?”
黑袍老道道:
“利國驛。”
少婦又問道:
“你老人家把他帶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黑袍老道放下少年,忽然右手一伸,一隻烏黑的手掌迅快朝少年右胸按下。
少婦吃了一驚,顫聲叫道:“師傅……”
黑袍老道陰森一笑道:
“為師只用了兩成力道,這小子死不了的。”
少婦心頭暗暗一震,故意嬌聲問道:
“師傅只用了兩成力道?那為什麼呢?”
黑袍老道伸手一指道:
“此處離柳泉已是不遠。”
少婦眨着一雙清澈的大眼,聽不懂師傅這句話的意思,但又不敢多問。
黑袍老道深沉一笑道:
“因為柳泉住着一個傷科聖手,好了,咱們走”。
初冬,天氣已經相當寒冷。
入夜之後,天空灑着毛毛細雨,西北風颳得更緊。
這時差不多已是兩更光景,鄉村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早就關上門睡覺,村子裏靜悄悄沒有一點人聲。
有之,那就是不時傳來幾聲狗吠,點綴着這個村子。
這是房山湖南首的一個小村落——柳泉。
此刻從利國驛通向柳泉的一條泥路上,正有一點燈火在路上浮動,由遠而近!
那是一個揹着藥箱的老者,一手提着燈籠朝村裏走來。
這老者約莫七十來歲,腰背都有些彎了,身上穿一件老布棉大褂,紮腳褲,敢情已經趕了一大段路,連嘴裏都在阿着白氣。
就當他走近村口,忽然口中“咦”了聲,腳下一停,提起手中燈籠往路邊照去,黯淡的燈光,照到的赫然是一個人,僕卧在地上!
棉褂老者身上揹着藥箱,當然是個郎中,活了幾十歲的郎中,當然見多識廣,燈光雖然黯淡,但他目光一瞥,就已看到這人年紀不大,身上穿的是一件湖縐絲綿長袍,很可能還是富家子弟。
他可以斷言這人絕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但奇怪的是富家子弟怎麼會躺卧在村口的地上。他蹲下身,用手指去探探那人的鼻息,呼吸極為微弱,不像是喝醉了酒,也不像是生了急病!
莫非是負了傷?看他樣子,好像還傷得不輕。
棉褂老者放下藥箱,把這人翻過身來,那是一個面目清俊的少年,最多不過二十二三歲,他提着燈籠略為檢查了一番,一時看不出他傷在哪裏?但憑他的經驗,已可肯定這少年人昏迷不醒,是中了極重的內傷,可能還奔行了不少路,支持不住,才倒下來的。
棉褂老者背起藥箱,然後雙手抄起那少年,挺挺腰骨,急步朝村中泥徑走去,到得一幢瓦屋門口,就急着叫道:“鳳仙,快來開門。”
一般小村子裏居住的人家,通常都是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東一家,西一家,並不連貫的。
因此就是叫得大聲一些,也不會吵擾到鄰居,何況這時候整個村子裏,還有燈光的也只有這一家了。
門內響起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音應道:
“來了,來了,爺爺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木門呀然開啓,迎出來的是一個姑娘家。
她當然就是棉褂老者口中的鳳仙了,看去不過十八九歲,一身青布棉襖褲,胸前梳了兩條烏油油的發瓣,眨着一雙大眼睛,當她看到爺爺手裏抱着一個人,不由吃驚的道:
“爺爺,這人是誰?”
棉褂老者跨進門,就一腳朝左首房中走去,説道:
“這人傷得不輕,你關上門,去給爺爺把治傷奪命丹拿來,再倒半碗酒來,要快。”
鳳仙答應一聲,關上門,就朝有首房中走去。那是棉褂老者研藥配方的房間。她匆匆在壁架上取下治傷奪命丹藥瓶,又轉身進入廚房,倒了小半碗酒,才朝左首房中走來。
這時棉褂老者早已把少年放到木牀之上,解開衣衫,目光一注,不覺攢起眉頭,自言自語的道:“會是黑沙掌……”
鳳仙剛跨近房門,就問道:
“爺爺,黑沙掌很厲害嗎?”
