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藥師正在注視着瓦罐中的藥汁,沒有回過頭去,只是隨口道:
“他叫徐少華。”
“徐少華”,丁鳳仙暗把這三個字記在心裏,一面説道:
“爺爺,你該歇一回了,還是孫女來吧!”
丁藥師道:
“已經煎好了,要趁熱敷,你去給爺爺做個幫手吧!”
丁鳳仙口中哦了一聲,問道:
“爺爺,他傷勢快好了,要不要替他熬一鍋稀飯呢?”
丁藥師道:
“不用,他內傷雖然好了三分之一,總是還未痊好,可以喝水,不能進食。”
説話之時,伸手取起瓦罐,舉步朝前面行去。
丁鳳仙在火爐中放好一壺水,急忙跟在爺爺身後走出。
丁藥師推門走入廂房,叫醒徐少華,説道:
“徐少俠,你胸口這個掌印,傷及肌肉筋骨,不是光憑眼藥可以痊癒,老朽熬了一罐藥汁,要趁熱給你敷傷,你躺着不可動,也要忍耐一些。”
徐少華道:
“麻煩丁老人家,在下會忍的。”
丁藥師沒有多説,揭開棉被,再翻起他的胸前衣衫,然後揭開罐蓋,用一條新面中蘸着熱氣騰騰的藥什,回過身來,説道:
“藥汁很燙,少俠務請忍耐。”
話聲甫出,右手蘸了藥汁的面中,朝徐少華胸口烏黑的印掌上按落。
徐少華胸口傷勢,本已疼痛欲裂,再加面中上蘸着滾燙的藥汁,丁藥師按落之後,就按着不動。
這一下根本分不清是傷口疼痛,還是被藥汁燙痛?反正兩者都有,他幾乎大叫出來;但因有丁藥師囑咐在前,不好大叫,但也輕啊了一聲。
丁藥師手掌一直按着不動,而且緩緩閉上了眼睛,看情形正在默運功力,催動真氣,從掌心透入傷處。
徐少華胸口如同火燒,全身發燙,連一張俊臉都脹得通紅,額上綻出一粒粒黃豆大的汗水,愈來愈密!
丁鳳仙不待爺爺吩咐,早已用清水絞了一把面中,替徐少華輕輕拭着汗水。
徐少華咬緊牙關忍受着疼痛,連想跟姑娘家説聲“謝謝”都迸不出來。
丁藥師按了一回,就收回手去,面中再向罐瓦中蘸了藥汁,又乘熱按上。
徐少華這回有了準備,但還是輕“哼”了一聲。
這乘熱敷傷,不但徐少華汗出如淋,就是丁藥師額頭也見了汗水。
丁鳳仙手裏拿着面中,不停的替徐少華拭着汗水。她知道爺爺正在運功療傷,不能給他拭汗的,是以並未替爺爺臉上拭汗。
這樣足足敷了一頓飯的工夫,丁藥師才收起面中,舒了口氣道:
“好了,現在可以稍事休息,就該服藥了。”
徐少華如釋重負,也籲着氣,聲音微弱的道:
“多謝老人家,多謝丁姑娘。”
丁藥師道:
“少俠此時不宜説話。”
回頭道:
“風仙,咱們出去,讓徐少俠休息一回。”
丁風仙一雙清澈的眼中流露出關切之色,看了他一眼,才隨着爺爺退出房去。
徐少華看她脈脈含情的凝注自己,心頭不覺起了一絲説不出的情意,恨不得她留下來,好和自己説話,有她和自己説話,好像可以解除疼痛一般。他獨自一人躺在牀上,就顯得十分岑寂了。
好在過沒多久,丁鳳仙翩然推門而入。
徐少華急忙叫道:
“丁姑娘。”
丁鳳仙口中嗯了一聲,抬起一雙清澈大眼,問道:
“徐少俠可有什麼事嗎?”
“沒……沒有。”
徐少華臉上一紅,囁嚅道:
“在下只是問你用過午飯了沒有?”
