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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嵩嶽峻嚴不易留

    第二天早晨,趙南珩從睡夢中醒轉,突覺自己一身內衣,已然全被冷汗濕透,回想昨晚之事,只當是一場夢境,也就不以為意。

    匆匆換過內衣,一手提着包裹,走出前殿。

    監寺長老大行大師正站在大殿之上,看到趙南珩,勉強點頭笑道:“好,孩子,你這就下山去吧!”

    趙南珩連忙跪下,叩了幾個頭道:“弟子蒙大師多年教誨,請受弟子一拜。”

    大行大師臉上一黯道:“孩子,你此去少林,好自為之!”

    趙南珩應了聲“是”,站起身子,忍不住淚流滿額。

    大行大師望了他一眼,忽然沉聲道:“本門業已封山,你離山之後,不準向人再提峨嵋兩字,老僧傳你武功,也不準再使,知道嗎?”

    趙南珩含淚點頭。

    大行大師揮揮手道:“好,你去吧!”

    趙南珩拖着沉重腳步,默默走出大殿,跨下石級,許多僧侶們,都默默地對他流露出借別之容。

    伏虎寺兩扇大門,業已緊緊閉起,等他從邊門走出,門也隨着關上。

    這大概就是封山了?

    他瞧着伏虎寺金碧輝煌的匾額,登時有悽清冷落之感!

    峨嵋派為什麼要封山?

    為什麼要自己離開峨嵋?

    為什麼掌門方丈、監寺大師都一再叮囑自己,不準向人提起峨嵋兩字?

    為什麼禁止自己不準再使峨嵋的武功?

    自己在峨嵋長大,心目中一直把自己視作峨嵋派弟子了,不論峨嵋派已經宣佈退出江湖也好,封山二十年也好,反正自己認定就是峨嵋門人。

    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心中想着,不禁放下包裹,恭恭敬敬的朝着大門,拜了八拜,才含着滿眶熱淚,一步步向山下走!

    *****

    少林寺,乃是聞名天下的古剎,寺在少室北麓,梵宇巍峨,宏偉莊嚴!

    這是半月之後的中午時分。

    寺外來了一名十六七歲的粗衣少年,一手提着一個小小包裹,抬頭望望山麓,筆直朝山門走去。

    當他走近門前,瞧到門上那塊匾額“敕建少林禪寺”,六個金字,心中暗暗吁了口氣:

    “少林寺終於到了!”

    略微踟躇了一下,挺挺腰幹,正待朝大門跨去!

    寺門內一聲佛號,迎出一個灰袍中年僧人,合掌當胸,問道:“小施主可是進香來的?”

    粗衣少年搖搖頭道:“不是,小可求見貴寺方丈。”

    那灰飽僧人打量了少年一眼,含笑道:“那麼小施主想是投師學藝來的?敝寺方丈,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收弟子了。”

    少林寺名聞天下,慕名投師來的,日有數起,灰袍僧人眼看這少年年事極輕,又帶着包裹,定是慕名投師而來。

    粗衣少年又搖搖頭道:“不是,小可峨嵋門下趙南珩,奉命投書來的。”

    灰袍道人聽得臉色微微一變,忙道:“小施主書信呢?”

    趙南市道:“書信小可必須面呈方文,大師傅能不能替小可通報一聲?”

    灰袍僧人道:“小施主請入寺稍坐,貧道立時替你通報!”

    身子一側,欠身肅客。

    趙南珩跟着走入,灰袍僧人把他引進一間客室,便自退去。

    一會工夫,走進另一個發袍僧人,朝趙南珩合十道:“方丈有請。”

    趙南珩連忙站起,跟他朝後進走去。

    片刻工夫,到了一處花木扶疏的精舍前面。

    那灰飽僧人忽然退後了兩步,合掌道:“小施主請進。”

    趙南珩向他道謝了一聲,跨上石階,早有小沙彌打起門簾,當下定了定神,神色恭敬的朝裏走去。

    這裏敢情就是少林方丈的起居室了,明窗淨几,佈置雅潔,壁上還掛着不少名人書畫。

    正中一把紫檀繡被椅上,巍然端坐着一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臉含微笑,瞧着自己。

    趙南珩知道這黃袍老僧就是少林方丈百愚上人了,一時哪敢多看,上前幾步,拜了下去,口中説道:“弟子趙南珩,奉峨嵋掌門老師傅之命,有親筆函一封,呈請方丈過目。”

    説着從懷中掏出書信,雙手呈了上去。

    百愚上人微微欠身,含笑道:“小施主請起。”

    説話之時,左手微微一抬,接過書信。

    趙南珩只覺身子似乎被人託了起來,心中不期一怔,忖道:少林方立果然名下無虛,光是這份內功,就非同小可!

    百愚上人打開書信,迅速一瞧,立即收入袖中,徐徐抬起頭來,兩道眼神朝趙南市略為端詳,莊嚴的道:“大覺大師要你寄住本寺,只是本寺清規素嚴,每一個人都各有專司,老僧意欲暫時派你到膳堂工作,你可願意?”