“唔!”棉褂老者口中“唔”了一聲,指指牀上少年説道:
“他還算不幸中的大幸,只被黑沙掌擊中右胸,若是傷在左胸,可能連心臟肺腑都受到內傷,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鳳仙走近牀前,看到那少年白皙的胸膛偏右,果然印着一個烏黑的手掌印,不覺睜大眼睛,啊了一聲,急急問道:
“爺爺,他還有救嗎?”
棉褂老者從她手中接過藥瓶,傾出一顆糖衣藥丸,另一隻手從孫女手中接過酒碗,右手三個指頭一捏,就把一顆藥丸捏碎,和入酒中,然後伸手捏開那少年牙關,把半碗酒和藥灌入他口中,再替他合上牙關,拉過一條棉被替他蓋上。才轉過身道:
“這治傷奪命丹,已經是爺爺最好的傷藥了,他傷勢如此沉重,能否有救,那要看他的造化如何了。
鳳仙抬眼問道:“這人是誰呢?”
棉褂老者道:
“不知道,他倒卧在村外,爺爺遇上了,總得設法救他,這人不像是本地人,可能還是世家子弟。”
鳳仙偏着頭道:
“他很可能遇上了仇家,哦,爺爺不看他懷裏有些什麼東西嗎?也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棉褂老者微微搖頭道:
“他懷裏只有二十兩銀子,什麼也沒有,倒是他束腰帶上,佩着一方王佩,是上好的漢玉,雕刻精細,不是普通人家所有,因此爺爺説他是世家子弟,大概也錯不了。”
木牀右首一張木櫃上,果然放着一條用天藍絲線織成的束腰帶,那是棉褂老者替他檢查傷勢時解下來的,帶上果然繫着一方色呈紫紅的王佩,哪是一隻似獅非獅的獸類,雕刻精細,栩栩如生,通體晶瑩,隱泛寶光。
鳳仙拿在手裏,把玩着,一面問道:
“爺爺,這刻的不像獅子,是什麼呢?”
棉褂老者道:“這叫狻猊,是獅子的一種,能生裂虎豹……説到這裏,哦道:
“時間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鳳仙道:“我不累,爺爺跑了一天,你老人家累了,還是你去休息吧!”
棉褂老者藹然道:
“這少年傷勢這般重法,剛服了藥,一時不會醒的,你只管去睡吧!”
鳳仙粉臉一紅,低着頭道:
“爺爺,我真的不累,你老人家快去歇息吧!”
棉褂老者只好點點頭道:
“好吧,那麼爺爺就去睡了,記着,不論他是否醒來,到了子時,就得喂藥,中了黑沙掌的人,傷在內腑,必須培元和療傷同時並進,除了治傷奪命丹,還得加五錢人蔘虎骨培元散,你不可忘了。”
鳳仙道:“孫女記得,你老人家只管放心。”
棉褂老者含笑點頭道:
“爺爺交代你,自然放心。”説完,就舉步走出房去。
現在屋中只有鳳仙姑娘一個人了!
一燈如豆,螢螢火光照在木牀上躺着的少年臉上,雖然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但濃濃的劍眉,挺直的鼻樑,弧形的嘴唇,和清秀白皙的臉頰,就已顯示出他是一個英俊少年。
她從小跟着爺爺,從沒和別個男子一室相處過,雖然他負了傷,人還昏迷未醒,但總是陌生男子。
她目光落到他臉上,不由得心頭小鹿一陣跳動,粉頰驀地紅了起來。心中卻只是暗自付着:“他不知叫什麼名字?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怎麼會和人結仇?聽爺爺的口氣,“黑沙掌”是十分霸道的武功,爺爺平時連重傷得只有一口氣在的人都救得活,但今晚看到他胸口的黑手印,都不禁變了臉色,可見“黑沙掌”何等厲害了,他……不知要不要緊?”
她想到這裏,不知怎的只覺心頭一緊,忍不住又朝他臉上望去。
她連他姓甚名誰都還一無所知,卻無端的關心起他來!
時間漸漸過去,鳳仙姑娘一個人枯坐着漸漸有了倦意,但她可不敢闔眼,這是爺爺交代的,到了子時,就要喂他服藥,不能錯過時辰。
就在此時,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呻吟。
鳳仙急忙回目看去,躺在木牀的少年上眼皮抬動,居然緩緩睜開眼來。他胸頭雖有黑手印,但穿黑袍的獨國老者只用了兩成力道,傷勢就不會太重,棉褂老者看他中的是“黑沙掌”,以為傷勢很重了。
“黑沙掌”擊中人身,色呈烏黑,那是已練到十二成火候了,有十二成火候的人一掌擊中人身,豈會只用兩成功力?
