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大先前聽他説出不能解毒,不能恢復容貌之言,但聽到後來,他好像因吊眼塌鼻青年是巫婆子最後傑作,不忍破壞,那就是説他能醫治的了?一時不禁恍然大悟,天地一卜要自己到黑石溪來,找的可能就是此人!
一念及此,臉色一正道:“朋友既然能治,何苦眼看一個有為的青年,終身迷失心神?”
黑衣怪人臉現痛苦之色,連連搖手道:“我不能,我不能,你們還是快走吧!我就要死了,求求你們,讓我安安靜靜的死吧!”
賀老大看他情形,心中已經料到一半,故意笑道:“朋友似乎不像是個作惡多端的人?”
黑衣怪人道:“老夫幼承師訓,不能為善,也不敢作惡。”
賀老大道:“但是巫婆子仗着你們排教武功,一生作惡多端……”
黑衣怪人怒道:“她做了什麼惡事?”
賀老大用手一指吊眼塌鼻青年,大笑道:“巫婆子精擅迷魂,易容之術,利用迷失心神之人,替她為虎作倀,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不容於江湖白道中人。但死者已矣,一切罪惡,應該隨着她的死去而消失,只是這位小兄弟被巫婆毀容迷心,豈不是她身死之後,還留下的罪惡的證據?
咱們隴右賀氏兄弟,只不過是受人之託,領他前來,他治得好治不好和咱們無關,朋友如和巫婆相識,豈能令她仍然在世上遺下惡跡?好了,咱們話已説完,小兄弟,你替他解開腿上穴道,咱們走!”
吊眼塌鼻青年果然又拍開黑衣怪人腳下兩處穴道。
賀老大向老二遞了一個眼色,裝出起身欲走模樣!
黑衣怪人突然縱身躍起,攔在三人的面前,為難的道:“你們讓我考慮考慮。”
賀老二道:“你婆婆媽媽的,咱不信別人治不了他。”
黑衣怪人語聲忽然和緩下來,道:“賢昆仲受人指點而來,當知毀容、迷心之術,當今武林,除了老夫,已無人能治?”
賀老二道:“這原是巫婆子的獨門手法。”
黑衣怪人道:“你可知道老夫是花娘子的什麼人?”
賀老二道:“你自己不説,咱們如何知道?”
黑衣怪人道:“老夫是花娘子同門師兄,也可以説是她丈夫……”
賀老大方才從他口氣之中,雖然聽出這位黑衣怪人和巫婆子之間,定然有着極深恩怨,卻也不曾想到他們即是師兄妹,又是夫妻,心中方覺驚奇!
黑衣怪人嘆了口氣道:“花娘子已經死去,恩怨已了,老夫也不再出山,你們説得不錯,總不能眼看一個有為青年,終身迷失心神……”
賀老大喜道:“朋友答應替他治療了?”
黑衣怪人黯然道:“老夫四十年來,從沒離開過這裏,你説花娘子一生作惡多端,老夫相信你説的全是事實,因此想略盡心意,替她消滅些罪孽。”
賀老二奇道:“朋友在這裏住了四十年?”
黑衣怪人道:“老夫只要離開這裏,就得裂膚而死。”
賀老二吃驚道:“這是什麼緣故?”
黑衣怪人嘆道:“老夫身中劇毒,惟有這黑石溪水中,含有一種礦質,可以遏止毒性。”
賀老二道:“那是誰下的責?”
黑衣怪人抬頭道:“就是花娘子!唉,老夫這段隱衷,在心裏撇了四十年,如今行將就木,説出來,也不算丟人了!
四十年前,老夫本是湘西排教門中的大弟子,花娘子入門較晚,本門武學,只學了一年,先師就突然坐化,老夫代師授藝,日久生情,就成了夫婦。”
賀氏兄弟暗暗噢了一聲。
黑衣怪人續道:“花娘子生性淫蕩,其實對老夫並無愛意,她的委身相事,只不過想從老夫身上騙取本門一冊‘天靈經’罷了!這一點,老夫在半年之後終於省悟過來了,但是已經遲了,老夫身上已被她下了一種慢性劇毒,‘天枯草’。眼下此種毒草之人,神形消瘦,日子一久,只剩一把骨頭……”
賀氏兄弟瞧他一身只剩黑皮包骨,有如骷髏架子一般,心中暗暗驚凜。
黑衣怪人續道:“所幸天枯草毒性雖烈,發作卻慢,但也無藥可解,本門藥書上,曾有記載,只有飲用黑石溪中之水,可以不發,但卻不能間斷,老夫發覺中毒,就遷到這裏來住。”
賀老二道:“巫婆子一直沒來找過你?”
黑衣怪人道:“她下毒之後不久,就藉放採藥,離我而去,在她想來,老夫決活不過百日,其實她只是躲在近處,覷伺老夫動靜。
後來見老夫並沒有中毒身死,仗着她迷心之術,幾次蠱惑了幾個武功高強的人前來強逼老夫,交出師門秘笈,但都被老夫趕跑的趕跑,殺死的殺死,你們來的時候,老夫也只當是花娘子派來的。”
賀老大道:“巫婆子在江湖上,也已成了名,何苦還放不過朋友?”
