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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振衣直上青螺頂

    趙南珩舉目一瞧,只見路邊不遠,有兩間草屋,屋外搭着松棚,棚下放了三兩張桌椅,柱上挑出招子,正是兜攬路人息足,賣茶兼賣酒菜的山村小店,當下一帶馬頭,朝棚邊落馬。

    他這陣馬蹄鈴聲,早已把店中的人驚動,慌慌張張的迎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瞧到趙南珩,立即滿臉堆笑,彎腰道:“相公決清裏面坐。”

    趙南珩點點頭,在棚下一張板桌上坐定,問道:“老丈可有什麼麪食,在下吃了還須趕路。”

    那老者笑道:“現成,現成,相公先請喝盅茶水,小老兒馬上替你下面。”

    説着,替趙珩流倒了盅茶,便自往屋中走去。

    趙南珩因西妖巢穴已在不遠,處處都留上了心。

    此刻眼看那老者雖然彎着腰肢,一付龍鍾老態,但步履之間,卻顯得甚是輕快,心裏不禁一動。

    他原想訊問上山路徑,但話到口邊,卻嚥了下去,暗想:莫看他人老,説不定還是西妖手下佈置在山下的眼線?

    不,自己索性裝個糊塗,就向他問問路徑,看他如何作答?

    一會工夫,那老者端出一盤滷蛋,一盤牛肉,一盤饅頭和一大碗麪,陪笑道:“山村地方,沒什麼吃的,相公將就點吧!”

    趙南珩笑了笑道:“老丈不必客氣,這樣已經很好。”説到這裏,故意輕聲道:“在下還有一事請教,從這裏到山上去,不知如何走法?”

    那老者微微一怔,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驚奇,連忙“噢”道:“相公是到哪裏去的?”

    趙南珩道:“羅髻山。”

    老者又接連噢了兩聲,才道:“相公由此朝東,沿路上雖有不少歧路,但都是小徑,可通馬匹的,卻只有一條,約摸到十來裏光景,再折向西南,走上三十來裏,地名叫做黑桃村,是夷人的部落,相公到了那裏,差不多已快天黑,就得在黑桃村過夜,明天從黑桃村上山,就不便騎馬了。相公的馬匹,可以寄在投宿人家,那裏都是白夷,倒是很守規矩。”

    趙南珩説了聲“多謝”,便自顧自吃了起來,那老者也自回進屋去。

    等趙南珩吃完之後,站起身子,眼看老者還沒出來,心中暗暗生疑,這就高聲叫道:

    “老丈……”

    老者應聲走出,趙南市叫他替自己切了一斤牛肉和十個饅頭,用紙包好,放入包裹,隨手取出一錠碎銀,放到桌上,老者連連稱謝。

    趙南珩和地點點頭,翻身上馬,照着他所説路徑,朝山徑上走去。

    剛一轉過山腳,忽聽身後樹上一陣“撲”“撲”輕響,一隻灰白健鴿,由身後飛起,掠頂而過。

    趙南流驀地心中一動,登時想起遊老乞射下兩隻白鴿之事,哪還怠慢,身形一歪,閃電從馬背飛落,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碎石,屈指朝鴿子彈去。

    他這一動作,當真快得無以復加,從瞧到健鴿,以至翻身落馬,撿石彈指,總共也只是眨眼間事。

    那鴿子還沒飛出多遠,便在半空翻了個身,往下跌落。

    趙南珩縱身趕去,從地上撿起鴿子,果然在腳上發現縛着一個小小竹管,隨手摘下,把死鴿丟落山澗,倒轉竹管,取出一卷紙條,只見上面寫着:“午刻有一藍衫少年,身帶長劍,在西溪打尖時,訊問入山途徑,今晚可能投宿黑桃村。”

    趙南珩瞧得暗暗冷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老者正是西妖手下眼線,差幸上次和遊老乞同行,有過一次經驗,不然還沒進入西妖巢穴,就先露了馬腳。

    自己雖然不怕,但在沒見到羅髻夫人之前,還是不直露出形跡的好。

    因為這條路上,難保不遇上她手下爪牙,自己如果以他們辛香主身份前去,一路上自可通行無阻,否則可能會惹出許多不必要的阻礙。

    但辛香主哪會不識上山路徑,要在山下訊問之理?他感到方才不該多此一問,可是不問清楚上山路徑,自己又怎知如何走法?