“還沒有。”
丁鳳仙冰雪聰明,自然看得出徐少華看到自己推門走人,他臉上喜孜孜的模樣,脱口叫了出聲來。
這不是他盼望着自己進來嗎?
姑娘家臉頰微微一熱,扭頭道:
“爺爺正在做呢,現在已是午刻了,你該服藥了。”
接着輕哦一聲,含笑着:“你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有吃東西,想必肚子餓了,爺爺説的,你內傷還未全好,只能喝水,不能進食,這樣傷會好得快些,你只好忍着些了。
徐少華道:
“在下不餓。”
丁鳳仙取起一顆藥九,納入他口中,要他嚼碎了,然後端起小半碗陳酒,側身用湯匙喂着他把藥吞下。
徐少華躺着的人,只是睜着眼睛,一霎不霎的看着她。
丁鳳仙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啐了一聲,站起身,又從桌上取過一包藥粉,用開水調開,又端着側身坐下,嬌嗅道:
“你閉上眼睛,我才餵你服藥。”
徐少華輕聲道:
“姑娘連看都不讓在下看嗎?”
丁鳳仙開始喂他服藥,暈紅了臉道:
“哪有像你這樣看人的?”
徐少華道:
“在下發現傷勢好得這樣快法,一定和姑娘有關。”
丁鳳仙眨眨眼,問道:
“怎會和我有關呢?”
徐少華望着她道:
“因為姑娘像是仙女,有仙女喂藥,在下傷勢自然好得快了。”
丁風仙很快喂他服下藥汁,抿抿嘴,笑道:
“下次我要爺爺餵你,你好得一定更快,因為爺爺是傷科聖手咯!”
説完拿起碗,像一陣風般閃了出去。
一連三天,徐少華在丁藥師祖孫的悉心照顧之下,傷勢好得很快,現在已經可以下牀走動了。
這三天之中,他和丁鳳仙的感情,愛苗也在暗暗滋長。
那時候的青年男女,都比較含蓄,見了面,誰也不敢從口裏説出:“我愛你”,三個字來;但心有靈犀一點通,唯一的一點,就是從兩人的神情之間,可以體會得出來。
風仙姑娘早已從他口中,知道了關於他的情形,他是江淮大俠徐天華的獨子,拜在他師叔聞天聲的門下學藝。
聞天聲和徐天華是同門師兄弟,他們同是淮揚派的名宿。古人易子而教,所以聞天聲是他師叔,也是師傅。
聞天聲淡泊名利,隱居馬陵山,人稱馬陵先生。
徐少華母親過世已有三年,這次他從馬陵山趕回家去,因為十月十六日是爹六十大慶,給爹拜壽去的。
徐少華也從風仙姑娘口中,得知她雙親早故,從小就跟着她爺爺,祖孫兩個人相依為命。丁藥師一向行走江湖,飄泊無定,直到五年前才在柳泉定居下來。
三天來,丁藥師也發現了!
他是老江湖,小孫女自從徐少華來了,就顯得活潑起來,不時像穿花蝴蝶般從右廂進進出出,對這少年人特別關切,他怎麼看不出來?
徐少華少年英俊,人品好,家世好,真是打着燈籠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個。
只是自己是個江湖走方郎中,徐少華的父親雖然也是江湖人,但人家卻是大名鼎鼎的江淮大俠,雲龍山莊,在江湖上更是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論身世,雙方簡直有天壤之別。
他身為祖父,當然希望小孫女有個好的歸宿,徐少華當然最理想也沒有了,但使他擔心的是雙方地位懸殊,自己孫女實在高攀不上。
這話他當然無法跟孫女明説,眼看兩人談得投緣,小孫女又鮮蹦活跳,一團高興,老藥師心裏可是一半兒喜,一半兒憂,暗自替小孫女擔心。
這是第四天的傍晚時分,冬天日子較短,這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
小客廳裏早已點起燈盞,一張八仙桌上。也放好了三付碗筷,鳳仙姑娘正在廚下忙碌着。
因為徐少華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一餐是丁藥師祖孫替他餞行。
徐少華傷勢雖然好了,體力尚未復元,他急着要走,那是因為明天已是十月十四日,離爹壽辰,只有兩天了,他自然非趕回去不可。
丁風仙心裏雖然放不下,不原意他去,但這是無法挽留的事。她在廚下忙着做菜,今晚當然要讓他好好吃吃自己做的菜,自然也要精心烹任。
但另一個原因,她躲在廚房裏不敢出來,乃是一雙本來明亮清澈的眼睛,為了他要走,偷偷哭過,眼泡還紅腫着,如何能見人?只有等天黑了,才不易看得出來。
偏偏丁藥師並不知情,早就和徐少華坐在堂屋裏聊天,這時大着嗓門叫道:
“鳳仙,你還在做什麼呢?雞早就燉好了,冬筍燒肉也早已燜好,只要熱一下就可以端出來,剩下只要炒一個肉絲白菜、煎一條魚、切一盤凍豬皮、豬耳朵、和滷蛋了,你平日手腳俐落,今晚怎麼做不出來了?”