黑衣怪人道:“四十年來,她始終沒有死心的緣故,因為本門‘天靈經’上所載的法門,不但更臻上乘,而且還能剋制她的功夫,她一日不得到‘天靈經’,一日不能安心。”
賀老大雖在聽他説話,心中卻只希望他早些替吊眼塌鼻青年治療,他是怕黑衣怪人在黑石溪住了四十年,孤獨已久,生性難免怪僻,莫要説了不算。
是以等他話聲一落,立即趁機問道:“朋友既然答應替這位小兄弟治療,那麼就請動手吧!”
黑衣怪人望了吊眼塌鼻青年一眼,才道:“如果單是替他恢復容貌,並非難事,但他心神受惑,而且又服了花娘子的‘忘我丹’,醫治起來,就困難得多……”
説到此處,伸出一隻枯瘦手爪,抓住吊眼塌鼻青年手腕,替他診斷脈息。
賀老大道:“不知要如何治療才好?”
黑衣怪人道:“這就要分作兩方面説,‘忘我丹’迷人心竅,老夫手頭並無現成解藥,但這容易,只需老夫説出藥名,你們到山外藥鋪去配上一劑,就可應用。至於心神受惑,乃是心靈被引入歧途,一個人有生以來,就是妄念用事,調所意馬心猿是也。
尤其練習內功之人,功候越深,魔念越重,許多人練了一輩子功夫,終致走火入魔,就是魔由心生,心受魔擾,漸入幻境,治療之道,仍須以調心入手。目前第一步,你們先去把應用藥物配齊,老夫才能替他施展調心之術。”
當下説出應用藥物的名稱份量,賀老大—一記下,就命老二下山採辦。第二天一早,賀老二已把藥物配來。
黑衣怪人仔細檢點了一遍,把藥物分作兩包,一包要兩人放火鍋中,加水煎煮,他取過另外一包,匆匆朝洞後進去,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才手捧一包練制好的藥丸走出,放在地上,打開鍋蓋一瞧。
原來這陣工夫,鍋中煎藥,已成膏狀。
黑衣怪人點點頭道:“可以了。”
賀氏兄弟正待問話,黑衣怪人已朝吊眼塌鼻青年招招手道:“小兄弟,你過來。”
吊眼塌鼻青年經過一天時間,和黑衣怪人也混熟了,聞言就朝他身前走去。
黑衣怪人出其不意,一指點了他穴道,迅速扶着他身子,放在地上。
賀老大道:“你先替他治療什麼?”
黑衣怪人尖聲笑道:“在他神志未清之前,施行易容手術,就可減少許多痛苦。”邊説,邊從藥鍋中舀了一勺沸滾成膏的藥汁,徐徐朝吊眼塌鼻青年臉上澆去。
賀老二吃驚道:“朋友你……”
賀老大暗暗扯了他一下,叫他不可多説。
黑衣怪人理也沒理,口中不住的吹氣,邊吹邊塗,一會工夫,吊眼塌鼻青年瞼上,只剩兩個鼻孔之外,已塗了厚厚壹層藥膏。
黑衣怪人停下手來,立即閉上眼睛,口中好像在喃喃自語,賀氏兄弟不知他説些什麼,卻也不敢打擾。
大家一聲不作的過了約有頓飯光景,黑衣怪人突然睜目道:“差不多了,現在可以動手了。”
伸手撕下吊服塌鼻青年衣襟,揉了幾揉,然後輕輕抹去他臉上藥膏。
吊眼塌鼻青年本來生得滿臉疙瘩,這時更加浮腫起來,一層肌膚好像經水泡脹了一般,模樣使人可怖。
黑衣怪人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捏起皮膚,一刀刺了進去,有如宰割獸皮一般,邊拉邊割。吊眼塌鼻青年穴道受制,雖不覺得痛苦,賀氏兄弟卻不免大吃一驚!
黑衣怪人雙手操作,動作極快,吊眼塌鼻青年臉上那一層皮膚,隨着刀鋒割裂,剝下了半邊。
賀氏兄弟明知他割下的乃是易容藥物凝結而成的一層假面皮,但還是瞧得心涼肉顫!
一會工夫,黑衣怪人已把吊眼塌鼻青年整張麪皮,揭了下來,他已經不再是吊眼塌鼻滿臉疙瘩了,他真正面容卻是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此時雖然閒着雙目,但兩道劍眉,斜飛入鬢,竟然是個英俊少年。
賀老二怔了半晌,嘆息道:“果然不愧是中飛龍的後代!”
黑衣怪人突然張目道:‘什麼,你説他是中飛龍的兒子?”