    入山漸深,路徑越來越見盤纖,一路所看到的,都是莽莽森林,不時聽到怪鳥啼聲猿獸雜嘯,入耳悽清,愈顯得山險林惡,使人有恐怖之感。

    趙南珩也只好耐着性子,策馬徐行,一面在馬上打開包裹,取出那件白氅,搭在手上,一面默默地記着路徑。

    天色已快接近傍晚,前面山拗中,果然隱約露出村落,那敢情就是老者所説的黑桃村了。

    山路迂迥,等趕到山拗,果然已是夕陽銜山的黃昏時候。林邊許多夷人男女,見到趙南珩,紛紛躬身為禮。

    趙南珩心知他們全把自己當作西妖手下,因自己不懂夷語,只好朝他們點點頭。

    跳下馬背,目光轉動,正想找一家夷人,寄放馬匹。

    只見一個年老夷人越眾而出,趨近趙南珩身前,神色恭敬的道:“尊客想是上慈聖宮去的,不知可有什麼吩咐?”

    趙南珩曾在張八嶺聽兩個黃衣人自稱是“慶雲宮屬下”,如今又聽老夷人口中説什麼“慈聖宮’來。

    心中略一沉思,就有些明白。

    張八嶺兩個黃衣人可能是石老令公的手下,他們所稱的“慶雲宮”,敢情和東華山、西寧山一樣,是石老令公住的地方。

    東華山和西寧山,只是西妖手下一處分堂,石老令公統轄四山,總管天下,地位自然比分堂要高得多,他發號施令之處,稱之為“慶雲宮”,自無不可。以此類推,這“慈聖宮”

    當然是西妖老巢無疑。

    心念疾轉,立即朝老夷人還禮道:“老丈好説,在下奉夫人之命,兼程趕來,因系初次上山,不明山中路徑,想請老丈指點,同時馬匹也想暫時寄存貴村。”

    説話之間,從懷中掏出紫金符令,在手掌上揚了一揚。

    那老夷人先前似乎有些懷疑,驟睹金牌,慌忙兩手叉天,跪拜下去,他身後許多夷人,也同樣兩手叉天,一起跪倒地上。

    趙南市想不到羅髻夫人在夷人眼中,居然會視同神明,如此恭敬,連忙收起金牌,一面説道:“老丈請起。”

    老夷人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子,道:“小老兒不知尊客帶有夫人金令,多多失禮,尊客要上慈聖宮去,這條山路,曲折迂迎,不易辨認,還是由小老兒派人替尊客帶路的好。”

    趙南珩心中暗想:自己原是找西妖有事,如果由他派人引路,極可能引起羅髻夫人遷怒,這就搖手道:“老丈好意,在下心領,老丈只要把山上大概情形見告就好。”

    老夷人想了想道:“從這裏上山,其實已經沒有山徑可循,朝東南方向走去,約摸有四五十里光景,叫做小鳳嶺,尊客從峯後下山,過了清水河,再登大鳳嶺,九折而上,是一天門,經過三天門,就是慈聖宮了。”

    趙南珩一一記住,然後拱拱手道:“多謝老丈指點,在下馬匹,就煩老丈照料了。”

    説完,就別過村人,灑汗大步,向山徑上走去。由黑桃村登山,果然一路上亂石縱橫,荊榛塞路。走了盞榮光景,天色逐漸昏黑,山徑也愈來愈險,但陰巖錯峙,復嶺橫斜,當真不辨路徑。

    趙南珩認定方向,施展輕功,縱掠而上,幾十里路,不消多時,便已登上峯頂,回望來路,盡出足下。

    再由後山下山,哪裏還有路徑,深崖巨壑,壁立於仞,人就沿着崖壑邊緣,攀援而下。

    月黑嶺陡,積雪成冰,更覺艱險難行。

    下嶺之後,又走了十幾里路,涉過清水河,前面果然有一座高峯,在羣峯遙列中,矗然獨峙,敢情就是大鳳嶺了!

    趙南珩振衣直上,山徑陡峭,石崖愈險,堅冰積雪,滑不留足,遍山除了灌木,無復參天大樹,剛到山腰,只見石壁對峙,宛然雙閾!