少年服了棉褂老者專治重傷的奪命丹,但身上只有兩成傷,自然好得很快,這時就能醒過來了。
鳳仙姑娘心裏一喜,急忙站起身,説道:
“你……醒過來了!”
那少年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牀前站着一個並不認識的少女,心中不禁大奇,口中發出一聲輕“咦”,上身抬動,似是要坐起身來;但他這一動,陡覺胸前沉痛欲裂,“啊”了一聲,額角上立時綻出黃豆大的汗珠來。
鳳仙吃了一驚,急忙説道:
“你快躺着別動,你身負重傷,掙動不得!”
那少年緩緩納了口氣,望着鳳仙姑娘驚奇的道:
“在下負了重傷?在下怎麼會負了重傷呢?”
鳳仙眨着俏眼,問道:
“你不知道自己負了傷?”
少年茫然道:“在下不知道。”
鳳仙又道:“你沒和人家動過手?”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
“這就奇了!”
鳳仙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眸,説道:
“這會是什麼人把你打傷的呢?”
少年望着她,問道:
“在下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呢?”
鳳仙道:“你是我爺爺在路上遇到的,你昏死路旁,爺爺抱着你回來的,那時你已經昏迷不省人事,爺爺解開你胸口衣衫,發現有胸有一個烏黑的掌印,爺爺説:你是被‘黑沙掌’擊傷的。”
“黑沙掌?”
少年吃了一驚,説道:
“在下胸口被‘黑沙掌’擊中,十有九死,在下這條命原來是令祖救的。”
鳳仙道:“對了,你已經醒過來了,現在差不多是子時了,該服藥了。”
她迅快轉過身去,從桌上取起準備好的一顆藥丸,送到少年嘴邊,納入他口中,説道:
“你先把傷藥嚼碎了,要用酒吞下去。”
然後端起小半碗陳酒,側身在牀沿上坐下,又道:
“你躺着別動,爺爺説你傷勢未愈,掙動不得,我用湯匙舀着餵你好了。”
話未説完,一張粉臉,早已飛起兩片紅雲。
少年果然不敢再掙動,依言把藥丸嚼碎。鳳仙用湯匙舀着陳酒,一匙又一匙的喂他把藥丸吞服下去。
她放下酒碗,又從桌上取過一包藥粉,放入碗中,倒了小半碗温開水,用湯匙把藥粉調散,又道:
“這是培元散,爺爺説的,你中了黑沙掌,傷在內腑,必須培元和療傷同時並進,喝下這半碗藥,就要好好靜養,不可再説話了。”
她依然用湯匙一匙一匙的喂他服下。
少年望着她,低低的道:“多謝姑娘。”
“不用謝。”
鳳仙飛紅着臉,伸手替他拉好蓋在身上的棉被,説道:“服藥之後,你該好好休息了。”
少年問道:
“請問姑娘,不知今祖如何稱呼?”
鳳仙道:“爺爺姓丁,大家都叫他老人家丁藥師。”
少年輕啊道;
“原來令祖就是傷科聖手丁藥師!”
鳳仙眨眨眼問道:
“你認識爺爺?”
“不認識,只是聽人説過。”
少年喝下小半碗酒,本來沒有血色的臉上,就紅了起來,望着她問道:
“姑娘芳名如何稱呼呢?”
鳳仙臉色更紅,忙不迭避開他的眼光,低低的道:
“我叫鳳仙。”她不讓他再説話,忙道;
“你不可再説了,爺爺説的,話説多了會傷神,還是快些睡吧!”