    趙南珩和他目光一對,只覺這位少林方丈,年約六旬,生得面如滿月,鼻直口方,卧蠶眉,丹鳳眼,和藹之中,另有一種懾人威儀,尤其兩道眼神,神光湛湛,使人不可逼視。

    慌忙低下頭去,吶吶的道:“弟子但憑方丈吩咐。”

    百愚上人點點頭道:“好,一心,你把他領到膳堂,參見十方師傅,分配工作。”

    那小沙彌應了聲“是”,便招呼趙南行退出精舍,直向膳堂走去。

    膳堂在少林寺右側後進,小沙彌一心領着趙南珩,參見過膳堂住持十方大師,便自退走。

    十方大師年約五旬,生得身形高大,滿腮連須短髭,他只問了趙南斯幾句,便吩咐道:

    “本寺新來弟子,照例必須從排水擔架開始,從明天起,上午挑水,下午到後山斫柴,擔水二十缸,研柴一百斤,你的工作就算完了。”

    趙南流暗想:自己在伏虎寺也是做擔水研柴的工作,有的是經驗,自問擔二十缸水,研一百斤柴,還可勉強勝任,這就點頭應“是。”

    時光荏冉,轉眼三個月過去了。

    趙南珩上午擔水,下午斫柴,這二十缸水,和一百斤柴,已經夠苦夠累,白天幾乎沒有一點休息的時間。

    他不知道大覺大師要自己到少林寺來,為了什麼?

    因為三個月來,膳堂住持十方大師從來沒有和他説過一句話,當然更沒有指點他的武功。

    他想起百愚上人早已説過,自己只是在少林寺寄居。是以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絲毫沒有怨言。

    晚上,他睡在一間狹小的小屋子裏,仍舊練着地伏虎寺監寺大行大師傳他的峨眉派內功心法。

    這天,是趙南珩到少林寺第四個月的第一天。

    晚上,他回到卧室,瞥見自己牀上,放着一張白紙。心中大奇,急忙取過一瞧,只見上面寫着:“老衲授汝此經,以三日為限,汝其好自為之。”

    原來這張紙條底下還有一冊薄薄的書本,上寫“易筋真經”四字。

    趙南珩不知這張字條和這冊書本,是誰放在牀上的?從字條上的口氣看來,不像是膳堂住持十方大師,那麼是方丈百愚上人?

    方丈來過自己房裏?

    趙南珩心頭不期一驚,急忙取起那冊“易筋真經”,打開首面,只見寫着:“達摩祖師手著弟子慧可謹注”。

    這幾個字映入眼簾,趙南珩不由又是一驚。

    他自幼熟讀經文,自然知道達摩祖師渡江東來,止於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付法及架裟放慧可的一段故事。

    這“易筋真經”既是達摩祖師手著,慧可禪師註釋,定是少林寺不傳之秘,他心頭這份驚喜,自然無可言諭,急忙往下看去。

    但見除了正文和每句底下的註釋之外,每行之間,還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他看了兩行,只覺這冊“易筋真經”乃是內家要訣,不但經文古澀難懂,就是註釋所述道理,也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藴蓄玄機,急切之間,哪能領悟得了?

    暗想:字條上曾説只以三天為限,要自己好自為之,這般深奧難解的文字,就是三十天也研讀不通。

    心中一急,想起小時候背誦經文,不是也不求甚解,先讀個滾瓜爛熟,慢慢也就懂了,自己何不把它念熟了再説,好在經文只有薄薄的三五頁光景,背誦不難。

    這麼一想,就剔亮油燈,照着經文一句一句的反覆唸誦,數十遍之後,雖然不明字句中的意義,卻也能默默背誦了。

    再念了數十遍,第一節經文業已背熟,接着又念第二節,這樣一節一節的念去,直到東方發白,真經中的正文,果然已被他囫圇吞棗,背得極熟。

    當下收起真經,匆匆外出,直到晚餐之後,迴轉寢室,就仔細研讀註釋,但這些道理,還是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