    方一住足,瞥見人影閃動,七八個黑衣大漢疾如隼瀉,倏然在自己四周飛落。

    這原是一瞬間的事,趙南珩目光一瞥,瞧清這七八個大漢,全都面目燻黑,生相剽悍,乃是山中倮羅一族。

    從他們躍出時的身法看來,武功大是不弱。

    就在此時,那八個大漢敢情也已瞧清趙南流面貌,忽然後退一步,同時躬下身去,口中操着生硬漢語,説道:“小人不知來的是辛香蘭,小人們該死!”

    趙南珩打鼻孔裏哼了一聲,連正眼也沒瞧他們一眼,一手搭着白氅,大模大樣的朝石門中走去。

    由一天門而上,山勢更陡,沿路都是嶙峋巨石,飛躍之中,隨手被上白氅,臉上也覆好白紗,黑夜中,宛如一朵白雲,冉冉上升!

    快近山頂,只見兩道玉屏似的巨石,東西相向,有如門户一般,兩邊同樣站着八個黑衣夷人,他們老遠瞧到趙南珩,就向兩邊讓開,手抱兵刃,躬身為禮。

    趙南珩瞧得暗暗好笑,自己這一着,果然有效,他腳下絲毫沒停,只在經過他們身邊之時,略為緩慢,擺了擺手,算是答禮。

    經過二天門,月色漸朗,山頂上斜斜有一條小徑,迄邐向東。只見山勢中陷,一座萬立石崖,壁立如削。

    趙南珩循着小徑,翻過一座山嶺,眼前又有一道石門,石壁如玉,攜着三個大字——

    “三天門”。

    中間一條甬道,筆直朝裏通去。

    趙南珩不禁向天舒了口氣,心知已到地頭,正待朝前走去。

    只聽頂上有人喝道:“來人止步。”

    趙南珩聞聲一怔,四顧又並無人跡,想是守關之人,這就一抱雙拳,朗聲説道:“在下西寧山辛舒平;奉夫人之命……”

    那人打斷他説話,沉聲喝道:“老夫不管你什麼東寧山,西寧山,如無西妖的紫金符令,休想過去!”

    趙南珩隨着話聲,抬頭瞧去,見左側一處石峯上,正有一點火星,一閃一閃的發着亮光。

    原來那是一個身穿黑衣的駝背老頭,蹲在上面,吸着旱煙!

    他這幾句話,聽得趙南珩又是一怔,這位老人在這裏把守三天門,當然是羅髻夫人手下,既然是羅髻夫人手下,何以又口出不遜,直呼“西妖”?

    疑念在心頭閃過,但一時也無暇深究,連忙從懷中取出紫金符令,抬頭道:“老人家請驗看符令。”

    “拿來!”

    聲音入耳,只覺疾風颯然,眼前人影一閃,駝背老頭業已站在自己面前,伸過手來!

    趙南斯驀吃一驚,身不由己的後退了一步。暗想,光憑他這份輕功,簡直已臻登峯造極之境,居然還只是西妖羅髻夫人看守三天門的手下。

    心中想着,正待把金牌遞過,讓他驗看。

    駝背老人如炬雙目,掠過趙南市掌心,伸出的左手,忽縮了回去,口中濃哼一聲,喝道:“去!”

    身形閃動,當真來去如風,又自回到崖上去了。

    趙南珩收起金牌,不禁朝他多瞧了一眼。

    駝背老人厲聲喝道:“有什麼好看的?老夫不過是輸給你們老妖師傅,二十五年時光,也快到了。”

    趙南珩聽得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已可從他口氣中聽出,這位老人並不是西妖手下,他只是輸給羅髻夫人,替她守關二十五年。

    同時也聽出西寧山辛舒平等四個香主,原來都是羅髻夫人的弟子。

    他不再停留,默默跨入石門,這是一條雙峯突峙的甬道,兩邊石壁光滑如玉。

    不過盞茶光景,步出甬道,只覺眼前豁然開朗,大放光明!

    原來前面不遠,正是羅髻山的天池,寬廣明淨,一碧千頃,此刻月光當頭,照着做能輕波,雲影天光,交映成輝!

    不!這一泓地水,居然晶光閃耀,宛如一個水晶池塘!