“來了,來了。”
丁風仙在後面埋怨道:
“孫女剛切好滷菜,酒還沒燙呢,總要燙好了才能一起端出來呀!”
徐少華站起身道:
“在下幫丁姑娘端菜去。”
丁藥師一手按着他肩頭,呵呵笑道:
“少俠只管坐着,鳳仙今晚要露上一手,連老朽都不讓進去,你進去,一樣會被她攆出來,還是坐着等的好。”
正説之間,丁鳳仙已託着一個木盤走出,説道:
“酒還沒燙好,爺爺和徐少俠先吃些菜吧!”
木盤中是一鍋清嫩雞、一鍋冬筍燒肉、一盤豬皮凍、一盤豬耳朵、另一盤是滷牛肉和滷蛋的拼盤,一一放到桌上,又迅快的轉身往裏走去。
徐少華道:
“一共只有咱們三個人,做這許多菜作甚?”
丁藥師呵呵一笑道:
“這是小孫女的幾個拿手菜,今晚是給少俠餞行,自然全出籠了,來,來,少俠先嚐嘗小孫女手藝如何?”
徐少華道:
“丁姑娘大概也快好了,等她一起來吧!”
“你們只管先用。”
丁風仙隨着話聲走出,手中捧着一壺酒,送到爺爺面前,説道:
“酒來了,爺爺和徐少俠可以喝酒了。”
放下酒壺轉身又匆匆走入。
丁藥師拿起酒壺給徐少華杯中斟滿了酒,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含笑道:
“來,老朽先敬少俠一杯。”
徐少華連忙舉杯道:
“不敢,在下應該先敬丁老人家,借花獻佛,謝謝你老的救命之恩。”
説完,一口喝乾。
丁藥師和他對於了一杯,呵呵笑道:
“老朽看少俠光風弄日,乃是性情中人,咱們忘年論交,以後切莫再説什麼救命之恩這一類話,朋友本有互助之誼,老朽只不過用了幾顆藥丸而已,何足掛齒,來,來,我們喝灑吃菜。”
他替徐少華和自己面前又斟滿了酒,舉筷連連指着菜餚説道:
“少俠隨便吃。”
徐少華夾了一條豬皮凍,放入口中,嘴嚼了兩下,但覺入口便化,鮮美無比,他從未吃過,不覺讚不絕口。
丁藥師看得大笑道:
“這是用豬皮熬成的凍,少俠出身世家,當然沒有吃過了。”
接着丁鳳仙又端上來一盤肉絲炒白菜,和一盤紅燒魚。
徐少華道:
“丁姑娘,你也該來了。”
丁鳳仙低着頭道:
“還有一個湯。”轉身飛快的進去。
丁藥師道:
“弄好了,她自會來的,少俠不用去理她。”
兩人連喝了兩杯,徐少華嚐了幾個萊,雖是家常菜看,卻做得色香味俱佳。
正好丁鳳仙端着一鍋筍乾湯走出。
徐少華望着她説道:
“在下真沒想到姑娘還有這一手,燒的菜無不色香味俱佳,精美無比。”
丁鳳仙粉臉一紅,嫣然道:
“少俠那就多吃一些咯!”