賀老大怕他有所誤會,忙道:“不,這位小兄弟,目前身世未明,但極可能是中飛龍的孫子。”
黑衣怪人點點頭道:“哦,那是第三代中飛龍了。”
説話之時,丟了麪皮,伸手提開弔眼塌鼻青年(暫時仍此相稱)下巴,取過一小包藥丸,分了一半,徐徐灌下,然後扶着他身子盤膝坐好,一面説道:“他此時雖被老夫點了穴道,但老夫施展調心之術,穴道必須解開,而且定然抗力極強,你們要隨時注意,必要時,就須扶住他身子。”
賀氏兄弟瞧他手術神妙,心中已極信服,聞言連忙一左一右,挾住吊眼塌鼻青年臂胳。
黑衣怪人道:“這時候不要緊,老夫説的,最少也在十個時辰之後。”
賀老二道:“調心之術,要多少時間?”
黑衣怪人道:“多則七天,少則三天。”
説話之間,已在吊眼塌鼻青年對面盤膝而坐,他好像在運功調息,但過了一會,忽然緩緩睜開眼來,伸手拍開弔眼塌鼻青年穴道。
吊眼塌鼻青年睜目一瞧,正待站起,黑衣怪人沉聲喝道:“不許動!”
吊眼塌鼻青年道:“你做什麼?”
黑衣怪人在這一瞬之間,雙目中神光湛湛,註定吊眼塌鼻青年,命令退:“你瞧我眼睛。”
吊眼塌界青年似乎為他氣勢所懾,不期而然的朝他眼睛望去!
這一望,他身於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黑衣怪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吊眼塌鼻青年道:“巫天賜。”
黑衣怪人嚴厲的道:“不是,你不叫巫天賜。”
吊眼塌界青年目露迷惘,道:“那我是誰?”
黑衣怪人道:“你自己難道沒有名字?”
吊眼塌鼻青年囁嚅道:“我……我不知道。”
黑衣怪人道:“你自己想想看。”
他目中神光愈來愈覺深遠,吊眼塌鼻青年怔怔的望着他,好像陷入沉思之中。
兩個人都沒有説話,過了一會,吊眼塌鼻青年口中喃喃的道:“我不是巫天賜……”
黑衣怪人依然沒有作聲。
吊眼塌鼻青年又道:“我不是巫天賜?我是誰呢?”
黑衣怪人仍然沒有作聲。
吊眼塌鼻青年漸漸露出不安之色,又道:“龍飛九淵,就是龍飛九淵!”
“我出來了這許多時間,我姐還不知道呢……”
他臉上神情,漸漸有了怯色,竭力想避開黑衣怪人的眼光,但他兩隻眼睛,卻始終眼睜睜的望着黑衣怪人。好像黑衣怪人目光中,有着一種無形吸力,把他牢牢的吸着,無法躲避。
吊眼塌鼻青年喃喃説了一會,因為沒有人理睬,也就停了下來。
不,他目光一霎不霎,只是呆呆的瞧着黑衣怪人。
賀氏兄弟心知黑衣怪人施展調心術,漸漸奏效,是以除了隨時注意着吊眼塌鼻青年的動靜外,也不敢出聲。
高大的石窟之中,一時靜得出奇。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少説也已經過了一夜,因為從黝黑之中,漸漸透進些微天光!
賀老大始終不敢闔眼,賀老二已經打了一個盹,揉揉眼睛,眼看黑衣怪人和吊眼塌鼻青年卻依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動沒動。
快中午了,賀氏兄弟悄悄的輪流着吃了些乾糧裹腹。
吊眼塌鼻青年身子漸漸起了顫抖,賀老大以目示意,要老二小心注意。
又過了一陣,只聽他夢吃似的大聲叫道:“小玫兒……琪兒……你們快住手!”
坐着的人,突然跳將起來。
賀老大、賀老二慌忙把他按住,吊眼塌鼻青年掙扎了幾下,方始安靜下來,但接着又大聲喝道:“南世侯,我和你拚了……啊,姐姐,你……你不用管我……噫,你……你是羅髻夫人,……我偏要説羅髻閉,峨嵋開……”
他內功深厚,這樣時掙時止,賀氏兄弟幾乎按不住他。差幸地目光始終瞧着黑衣怪人,衝動的身子,瞬息之間,就告平靜。
賀老大聽他這般大聲呼喝,心頭止不住暗暗凜駭,他口中説的,自然都是他心頭之事,這青年究竟怎麼一回事,好像和南魔、西妖,全有過節?
這一天,吊眼塌鼻青年不住的大聲呼叫,不住的騰身躍起,直把賀氏兄弟折騰得滿身大汗!
天色又漸漸昏黑下來了,他也漸漸安定下來。
黑衣怪人兩道目光,依然一霎不霎的盯在他臉上,但枯瘦如炭的身子,已是汗水淋漓,熱氣蒸蒸!
直到第三天中午,吊眼塌易青年忽然雙目一閉,身子往後倒去!
賀老大心頭一驚,正待把他扶住!
黑衣怪人兩道目光一收,搖晃着身子吁了口氣,道:“好了,快把那包藥替他服下。”
説完,不住的喘息,緩緩闔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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