少年又道:
“姑娘也該休息了。”
丁鳳仙道:
“我不累,你再和我説話,我不理你了。”
她心裏巴不得和他多交談些,也問問他姓甚名誰?但他傷得很重,不能多説話,她話聲一落,故意背過身去。
那少年沒人和他説話,何況他傷勢雖然好了許多,究竟尚未痊癒,服藥之後,藥力漸漸發散,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丁鳳仙回身看去,他已經睡熟了,也就在牀邊一張木椅上坐下。
先前她心裏一直惦記着子時要喂他服藥,連眼睛都不敢闔一下,現在他已經服過藥了,心中也就沒有事了,坐在木椅上不知不覺的打起盹來。
過了半夜,後半夜就很快的過去,現在天色已經快要黎明。
上了年紀的人,睡眠相對的會減少,丁藥師每天都是天還沒亮,就已起來,平日他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整理藥箱,準備一天所需的九散藥材,才洗臉、吃早餐,就要出門了。
今天,他因家裏有一箇中了“黑沙掌”,身負重傷的病人,需他治療,就不打算再出門去。
不出門,當然就不用再整理藥箱,這就到廚下舀水洗了把臉,看看天色也隨着透現出魚白。
丁藥師跨進右廂,看到孫女鳳仙倚着木椅睡着了,這就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低聲叫道:
“鳳仙”
丁鳳仙一下驚醒過來,揉揉眼睛,叫道:
“爺爺,天亮了嗎?”
“噓!”丁藥師輕噓了聲,壓低聲音道:
“你一晚未睡,快回房去睡吧!”
丁鳳仙站起身,輕聲道;
“爺爺,你出來一下。”
舉步走出房門。
丁藥師跟着走出,問道:
“你有什麼事?”
丁鳳仙站定下來,説道:
“爺爺,昨晚子時,他醒過來了。”
丁藥師聽得一怔,不信的道:
“他傷勢極重,子時怎麼會醒過來的?”
以他估計,中了“黑沙掌”的人,內腑受創,縱然服了自己的救傷丹藥,至少也要昏迷上一兩天才會清醒。
丁鳳仙道:
“我説的是真的咯,他醒來之後,還説了許多話,我喂他服藥之後,才睡熟的。”
丁藥師心中覺得奇怪,問道:
“他説了些什麼?”
丁鳳仙道:
“他説,他並沒和人動過手,也不知道自己負了傷……”
丁藥師道:
“他不知道什麼人打了他一掌?”
丁鳳仙道:
“他説一點也不知。”
丁藥師一手摸着花白鬍子,説道:
“這不可能。”
丁鳳仙道:
“但人家真的不知道咯!”
“好,就算他不知道。”
丁藥師藹然笑道:
“你快去睡吧!”
“好嘛!”丁鳳仙用手背掩着小嘴,打了個呵欠,就翩然朝屋後房中走去。
丁藥師回身跨進右廂,這一陣工夫,天色已經大亮,他走近牀前,凝目看去,這少年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已經好轉了許多,再聽他呼吸,也已極為輕勻。
他是江淮一帶極為著名的傷科聖手,對治傷一道,可説積數十年的經驗;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少年人被“黑沙掌”擊成重傷,居然會好得如此快法,真是大出意外之事!
這是他依一般常情而言,須知“黑沙掌”乃是外門重手法功夫,被擊中胸口,又有這般烏黑的掌印,已是十有九死,能保住性命,該是不幸中之大幸,這少年人僅服了他兩顆“救傷奪命丹”,就會好得如此神速,豈非奇蹟?但他怎知獨眼黑袍老者下手之時,其實只用了兩成掌力?
這原是獨眼老者有意要在少年右胸留下這個烏黑掌印,因此在吐出兩成掌力,震傷少年內腑之後,再用掌力擊傷少年肌肉,所留下來的掌印。
因為僅僅使出兩成掌力,留下的掌印,就不會有如此烏黑,掌印有如此烏黑,就該傷得極為沉重。又有誰會知道他“黑沙掌”留下的烏黑掌印,僅是肌肉受傷而已!
要使受傷的人,肌肉留下烏黑掌印,而內腑所受的震傷,僅只兩成,此人掌力自是已達收發由心之境。但以他的功力,這兩成黑沙掌力,也已經非同小可,被掌力所震傷的內腑,也絕非輕傷,不是傷科聖手丁藥師的“救傷奪命丹”,也絕不會好得如此快法。
一個愛好古董的人,看到人家稀世奇珍,就恨不得掠為己有。一個練武的人看到人家的武功秘笈,就會心生覬覦,恨不得讓他看上一遍,這並不一定是貪,心之所好,多半出之好奇使然!
丁藥師是著名的傷科聖手,他看到這少年不可能好得這麼快的傷勢,竟會好轉得如此快法,自然也會心生好奇。
他把木椅移近牀前,坐了下來,緩緩伸過手去,三個指頭搭在少年左手脈門之上,他要仔細切切少年脈象,傷勢是否真的好轉了?