她在爺爺的橫頭坐下,正好和徐少華對面,伸手取過酒壺,給爺爺斟了一杯,站起身來給徐少華斟酒。
徐少華慌忙也站了起來,速説:“不敢。”
丁鳳仙敬了爺爺一杯,然後抬起一雙清澈大眼睛,朝徐少華道:
“徐少俠,我……敬你……”
徐少華舉杯道:
“不,這一杯酒應該在下敬姑娘的,一是四日來多蒙姑娘照顧,這份隆情,在下永遠也不會忘記。二是今晚菜餚如此豐盛,姑娘辛苦了,所以在下要聊表敬意。”
一口把酒喝了。
丁鳳仙紅着臉道:
“本來是我敬少俠的,你很會説話,我……説不過你,但還是我敬你的,我不會喝酒,平日從不喝酒,敬你就該把這一杯喝完。”
説完,也幹了一杯。
徐少華看着她,説道:
“謝謝你。”
丁鳳仙看他當着爺爺一霎不霎的看着自己,急忙避開他的目光。
丁藥師呵呵笑道:
“大家不許再説客氣話了,來,吃菜吧!”
丁鳳仙只喝了一杯酒,已是暈生兩頰,嬌紅欲滴。
徐少華陪着丁藥師喝了幾杯,他平日不善喝酒,一張俊臉也紅了起來,這就拱手道:
“丁老人家,在下平日很少喝酒,剛才喝了幾杯,已經不勝酒力了。”
丁藥師看他果然不會喝酒,點點頭,含笑道:
“你們那就用飯吧,小孫女平常難得像今晚這樣,把拿手本領都拿出來了,老朽總得把這一壺酒喝完才行。”
丁風仙站起身,裝了一碗飯,送到徐少華面前,説道:
“少俠請用飯。”
徐少華説了聲“謝謝”,趕緊伸手去接,手指碰上了丁鳳仙的纖纖玉指。
丁鳳仙羞得慌忙縮回手去,心頭小鹿忍不住一陣跳動。她給自己裝了一碗飯,回身坐下,只是低下頭用筷撥動着碗中飯粒,不知怎的竟然食不知味。
丁藥師喝完一壺酒,鳳仙姑娘給爺爺裝了飯。
丁藥師也只吃了一碗,反而徐少華傷勢復元,又有滿桌嘉餚,胃口大開,連吃了三碗。
飯後,丁鳳仙給爺爺和徐少華沏了兩盅茶,她收拾碗筷,到廚下洗碗去了。
丁藥師上了年紀的人,喝下一壺酒,已有六七分醉意,喝了口茶,就站起身道:
“少俠請慢慢喝茶,老朽已經不勝酒力,想去躺一回了。”
他因徐少華明天一早就要離去,是以借酒裝醉,給小孫女一個和徐少華單獨相處的機會。
徐少華站起身忙道:
“丁老人家不用客氣,只管進去休息好了。”
丁藥師道:
“老朽那就失陪了。”舉步朝左廂房走去。
不多一回,丁鳳仙從廚房走出,看到徐少華一個人在屋裏喝茶,不覺輕咦一聲道:
“爺爺呢?”
徐少華起身道:
“丁姑娘請坐,令祖喝了酒,先回房休息去了。”
丁風仙臉上有些靦腆,舉手掠掠鬢髮,就在邊上一把木椅坐下,説道:
“爺爺一向睡得很早,起來的也很早。”
姑娘家這話只是隨口敷衍而已,她冰雪聰明,徐少華是客人,爺爺縱是多喝了一口,也不會不陪徐少華多坐一回,這明明是因為徐少華明天一早要走,才故意推説喝了酒要去休息,好讓自己和他有説話的機會。她心裏當然十分感激爺爺,但正因如此,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只是默默的坐着了。
徐少華道:
“令祖是傷科聖手,姑娘對醫學一道,也一定學得不少了?”
丁鳳仙道:
“爺爺教過我一些,我笨死啦,只能説懂得一點皮毛罷了!”
徐少華道:
“兩天前令祖父替在下運氣療傷,內功極為精純,丁姑娘自然也練過內功?”