    (羅髻山天池,池中多水晶石主人指為放光石)

    池邊奇花異草,恍如錦繡堆成,中間一條晶石砌成的道路,直達一座山峯之下。

    山上遍植古木奇樹,因山勢上下,建着樓台亭閣,玉檻瑤階,隱現在蒼松翠柏之間。

    趙南珩幾乎瞧得呆了,他沒想到僻處蠻荒,人跡罕至的羅髻山上,會有如此勝景,如果不知道這是西妖羅髻夫人的巢穴,任何人都可能把它認作蓬萊仙境!

    趙南珩哪有心情賞覽景色,目光向四周略一打量,立刻舉步向小山走去。

    山腳下矗立一座水晶牌坊,橫鐫四個金字:

    “瑤池晶闕”

    行過牌坊,便是一列隨着山勢向上的晶瑩石階。

    趙南珩堪湛走近,瞥見牌坊下面,垂手站着兩個白衣小鬢,瞧到趙南珩立即躬身説道:

    “夫人知道辛香主今晚會到,特命小婢在此等候,辛香主請隨小婢來!”

    趙南珩一路行來,月光底下,到處都是亮晶晶的,兩個小鬢又穿着一身白衣,不到臨近,幾乎沒有發覺牌坊底下有人。聞言不由暗暗一驚,羅髻夫人原來早已知道自己今晚會到!

    啊,聽他們仍以“辛香主’湖稱,可能羅髻夫人還不知道自己是冒名而來,想到這裏,不由膽氣一壯,立即一抬手腕,意思要她們只管先行。

    兩個白衣小鬢不再多説,轉過身子,緩緩朝石級上走去,不多一會,石階盡頭,已達山頂。地方不大,卻建着一幢瑰麗華屋,瑤階玉柱,晶瑩生輝,使人如入廣寒他府,水晶宮裏。

    趙南珩由兩個小鬢引路,穿過一重院落,前面現出一排雕花邊廊,檐馬叮步,花香撲鼻。

    兩個小鬢跨上台階,立即站停身子,替他打起珠簾,輕聲道:“夫人就在裏面,辛香主請進。”

    趙南珩到得門口,只覺心頭一陣跳動,想起自己此行,關係着峨嵋一派的榮辱,但自己卻僅憑一股血氣之勇,趕上羅髻山來。

    如今西妖——羅髻夫人,就在裏面了,自己竟連羅髻派和峨嵋派到底是仇是怨,有些什麼過節,都一無所知。

    事到臨頭,他不禁感到膽怯起來,腳下略一躊躇,終於硬着頭皮,跨進屋去。花廳四角,掛着四盞玻璃宮燈,照得通室晶瑩,如同白晝。

    正中椅上坐着一個頭挽雲髻,一身白衣的美豔少婦,她身前一張青玉案上,放着一張古琴,爐篆嫋嫋,敢情方才還在焚香調琴?

    身後兩邊,侍立兩名官裝使女,一個手上抱了一隻純白如雪的狸貓,另一個手裏,端着一個白玉盤,盤中放着一隻白磁茶盅。

    趙南珩這一陣打量,説來話長,其實也只是目光一瞥間事,他心中暗暗驚奇,以前曾聽南玖雲説過,羅髻派每六十年下山一次。

    在自己想像之中,羅髻夫人總該是上了年紀的人,原來她還恁地年青!

    唔,自己初入一線谷,覺得那位夫人,已是十分氣派,但和她相比,卻又遜色不少!

    正當此時,只聽那個手抱着狸貓的使女,嬌聲喝道:“辛香主見了夫人,還不脱去禮氅,跪下叩見?”

    趙南珩驀然一怔,暗忖:自己如果是她手下香主,當然要跪下叩見,但是自己乃是峨嵋弟子,豈能向西妖下跪行禮?

    此刻既已到了地頭,何須再掩身份?想到這裏,不由腰桿一挺,伸手摘下面紗,脱去白氅,朗朗一笑,抱拳道:“在下趙南珩,實非貴宮屬下辛香蘭,冒昧求見,夫人多多原諒。”

    他這幾句話,早已在路上想好了,説來不徐不疾,也不卑不幾。

    站在羅髻夫人身後兩名使女,聽得大感意外。

    他們沒想到來人會有這般大膽,居然敢假冒辛香主,混上羅髻山慈聖宮,四道目光不期同時向趙南珩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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