當他手指落到少年腕脈上的時候,少年忽然驚醒過來,倏地睜開眼睛,口中“啊”了一聲,望着丁藥師説道;“這位老人家,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傷科聖手丁藥師了?”
丁藥師含笑點頭道:
“老朽正是了某,聖手二字,愧不敢當,小兄弟重傷初愈,且莫説話,讓老朽先切切你的脈象。”
少年聽説他正在替自己切脈,就不再説話。
丁藥師也沒有去理他,緩緩閉上眼睛,專心切起脈來。過了好一回,才鬆開指頭,取過少年右手,又閉上眼睛,仔細切了一回,方始收手,一言不發,站起身,揭開棉被,輕輕翻起少年胸口衣衫,目光一注,少年右胸,那個黑沙掌掌印,依然烏黑如故,並未稍褪,(傷在肌肉,自然不易消退)。
一時不禁大惑不解,掌印未褪,顯然是傷勢並未減輕。但從少年的脈象上診察所得,他傷勢卻顯著的好轉甚多,口中忍不住沉吟道:
“奇怪!”
少年睜大雙目望着他問道:
“丁老人家,在下傷勢不知如何了?”
丁藥師用手指輕輕在他胸口烏黑掌印上按了按,問道:
“痛不痛?”
其實他不用問,就已看出少年臉上神色,如果傷勢沉重,手指輕輕一按,他就會痛得冷汗直冒。如今他只是咬牙忍受,可見痛雖痛,但還能忍受,那就痛得並不厲害了。
果然。少年等他收回手指,就籲着氣道:
“很痛。”
丁藥師替他掩上衣衫,再蓋好棉被,才頷首笑道:
“小兄弟內傷,已好了十之三四,外傷反而較重,老朽本以為最少也得十天半月才可痊癒,如今看來,大概有三天時間,差不多就可復原了。”
少年感激的道:
“丁老人家救命之恩,在下不敢言謝……”
丁藥師沒待他説下去,莞爾一笑道:
“小兄弟快不可如此説法,老朽學的是醫,救傷是老朽份內之事。”説到這裏,口中哦了一聲道:
“老朽還沒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少年道:
“不敢,在下徐少華,世居雲龍山。”
丁藥師聽得雙眉矍然一動,問道;
“原來是徐少俠,不知少俠是雲龍寨徐大俠的什麼人?”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説的正是家父。”
丁藥師欣然道:
“原來少俠乃是徐大俠的哲嗣,老朽失敬之至!”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原來認識家父。”
丁藥師呵呵一笑道:
“令尊人稱江淮大俠,名滿武林,老朽只是走江湖賣藥的老頭,只是久聞徐大俠大名,並不相識。”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言重,在下也久聞你老大名,在黃淮之間,行醫施藥,簡直是萬家生佛……”
“哈哈!”了藥師掀髯大笑道:
“這是少俠給老朽臉上貼金,哦!”他目注徐少華,問道:
“老朽聽小孫女説:少俠昨晚並未和人動手,也並不知道身負重傷?”
徐少華道:
“是的,昨晚……在下根本一點都不知道,還是醒來之後,聽丁姑娘説的,在下是被‘黑沙掌’擊傷右胸……”
“這就奇了!”
丁藥師望着他問道:
“那麼少俠昨晚可曾遇上什麼事嗎?”
徐少華想了想道:
“這個月十六,是家父六十壽誕,在下從馬陵山趕回家去給家父拜壽,昨日傍晚,路經車幅山,天色已晚,就在山下一家賣酒飯的小店打尖,因車幅山是一處山野小村,沒有客店可以過夜,由酒店中的一位大嫂領着在下到一家姓王的人家借宿……後來就沒有了。”
丁藥師道:
“你是説後來就想不起來了。”
徐少華道:
“是的。”
“車幅山和這裏相去已有七八十里……”丁藥師攢着花白眉毛,沉吟道:
“這事果然大有蹊蹺……”
徐少華望着他,問道:
“丁老人家,你老認為……”
丁藥師凝重的道:
“此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也許是記錯了日子,或許是在小酒店就遇上仇家,你並不認識他,還可以説是偶發事件;但此事發生在少俠身上,就頗不尋常……”
徐少華道:
“在下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呢?”