丁鳳仙道:
“內功我更不成,那是講究火候的,就算練上十年,都未必有什麼成效,我性子急,不見功效,就不練了。”
徐少華笑道:
“練內功哪有一賊即成的?”
丁鳳仙眨着眼道:
“你也笑我?”
“不!”徐少華道:
“在下怎麼會笑你呢?老實説,內功我也練不好,師傅時常責備我心浮氣躁,沒有毅力。”
丁鳳仙抿抿嘴笑道:
“爺爺也時常這樣説我咯!”
直到此時,她才漸漸減少拘泥,和他有説有笑起來,目光一抬,接着道:
“我聽爺爺説你們淮揚派最厲害的是擒拿手,叫做‘雲龍十八式,,你會不會?”
徐少華道:
“在下剛學會,只是初學乍練,會而不精,哦,姑娘也練過武?”
丁鳳仙道:
“我是跟爺爺練的,沒有門派,爺爺説:他練的是江湖把式。”
“江湖把式?”
徐少華道:
“這話怎説?”
丁鳳仙唁的輕笑道:
“一般沒有門派的,叫‘莊稼把式’,爺爺行走江湖,到處賣藥,所以叫做江湖把式咯!”
徐少華笑道:
“原來這江湖把式四個字,是令祖自謙罷了,丁老人家內功精純,豈會是江湖把式?”
丁風仙忽然目光凝注,低低的道:
“你明天回去之後,以後……會不會來看我們……”
徐少華道:
“在下這條命是令祖相救的,這份大德,在下豈敢或忘,這次在下是給家父拜壽去的,家師給我半個月假;就要再回馬陵山去,自當再來拜望丁老人家。”
丁鳳仙道:
“你是看爺爺來的了?”
徐少華道:
“看丁老人家,自然也可以和姑娘見面了。”
丁鳳仙問道:
“你十天之後就會來?”
徐少華道:
“差不多,最多也不過遲上一兩天。”
丁鳳仙問道:
“以後呢?”
徐少華愕然道:
“什麼以後?”
丁鳳仙道:
“我是説,以後你還來不來?”
徐少華哦道:
“以後在下當然也會來,只是要等幾個月之後了?”
丁鳳仙問道:
“為什麼呢?”
徐少華道:
“因為一年之中,家師只准在下回四次家。”
丁鳳仙道:
“是哪四次?”
徐少華道:
“清明、中秋、冬至、過年,其中只有過年有一個月假期,其餘都只有半個月。”
丁鳳仙偏頭問道:
“那你會來幾次呢?”
徐少華道:
“自然可以來四次了。”
丁鳳仙輕哼一聲道:
“可見你不是真心要來了。”
姑娘家口氣顯然很不高興。
徐少華驚訝的望着她説道:
“在下怎麼會不是真心想來的?”
丁鳳仙披披嘴道:
“你明明可以來八次,卻只來四次,不是不想來嗎?”
徐少華急道:
“在下一年只有四次假期,平常沒有正當理由,家師是不準在下請假的。”
丁鳳仙哼道:
“誰要你請假了?”
“那……”徐少華搓搓手道:
“在下……不請假,怎麼能夠來呢?”
丁鳳仙看他急得説話都結結巴巴的,不覺嗤的笑道:
“你一年不是有四次假期嗎?回家以前,可以彎到這裏來,難道從家裏回馬陵山去,不可以彎到這裏來嗎?這樣不就是可以來八次了?”
“哦!”徐少華失笑道:
“姑娘説得對,這裏正好是在中間,在下早一天動身,就可以彎到這裏來了。”
丁風仙道:
“你説了要算數!”
徐少華點着頭道。
“姑娘放心,方才只是沒想到這一點,在下一定會來的。”
他這“姑娘放心”四個字,聽到丁鳳仙耳朵裏,粉臉不禁一紅,放心,豈不是説他不會變心的?