    趙南珩也不去管它,依然用默誦方式,先把每句經文底下慧可禪師註釋的句子念熟,然後又研讀每行之間的細注。

    他人本聰明,這樣不眠不休的誦讀,只有兩個晚上,居然把所有細注,全部牢牢記住。

    第三天晚上,他又複誦了幾遍,覺得已無遺漏,才上牀睡覺,早晨起來,那冊“易筋真經”,果然不見,心知已被方丈收去,好在經中文字,全已記熟。

    從這天開始,每天晚上,他一面記誦,一面就按照經中所述,試着練習。

    *****

    半年之後,漸漸給他領悟出不少心得,只覺每當練功之時,總覺自己體內,好像有着一股到處衝動不可自己的力道。

    同時也體會到自己的“百會穴”,似乎閉塞不開,以致這股力量,無法透過;但儘管如此,自己內功火候,卻是與日俱進。

    使他最感成效的,莫過放精神爽朗,耳目靈異,跑起路來,特別輕快,以前每天挑水斫柴,從早忙到晚,大汗淋漓,沒有休息的時間,現在卻輕而易舉,遊刃有餘。

    尤其峨嵋絕學八十四招“亂披風劍法”,也和以前使得不同了。

    趁着在後山所柴的時間,以樹枝代劍演練,一招一式之間,真氣往往會透過手臂,貫注枝頭,這種顯著的進步,使趙南珩欣喜若狂,更加發奮勤練。

    *****

    秋去冬來,臘盡春還。

    趙南珩到少林寺,再過半個月就是一年了。

    這是他一生不會忘記的日子——峨嵋掌門方丈大覺大師宣佈封山的一天——正月初九。

    趙南珩一早醒來,心中就有點慢慢寡歡,他回憶着一年前的今日,方立宣佈封山之後,四大長老臉上那種沉鬱凝重的臉色,和數百僧侶黯然失色的神情,同時也想起大覺大師和自己的談話,於是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地方。

    一年來,少林寺的僧侶,對自己也並沒歧視,但在感覺上,總不及伏虎寺僧侶對自己的親切愛護,有如家人。

    他好像離開母親的遊子,心頭升起深切孺思。

    午齋之後,他又獨自指着一條扁擔和兩捆繩索,朝後山走去。

    一路上,他總覺心神不寧,想起自己在少林寺,只是寄住,聽峨嵋掌門大覺大師的口氣,好像只等自己滿了二十歲,就要離開。

    那麼,還有三年,三年之後,自己又到哪裏去呢?

    趙南珩越想越覺得心煩,放下扁擔,隨手執了一支樹幹,在林前一片空地上擺了個架式,以技代劍,練起峨嵋派鎮山絕學“亂披風劍法”來。

    起先,他一支樹枝,東一指,西一指,看去漫無章法,漸漸,樹枝飄忽,愈演愈密,身法也逐漸加快。

    劍走輕靈,氣注劍身,但覺自己這套劍法,愈來愈覺精純,從前想不到的精微之處,如今竟能得心應手,收發無遺。

    心中一喜,止不住輕嘯一聲,劍法隨之一變,右手揮灑之際,宛如風飄垂柳,散起漫天絲影,“嘶嘶嘶”劍風,登時大熾……

    “嘿!”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聲蒼勁的冷嘿。

    漫天劍影,倏然收斂。

    趙南珩隨聲瞧去,不知何時,身前不遠,已站着一個身形高大,短髭如蝟的灰衣大和尚!

    他這一回頭看清來人,正是膳堂住持十方大師,心頭不由一驚,慌忙丟下樹枝,躬身道:“弟子參見大師傅。”

    十萬大師寒着臉色,注目喝道:“趙南珩,你知罪嗎?”

    趙南珩惶惑的抬起頭來,訥訥説道:“弟子……不知道什麼地方觸犯了寺規?”

    十方大師目光如炬,喝道:“你還敢抵賴?你以為是掌門方丈交待下來的,我就不能罰你?”

    趙南珩心中覺得奇怪,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錯,這就低頭道:“弟子實在不知道……”

    十方大師不待他説完,怒聲問道:“你到後山做什麼來的?”

    趙南宋道:“弟子是斫柴來的。”

    十方大師冶哼道:“你現在在做什麼?”

    趙南市心中暗啊一聲,付道:“原來你是説我沒有斫柴,心念一動,不由感到有點委屈。暗想:自己一年來勤奮做事,從沒偷懶,此刻就是沒有動手斫柴,但自己只要到時所滿一百斤也就是了,何用這般聲色俱厲?

    十萬大師見他沒有作聲,不由叱道:“你心中可是不服?”

    趙南珩道:“弟子是奉大師傅之命,所滿一百斤……”

    十方大師道:“住口,少林弟子不準偷練旁門雜學,你方才練的是什麼劍法?”

    他這句‘旁門雜學”聽得趙南珩不禁有氣,喜的抬頭,從容道:“大師傅,弟子練的是峨嵋劍法,不是旁門雜學。”

    十萬大師怒道:“小子,你還敢頂嘴?峨嵋派早在武林除名,你要練峨嵋派的劍法,到峨嵋去練,這裏是少林寺!”

    趙南珩再也忍耐不住,理直氣壯的道:“大師傅,你錯了,峨嵋派宣佈退出江湖,並不是在武林除名,弟子峨嵋門下,只是暫時寄住貴寺,峨嵋弟子練峨嵋武功,並沒犯了貴寺戒條。”

    十萬大師住持膳堂,在少林寺地位並不算低,平日哪有人敢頂撞於他?此刻被趙南珩説得不禁一呆,勃然大怒,戟指着他喝道:“小子,你……給我滾,少林寺容不得你!”

    趙南流少年人血氣方剛,方才因他辱及峨嵋,忍不住出言頂撞。他自然知道:少林寺再也呆不下去了,聞言劍眉挑動,一張俊臉,也氣得通紅,拱拱手道:“大師傅乃是少林有數高僧,小可寄居貴寺,也該善來善往,留個日後相見地步,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小可這就告辭。”

    話聲一落,轉身就往山下奔去。

    耳中只聽十方大師粗暴的聲音,在身後喝道:“好小子,諒你峨嵋門下,還有多大出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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