丁藥師道:
“因為少俠乃是江淮大俠哲嗣,此事究竟有何種陰謀?老朽不得而知,但此事至少有兩點可疑之處。”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説的是哪兩點呢?”
丁藥師道:
“第一、少快被人用‘黑沙掌’擊傷右胸,按説胸上留有如此烏黑的掌印,傷勢已是十分危險,縱有老朽的救傷奪命丹,能否治得好,老實説老朽也只有一半把握,那就是生死各半……”
他口氣微頓,接着説道:
“但少俠服下老朽一顆奪命丹,半夜子時就醒過來了,老朽聽了小孫女的話,還以為少俠本身內功火候精深,才能很快醒來,方才老朽切你脈象,少快內功修為,最多不過十年,火候尚淺,但傷勢卻確實好了十之三四……”
徐少華只是望着他,聽他説話。
丁藥師接下去道:
“經老朽仔細診察,才發現少俠所中‘黑沙掌’,內傷較輕,外傷較重,這和‘黑沙掌’傷人的情形,恰好相反,因為被‘黑沙掌’所傷,外面印有如此清晰的烏黑掌印,內傷必然更為嚴重,而少俠的傷勢,卻全在肌肉,內傷不過兩成而已!”
他果然不愧是傷科聖手,一言就道破了。
只聽他接着道:
“此人能把黑沙掌運用到使你傷勢輕重由心,可謂已臻上乘,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就是疑竇之一。”
他不待徐少華髮問,又道:
“他向你下手之後,又把你從車幅山連夜送來利國驛,那是算準老朽早出晚歸,看到了自然會把你抱來施救。他既要傷你,又要老朽救你,這是為什麼呢?”
徐少華瞠目道:
“在下不知道。”
丁藥師莞爾笑道:
“如果老朽猜測得不錯,此人必然是令尊昔年的仇家,以少俠的傷勢,向令尊示威而已!”
徐少華道:
“依丁老人家的説法,這人很可能是家父的仇家了,但在下聽家父説過,他老人家一生從不妄殺一人,縱是黑道兇徒,也本與人為善之心,勸其改過自新,應該不會有什麼仇人。”
“唉!”丁藥師輕喟一聲道:
“令尊在江湖上人緣一向極好,但江湖上人,多半暴戾成性,令尊本與人為善之心,遇上兇徒,縱或貸他一死,但懲罰在所難免,甚至一掌之仇,認為畢生奇恥大辱,這等事也在所難免,令尊認為已是法外施仁,對方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一個人只要在江湖上,若説沒有仇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徐少華點頭道:
“丁老人家説得極是。”
丁藥師道:
“少俠傷勢尚未痊癒,話多傷神,你還是再睡一回的好,等到該吃藥的時候,老朽自會叫醒你的。”
徐少華看他這麼説了,只得閉上眼睛養神,漸漸便自睡去。
丁藥師回出廂房,在後面一間藥室,取了幾種藥草,來至廚房,取出一個瓦罐,注入清水,用文火煎煮。
快近已刻,丁鳳仙梳洗整齊,翩然走入,説道:
“爺爺,你在煎藥?”
丁藥師道:
“那位徐少俠內傷已是不重,目前傷在肌肉,須得用藥把它內消才行。”
丁鳳仙眨眨眼睛問道:
“爺爺問過他了,他姓徐?”
“爺爺自然問了。”
丁藥師含笑道:
“你當他是誰?”
丁鳳仙撒嬌的道:
“爺爺既然問了,就乾脆告訴我咯,孫女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着?”
丁藥師笑了笑道:
“説起這位少俠,可是大有來路的人,他就是雲龍山雲龍山莊莊主,人稱江淮大俠徐天華的公子,徐大俠蘇魯皖豫四省,名頭之高,説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黃、淮、長江上下游,徐大俠一言九鼎,黑白兩道的人,都對他十分尊崇……”
丁鳳仙道:
“那他怎麼還會中人暗算,傷在黑沙掌之下?”
丁藥師道:
“這很難説,就是聖人,也一樣會有人批評,人在江湖,難免會有仇人。”
丁鳳仙問道:
“他叫什麼名字呢?”
話聲出口,想起昨天晚上人家還沒有説出姓名,自己就把名字都告訴他了,粉臉不禁酡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