她心裏感到甜甜的,一面低聲説道:
“我叫鳳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爺爺就是叫我名字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姑娘、在下,聽了多彆扭。”
徐少華道:
“這個……在下……”
丁鳳仙嗔道:
“瞧你,鳳仙本來是我名字咯,前天爺爺就和你説過:少俠不用和風仙客氣,就叫她名字好了,你怎麼忘了?我……不要你叫我丁姑娘。”
徐少華心頭一陣跳動,俊臉也紅了,點着頭道:
“好,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這是你説的。”
丁鳳仙幽幽的道:
“你以後再叫我丁姑娘,我就不理你了。”
徐少華囁嚅長道:
“風仙,你……對我真好……”他大着膽子,伸過手去,一把握住了她的纖手。
丁鳳仙不敢作聲,迅快的朝左廂房門偷看了一眼,並沒縮回手去,任由他握着,只是兩頰有如火燒一般,脹得通紅!
徐少華還是第一次握住姑娘家的玉手,入握柔荑軟似綿,心頭既緊張又興奮,一時哪裏肯放?
這一瞬間兩人好像通上電流,心有靈犀一點通,堂屋中登時靜了下來,靜得墮針可聞!
不,兩人都感到心跳氣促,不敢作聲。
過了好一回,丁鳳仙才輕輕掙脱他的手掌,幽幽的道:
“時間不早了,你明天一早就要趕路,早些去休息吧!”
徐少華痴痴的望着她,低叫一聲:“鳳仙……”
丁鳳仙脹紅着臉,幽幽的道:
“只要你不忘記我就好!”
話聲一落,飛快的朝屋後逃了進去。***
雲龍山徐家莊,並不是因江淮大俠徐天華而出名。
徐家莊名震武林,應該從徐天華的祖父徐鳴歧説起。
徐鳴歧是當時名震淮揚的掌門人,尤精放擒拿手法,晚年從本門的一百單八手“擒龍手”,去蕪存精,簡化為十八式,因他世居雲龍山,就稱之為“雲龍十八式”,替淮揚派在武林中大放光彩,七十歲那年,被推為武林盟主。
雲龍山莊從此和黃山萬松山莊,同被武林中人尊稱為武林兩大世家。
這一代淮揚派的掌門人宋天壽,年已八旬,生性恬淡,兩個師弟,老二就是徐天華,老三是隱居馬陵山的聞天聲,(徐少華的師傅)
三人中,以徐天華的名頭最響,交遊也最廣,江湖上人稱他為江淮大俠。
十月十六,是徐天華花甲大慶,他雖然不欲鋪張;但因平日交遊廣闊,許多朋友都已不請自來。
今天已是十月十六了。
趕來向徐天華賀壽的,已有:少林俗家南派的仲清和,他雖然沒有掌門人的名義,其實即是少林南派的俗家掌門人。
六合門掌門人陸子惕、武功門掌門人高步雲、形意門名宿祝士愕。
這幾位都是江南武林中頂尖人物,和徐天華都有幾十年交情的人,有的早在三天前就已經來了。
師弟聞天聲兩天前也趕到的。他要徐少華早他三天先趕回來,怎知師傅遲來的已經到了,徒弟卻仍然沒到。
聞天聲難免感到奇怪。
反而徐天華含笑道:
“師弟,不用替少華擔心,他不是貪玩的孩子,也許順道到駱馬湖他姑丈家去了,這兩天諸親好友,紛紛趕來,你替愚兄招待招待客人吧!”
但今天已是十四了,中午時分趕來的有洪澤湖鳳尾幫幫主黑麪龍王賀天錫,和駱馬湖太極名家杜浩然。
杜浩然還是徐天華的姐夫,年已八旬,生得紅光滿面,腰幹筆直,聲若洪鐘。
聞天聲眼看杜浩然來了,卻沒見徐少華和他同來,心頭不禁暗暗嘀咕,忖道:
“少華到現在還沒有來,莫要在路上出了事不成?”
徐天華口中雖然不説,愛子要比師弟早三日回來,遲至今日尚未到家,心中也難免暗自擔憂。
快近傍晚,徐少華才從寨外匆匆走入,一腳朝爹書房快步行來,剛跨進書房,口中叫了聲:“爹,孩兒回來了……”
聞天聲沒等他説完,就沉喝道:
“少華,為師要你早三天回家,你怎麼到今天才回來?”
徐少華聽到師傅的喝聲,心頭吃了一驚,趕忙走上幾步,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一禮,才道:
“師傅在上,弟子在車幅山附近,被‘黑沙掌’所傷,在柳泉養了四天傷,以致今天才趕回家來。”
“被黑沙掌所傷”這幾個字聽得聞天聲猛然一怔。
眼看徒兒比五天前果然消瘦了許多,臉色一弄,點頭道:
“你且起來,去見過二師兄和諸位前輩,再説不遲。”
徐少華站起,口中應了聲“是”,就走過去朝爹行了禮道:
“孩兒拜見爹爹。”
然後朝姑丈杜浩然和仲清和、祝士愕等人一一見了禮。
杜浩然一手抨着銀髯,問道:
“少華,你是被什麼人‘黑沙掌’打傷的?”
徐少華道:
“侄兒不知道。”
杜浩然道:
“你不認識他?”
徐少華道:
“不是的,侄兒根本不知道被什麼人打傷的。”
“會有這等事?”
徐天華攢攢眉道:
“你把經過情形,説出來給為父聽聽。”
“是!”徐少華恭敬的應了聲是,就把自己因急放回家,貪趕路程,在車幅山借宿,醒來之時,已被丁藥師救回柳泉,説是在利國驛附近發現自己的,右胸有一個烏黑的掌印,顯系“黑沙掌”所傷。如何給自己治療,詳細説了一遍,只是沒説出丁鳳仙和自己的私情來。
徐天華道:
“丁藥師號稱傷科聖手,不是他,換一個人,只怕未必四天就能治得好‘黑沙掌’的傷勢。”
聞天聲沉吟道:
“你在車幅山民家借宿,但中掌昏倒在利國驛附近,相去少説也有七八十里,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徐少華道:
“弟子這就不知道了。”
徐天華揮揮手道:
“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徐少華應了聲是,就回身退出。
杜浩然道:
“天華老弟,以老夫看來,此事大有蹊蹺。”
鳳尾幫幫主黑麪龍王賀天錫沉哼一聲道:
“不錯,此人膽敢在徐州腳下傷人,傷的又是徐少兄,分明有意尋釁了,咱們江蘇地面上豈容狂徒如此欺人?天華兄,這件事你不用管,交給兄弟來查。”
武功門掌門人高步雲道:
“江湖上練‘黑沙掌’的人不多,能練到收發由心,只傷肌肉,內傷才不過兩成,而能留下烏黑手印的人,就更少了,除了保定三手真人季尚謙,真還想不出第二個人來;但季尚謙一向為人正直,絕不會偷襲後輩,何況他和天華兄也毫無過節可言。”
“不錯!”少林俗家南派掌門仲清和道:
“三手真人雖非名門正派出身,但他卻是個正人君子,除了他,江湖以‘黑沙掌,成名的就不多了。”
黑麪龍王賀天錫道:
“不論他是什麼人,既在咱們地面上滋事,行動又如此鬼祟,若不把他揪出來,咱們還能在江湖上立足?”
徐天華含笑道:“好在小兒傷勢已愈,此人既以小兒向兄弟示警,應該不會不來,賀幫主若是派人去查,豈不顯得咱們重視他了,依兄弟之見,還是見怪不怪,等他來了再説吧!”
形意門掌門人祝士愕道:
“天華兄這見怪不怪,確是高論,他故意掌傷徐少兄,咱們淡然處之,正因此輩不足重視。”
六合門掌門人陸子惕也道:
“黑沙掌外門功夫,本不足道,只要內功修為到了十成火候,就不足為患,所以就算他‘黑沙掌’練到最精,對咱們這些人並無多大威脅,倒是徐少兄年紀不大,火候不足,以後還得小心為是。”
徐天華聽得心中一動,點頭道:
“子惕兄説得極是。”
説話之時,只見雲龍山莊管事徐建章走了進來,垂手道:
“莊主可以請大家到花廳入席了。”
徐天華站起身道:
“諸位道兄請吧!”
大家紛紛站起,由徐天華和聞天聲兩人陪同眾人來至花廳。
這時天色已經全黑,花廳中早已點燃起四盞琉璃燈,燈光柔和,通明如同白晝,中間一張圓桌上,銀盞牙著,早已擺好了八式拼盤。
兩名青衣使女手執銀壺,伺立左右兩邊,靜候眾人入席。徐天華抬手肅客,大家自有一番謙讓,才行入席。
兩名青衣使女不待吩咐,各自手執銀壺,給大家面前斟滿。
左首那個使女給坐在左上首少林甫派俗家掌門仲清和麪前斟酒之際,手裏捧着的銀壺竟是空的,連一滴酒也斟不出來。
一時之間嚇得她臉色劇變,口中不覺輕“咦”一聲,慌慌張張的往後退下。
她手中只是一把空壺,斟不出酒來。
坐在主位上的徐天華自然看到了,耳中聽到那使女的輕咦,不覺問道:
“琴兒,是怎麼一回事?”
那使女正待回出去裝酒,聞言不由得脹紅了臉,急得幾乎要哭,趕緊屈膝道:
“回莊主,小婢明明裝滿了一壺酒的,怎麼會沒有酒了。”
徐天華也覺得奇怪,他深知琴兒、劍兒一向在書房侍候,心思細密,絕不會捧着一把沒有裝酒的空酒壺出來。何況空酒壺和裝酒的酒壺,重量也不同,她早就應該發覺了。心念轉動,左手一抬,説道:
“你快去裝酒吧!”
琴兒答應一聲,站起身,匆匆往外行去。
本來琴兒、劍兒分立左右,由兩人斟酒的,現在琴兒去裝酒,劍兒就手捧銀壺,給大家面前斟滿了酒。
徐天華朝大家舉杯道:
“兄弟敬諸位道兄。”
正待喝酒。
黑麪龍王賀天錫道:
“天華兄且慢,這幾天你是壽星,大家應該先敬壽星的。”
大家經他一説,紛紛站了起來,舉杯向主人敬酒。
徐天華連説“不敢”,和大家幹了一杯,説道:
“諸位道兄快快請坐。”
大家落坐之後,徐天華舉筷道:
“來、來,諸位道兄請用菜。”
這時琴兒早已裝了一壺酒出來,伺立在側,因大家面前酒杯已空,就舉壺給大家斟滿了酒。在她替大家斟酒之際,劍兒發現自己捧着的酒壺已經空了,急忙退出去裝酒,徐天華又向黑麪龍王賀天錫、少林俗家仲清和、形意門祝士愕、六合門陸子惕、武功門高步雲、姐夫杜浩然、聞天聲等人一一敬酒。
大家也各自幹了一杯。
琴兒伺立在側,及時替他們斟酒,等劍兒裝了酒走出,琴兒手中的一壺又已空了,就退出裝酒。
咱們自古稱禮義之邦,這一點,可以從賓主互相敬酒上,表現得最突出。
主人敬了你的酒,你一定要還敬主人,某甲向某乙敬了酒,某乙也一定非回敬某甲不可。禮尚往來,這樣敬來敬去,吃菜就變得次要了。
這可忙了斟酒的琴兒、劍兒兩人,你去我來,頻頻添酒,大有接應不暇之感,琴兒、劍兒兩人心中暗暗感到怪異不止!
她們手中捧着的銀壺,雖然只裝得半斤酒,平常至少可以斟上兩三次,但今晚一壺酒最多隻能斟上七八杯,就壺底翻天了,必須進去添酒,不知其餘的酒到哪裏去了?任你怎麼想也想不出這是什麼道理來?
酒壺空了,自然就得再去裝酒,琴兒剛裝了出來,劍兒又要去裝酒了。
這一情形,如果只有一兩次,徐天華也不會發現,但她們兩人,此去彼來,不停的裝酒。
身為主人的徐天華自然很快就發現了,他依然沒有作聲。
今晚這席酒菜,因為在座的都是武林知名人士,自然特別豐盛,八大拼盆之後,熱炒也陸續由莊丁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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